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宁
一
剛发了一条朋友圈,手机就来了一条语音微信。臭蛋问说,爸爸你在哪里?初九拜天公要不要来看我?蔡添福想回话,但一想到这肯定是那个女人叫臭蛋问的,于是就把手机放下了。他觉得,这就是在增加他的心理负担,让他愧疚。刚分开那一阵子,负疚感确实比较沉重;后来,一个月、半年、一年,慢慢地,这个情绪就淡了。现在,甚至有些厌烦了。
起肖!
蔡添福碎骂了一句。他以为包厢内K歌的声音很大,应该没人能听见,却不想阿妹听入耳了。她一手拿着骰子,一手拿着啤酒瓶,转过头问,阿福,你在骂谁“神经”?蔡添福摇头,跟你无关,不是在说你,你玩你的。阿妹瞪了他一眼,我替嫂子不值,认识你这个男人。
是“前嫂子”。
蔡添福纠正阿妹的说法,又和她碰了碰酒,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一曲《人生海海》唱完,包厢内的其他人起哄。阿福阿妹,你们两个哥哥妹妹的,当我们是空气吗?来一首,来一首,两个人是我们戏团的“金童玉女”,合唱一首!阿妹拿起手机,摆起脸,明显是不想迎合。蔡添福心里窝火,但又不好表露出来。团长请喝酒唱歌,来了几个镇里的领导,谁也不好得罪。团长举起酒杯,大拇指上戴的镶玉金戒异常醒目。
我敬大家一杯,大家喝酒喝酒。那个,阿福,你唱……好,听大家的意思,唱《爱情的恰恰》吧。
有人说,这不是女的唱的吗?还有人嬉笑,人家蔡添福还能唱“闺门旦”,十七八的女子,都没有问题的。好吧好吧,就听他唱“恰恰”。大家鼓掌。
蔡添福听惯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拿起话筒又马上堆上了笑,而且是那种浅浅的笑,非常适合唱“恰恰”。阿妹看他在大家面前唱“跳落去跳落去,大家欢喜”,忽然想到昨晚上在床上,她替他数白头发。头发嘛,怎么数得清楚?数到一半,蔡添福坐直了身子,过几天去染个头,金色的。想到此,阿妹有些没法看下去,又默默喝了一杯。她看了团长一眼,那个脸色,心里不自觉一凉——这戏还怎么唱?
蔡添福搂过阿妹,不要再看了,看了也不会生金子。“别人的性命,是镶金又包银;阮的性命,是……”阿妹不让蔡添福唱下去,他很听话,闭嘴不唱。喝酒喝酒,再坏的时候不是也熬过来了?
酒喝完了后,阿妹问今晚在哪里睡,蔡添福想了想,回小观音吧。
这个夜晚,王林也在喝酒。喝酒之前,他看到蔡添福发了一条朋友圈。那是一个短视频,添福拿着手机拍了K房里一桌子上的啤酒。他发朋友圈,还配了一句话:死啊,今晚又要喝大了。王林本来回他了一个评论,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后来一想,这是在变相鼓励蔡添福喝酒啊。不妥,他又删了。喝酒影响艺术生命,王林是这样一个想法,但后来他才明白过来,很多事是自己想当然。
王林其实是真要联系蔡添福。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见了第一面,后来疫情发生,碰头也成了不易。年中疫情稍缓了,才又见了面。但那个时候,来邀唱戏的多了,阿福也忙起来,王林没理由妨碍人家做生意。都是要混口饭吃,你又不能给人家带来什么。后来,就只是偶尔在微信朋友圈相会,给认识的人点赞。除此之外,就再没交集了。但王林是不会忘记的,他答应过蔡添福要拍一部讲戏团故事的电影,还有可能,要请蔡添福来演一个角色。王林那次最后说出了这句话,添福以为是在讲客气话,嘴上答应着好,但心里是不相信的。王林也看出来了,他没拍胸脯,这不是他的习惯。只是默默做了,现在终于有个眉目了。
添福,事情是这样的,去年说的那个电影,我拉到了一点钱,先拍个微电影。也就是做个样片,拍好了,我再拿着这个去多找点钱。你看这两天有没空,我去找你。可能这个微电影的男主角,我想你比较合适。
王林给蔡添福发了一个微信语音。王林说完之后,就放下了手机。掌镜的师傅又来敬酒,他不得不又起来对付一杯。王林知道自己的酒量,但好不容易找来的人,又是掌镜,有点像戏团里的鼓手,鼓点敲得好坏直接影响了演出,拍摄也是这个道理,没拍好什么都是白搭。和掌镜干了一杯,王林脑子一下子沉了,其他人还有蠢蠢欲动的,他把手压了下。
再喝下去,我倒下了,戏也别拍了,你们都没钱挣。
王林哥说得是,去年疫情已经休息大半载了。今年再不开工做些什么,那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掌镜师傅这样说,王林心里又觉得很欣慰。大道理,浅浅讲最好。他此刻已经完全忘记了,掌镜师傅刚才硬生生地敬了一杯酒。王林闭上眼睛,脑子里跳出了蔡天福。他已经发胖,而且是胖得很明显,王林亲自给他穿大靠,薛仁贵西征,一个转身差点趔趄。王林浮想到这里,怕得赶紧睁开眼。他已经迷迷糊糊想睡了。这个精气神哦。
几位大哥,想听什么歌?要不点一首,我给大家唱,助助兴?
天还没热开。夜晚,户外还有露水。排档歌手只能在大厅里找生意。要是到了夏天,店外面的空地上摆满了桌子,歌手在每个档位间穿梭。一支支诉人间的歌曲响起,人间又在尽情地烟火酒水。掌镜师傅不耐烦地要挥手,但被王林叫住了。唱一支歌,叫作《再见杰克》,痛仰乐队。
这位老总,你这就是来闹了。小姑娘也不怯,放下电吉他。排档这地方,只有谈情说爱的小曲,爱听不听吧。
王林笑了笑,说得真对。爱听不听,爱干吗干吗吧。现在没了家里的束缚,自由了吧?王林望着一桌子的骨头,鱼骨头、猪牛骨头,忽然觉得胃里恶心。迎着风,吐了一地,自己身上也溅上了。污秽的东西。真不知道说的是自己,还是地上的那一摊东西。
二
蔡添福醒来,发现阿妹已经走了。桌上放着一碗面线糊,一根油条,还热着。蔡添福看到食物,这才发觉肚子饿了。每次喝酒都是这样,醉过,醒来就肚子空空。喝酒的时候,能有什么填肚子呢?都是酒,排出体外就什么都没了。
他去找枕头底下的手机,里面好几条未读的微信。看到王林的信息,蔡添福给他备注的名字是“拍电影的王老师”。看完信息,如果是一年前,他怕是马上就回了。但现在,一时好像找不出什么好的话,只好先把手机放下了。肚子扁扁,讲得仙女下凡了也没用。屋里有点暗。说是“屋”,其实是隔断间。店里隔了个小地方,前面卖拜神的元宝灯、香烛、长香等物料,后面才是一个小居室。一张简易床、桌子椅子,外加一个简易衣物橱。
衣物橱里放的,是唯一的寶贝。
有的时候,蔡添福看到这样的情境,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尤其是在外头喝了酒,身边又没有其他人陪着的时候,那样的滋味更加绵密又坚硬。像咀嚼在嘴里的陈年老枞,老枞在嘴里碎成沫,黏住整个世界。
“朔风冒面冷凄凄,山穷水尽无所依,世道炎凉都是为富不仁。”
蔡添福张个嘴,唱起曲,但唱词出来却是这般。《三家福》的选段,黄氏娘唱得悲戚,蔡添福吊着嗓子,唱着唱着居然就有了个感觉。他放下面线糊,抹了抹手,拉开简易衣柜橱,好几件戏服套着透明的塑料布挂在里头。
穆桂英挂帅,王宝钏守寒窑,柳梦梅劈棺。花旦、小生,行头都有。小戏团里没那么大的讲究,临时救场,连花脸包公都扮过。真不知道自己图的是个什么。跟在戏团子里,钱挣不到,人也快赔进去了。提到钱了,蔡添福知道眼下这个时候最困难。外面传来喊门声,蔡添福简单收拾了一下,出去应门。听到声音,就知道是谁。见了之后也不意外,但心里却是欢喜。
二师兄,这么早!来来来,喝茶。
还早啊?当年戏校带你们早训,你还没天光就醒来,总是第一个。现在退步了,年纪越大越不如以前了。
嗨,昨晚又喝多了。又一想,没什么生意,所以就一直睡下去了。
哦,看来年前的戏又唱不成了?
还不是因为这个疫情。又说天气冷了,怕疫情反复,演出都一律停了。
蔡添福烧水沏茶,一连贯的动作,边做边说。给二师兄端上一杯正山小种,颜色恰到好处的鲜亮。二师兄叹了一口,赞不绝口,又半开玩笑说,没演出还喝好茶?说不定是哪个女戏迷送的吧?
就是那几个铁心的“老粉”。去年底的时候,我去晋江唱戏,她们三四个人跟着看了三场,演完又跟着我来了趟厦门。临走送了不少东西。茶叶还有,二师兄待会儿走的时候尽管拿去喝。
二师兄笑了笑,这么大方,我就不客气了。又喝了一杯,这才开始说正事。我以前跟的一个老板,最近在招人,做石雕生意。他说现在缺人手,熟练工是一回事,还需要一个懂点技术,又能帮着看厂子的。他让我帮忙找人,要熟人熟面。厂子在惠安,就在厦门泉州一带找,会讲闽南话也好沟通。那我就想到你了,你阿爸当年的石雕手艺那是没得说,你阿爸还在的时候,你也跟着学了一段时间,是不是……
蔡添福笑了笑,打断二师兄的话,去年开始有疫情,不是生意都不好做?
国外生意回落,但国内生意是有的,而且还不错。要不然那个老板也不会着急,而且开的工钱很高,一个月包吃住,月初月底发两次,加起来是这个数。
二师兄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交叉,比出了个“十”的手势。见蔡添福没什么表示,二师兄站起身子拍拍他的肩膀,一直窝在小观音这里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是不是?你现在虽单身,但孩子那里也还要给钱养吧?你自己身子也要顾好,唱戏是有上顿没下顿,口袋里没个底钱怎么行?你看我现在,年轻时唱武戏,台上翻跟斗没护好,又加上披着大靠,那么重的服装,腰早就坏了。
二师兄起身,从手包里拿出一封大红包,今年过年不兴拜年串门,这个红包就先给你家臭蛋了,也不用见面了,大年初一给打个电话,叫一声“大伯伯”,我就很高兴了。这个臭蛋啊,真是好孩子。二师兄把红包放在桌上,笑了笑。
蔡添福站在门口,看着二师兄走到路口开车走。车开不进来,只能停在路口。小观音这地方真是太小了。不单是小观音,整个后圩镇都小。又或者,整个世界都太小了。蔡添福这样想,也许真的是。
王林忙了一天,日落的时候看手机才发现蔡添福并没有回他的信息。这有点让王林意外,也觉得有点不快。但只一转念,又觉得这样的不快很是廉价——你以为你是谁?自怜自艾的幼稚病。王林把碗里的最后一口桂林米粉吃完,抹了抹嘴巴。这是他今天吃的第一顿饭,睡醒的时候已经过午了,于是索性就不吃饭,只拖到晚间。这中间的时候,跑到歌仔戏艺校,找老校长,谈借排练室还有小舞台的事。老校长说没有问题,和王大记者认识这么多年了,这点忙肯定没问题。但他又补了一句,自己快退休了,艺校里的事也要让常务副校长知晓,他那里也要打个招呼。王林忙点头,那是当然。于是就去找那个常务副校长。
哎。王林又想到那个人的鼻孔。朝天仰,里面黑黝黝的,有种深不见底的感觉。王林想,这样的鼻孔,以前怎么唱小生呢?米粉店里的电视在播新闻,女主播说东北出现本土病例,冬春之间天寒地冻,病毒复制传播危险较高,所以提倡在地过年,减少人员流动,防止病毒传播扩散,也请大家理解。王林坐在米粉店外,给自己点了根烟,这疫情到什么时候结束呢?
看来蔡添福这个春节前后的演出又要没影了。农历年过春节,农村地方拜神请菩萨,红白喜事,原本剧团演出是比较多的。往年就指望吃这一段,现在看来也不行了。今年不行,去年也不行。去年的时候,突然暴发疫情,剧团演出自然也是停了。现在有点不敢去想了,去年“那一出”啊。王林也是在那之前和蔡添福认识的。那个时候,自己还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以为好运终于要落在自己头上了,可以大展拳脚大干三百回合的感觉。可一转眼,山河失色。再重新和蔡添福联系上,已是去年盛夏,瓜果飘香蝉鸣凄切,民间演出也开始恢复。但又是一转眼,却又要停止了。希望这次停止按钮不要太过长久。
希望,有时是一种奢侈。就譬如现在,王林吃的桂林米粉,将就当作一天的晚饭,如果可能的话,应当在饭后和家里人聊聊天,散散步。但这个念头,是希望,当然也是奢侈的希望了。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一居室里塞满了书,还有日用杂物。王林听人提过一个说法,说是因为资源分配的关系,现代人都越来越往城市里集中,那么大家就都只能住在一起,在叠加起来的楼层里,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居住生活。其实这样的生活,只能算是生存,因为没有和任何的自然相接。王林过去没听进去,现在深以为然。再加上没有家人,那更只是生存了,甚至连生存都不如,是苟活。
家人,去了哪里?有的已经去了天上,有的不能相见。对了,上面关于“生活”的说法,是罗琳说的。罗琳现在估计在陪着姐姐和弟弟在吃饭,吃完饭,保姆会洗碗筷,她会继续陪着姐弟俩做功课。姐姐的功课很好,其实也用不着陪。主要是弟弟,陪他写字,字老是写得不好,歪歪扭扭。不过,这都是王林的臆测,也许弟弟现在已经写得很好了呢?时间就是这样的,一两个月,两三个月,转眼就过去。孩子总是在变,有时回个头,陌生感又会多一些。
这些,怨不得别人。王林抽了根烟,街上人不多。回去改剧本吧,小制作也是制作,不能随便。群聚性演出停了,但微电影的片子还是可以继续拍的。这样想来,王林又觉得还是有点幸运。也唯有这样,蔡添福才有可能空出时间来拍戏。还有个“因祸得福”的,是就地过年,剧组不用解散,照过去,还得等节后大家返工。现在立马就可以开机,就等主演就位了。蔡添福是本色演出,就是演歌仔戏剧团的演员,也不用试戏,再加上去年就磨过一段时间了,上镜应该很快。
只是,怎么都不回信息呢?王林给他打了个电话,还是没有接。王林想,明天跑去小观音一趟吧。
三
后圩镇在早先是因为赶圩发展起来的。原来镇的地盘更大,但因为一大部分被开发成了工业区,剩下的部分就被叫作“后圩”。后圩镇面积不大,小观音就更小了,是镇的中心。王林第一次来的时候,对蔡添福说,这里是“核心中的核心”。蔡添福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才理解是对自己店面处在“黄金地段”的赞美。他觉得有点好笑,又发不了财,不管黄金还是白金,谁来了都没有用。
但蔡添福心里却也清楚,纵使他活得一塌糊涂,至少在小观音这里,他还有个落脚的地方。这还是要感谢他死去的阿爸。虽然他开口闭口是“老头”,但这个人走了,他还是偶尔会想起。为了不让臭蛋日后也叫他“老头”,他换尿布,泡奶粉,带着打疫苗。他以为自己变好了,或者成为他人希望自己成为的模样,但到后来才发现,也不过是活成了阿爸的一个翻版。
每每一想到这里,又让蔡添福感到沮丧。觉得有些闷,他从店里出来,四处走走。路上有些空荡,过年的当口,出门的本来就不多,又因了疫情防控,想要外出的人就更少了。走来走去,又到了小观音戏台。戏台被大叶樟掩映着,大叶樟好找,戏台却是不易。所以,头次来看戏的,只会被告知去找大叶樟,而不会点出戏台的具体位置。王林第一次来见蔡添福,他也是这样说的。那天下着毛毛春雨,戏台被罩上了厚实的五彩顶棚,王林是下午到的。剧团在台上排戏,为了晚上的演出。王林看到剧团里的人散坐着,一生一旦在台中央对唱词,鼓手和二弦师傅咬着烟,各自沉浸在自己手上的活儿之中。蔡添福休息的时候对王林说,我们排戏都比较随性,王老师也不用太客气,就当这里都是自己人。蔡添福想到这一幕,笑了笑。王林是通过一个熟人找上门的,电话里讲话很客气,见了面也没怎么大声张,完全不像他们自己。自己?那我们应该是怎么样的?
阿福。蔡添福一抬头,发现竟然是王林。他挥了挥手,他点了点头。蔡添福从戏台上走下来,喊了声“王老师”,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笑。
先去了你店里,大门锁着,猜你可能在戏台,所以就过来了。
也可能不在小观音,王老师万一跑来扑空了怎么办?
这个时候是白天,又没有戏演,除了小观音还能在哪儿?再说了,给你发微信什么的也没回,只好直接找来了。算是碰运气。
蔡添福讪讪地笑了笑,拿出烟给王林点上,王老师别介意,我懒散惯了的,干事情常常也是看心情。是好是坏,都很难说。
王林猛吸了一口烟,那今天心情怎么样?
不好不坏,但至少没有下雨。下雨就烦透了,要是遇上有演出,台下观众少不必说了,更糟的是台上,风啊雨的从戏台两侧飘进来,雨丝有时打在脸上,痒痒的,又不能抹。最重要的,影响我的发挥嘛。
王林指了指路,走一走?想跟你聊一下拍电影的事。这事从去年讲到现在,好在有点眉目了。马上按照院线电影的模式拍,资金确实有困难,低成本电影票房不好,制片公司不愿投大钱。谈了很久,终于有家公司愿意投点钱,先拍个微电影,当作样片,然后拿到电影节的创投大会,去看有没有别的公司感兴趣,后续就可以拉到更大的投资……
蔡添福的目光有些放空。他在想,王林说的每句话他都明白,但组合在一起,却怎么也听不懂。也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王林提到电影,他想到阿妹说要看什么贺岁档,臭蛋说要看个讲破案的片子,《唐人街探案》。臭蛋說前面两部他都已经看过了,现在是第三部,本来去年就要在电影院放的。去年,对的,就是去年,好像一切都变了,但又好像也没什么变化。他琢磨着这个问题,突然停了下来,转而问王林,你说,现在是变了呢,还是没变?
王林原本正处在自我兴奋之中,听到蔡添福的问题,一时有些茫然。路边零星开着的一两家店,有人探出头,看见蔡添福,打了声招呼并说来喝茶。蔡添福笑着说好。一家食杂店放出歌,“繁华的夜都市,霓虹灯闪闪烁”,一时兴起,蔡添福跟着音乐跳起了舞。步子的幅度不大,有点慢三的味道,嘴里还含着烟。天空飘起春节前的第一场细雨,蔡添福仰着脸,让湿润抚摩自己。
王林先是有些诧异,但后来又一想,这里是小观音。蔡添福的地盘,他自然有任何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歌声停止,蔡添福慢慢从他的世界里出来。王林笑了笑,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蔡添福问,王老师,淋到雨了吧?王林摇摇头,当作洗头了。
你这个人有点意思,王老师。
你现在才发现?那么,去年的认识,就是一场空?
在香火店支了个电磁炉,摆上清水锅,待起沸水之后下些火锅料。这样的清水锅最是方便,不用调料,因为火锅料烫煮后汤底就有味道了。蔡添福弄这些很快,三两下就搞好了。阿妹骑了电动车来,买了些散装的啤酒,还有一些卤味。阿妹是见过王林的,她叫了声“王老师”,王林忙起身。
王老师不用客气,我们这里没有那么多讲究。晚上就随便吃点,王老师这样可以吧?蔡添福给王林开了一罐啤酒,在店里喝酒,简陋了点,比不上王老师上次在岛内请我们在大饭店吃的好料。
那是第一次请你们吃饭,当然要好一点,这样才能让你后面不好意思拒绝我。
那一顿饭就打发我,让我给王老师抬轿,这个也想得太美了。
赔本的买卖不做。
蔡添福嘴里咬着一口肠,愣了一下,尔后看了眼王林,两个人都笑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也常常做赔本的事?阿妹喝了一口酒,一有下乡演出,不管是自己团的,还是别的团,都马上就跑出去,香火店里的生意说放下就放下。
有演出,也算是有收入……
别的团借他去演,只有更低,没有最低。一天开到两百,这样的戏也接。
那是去唱《楼台会》,“愚兄绝不怨你,你可知道,一路上,奔得汗淋似雨”。
哦,和那个团的阿珍一起唱山伯英台,很开心嘛。
莫名其妙!
蔡添福把筷子放下,点了根烟。阿妹起身要走,王林想要说什么,但又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就只好不作声。阿妹走的时候,又想了想,把一边的窗户打了开来。在屋里抽烟,烟味大,怕弄臭了店里卖的那些香火。
阿妹不错。听她提起,你原来的老婆也是个好女人。
我女人缘确实可以。蔡添福有些自得,但很快又黯然,有女人缘也没用,长久不了。现在年纪开始大了,年轻姑娘都看不起你,只会唱戏,没钱没势。
王林心里摇晃了一下,这也像是自己吧。这个年纪,到底在做些什么?一罐啤酒,很快就见底。酒冷,火锅热,外头小雨。身子始终热乎不起来。
我一个师兄来找我,劝我不要再唱下去了。他搞了个石雕厂,说有活路,给我事情做,工钱也还不错。不像现在唱戏,有一顿没一顿,看天吃饭,看人下菜。唱戏这个营生,过去就是吃百家饭。我们又不像那些个专业剧团,活路都要自己找。一旦不能唱戏,就是只能干等。阿妹说做生意,我哪里坐得住?一闲下来就想扯嗓子,就想着油彩画在脸上,灯光打在戏服上,台下不管叫不叫好,我都很享受。可到现在,实在有点唱不下去了。
去打工?
打工是万万不能的。师兄说是“管理”。
蔡添福狡黠一笑,王林也跟着笑。王林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了,那个拍微电影的事,你考虑一下?反正现在也是没戏唱,去石雕厂,也得要过段时间吧?
王林老师,我这个人,你可能还不太了解。一件事,我要么就一直做下去;要么,就什么都不做,跟这件事有关的,统统不碰。
哎,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王林心想。
四
一觉醒来,和着雨声。王林觉得头有点重,嗓子像是上火了,被钳子锁住似的。前一晚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先只是啤酒,后来又加了白酒。蔡添福从橱柜里拿出了一瓶金门高粱,王林觉得没必要,蔡添福忽然来了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句话是用歌仔戏七字调唱起的,像模像样,像是真的戏文。王林说,歌仔戏里可没《将进酒》这一出吧?蔡添福说,管他的,高兴就好,爱怎么唱就怎么唱。
喝得高了,车肯定是不能开了,蔡添福说要是不嫌弃,那就睡在店里吧,还有一张行军床,支开就能用。王林说这哪有什么嫌弃,离婚后的日子过得也是像狗,醉了正好睡觉。才躺下,王林就觉得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听到蔡添福问,你这一辈子醉过几次?他本想要回答,但大脑却不受控,指示他睡了。醒来后,他想再次确认蔡添福的问题,不过看了看,蔡添福不在店里。给他打了电话,没有接。正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王林去开门,却是两张陌生的面孔。一位阿婆打着伞,牵着一位小女孩。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
哎呀,请问那个添福在不在?
哦,我醒来后也在找他。不过昨天我们都是在一起的,估计不会走远。
阿婆,添福叔叔去哪里了?他还会来给我们演布袋戏吗?
王林想,大概是蔡添福答应了别人什么事,于是就问,外面下雨,不方便找。你们先回家休息吧,有什么事和我说,我找到添福了会和他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每年过年,添福都会给厝边的孩子们演布袋戏。大家都是邻居,他也从不收钱,孩子们喜欢热闹,都爱看他演布袋戏。我这个乖孙女,从三岁开始看,看了两三年了,心里一直记得。
添福叔叔很厉害的,他把布袋套在手上,就能演很多人,什么齐天大圣、红孩儿、白娘子,很多很多的。
白娘子,你这么小,也知道她呀。
王林忍不住笑了,阿婆也跟着笑了。她拉了拉小女孩的手,慢慢消失在斜风细雨中。王林抽了根烟,雨还在不急不缓地落着。这趟来似乎有点遗憾,又有点失落,他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如归去了。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吧。拍什么电影呢?没有这个命,却硬要去做。他才要转身,把店门关上,身后却传来声音问他,请问是王林老师吧?
王林一回头,一开始没有认出来,待见到他胖脸上挂的热乎的微笑,这才想起是添福剧团里的团长。去年也是见过面,乍看之下有点眼熟,但不敢确定。想了想,才叫起了团长的名字。
陈团长,好久不见了。去年跟你们团演出,打扰你们了。
不要见外,王老师,你和添福是朋友,我们也就是朋友。他不在店里?
昨晚我们在店里喝酒,我喝多了,就睡在这里。刚醒来到现在,还没见着他。
陈团长想了想,说如果王老师上午没什么事,不然跟我到一个地方?添福一定是在那里的。王林回答说好,自己现在能有什么事呢?陈团长开上了自己的皮卡车,边开边说,我这车没什么保养,王老师别嫌脏。这车主要是为剧团服务,每次演出都开它,道具、戏服还有乐器什么的,都放在车里。王林点点头,说这车还真是好用。陈团长看了看王林,嘴角微微笑意。
早上有邻居来找添福,说是他答应要演布袋戏的事。没想到啊。
这也不是多难的事。原本就会唱戏,不过是手指灵活一些,套上布袋,拉上舞台布,一出布袋戏就有了。我们大家,不都跟这辆车一样?什么样的活儿都要会。这是当年出戏校的时候,我们的师傅告诉我们的。
哦,你们上过戏校?
二十年前后圩镇自己办的,不是什么正规的学校,老师就是请老剧团里的师傅带。当时区里也想说成立戏校,招一批学生,把传统文化传承下去。但招了两三届,就办不下去了。区里没钱给镇里了,又不像市里的戏校,毕业的学生能有机会去公家的剧团。我们这些人出了学校,就是四处唱江湖去了。唱到现在,能坚持下来的,很少。我都不唱了,太累,跑业务拉生意,心理压力不会那么大。
添福是坚持唱下来的。
他還会不会唱下去?
王林问完这句话,车里就沉默了。陈团长拍了拍方向盘,没有回话。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师兄弟几个就会去老师家里坐一坐。老师一直也没搬家,原来戏校宿舍他买下来了。添福的老婆是我们的师妹,原来也去。他们俩散了,师妹就没去了。
“后圩戏曲学校”的字迹隐隐显示在大门的门楣。蔡添福和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已经等在了门口。蔡添福看到王林,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陈团长说了声“走吧”,他们三个人就走进了学校里。王林望着他们走进校园,又看了看周边破败的残相,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王林赶忙点了根烟。拍微电影的钱是收了,看来要退回去了。更不好意思的,是跟剧组的人都约好了,说散又得散了,好像在玩一样。天空的雨开始下大了,这个时候真应该有诗歌还有酒,就不可以有俗不可耐的欲望。并没有过多久,蔡添福走了出来。王林有些意外。
不多待一会儿?
待久了就想到过去练功的苦。
所以,不就可以不唱了?
刚进门,师傅在听戏。他说每天还压腿吊嗓子。一把骨头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吧。
刚才在门口跟我一起的,是我的二师兄。我跟他说,我昨晚喝醉了,但却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只会唱戏。所以,去年在小观音。以后,年年也还在小观音。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