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山海饭

2022-02-19 08:49赵文广
福建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佛跳墙味儿乡愁

赵文广

我对福建最早的印象,是在二十年前留下来的。那时我刚入大学,有一位室友从泉州来。一天晚上,寝室八个兄弟彼此交换方言。轮到泉州同学用闽南语叫我名字,引起一阵大笑。我姓赵,燕赵大地慷慨悲歌,而在这位同学口中,赵的发音是di2o,文广两个字发音太陌生,大家便忽略了,都叫我di2o文广,我忽然就有了一个很di2o的名字。

关于泉州同学的方言,又有一句我记得,“纳欸咹内”,是一个疑问句,表示“怎么会这样呢”。后来我在不少日语节目中听到这么一句话:“纳尼?”大概是一样的出处。

最后一句方言,是关于吃,“夹未?”

“吃了没?”

大江南北,都是这么一句问候。然而,好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盖因早餐后挤地铁,午餐大伙到点奔赴食堂,晚餐后关在家里陪孩子,哪里会有人专门敲门来问你“吃了没”?即便有,却也不再是问候,而是真的问你吃了没,没吃的话,赶紧收拾一下,出去见客户。

写这段开头时,刚吃过午饭,却也要搜索枯肠,因为饭的实与饭的名,在我这里可以合一,但美食的名,在我身上却找不到对应的实去合一。我吃的是充饥的饭,并不考虑吃的是什么食材,不考虑厨子做得好坏;又因为人到中年开始有养生的念头,有些关心咸淡油脂,但关心只是出于“健康”,而非美味。说白了,我是个美食欲寡淡之人。陈可辛导演过电影《武侠》,有一位小个子强盗被刘金喜打死,捕快推测其死因时说:“人只是个臭皮囊,没有什么可自恃的,没什么清廉不清廉,好人坏人都由我们的身体去决定。人迎穴主管饥饿,小个子的人迎穴天生活跃,是个放纵口腹之欲的人……”电影和小说的事不能一味较真,但也讲出了一个道理。食色,性也,人性有同有异,表现在现实生活中,便产生了对食色的种种层次的需求。我不在乎美食,并非我清心寡欲。而人性之外,又有地域之性,再往上,又有玄之又玄的天道,或曰天之性。这样一来,关于食色,便不是单纯的人性可以左右的事儿了。

人与食的关系,常不是那么明明白白的。我老家有句话,“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龙肉不曾有人吃过,但却可以凭龙之名,用两句俗语,便使人的口腹对驴肉的享受从好吃而上升到极致。这种提升,已不是单纯靠驴性或人性可以完成,还涉及水土、气候、民风、年代等种种因缘。这是饮食的玄妙之处。

几个月前,沉洲大师兄将一篇写山味、一篇写海味的文字发给我,我来来回回读了两遍,只读到一种简淡悠长之美,心想姜是老的辣,没退休的人写散文不要读。这几天把《闽味儿》一书通读一遍,才多少意识到,饮食是一件大事,写美食的文字,非但要越出饮食之美,也要越出文字之美。吃不仅仅为饱腹,美味也不单纯提供享受。

说饮食是大事,是因为食物给了人生命延续的能量。食物是根,是人的根。关于根的文字,不能读个新鲜,浅尝而止也难以尝到它的本味,正如我只读那两篇“山海味”,虽意犹未尽,但也难以入得了堂室。阅读需要耐性,除了耐性,有时还离不开量的累积。

从道理上说,食物只是提供了一些生命延续的养分,大抵如肥料之于农作物,和根、和人有什么关系呢?这么说,听着也像那么回事,实际上是忽略了一层重要的意思,即:我们吃饭以维持生命,但并不像我们呼吸以维持生命一样——呼吸几乎是无意识的行为。而食物,这个词本身就包含了人的取舍;美食,则包含了更为复杂的选择、思考和行动。

这是《闽味儿》这本书里能读到的。

选择十分重要,我把它排在思考前面,是因为选择并不全由思考而来。回望选择,实是回望一种事实。书中讲到黄瓜鱼的历史时,提到当年人们对黄瓜鱼的穷追猛捕,其捕捞强度可以达到“黄瓜鱼试图拼力破网逃离,巨大的力量使渔网顶出水面,当时有人跳上浮网,在上面走了一圈居然没有湿脚”,终使“在它们的故乡一步步走向了衰亡”。

这是需要正视的一件事。可以说这种掠夺性的捕捞是一种行为、是一种思考,但我想,它终究是一种选择——一件事情人为地发生了,并产生了一种结果,这本质上就是一种选择。至于它是主观或客观、主动或被动做出的,那是思考需要做的事儿。

必须以这样一种态度来阅读《闽味儿》,才会意识到,作者在书中写下的是诸多事实,是历史的、民间的、个人的事实,是一场宏观与微观的走访和讲述,而非一种浪漫式的怀旧,也不是一种文饰的抒情。只是恰好,这些事实与食物相关,与美食相关。这已经远远超出一本“美食”书的范畴了。

《闽味儿》并不做过多的思考,“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正在干的就是让上帝发笑的事儿,这不是书评这种文体的错,而是我个人的局限。《闽味儿》写的是地方美食,但没有被“美食”书局限;《闽味儿》写了地方历史、民俗,但并不陷入僵化陈腐的论述。在这本书里,能看到丰富的讲述,这些讲述来自作者的一双脚和一张嘴,来自作者辛勤的田野考察、访问和复杂的生命记忆。也许是习性使然,而不是因为作者是一个资深文学编辑的缘故。在这本书里,你不太能找到长篇大论,作者对某种食谱为何如此偶有困惑,他便给出一段简短的解答或猜测,仅此而已,绝不做哲学家或博物学家式的说理和引申,更不愿在文章中用唾手可得的符号做隐喻。《闽味儿》中的思考,更多的是作者对食材生产偷工减料的遗憾和对食品安全的担忧。这种感慨是朴素的,好像一场畅谈后的简短叹息。世事如此,叹息常在,美食概莫能外。牢骚不可太盛,细品起来,相比于其叹息背后实质上更为压抑而难以波澜壮阔的思绪,作者表达出的一点小幽怨,就仅仅是一丝苦笑了。这丝苦笑,也不是轻飘飘或酸溜溜的抱怨,其背后有绵绵的乡愁。

一个“在省城读了四年大学,就地分配工作迄今”,一个一辈子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也可以说“乡愁”吗?“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乡愁从来不是一个只被空间限定的情感。或许没有另一种乡愁,比生在此地、长在此地、于此地年华老去之人的乡愁更加无从排解,因为他是如此确定一件事:故乡难返。

“乡愁”二字在《闽味儿》中出现得不多,却写出了这本书的厚度。“味蕾是乡愁的知己”,乡愁化在每一篇美食故事的字里行间,乡愁的意象幽深亦悠长。无论是幽深还是悠长,这样的长度和曲折,都少不了人生经验这道程序。《闽味儿》写佛跳墙时,强调了准备一场地道的佛跳墙需要的严苛准备和漫长等待,而更长的等待是佛跳墙历经了若干时代的转变。昔日佛跳墙之“土”到今日佛跳墙之“雅”,其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煨炖。时间带来了浓厚的韵味和转变,如春入夏;而在另一个方向,时间也带来了贫瘠,如秋入冬。当“发小丘和我开了三十多公里崎岖山路追到那里,但见山坳间的水塘一层层错落而下”,他们“以高于市场四倍多的价格”,终于要回一条“传统”方式养殖的草鱼,返回城市,却看到“剖开的鱼腹内居然也有一層黑膜,很是扫兴”。“据生物专家说,那是鱼类阻隔重金属污染的保护层。如今,化学污染全球一体化,再山野化的环境,也有可能被波及”。关于这样一个片段,无疑可以从环保层面去解读,但相对于环保,想想两人大老远颇有兴致地跑进深山,买回一条黑肚子草鱼的场景,何尝不是一种黑色幽默般的凄凉?这是一种返乡而不得,一种在故乡迷的路。此中滋味耐人咂摸,若没有数十年人生沧桑的底色,则只能是一条不起眼的社会新闻了。

这么读一本“美食”书,终究有些沉重,这不该是一本“美食”书或者“美食文化”书需要承担的重量。但也恰好因为这是一本“美食”书,这些重量没有漫涣开去,它被收拢得恰到好处,幽默得恰到火候。

火候,是美食的修养,也是文章的修养。难的不是才华,是准确。《闽味儿》中数次提到火候,那是一些特别有趣的片段。读秒,失败,读秒,失败……那么就换一个思路,不要读秒了,直接用开水浇不行吗?这些段落充满了生活的情趣,让人看到一个大男人在厨房认真而笨拙的样子。他不是游刃有余的大厨,他从高手那里学了不少工序,回来自己一做,总是不对劲。有吃的福,没有做的福,难免抱憾,徒叹没有真功夫,烧不出好味道。此中趣味,是生活中最真实也最值得回忆的部分。“长时间没下厨,手艺生疏,掌控调料失控。周末端上饭桌的菜不是咸了便是辣了,在女儿的抱怨声里,狼狈回鼎。咸的加糖,辣的添醋,让两强针锋相对,彼此削去一个最高分。热锅里搅拌均匀再端出来,一场餐桌危机公关勉强敷衍了过去。”此中人间烟火滋味,可是美食能比的吗?《酒坛里山交海汇》中写道:“无论眼鼻口舌心的感觉有多么醉人,有多么超凡脱俗,这样的华丽现场无须迷恋,喝上两盏茉莉花茶,放松味蕾,清口离席,画上句号。重新找一处清净之地,把千头万绪的感受转化成无穷无尽的回味。”即便是再美味的佛跳墙,口腹之味又能回味多久?佛跳墙端出,岂是为尝一口鲜?美味一旦触及时空中那个泪点,五味便早已溢出了口腹。书中写到一位早年移民旧金山的老中医,在吃过一口肉燕后说:“这是妈妈煮出来的味道。我又回到了榕树下。”

寻味,寻味,汉语里有着这么一个词。在《闽味儿》这本书中,“寻味”成了一场切切实实的旅行。寻八闽之味,寻阳春白雪味、寻下里巴人味;寻味之鲜、味之厚、味之浓、味之清;寻食之本味,寻味之本源;也寻找生活之味,寻趣味、意味、回味、乡味、韵味……寻味并不为了寻找一种食材、一种方法、一种历史、一种文化,寻味也并不为了寻找一个答案。它是什么,在于你怎么去读。

最后引用《闽味儿》中提到的孙中山先生的一段话:“我中国近代文明进化,事事皆落人之后,惟饮食一道之进步,至今尚为各国所不及。”这话当年是嘲讽国人不思进取,如今看来,却分明说出一个结论,什么结论呢?就是吃饭这件事,我们一直在进步。

不妙的是,孙中山先生说这话也没过多久,他概括的几千年的趋势,却要不保了,因为食材源头出问题了。这真是一个坏消息。吃饭是几千年来顶顶重要的事,如今饭却要吃不明白了,这真是一件值得掩卷深思的事。有思之行,才是真思與真行。而真行谈何容易,只好就此打住,不如点两盘好菜,嘻嘻哈哈吃下肚子,痛快一时复一时。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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