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 蕾
2019年年初,《流浪地球》以46.18亿元的票房刷新中国影坛票房纪录;2020年,《信条》掀起全球疯狂热议的浪潮;2021年,《沙丘》成为全球票房的一匹黑马。基于这类现象,对于科幻类电影的思考再次成为重要的议题。科幻电影作为好莱坞经典类型片的一种,通常表现为以科学幻想为基础,以科学家为中心人物,以展现科学活动为过程,同时以科学理论为依据。科幻电影经久不衰,在不断发展中,层出不穷的创意为此类型电影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活力,其在内涵和深度方面也伴随着科技的进步展现出人类对科技更多新的思考。本文通过对科幻片叙事角度方面的创意研究,总结科幻电影的独特魅力。
“心像叙述包括了梦、白日梦、错觉、各种原因引发的幻觉。梦境本身是一种讲故事的叙述行为和结果,而科幻电影则对其进行二次讲述。”①世界著名的科幻类电影都对电影中的叙事背景进行了如梦一般虚幻的真实世界的建构:既在表面上符合相关领域的科学逻辑,又充满有悖生活常理大胆的创意设定。电影影像本体论认为,电影是对真实世界的描摹,是利用技术从时空、色彩、叙事等方面将事物的本体“搬”到电影中。真实感是观众对电影认同与否的基础条件,同时伴随着故事演绎、人物塑造、情感设置、蒙太奇手法、造型设计共同构成一部电影。那么科幻电影如何实现在梦幻般的虚幻背景与看似真实的科学生活逻辑中达到平衡,构建出一种虚幻的真实?
在《盗梦空间》《源代码》《黑客帝国》《星际穿越》等科幻电影中,均构建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同样“真实”的位格,在模拟真实的同时进行大胆的虚构,以多元的维度构建出令观众叹为观止的奇思妙想的新世界。科幻电影通常会从剧中某个学科专业人士的角度出发,对科学设定背景进行一定的解释性介绍。通过人物的第一人称叙述,以对话的形式将科学原理与日常生活行为逻辑相结合,从而传达出一种服务于剧情需要的新设定。在这个模拟的过程中,科学逻辑是诠释剧作背景设定的一部分参照,但也不是唯一的标准,甚至当试图对某一情节完全从科学角度进行诠释时会矫枉过正。科幻电影的创意便首先直观地体现为其以科学原理为蓝本,剧作之间充满科学幻想元素,既脱胎于生活常识,又不乏大胆畅想。
就科幻电影的本体意义而言,其终究是一种虚构性的创作文本,某种意义上同梦境一样具有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特点。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潜意识的达成。科幻电影本身进行的是梦世界的构建,主人公在进行梦世界活动时通常明确知晓自己正身处于梦中,具有清醒的意识与对环境的思考。可以说,科幻电影以构建梦世界的方式将电影真实与生活真实进行联结。传统电影中,梦仅仅作为叙事中的辅助性元素,梦的形式单纯表现为主体与客体间反映和被反映的关系。与此不同的是,梦在科幻电影中更多地体现出主人公意识的主体性,主人公是梦的积极参与者与缔造者。梦世界的营造对科幻电影叙事具有重要作用,使电影具有更加丰富的精神内涵,从而表现出更深层的价值意义。
科幻电影《盗梦空间》《信条》《彗星来的那一夜》等在叙事结构层面突破了线性叙事的惯例,创造性地使用了层级嵌套的叙事模式。“从根本上说,电影艺术就是要创造一种确定的复杂,将多重时间和诸多因素纳入一个简单的线性排列之中。记忆的碎片、当下的体验、未来的想象以及梦幻的象征在相互‘嵌套’中组成了千变万化的时空组合,从而走向迷宫式的必然。”②在叙事的回环嵌套过程中,原本故事的一级圈层实则并不复杂,但诸多情节以一级圈层中的一个原点为中心,扩散出多条可能发生的叙事线。当这些叙事线各自进行了假定性的完善,按一定的次序排列在一条顺畅的时间线上后,叙事结构便有了新的表现形式。正是科幻电影的科学幻想内核赋予了层级嵌套的叙事结构以充分的合理性,毕竟科幻离不开对生活的幻想与解构。在展现生活故事的过程中,科幻电影反映了人类思维和事物发展的共时性与不确定性,由此,电影作者也抛出了待解决的叙事谜题,悬念随即而生。电影观众也乐于在思想的火花碰撞中张开想象的翅膀,最终给出自己的解读,电影的多元性便得以体现。
在层级嵌套的叙事结构中,为了使观众对不同的层级进行联系和区分,科幻电影常常首先会设置一个统一的贯穿始终的叙事内核。如在《盗梦空间》中,叙事内核是主人公想要回归家庭的愿望。追逐目标的过程使主人公的一切行为逻辑有了合理的解释,也暗暗为他命运归途划出了终点。其次,各个不同层级之间会有明显的共同点与不同点。共同点体现为人物的行为动机必然前后一致,不同点则表现为通过分明的色调和空间差异以示区分。共同之处使叙事逻辑具有一致性,不同点则使内部情节的划分呈现泾渭分明之态。如在《彗星来的那一夜》中,通过各种道具的提示和对不同人物掌握信息量的差异展现,实现对叙事圈层的标记和划分。时间的意义在此类科幻电影中似乎被消解了,观众不再纠结最初的叙事动机,而是随着时间的流动,沉浸在层出不穷的逻辑性谜题中。随着剧情的展开,真相逐渐明朗,一切当下的行为只能通过未知的结局反证其意义。人物的行动形成一个闭环,开始亦是结束,结束意味着另一个开始,这莫比乌斯环式的哲学迷思为电影增添了几分设计上的精巧之感。
诚然,这种精巧的叙事结构难免使人产生疑问:对于科幻电影而言,叙事结构的设计性是否已远远重于对影片内涵的赋予?尤其当全球观众对《信条》的解读产生困惑时,此争议更甚。但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辩证的,形式永远服务于内容,并更充分地表达内容。对《信条》的多维解读正是影片叙事内涵丰富的体现,这种现象与电影本身的暧昧多义性达成了契合。基于此,层级嵌套的叙事结构在科幻电影中得到了充分的应用和发展,并伴随着电影人的奇思妙想,展现出形式丰富化、内涵多义化、冲突激烈化的特征。随着形式的演进,戏剧张力突显,层级嵌套已发展成为科幻电影重要的叙事方法之一。
《科幻电影写作》一书将人类社会发展阶段划分为:原始蛮荒——村落时代——城市时代——反乌托邦——废土世界。其中,反乌托邦的社会形态表现为“城市空间拥挤,阶层差异巨大,权力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资源变得匮乏,犯罪普遍,人与人关系冷漠,娱乐耽于感官和幻觉”③。科幻电影中有相当一部分背景基于未来社会反乌托邦的社会形态,探讨了科技极度发达状态下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等问题。其叙事通常采用荒诞化处理的方式,主题往往充满政治批判意味与深刻的科技焦虑感。通过将传统的都市犯罪题材与科幻叙事进行结合,由科技引发的伦理和道德矛盾在极端化的社会环境中迸发出激烈的碰撞,表现出深刻的人文哲思,在后现代语境下引发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妙想天开》《1984》《500年后》《极度空间》《华氏451度》等影片对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进行了反乌托邦式的表现。首先,叙事主题表现为对二元对立消解的表达。影片中的主人公常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非黑即白的人物形象,其行为逻辑也并非有迹可循,更多的是在集权的控制下无法释放自由意志的颓废形象。于是,在集权化的社会中,真相随之消解,真实成为虚构,虚无和无意义充斥着主人公的人生。现代社会的生活逻辑在影片中被解构,社会体系成为急需被打破的桎梏。隐匿其中的是对当下及未来社会意识形态的探讨,迸发出深刻的思想性。这类科幻电影以对未来世界的戏谑性构想为基础,映射出现实社会存在的问题,并进行尖锐的讽刺,影片结局往往也是个人悲剧式的。如《1984》的主人公最后成为活死人,《妙想天开》的主人公最终成为白痴。他们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所付出的努力总是付诸东流,这样的设定隐含着科幻电影人对未来人类社会的不信任感和对科技的恐慌。赛博朋克电影中展现的“高科技、低生活”图景成为根植在每个人心中最深切的忧虑。
其次,反乌托邦主题还表现为对由科技引发的负面影响进行预设。如在《雪国列车》中,科技造成环境恶化,人类最后的幸存者被迫囿于一列火车中维系生存;在《十二猴子》中,人类被自己研发的病毒侵袭,只能在阴暗的地底苟且偷生;在《银翼杀手》中,人类创造出仿生人,让其充当劳动力,最后又让仿生人自相残杀,仿生人在弥留之际抱着白鸽坐在雨中吟诗,表达自己的孤独……这些残酷场景使观众无论在伦理还是情感上都难以接受。此类科幻电影中,反乌托邦剥去了高端科技的华丽外衣,不再表现为《星球大战》中酣畅淋漓的战斗,不再是《E.T》中理想化的温情脉脉,也并非《黑衣人》中的炫酷特工生活,而是伴随着更深层的思考,对技术漩涡带来的不可逆的结果进行了反思式呈现。随着科技水平的不断提高,科技发展的弊端也成为不可忽视的重要议题。虽然如此,但并不意味着科幻电影对于未来世界发展的态度是完全消极的,更多表现出的是一种理性的假设与创意的思考。
近年来,赛博格概念和人工智能在科幻电影中得到发展,其对女性身体的重新定义赋予了科幻电影新的叙事议题。当女性和男性在身体机能上的差异性不再分明,长久以来电影中表现出的对女性形象的符号化扭曲和刻板塑造,是否借由科幻电影表现出了新的叙事价值取向?
“电影中赛博格的发展不仅是机械时代的预警,还指涉着人类对自我的重塑。”④随着科技的发展、思想的进步,人类对自我意志有了新的理解。在科幻电影中,不再拘泥于刻板的性别刻画,而是集中探讨未来社会中的女性形象的意义,传达出后现代语境下更为丰富的叙事内涵和价值取向。例如《她》和《银翼杀手2049》中的人工智能女友,她们仅仅作为虚拟网络空间中的一个性别符号存在,不再具有实际的身体。女性此时不再以男性的凝视作为存在与否的依据,只以意识倾向作为性别的区分。对女性性别定义的重新思考使科幻电影在价值内涵和思考深度上实现升华。《阿丽塔》中,赛博格设备使阿丽塔获得了超强的身体机能,女性在体力上不再处于弱势地位,反而被超人化了。这可以看作是女性力量的一次崛起,也是编剧詹姆斯·卡梅隆赋予影片的深度价值思考。
近年来,女性主义电影逐渐走进主流视野,男性不再是女性必须取悦的对象。对于科幻电影的叙事价值而言,科幻电影实现了对女性性别的重新定义,使之成为时代洪流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命题。但这种女性主义强调的不是极端的对立,而是去性别化的性别对立意识的消解。在科幻电影中男性创造者赋予赛博格和人工智能以性别意识,象征性地满足了其支配和控制欲。然而,之后女主人公自我意识的觉醒往往也使事态发展逐渐脱离男性的预想,二者在抗衡中促成了发展。如《机械姬》中女主人公最终战胜了反派男性科学家,也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涅槃与蜕变。因此,对女性力量的呼唤是科幻电影叙事价值中强调的一点,但这种强调并不意味着绝对失控与对立,而是呼吁重视女性力量的客观存在。同时,科幻电影也展现出对未来社会性别权力结构的思考:当社会飞速发展、科技高度发达,从人类中心主义的角度来看,性别权力结构会发生转变。男性不再拥有绝对优势,女性也非弱势群体。由此,性别的二元对立将被消解,新的话语机制亟待建构。
可以说,科幻电影为反映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提供了新的形式,成为女性主义重要的表达阵地。同时,将女性主义融入叙事内核中,也为科幻电影增添了更具有人文思辨性的内涵,在打破旧有的性别观念和构建新的性别秩序中展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更多可能性。
斯坦利·库布里克曾有拍摄科幻电影《人工智能》的构想,但碍于技术的限制并未付诸实践,最终由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将之呈现在大银幕上。人类从未缺少过思维的深入性和幻想的天马行空,科幻电影正是所有类型电影中最贴近“梦”的本质的电影类型。电影是科技的产物,科幻电影又以科技为表现途径,展现未来图景和人类幻境。随着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日新月异,未来的科幻电影将更多地从科技中汲取创意,在表现内容和技术手段上推陈出新。近年来,“元宇宙”“废土朋克”“赛博格”等热词的兴起离不开人类对宇宙和未来的畅想,科技发展带来的人类焦虑也深深蕴含在科幻电影的脉搏之中。科技引发的伦理和道德困惑在未来将继续占据着科幻电影的主流表达。正是这种人类命运共同体式的忧患意识,才使得科幻电影在全球电影市场中始终占据一席之地。归根结底,科幻电影的创意是时代发展的流变轨迹和人类自我意识的价值旨归。
注释:
①赵勇.科幻电影中的梦叙述[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7(03):130-137.
②邱章红.电影叙事系统中的层级嵌套模式探析[J].当代电影,2018(10):43-47.
③[英]罗伯特·格兰特.科幻电影写作[M].谢冰冰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5:89-92.
④邓雅川,蔡颂.科学焦虑下赛博格身份变更的现代寓言[J].电影文学,2020(02):5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