刘妙然
“二十世紀是不稳定的,浮动的,不可捉摸的,外部世界与人的内心都像是迷宫。”
——阿兰·罗伯-格里耶
La jalousie一词在法语中有两种意思,分别是“百叶窗”与“嫉妒”,而这双层含义在这篇小说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
“百叶窗”通常是由米白色的等距矩形叶片编成的窗帘,叶片薄而留有间隙。通过百叶窗看事物往往视觉画面会被分割成碎块,加之薄的叶片随气流上下颤动会使得观察者产生微微眩晕的视觉感受,甚至可能产生轻微的幻觉。这就可能导致观察者的观察体验出现“现实”与“幻想”的交织错乱。而这种“百叶窗”式的意识状态在现实生活中又往往贴切地表现在人们心中思虑重重之时:沉浸在内心中,使得对外部世界的体验是恍惚断续、拼贴闪回的。这种“外部现实观察”与“内部心理想象”的拼贴闪回在文本中的具体实现,首先建立在读者对观察者叙述“幻想”部分的非真实性确认上。很鲜明的一处是对那本非洲小说情节的描述:“那家公司从事一种肮脏的交易,很快就发展成了诈骗行为。那家公司从事着一种十分高尚的事业。”在此前提下,进一步则表现于重复情节在反复叙述中产生的矛盾错乱:比如现实中“捻灭蜈蚣”事件发生在餐厅,幻想中这一情节又发生在了未知的城中酒馆里;现实中妻子攥紧了餐巾餐刀,幻想中妻子攥紧的是旅馆的床单。“现实—幻想”的对立是“叙述者-观察者”对于妻子的“信任-怀疑”两种情绪的撕扯角力。而“嫉妒”的情绪则涉及到标题的第二层含义。
阅读之初我们会发现“嫉妒”含义的表现并不明显。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们往往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为什么我们会常常忽视叙述者的身份和“在场”?他的存在为什么如此“隐蔽”?他的叙述为什么这么缺乏主体意识和情绪因素?
而作为法国新小说派的主将,罗伯格里耶反文学传统的一个重要理论观点是非人化的纯真实论。但是这篇《嫉妒》在“去人化”、“去主观化”的写作实践中却无形地使“主观化”、“人化”的因素表达到了极致。不可否认罗伯格里耶刻意“去人化”的写作倾向在实践中表现得非常成功,如果不是仆人的回答、柱子的阴影变化或者是多出来的餐具桌椅“提醒”,我们往往会遗忘叙述者的在场。但我们也不妨这样理解:叙述者叙述主体性的大幅度削弱恰恰在于其注意力全副投入到对妻子与邻居生活相处日常的细节当中,无暇己顾!他细致地观察妻子的发梳材质颜色、发梢的弯曲弧度,乘冰小铁桶底部的白霜、桌椅摆放的位置数量乃至底部印痕,还有邻居弗兰克的衣服浆洗程度以及纽扣质地……观察之细致令人诧异却又合情合理:这位丈夫当真是“嫉妒”至极,他对妻子的关注甚至到了有些变态的程度。这种近乎“监视”的目光的投注本身就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他的观察不是没有投注情感,而是太过投入情感。嫉妒的存在已经无可置疑。而这种嫉妒并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变化、增强的。
首先可见于嫉妒在时间上的横向滋长。比如“捻灭蜈蚣”的情节,从第一次出现时的淡黑污迹,到第二次真切可见的细部描绘,进而延伸到对其爬行姿态以及其所发出声响的生动描绘。蜈蚣运动轨迹的变化就好比观察者内心的嫉妒情绪,不断地孳生蔓延,像打翻的黑墨水流动着一次比一次更加鲜明地向外透露展现。
除了时间层面上的滋长之外,嫉妒情绪还在纵向空间蔓延:蜈蚣的存在从种植园屋内内餐厅的墙壁上,不可思议地一跃而出现在了观察者想象中妻子与弗朗克进城过夜的旅馆的墙上。
更甚者则是对弗兰克与妻子归期延误的恶毒幻想:弗兰克加速开车出了车祸,烈火焚身。这“火”带有强烈的象征意味——这嫉妒的烈焰是这位隐蔽丈夫的“妒火”。
毫无疑问,这种以客观冷静甚至冷酷的叙述交错外部现实与内心幻想,进而实现对一种强烈主观情绪状态的描摹是罗伯格里耶这篇小说出色的成就。这种“去人化”的努力尝试在某种程度上更为真实贴切地反映了情绪主体——人的状态似乎是某种悖论,却实际上成功达到了“去人化”背后的目标:实现艺术的真实。我们或许依然对这位嫉妒的丈夫一无所知:外貌年龄身份细节......但是罗伯格里耶使我们最大程度地感受到了那份真实的嫉妒状态——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