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凤晓(重庆工商大学)
1871年,约翰·拉斯金在英格兰德比郡的马特洛克(Matlock)小镇写生时生了重病。生命几近垂危之时,他呓语道:“我若能躺在柯尼斯顿湖滨就会好起来。”
第二天,他收到了柯尼斯顿湖滨一栋房产布兰特伍德(Brantwood,意为陡峭的山林)主人的书信,问他是否知道任何人有兴趣购买这栋房产。在没有亲眼看到房子的情况下,拉斯金买了这所命中注定的房子。之后,他根据自己的理念对这栋最初破败不堪的农舍进行了翻修、扩建。其中,最能代表他建筑理念的便是房子南端的餐厅。
约翰·拉斯金(1819 -1900),英国艺术家、批评家、政治经济学家与社会改革家。他10岁时出版了第一首诗;11岁时创作了长诗Iteriad,全诗2310行。《现代画家》(1843-1860年),《建筑的七盏明灯》(1849年)和《威尼斯的石头》(1851年)等作品的发表确立了其艺术评论家的身份。拉斯金于1900年去世于英国湖区小镇柯尼斯顿,他嘱托家人谢绝西斯敏斯教堂诗人角的邀请,安息于柯尼斯顿的墓园中。约翰·拉斯金的政治经济学和艺术理念至今还影响着世界。
故居外观
布兰特伍德的餐厅进门左手边便是他母亲玛格丽特·拉斯金的肖像,紧挨着的是三岁的拉斯金的全身肖像。他身穿白色的裙子,蓝色的腰带在背后飘荡,左手里也拿着蓝色的丝带,从他身后可以看到远处的山脉与树林,左下角一只白色与褐色相间的花色小狗看着他。这是餐厅这面墙上最大的一幅肖像画。而这幅画也预示着拉斯金这一生与自然难解的渊源。他曾回忆说,最难忘的风景是在奶妈的怀里看到的湖区修士山崖(Friar's Crag)。
拉斯金生命中最后28 年在位于湖区小镇柯尼斯顿的布兰特伍德中度过,就是因为他童年时期对湖区的一见倾心。肖像上的反光让有些地方不是很容易看清,我变换了一下角度,不小心侧身看到了这幅画正对着窗外的柯尼斯顿湖水和湖水所依靠的老人山(Old Man)。我瞬间觉得,那幅画宛如拉斯金的奶妈,而他此刻,或许永久地在其怀抱里以孩童之眼看着他喜欢了一生的风景。他可以看到风吹过花,风拂过湖面,风推动着云在老人山顶掠过。
我站在小拉斯金的画像前,脑中浮现诸多与此相关的信息,所有这些都在身后很远的地方,但似乎时间在这里都融合为一个点,似乎那是早就发生的事情。紧挨着它,在同一面墙上的是拉斯金父亲十几岁时的肖像,短头发,白衬衣,灰色外套,看上去有着比同龄人成熟的面容。拉斯金的父亲虽然从商,但是更钟情于艺术,而且也有艺术天分。是他培养了拉斯金对英国印象主义大师透纳的鉴赏与热爱,促成了那部著名的《现代画家》的问世。在那张刚毅的少年的脸上,似乎看到了未来拉斯金的天才。
拉斯金肖像的对面是长方形的餐桌。眼前的长桌与椅子依然是当时拉斯金所用的桌椅,左右两边各四把椅子,对应着桌子上的餐具,桌子两端还各有一把椅子。拉斯金曾在这里宴请包括查尔斯·达尔文、英国童书插画家凯特·格林威(Kate Greenaway)、拉斐尔前派画家爱德华·波恩·琼斯在内的各界名人。长桌正对着一个看上去三面凹进去的阳台,这是拉斯金特别设计的六角间(turret room)。在这一小间中有三面落地窗,可以透过玻璃清楚地看到窗外的湖区第三大湖、柯尼斯顿湖,还有他亲自设计的临湖花园,以及远处的老人山。
餐厅全景
餐厅窗台上的文字
餐厅窗户外观
餐厅中甘地与拉斯金雕塑
这是整个故居中唯一一处游客可以坐在椅子上感受当年的地方。一边一把,你坐在那里,想象着或是拉斯金,或是他的秘书、家人、友人、访客,在那里惊叹这具有世界上最好风景的房间。那会让人忘记了空间与时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身处何时,窗外的风景在岁月里从未变更。如同故居的每个房间一样,我想是为了保护故居内的家具等不受阳光的损坏,所以很多窗户玻璃都是掩着半扇,但即使是隔着那半扇窗户,窗外的风景依然动人心魄。
坐在餐椅上可以看到拉斯金设计的柳叶刀形(lancet)窗户,共7扇,排成一排。这个窗户的形状现在已经成了故居布兰特伍德的标志。窗台上铺着绿色的绒布,上面从左到右是7个英文词,memory(记忆),truth(真理),sacrifice(牺牲),life(生命),obedience(顺从),power(力量)与beauty(美)。这7个字来源于他30岁时出版的一本书《建筑的七盏明灯》(The 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这7个字便是他这本书中的7盏明灯。他搬到布兰特伍德时已经54岁,而根据最早可见的照片及时间可以推断,这所故居餐厅的窗户在1879年(他60岁时)已经根据他的建筑理念完工,所以这也代表着他早年建筑理念的实践。拉斯金早年写的《建筑的七盏明灯》《威尼斯的石头》等建筑作品,都是根据他在威尼斯的建筑进行考察、观察、测绘、思考、总结的基础之上写的。故居布兰特伍德就是这些理念的实践。就像他所慕名而来湖区的湖区诗人华兹华斯,他们都有自己的理论以及在理论基础之上的实践作品。对于华兹华斯来说,那是诗歌理论与诗歌作品,而对拉斯金来说,是建筑艺术理论与包括他的房屋、花园、树林等在内的实践。身临其境,无论就其直观感受还是所呈现的意境,谁能否认它们也是诗啊!
餐厅上方童年拉斯金的肖像
拉斯金的银币收藏
紧挨着柳叶刀窗的同一面墙上是酒柜,陈列着一些酒瓶和酒杯,虽然都是空的,也都隔着玻璃窗,但会让我们想象当年的推杯换盏,以及其间进行的文学、艺术、科学、政治、经济等话题的探讨。酒柜的上方是拉斯金协会(玫瑰协会)的会标。会标以玫瑰命名是因为一位名叫罗斯·拉·图什(Rose La Touche)的姑娘,她比拉斯金小29岁。17年里,拉斯金对这位姑娘的爱一直也没有得到她父母的认可,而罗斯一方面由于身体健康原因,一方面因为这种拉扯的情感,27岁就离开了人间,成了拉斯金一生的痛与思念,与玫瑰花一样成为他一生的迷恋与执着。
罗斯在生前就已经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为罗斯,所以他去关注温宁顿的女子学校,为女孩子们写出了《尘土的伦理》(Ethics of the Dust)这本书。罗斯去世之后,他将罗斯与圣厄休拉(St.Ursula)联系在一起,这促使他在近60岁的年纪还去威尼斯研究临摹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委托雷·卡巴乔(Vittore Carpaccio)与圣厄休拉相关的一系列画作。他在1877年临摹了卡巴乔的《圣厄休拉之梦》(St.Ursula's Dream),非常逼真。但你若盯着熟睡的她看一会儿,你又会觉着看到了拉斯金常画的罗斯的脸庞。而拉斯金协会的玫瑰标志背后也是这样一个凄美悲伤的爱情故事。这个协会的标志最初是与拉斯金同为苏格兰人的艺术家乔治·瑞德(George Reid)设计,由拉斯金在1881年8月挑选成为曼彻斯特拉斯金协会会章。毗邻会章的是另一面墙上的拉斯金收集的希腊硬币的铅质复制品与来自英国诸多河流中收集的贝壳。他的硬币是用来为自己关于建筑和希腊神话的作品Aratra Pentelici插图所用。而那些贝壳是2500多种贝壳中的几种,都被拉斯金标了名字与种类。难以想象,这得需要多么细致的观察力才可以完成这样琐碎与不可能的工作。他完成的每一部作品中,尤其是《建筑的七盏明灯》《威尼斯的石头》《现代画家》都可以看到这种专心致志的观察力。
坐在靠窗一边的餐椅上望过去,对面壁炉上方是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文森佐·卡提那(Vincenzo Catena)的画像安德烈·古利提总督(Doge Andrea Gritti)。拉斯金一直认为这幅画是提香的作品,但现在被认定为是卡提那的作品。他与美国画家惠斯勒打官司时,便是以这幅作品为“好技艺”(sound workmanship)的标准。当时拉斯金在《致英国工人的信》中公开发表了他对惠斯勒画作《黑色与金色的夜曲:坠落的烟火》(Nocturne in Black and Gold: Falling Rocket)的批评。拉斯金认为那纯粹就是朝观众的脸上泼的一罐涂料,不值得卖那么高的价格。惠斯勒告拉斯金诽谤,要让他赔偿1000英镑,于是有了著名的1878年11月的审判。陪审团认为拉斯金有罪,但也只是象征性地奖赏了惠斯勒一法寻(英国旧币,值四分之一便士)。但拉斯金要支付官司的费用,共计386英镑12先令8便士,由包括陌生人在内的120个人捐献而付。当时王尔德也见证了这件轰动一时的案件。
拉斯金把这个审判看成是对自己写作的阻止,所以辞掉了牛津大学斯莱德艺术教授一职。看着这幅画像,我似乎看到了那史上因为艺术品位而起纷争的庭审现场。惠斯勒骄傲,拉斯金愤怒。惠斯勒把赢得的那一法寻挂在自己的表链上以示胜利的骄傲,对他来说,这不仅是官司的胜利,更是他艺术作品与价值所得到的肯定。当我盯着卡提那那幅肖像画看时,会突然明白拉斯金为什么不屑惠斯勒的艺术。有人说惠斯勒不接受印象主义,但正是因为拉斯金的不懈努力,在《现代画家》中力推透纳这位英国印象主义大师,以及日后对他作品的整理,才使得透纳渐渐得到更多人的接受与认可。对拉斯金来说,艺术是美,是工艺,是力量,缺一不可。他认为很难在惠斯勒的作品中找到这些元素是可以理解的。
站在那风景如画的餐厅中伟大的艺术作品前,我想到的是,历史是多么有趣啊!当时饱含两个人情绪的事件,会成为艺术史上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而他们一个成为艺术大师,一位成为艺术批评大师。在时间的历史长河里,这个所谓的官司真是很难断定谁输谁赢。
总督画像的左侧是拉斯金的表妹夫赛温(Severn)所画的《圣母子》(Madonna and Child)。赛温一家与拉斯金同住在布兰特伍德,尤其是琼·赛温,拉斯金的表妹特别照顾拉斯金的生活,是他晚年的依靠。拉斯金为赛温一家扩建了布兰特伍德,并且特别为妹夫艺术家赛温建立了工作室。现在赛温的工作室常常是某些专题展览所在地。我2022年夏天去的时候,正在展出湖区另外一位知名作家亚瑟·兰瑟姆(Arthur Ransom)的儿童文学作品《燕子号与亚马逊号》(Swallows and Amazons)。而《圣母子》这样主题的画作也是拉斯金宗教观的体现。他有非常复杂的宗教观,在宗教上他属于新教徒,但是他一生迷恋的哥特式建筑却又是天主教的产物。
在餐厅窗户外看到的柯尼斯顿湖
赛温的画作下方,是一个箱柜,柜子上方是拉斯金的酒杯与茶具陈列以及甘地的半身雕塑,还有拉斯金的半身雕塑。甘地的雕塑出现在这里虽然没有任何解释,但是这雕塑本身便是拉斯金思想得以传承的体现。梭罗的《论公民的不服从》影响了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的和平思想,但是当时促使狱中的甘地产生这种思想的还有另外两位,托尔斯泰和拉斯金。拉斯金的《致后来者》(Unto this Last)中的政治理论深深影响了甘地的政治思想。甘地于1904年读到拉斯金的《致后来者》,在自传中写“它改变了我的生命……我决定按照书中的理念去改变我的生活”。这也加固了他非暴力不合作的和平思想。
总督画像的右侧是画家乔治·里士满(George Richmond)所画的38岁的拉斯金的肖像,画看上去意气风发,当时的拉斯金已经是一名成功的作家。画像下方是尤代尔(Yewdale)山崖的一块玄武岩。那块岩石放在那里是因为拉斯金曾多次在日记中提到在那里得到的快乐及其他对之的着迷。
我从餐厅的门口进入,一面墙一面墙顺时针方向细细观察,在一圈之后回到38岁的拉斯金肖像画前,也回到了门口。我转身望去,眼前的物品与风景似乎都灵动了起来。
这是一个餐厅,满足着最日常的身体需求,但又超越了这件事情本身,成为文化、艺术、宗教、政治、经济、建筑、科学、社会与爱的中心。这间餐厅里皆是他所爱与在意之处。在拉斯金时代的餐厅里,总督左侧是他父亲的肖像。他搬进布兰特伍德时,双亲已经去世,他幸福的童年、少年、青年时光也已经远去。但他把他们都放在了餐厅中,过去的人、自己与时光。它又是一个舞台,我们看到拉斯金这位永不谢幕的主角,以及来来往往的重要配角。此刻,他们不在那儿,他们却的确又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