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木兰辞》到真人电影《Mulan》:跨文化视域下的文化误读

2022-02-18 01:33张万泰
视听 2022年2期
关键词:从军木兰文化

王 惠 张万泰

习近平总书记曾在2019年的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指出:“文明因多样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这是他提出的文化交流的逻辑链,是文化传播的正确途径。

从跨文化交际的场域看,迪士尼公司于2020年9月在全球上映的真人版电影《Mulan》是对中国传统民间故事全球范围内的一次宣传。这个经迪士尼公司改写的中国故事一登上国际大银幕就受到了广泛的关注,但这部电影在中国却反响平平。导致这一问题的症结在于,虽然电影中运用了大量的中国文化符号,但对中国的文化误读随处可见。《木兰辞》是收录于《乐府诗集》的南北朝叙事长诗,是记录木兰故事最为详细的文本材料。故事讲述了一位叫木兰的女子,在国家危难之际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在功成名就之后却不贪恋功名,仍归家侍奉父母的故事。木兰以忠心刚勇、孝心至纯的品质为中国人所熟知。

而美国迪士尼公司改编的木兰故事是西方人按照自身文化对中国故事的错误阐释,是在西方文化霸权指导下出现的文化误读。美国解构主义学者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最先在其专著《误读图示》(A Map of Misreading)中提出误读理论。此后,这一理论长期影响着文学、文化研究领域。而中国学界最早提出“文化误读”概念的是乐黛云。她在2004年发表的《文化差异与文化误读》一文中做出解释:“误读就是按照自身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去解读另一种文化。”①本文欲参考《木兰辞》这一文本,从故事内涵、人物形象、文化符号等角度将《木兰辞》与电影《Mulan》作对比,探究电影中出现的误读现象,证明文化误读在跨文化交际中带来了消极意义。

一、忠孝含义之辩:对故事内涵的误读

中国民间传统故事因其立意深远的内涵得以流传并经久不衰。得益于“忠孝”主题在古代中国的重要地位,木兰故事方能流传至今。中国人熟知的木兰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巾帼英雄,也是践行忠孝之道的普通女性。对木兰从军的原因,《木兰辞》有详实的解释:“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从《木兰辞》可以窥见,木兰从军是出自内心的孝道:匈奴来犯,可汗征召士兵,而父亲年事已高,无法领兵打仗,木兰临危受命,替父出征。

真人电影《Mulan》对木兰从军的原因却另有解释:除了为父尽孝,木兰从军还为了寻找自我,实现女性身份的认同。电影中,导演将“气功”设定为男性特有的能力,身怀这项技能的女子却只能给家庭带来不幸与耻辱。由于对这一现实的不满,木兰更名“花军”,入伍从军,却在立下赫赫战功后选择归家。她在从军过程中逐步实现了女性身份的认同,完成了个人的成长。因此,迪士尼木兰故事的“忠孝”内涵被弱化,而个人式成长的主题得以强化。这种个人式成长的主题经常出现在美国电影场景中:普通人通过个人努力改变命运,实现个人成长。

电影对“孝”这个词的翻译也体现出西方人对儒家文化下“孝道”传统的误读。在电影字幕中,“孝”这一重要的概念被翻译成了“devotion to family”。翻阅词典发现,“devotion”一词更多的是表达一种责任。这反映出在西方人的认知中,木兰从军是出于对父亲、对家庭的责任。由于西方世界对儒家文化的误解,所以才导致西方人对“孝道”的误读。并且,西方人并不认同中国人推崇的孝道。因此,字幕中才未将孝道译为常见的“filial piety”,而是译为具有中性意义的“devotion to family”。这可以算作是跨文化交际中的一次妥协。原因在于,“piety”这个词在西方的语境中主要表示对宗教的虔诚,而“filial”又强调这种虔诚针对的是父母,这与西方世界强调的个人主义相冲突。因此,迪士尼拍摄的《Mulan》弱化了木兰故事蕴含的孝道文化,转而强调美国人更易接受的女性意识觉醒的主题。电影中,木兰面对父母老迈,仍旧离家参军,寻找身份认同,与中国文化中“赡养父母”的理念背道而驰。

中国语境下的“孝”蕴含的意义更为深远,并非“责任”一词就可以解释清楚。“孝”是中华民族最基本的传统美德。孝道文化深植于中国儒家文化之中,并在现代社会中延伸出了多重含义,譬如供养父母、生育后代、推恩及人、忠孝两全、缅怀先祖等。古人讲“为国尽忠,在家尽孝”,意思是个人为父母尽孝是国家危难时为国家尽忠的前提,家国情怀由此建立。因此,木兰在替父从军的过程中,虽然未在父母身侧尽孝,但也是为国尽忠,是为“忠孝”。

由于家国同构、忠孝同义思想的存在,木兰从军的行为就得到了合理解释。《孝经·广扬名》有云:“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意思就是说,君子为父母亲尽孝,因此也能把对父母的孝心转移成对国君的忠心。匈奴肆虐,可汗点兵,而父亲老迈,无法征战沙场。因此,木兰接替了父亲的从军义务,以另一种方式尽孝,也就是古人讲的“忠孝相通,求忠诚于孝子之门”。木兰在经历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之后,舍弃了君王赐予的富贵荣华,回归故乡孝敬父母,再次体现了木兰对父母尽孝的决心。在中国宋代,岳飞的母亲在岳飞对抗金人时曾托人给岳飞带话:“勉事圣天子,无以老妪为念。”岳母劝勉岳飞为国献身,无须惦念自己,是为大义。此事例证明,在国家危难存亡之际,尽孝可以为忠君让道,这种思路正是家国同构的体现。

对比两个版本我们不难发现,迪士尼真人电影《Mulan》传达出的故事内涵与《木兰辞》所体现的并不相符。虽然合理的改编能够让故事焕发出新的活力,但电影版的木兰更像是一位追寻自我身份认同的女斗士。她在抗击匈奴的过程中不断反思自我,最后塑造了一位“loyal,brave and true”的美国式女英雄,这是西方人按照自身的文化传统来解读中国文化的典型体现。《木兰辞》中的主人公在完成替父从军的使命后,恢复了往日的生活,继续在家侍奉父母。迪士尼对木兰故事的改编并不能使外国观众体会到中式孝道的真正内涵,反而会使人产生误解,难以使中国文化得到很好的传播与交流。

二、叙事手段之变:对故事背景、人物身份的误读

不同的叙事空间影响着电影的叙事风格与叙事真实性。真人电影将木兰的出生地设定在类似于福建土楼的建筑中,这一叙事空间的设定成为该片被人诟病的原因之一。从《木兰辞》中的诗句可以推断,木兰居住的地区位于中国北方,至少可以确定在黄河流域附近,才能做到“旦辞黄河去”。诗句“暮宿黑山头”中的“黑山”是指今包头昆都仑河谷北面的阴山,表明木兰的故乡离阴山不远,才可以让木兰在夜幕时分到达黑山。因此,电影中出现的土楼是一种叙事空间偏离的表现,影响了叙述故事的真实性。

另外,笔者翻阅书籍后发现,电影中的建筑并不是福建土楼,而是一种流传于北方民间的防卫性建筑“坞壁”,也称为“坞候”。这种建筑最早出现在王莽天凤年间,并在五胡十六国(304年—439年)和南北朝时期(420年—689年),为抵御胡人入侵所建。《后汉书·马援传》记载:“……起坞候,开导水田,劝以耕牧,郡中乐业。”这说明,在汉代,人们就修缮了城郭,筑起了坞候。这种建筑的外形与福建土楼类似,且经后世流传至福建地区,起着重要的防护作用。由此说明,电影拍摄者是查阅过中国古籍的。但是,由于历史上没有对木兰居住环境描述的相关记载,且中国古代建筑种类繁多,而木兰故事发生的朝代也不能确定,因此,并不能以此确定木兰的居住环境。所以,电影的故事背景无论是设定在土楼还是在坞堡,都会显得不严谨,因为这是对故事叙事空间的误读。

对故事人物的误读也会影响到电影叙事的真实性。迪士尼塑造的人物形象采用了大量中国元素,如在人物外貌刻画上,虽然出演花木兰的演员是有着东方女性特色的刘亦菲,但“电影着重歌颂了英雄主义、女权主义等美国文化中的价值观念”②。另外,电影中的化妆场景过于夸张,不禁让人想起日本艺妓的形象,而不会使人想起中国古代女子的妆束。这样的表现手法自然不会引起中国人的共鸣,甚至会让人理解为这是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化的丑化与抹黑。

除了对人物的外貌刻画有所出入,电影中的人物性格与人物身份也并不相符。《木兰辞》开篇即写“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这表明木兰擅长织布,是典型小农经济体制下的普通妇女,并没有特殊的出身和能力。但在改编的电影中,木兰活泼好动。因为被赋予了男性才拥有的“气功”,木兰被邻舍视为花家的耻辱。在替父从军的过程中,木兰遇到了与她同样身怀“气功”的仙娘。仙娘告诉木兰,自己因为身负超能力被人迫害,她引诱木兰过早以女儿之身面对战友与首领。但《木兰辞》的描写表明,木兰直到归家才展露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电影对故事情节的改编导致故事人物出现巨大的变化,使得原有的叙事结构随之发生改变,跨文化交际过程中的文化误读也随之产生。

三、凤凰女巫和鹰:对文化符号的误读

文化符号是指具有某种特殊内涵或者特殊意义的标识。在中国文化中,凤凰是圣灵之鸟。《山海经》就有关于凤凰的描述:“有鸟焉……名曰凤皇……见则天下安宁。”可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凤凰是象征天下太平的祥和之鸟,会给人们带来安定宁静。并且,凤凰常常与龙成对出现,是高贵身份的象征。而在西方文化中,凤凰更多地象征“重生”与“复活”。比如,电影中木兰劫后重生时多次出现凤凰的身影,表达了涅槃重生的意味。电影为了营造出涅槃重生的象征含义,借用凤凰形象的次数多达六次。从凤凰出现的场景来看,导演运用凤凰这一意象的意图尤其明显:身处困顿的木兰能浴火重生,而非表达天下和平的象征意味。这种对中国文化符号的错误解读并不能正确地传播中国文化,相反,会误导那些对中国文化不太了解的外国人产生错误的认知。

“女巫”形象在电影中的出现则是另一种误读。在西方文化中,“女巫指的是使用巫术、魔法、占星术,并具有类超自然行事的能力的人”③,而这一形象与仙娘、木兰的特征不谋而合——二者都是会使用“巫术”的女性。电影中,仙娘这一女性角色体现出西方文化中对女巫这一形象的固有印象:会巫术,能力强,且与恶势力勾连。因此,仙娘的存在具有悲剧性:虽然她能力极强,但因巫术被驱逐,只能跟随柔然王侵略中原王朝。而在柔然王眼中,仙娘只是侵略中原王朝的一把利剑。柔然王与各部商议,等到侵略事成就要杀掉仙娘。这一行为与西方的猎巫行动不谋而合,因为他们都对超能力深感恐惧。“女权主义者明确指出,在西方的猎巫运动中,女性占遭受迫害的巫师的大部分,在猎巫运动中,女性则成为教权与父权统治者加以攻击的对象,而女性原罪的本性是主要原因。”④再者,《木兰辞》中并无仙娘这一人物。可见,这也是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化的臆想。在中国文化中,女巫首次被记载是在商周时期。中国殷商时代,女巫们的角色是“通天地”,其作用是“祝祷和祈求”,而且在商朝,“巫”成为一种官职。由此可见,在中国文化中,由于对未知的好奇与崇敬,人们对巫术与巫师也是敬而远之的,这和西方世界对待女巫的态度截然不同。

电影中,关于鹰的场景也出现过多次。鹰的出现与仙娘的出现几乎同步,其每一次出现也都象征着危险的降临。由此看出,西方世界里的鹰是邪恶的象征。关于鹰的象征意象,西方最早的文献可以追溯到《希腊神话》。普罗米修斯用茴香树为人类盗取火种而被宙斯惩罚,他被挂在高加索山陡峭的石壁上,每日忍受着鹫鹰啄食他的心脏。因此,在西方人的认知中,鹰是凶残而邪恶的象征。但在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北方少数民族的文化中,鹰代表着神圣,是神的使者。额尔德木图认为:“古代北方民族除了敬仰鹰的威严、勇猛、敏捷,还将其视为美的化身。”⑤由此可以看出,鹰是中国文化中崇敬与爱戴的对象。

以上所列的三种意象皆出现于真人电影中,而在《木兰辞》中却并未出现。相比电影,中国文化中的木兰故事显得更为自然纯朴,并未杂糅太多的元素。因此,《木兰辞》可以最好地呈现故事本身,而不会被其他元素分散故事本身的含义。虽然这三种意象都存在于中西方文化中,但其象征意义在东西方文化中却相差甚远。因此,《Mulan》和《木兰辞》所表达的含义也相去甚远,并无契合。电影《Mulan》对中国文化符号的误读体现出西方人对东方文化的误解。这是西方人使用自身文化解读他国文化的表现。

四、结论

木兰故事起源于中国文化,其中蕴含的故事内涵和文化理念与中国文化息息相关,不可分割。迪士尼改编的《Mulan》是典型的“迪士尼木兰公主”,主人公天赋异禀,与中国故事中依靠自身成长起来的木兰有所不同。因此,西方的木兰与中国的木兰无论从故事核心、人物特征,还是故事背景上都大相径庭。这是西方人在自身的文化认同下解读出的中国故事,无法促进文化的平等交流。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文化交流理念是各国文化输出不可忽视的逻辑链,也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各国文化无良莠之分,应平等、包容、互鉴。但西方人习惯用二元对立的方法来看待中西方文化,这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背道而驰,不利于文化的互鉴与共存。

注释:

①乐黛云.文化差异与文化误读[J].中国文化研究,1994(02):17-19+6.

②陈聪,董敏华.跨文化交际视域下中西方影视作品文化差异和翻译比较 [J].语言与文化研究,2019(01):124-127.

③杨珉沣.东西方文化中巫师女巫历史形象差异的比较与分析[J].福建茶叶,2020(03):446-447.

④徐善伟.女性因何成为近代早期欧洲猎巫运动的主要受害者[J].历史研究,2015(05):157-172+193.

⑤额尔德木图.北方民族鹰崇拜文化研究[J].满语研究,2013(02):9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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