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红
●杨 红
历史上,吴商沿长江经商,千里扬帆,泊居汉阳,所涉货物从传统的米、盐、绸等农副杂货扩延至眼镜、鞋帽等现代百货,“年贸易额约三千六百万至四千万两”。探索苏州、武汉间商贸活动的历史轨迹可以发现,苏州“洞庭商帮”表现卓越,既是两地贸易的拓荒者,又是主力军,在两地商品贸易中的地位和作用与徽商不分伯仲。
“洞庭商帮”是全国著名的十大商帮之一,因其产生于苏州太湖,所以又被称为“苏州商帮”。“洞庭商帮”的形成与太湖东、西两山的地域环境和物产息息相关。苏州太湖有七十二峰,以洞庭东、西两山最大,所谓“东山如画,西山如黛,七十二峰峦映带”。然两山虽美,但地狭民稠、稼穑维艰,为求生计,两山之民便沿山开垦梯地,种植桑树、茶叶、果蔬等经济作物,藉此以物易物、货殖四方。洞庭山人的经商活动早在北宋元丰年间(1078—1085)就已开始,西山人夏元富因经商而成豪富。南宋初年,北人南下,择东、西山而居,因不愿入仕而从商;元末,洞庭巨贾陆道源经商有道,“货甲天下”;明代洞庭人王惟贞继承家族经商经验,理财积蓄,成为商业之师。可见,洞庭东、西两山之民深谙商事,明末文学家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言:“洞庭两山之人,善于货殖,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其乡人王维德《林屋民风》亦曰:“洞庭俗以商贾为生,土狭民稠,民生十七八即出贾。楚之长沙、汉口,四方百货之凑,大都会也。地势饶食,饭稻羹鱼,苏数郡米不给,则资以食;无绫罗绸缎文采布帛之属,山人之巨襁易东南之绢布,洞庭两山之人为多。”
“洞庭商帮”真正成长为商人集团是在明朝中期以后,以王惟贞为代表的王氏、翁氏、席氏、叶氏等洞庭商人家族的崛起,不但使这个“世以居积致产不赀”的集团成长为“群萃州处,蔚为望族”,还使其成为名动天下的地方商人集团——“洞庭商帮”。“洞庭商帮”分东山商人家族与西山商人家族,东山商人家族主要活跃于棉布产地的江南和棉布转输地山东临清,与徽州市商、山陕布商一起,占据明清时期北方地区布匹的销售市场。洞庭西山商人则凭借“吾吴以楚食为天”所带来的商机,将商业版图开拓至武汉以及长江中上游的广大荆湖、四川等地区。
武汉是全国贸易的枢纽,商业地位极为重要。早在唐宋时期,汉阳、武昌的商业就已十分繁荣。据清初刘献廷《广阳杂记》记载,汉口是当时中国西面最大商埠,云南、四川、湖南、广西、陕西、河南、江西之货,都在此置办。清嘉庆、道光年间,全国除新疆、西藏、蒙古、宁夏、青海等少数几个地区外,其它各地生产的商品都夜以继日运抵汉口,再由汉口向四面扩散。“上至硚口,下至接官厅计十五里,五方之人杂居,灶突重沓,嘈杂喧嚣之声,夜分未清。其外滨江,舳舻相引,数十里帆樯林立,舟中为市,盖十府一州商贾所需于外部之物无不取于汉镇,而外部所需于湖北者,如山陕需武昌之茶,苏湖仰荆襄之米,桐油墨烟下资江浙,杉木烟叶远行北直,亦皆于此取给焉。”在“苏湖仰荆襄之米,桐油墨烟下资江浙”的商品贸易中,“洞庭商帮”长袖善舞,不断壮大并逐渐成长为武汉地区实力雄厚的商帮。雍正元年(1723 年),洞庭商人在汉口沈家庙建造金庭会馆,作为该帮聚会、议事、联谊的场所。自此,洞庭商人坐贾武汉者更多,汉口呈现出“吴商蜀客到如家”、“朱楼三十里,一半洞庭商”的景象。
“洞庭商帮”货殖荆襄、坐贾武汉的历史悠久。明吴县令牛若麟说西山人,“稍有资蓄则商荆襄,涉水不避险阻”。东山人汪琬曰:“西山之人商于湖广者多。”王维德也提到,“商贩谋生不远千里,荆湘之地竟为吾乡之都会”。西山当地人亦说,“兢尚行贾,以故山中人之贾于楚者,率十室而九”。南京博物院收藏的太湖厅档案1083 号诉讼档案记载:道光时西山叶焕等“挈眷就业楚省,又有楚中生理,家惟妇道”,“远贸湖广,在家日少”。2102 号档案提到:西山黄大昌由于缺乏资本经营,曾于道光九年(1829)向也在楚地经商的同宗黄兆鼎借得洋钱十元,作为资本,当时立有借据。凡此种种,皆说明洞庭西山人经商于湖广者人数众多。
明初沈氏家族沈季文往来淮楚间,经营数年而资产大增。自其始沈氏后人或贩贸荆襄,或坐贾荆襄。沈铠、沈冕、沈宾及其子长期经商荆襄间,家业大增;清前期沈升,经商荆湖之地十余年,家资日隆;沈九华长年客居楚地,坚守店肆,成为荆楚巨贾。
明代中期,秦氏后人秦怡松贸迁有无,在荆襄两地经营。同时人秦宥,外出经商失利而归。秦仁、秦绅“挟资游荆襄,兴废举之术”,从事贩运贸易前后达20 年,积累财富无数。弘治、正德年间,秦绅赈饥捐谷300 担。与秦绅同时代的秦淮,也曾挟带资本游于荆襄,追逐商业利润。秦隆则在荆楚一带活动。入清后,秦元社弱冠即服贾荆襄,“为人精疆有心计,蚤作夜兴,居奇致赢,家业因以渐裕”。秦子声经商楚南,获利颇丰。太平军占据苏、常后,洞庭西山人纷纷避难楚地,武汉地区经商队伍更为壮观。
经商楚地者虽以西山商人为主,但东山亦大有人在。洞庭东山徐氏乃乡中望族,其族人经商较早。明中期武汉地区有徐礼,刚成年,即携资客荆襄,家日以起。徐原德,曾造巨船挟巨资历游湖襄,不拂于时,不徇于物,资日丰,业日裕。随后有徐槚者,因科考不中,改游于荆襄之间。到康、乾时,徐氏经商楚地更盛。茂宗公三个儿子明珍、明玉、明匡,释卷而贾于楚。另一支徐明琛兄弟几人皆经商于楚。徐明树因家落,商于楚。徐榜,家无担石之储,游览湘、汉间,从事各种经营,囊中日饶。徐伦济、徐伦河经商楚地,家业蒸蒸日隆。绿石山徐氏后人徐俊未成年时,就携带资本经营于襄汉间,正德、嘉靖时人徐征秀、徐征贤兄弟皆在襄阳、均州经商。前后数百年间,徐氏经商者络绎不绝,商人辈出。
“洞庭商帮”是“苏商”的主体,同时亦是武汉地区商界的翘楚。总的来看,洞庭西山商人在汉以经营粮食业、丝绸业、棉花布匹业为主,兼及木材业、花木果品业、药材业、典当业、染料业、盐业、瓷器业、纸张书籍业、皮货业、山珍海货业等农副手工业,所谓“楚米济江浙”、“山中商民惟向生意之稳定者,为上水则绸缎布匹,下水惟米而已,险道所不为也”是其商业概貌。
明代以后,随着农产品数量的增加与手工业技术的提高,以生产粮食为主、家庭纺织为辅的自给自足的单一经济格局被逐渐打破,大量失去土地的农民被卷入城镇,从事工商业,使汉口这种新兴城镇迅速崛起成为商业重镇,并渐次形成了交易粮、盐、棉、茶、油、纸、药材及洋广杂货的集散中心及专业市场。武汉自宋代以来,就是长江中游湖北、湖南、江西三省以及皖西、豫南、陕南及川东各地区的粮食汇聚地与交易中心,明代湖广向京都交纳漕粮,衡、永、荆、岳、长沙诸郡应交的粮食都在汉口交兑,再行转运去京口,粮食交易量之大、商品化程度之高令他埠难以企及。
清康熙湖北巡抚晏斯盛在《请设商社疏》中言:“楚北汉口一镇……户口二十八万,五方杂处,百艺俱全,人类不一,日消米谷不下数千,所幸当地孔道,云、贵、川、陕、粤西、湖南,处处相通,本省湖河,帆樯相属,粮食之行,不舍昼夜,是以朝籴夕炊,无致坐困。”到乾隆初年,粮食业已成为汉口六大行业之一。
1895 年6 月16 日的《申报》亦称:“武汉人烟辐辏,烟火百万家,日食所需,几难数计。至闽粤吴越诸巨贾来此采办者更多,若恒河之沙,玉粒金粳,实生意中巨擘也。”由此可见汉口粮食贸易之繁盛。当时从汉口出发的粮道有两条:一条从汉水运往陕西,另一条则顺长江将四川、湖南的米转运至江浙。雍正年间,“湖广”之米运往江苏年约一千万担。其时武昌金沙洲堤外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漕船,日夜川流不息。除武汉本土粮商外,湖南、江西、河南、广东、上海、天津、安徽等地客商皆云集此地,洞庭西山沈氏、席氏、孙氏、叶氏、郑氏等商人家族亦贸迁于此,他们沿长江“上水则绸”、“下水则米”,卖布买粮、贩贸荆襄,到清道光末年,“楚米济江浙”达三四千万担,约占全国省际粮运的1/5。武汉既是洞庭商人买粮的起点,亦是布匹销售的终点,苏州城西南郊的枫桥市形成了当时江南最大的米粮集散中心,高峰时枫桥一带米行多达二百余家。而“云委山积”的枫桥米市则大多是由洞庭商人长途贩运而来,所谓“枫桥米艘日以百数,皆洞庭人也。”至今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收藏有一张镇江船户承载洞庭西山商人致大宝号米粮的官契。该契约记载了丹徒县船户杨义山、王国才、杨文仪以三艘船承揽金庭商致大宝号名下米粮,“前往苏州枫镇客便处交却,三面言定水脚”的情形。虽然这只是一份米粮运输契约,但它从侧面印证了洞庭商人庞大的米粮交易。
南京大学教授范金民、夏爱军在《洞庭商帮》一书中提到:“西山商人是苏松绸布销往长江上中游乃至纵深腹地的主力。在长江这一条商品运输线上,从事粮食和绸布经营的,可能只有徽州商人、江西商人才与洞庭商人不相上下。”诚然,武汉是苏松绸布的营销中心。
江浙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全国丝绸生产中心。明太祖朱元璋鼓励发展蚕业,其时,杭、嘉、湖、苏凭借着优越的地理环境、温润的气候条件以及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使蚕桑丝织业得到长足发展。到明代中叶至清初,“环太湖诸山,乡人比户蚕桑为……蚕妇煮茧,治车缫丝,昼夜操……茧丝既出,各负至城,卖于那城隍庙之收丝客。每岁四月始聚市,至晚蚕成而散,谓之卖新丝”。嘉湖蚕桑丝织业已居全国之首,所产“湖丝”名遍天下,用其做原料所织的苏州吴绫“紫光可鉴”,成为上贡之佳品。特别是官府在江浙地区织造局的设立,有力地推动了江浙地区丝绸业的发展,而且在此带动下,江浙民间丝绸业冲破封建束缚,得以迅猛发展,太湖周边的盛泽镇、王江泾、南浔镇、震泽镇、濮院镇、王店镇、硖石镇、长安镇、临平镇、双林镇、菱湖镇、乌青镇、石门镇等分别形成以丝、绸见长的手工业市镇。
“苏民无积聚,多以丝织为生,东北半城皆居机户”;江宁丝织十分发达,“金陵之业,以织为大宗”。清乾嘉之际,南京全城织机达三万余架,军师巷附近“机杼之声比户相闻”,乃名符其实丝织城;震泽镇四乡,“居民以在桑为业”,养蚕农家精于缫丝,凡震泽四乡所产经丝、绸丝集中售于镇上丝行,再由丝行转销给各地客商,震泽镇因而成为蚕丝的集散中心与贸易中心;南浔镇四乡所产湖丝极负盛名,“每当新丝告成,商贾辐辏”,“列肆喧阗,衢路拥塞”。或“乡农卖丝争赴市”,或“客商大贾来行商”。入清后,“农桑视昔更盛”,镇上丝行、叶行、绸行“岁盛时坐贾持衡,行商糜至,资以贸迁”,临平镇经济主要仰赖蚕丝,“海宁、仁和上塘蚕丝,于临平市贸易居多”。
丝绸盛行武汉,始于明中后期。那时苏州、松江等手工业大镇所生产的丝绸与棉布,经洞庭商人纵横南北、远销海外。武汉作为洞庭商人经略长江中上游之重心,同样也是苏州丝绸、松江棉布的经销地。清初姚鼐《汉口竹枝词》云:“扬州锦绣越州醅,巨木如山写蜀材。黄鹤楼头望灯火,夜深江北估船来。”道光馀姚名士叶调元的《汉口竹枝词》亦盛赞曰:“蜀锦吴绫买上头,阔花边样爱苏州。寻常一领绸衫子,只见花边不见绸。”可见江浙丝绸风靡武汉。
明正德、嘉靖年间,洞庭东山席洙之子端樊、端攀(即左、右源公)继承先辈家业,北走燕齐,南贩闽、广,不到20 年便积资巨万。凡江南的梭布、荆襄的土靛,“无非席商人左右源者”。席氏将苏松地区的棉布绸缎长途运销到淮扬、齐鲁和湖广等地,又从产地带回粮食、棉花和蓝靛。在这种互补余缺的商品交换过程中,席氏逐渐成为洞庭商帮的首座。明初洞庭西山沈氏家族以经营丝绸往来淮、楚间,由此家业日隆。武汉老锦春酱园创办人王锦江早前是一个绸缎商人,乾隆年间,他从镇江贩运绸缎到汉阳,后改行在汉经营酱菜并一举成名,成为汉上老字号名店。吴县潘荣锦以布业起家,寓青浦之朱家角,往来襄、汉间,因喜周恤亲族里党,到老时家道中落。其子玉符好读书,却屡试不第,遂继承父业弃学从商,家道渐饶。诸如此类洞庭商比肩继踵,商会势力日益壮大,最终于清康熙初年结社成团,在汉口创立“江浙公所”。对于“江浙公所”,民国《夏口县志》记述曰:“江浙公所,又名三元殿,循礼坊横堤堤外,清康熙年,江浙绸缎商业置地建造,门外并自造万寿桥。同乡同业团拜议事之所。”此后,洞庭商人贩绸武汉者更多,苏松绸布盛销三镇。
太湖地区多山多水、风景迤逦,孕育了优秀的吴越文化,也锤炼出不惧商途遥远、善于谋划的“洞庭商帮”。在其数百年的贸易史,洞庭商人始终秉持其独特的营销理念与营销策略。
洞庭商人货殖千里。洞庭人受太湖地区“土狭民稠”之困,很早就有远离家乡、货殖四方的传统。他们依靠运河、长江等发达水系,商贩南北。如东山翁氏,世代以务农为主,兼营小商。到明中期,其七世孙毅与其子永福父子为商,经运河,过江涉淮而北走齐鲁大地,家业日振,成为继王氏而起、以山东临清为活动中心的经商大家,称雄布业至明亡。又如西山邓氏、秦氏、沈氏等后人从明末到清朝沿长江,经湖广、四川而沿途分销于闽、粤、秦、晋、滇、黔广大地域,以安徽芜湖为中转地,利用苏松地区得天独厚的条件贩运棉布、丝绸和粮食,辗转各地,或设肆经营,或行商、坐贾,逐渐做大做强,成为实力雄厚的商帮。
洞庭商人有强烈的家族情怀。他们在外经商,往往是以一家一族为单元集中在一地或某些地区展开商业活动。如在长沙、汉口等长江中游地区经营米粮绸布贸易,集中了西山沈氏、秦氏、邓氏、郑氏、徐氏、蒋氏和孙氏等姓的商人。正如历史学家费孝通先生所说:传统的中国社会是一个乡土社会,在这种社会中,血缘和地缘是最基本的人际关系,也是各种社会组织形成的基本纽带。洞庭商人还将地缘和血缘有机结合起来的形式贯彻于婚姻关系上。商人们在选择婚姻对象时,以桑梓为重,“因桑梓而联姻”,即使侨居异地多年,仍坚持与同乡联姻,且注重商人家族之间的相互联姻。
洞庭商人注重薄利多销。洞庭商人不拘成见,只要有利,是无物不营,无所不包,时人称“钻天洞庭”。“洞庭商帮”还善于把握时机,针对不同商品因时而变,预测行情、薄利多销,以加速资金周转等。康熙年间,西山商人徐三涵“得微息辄出,速转运无留货,以是获利恒倍”。洞庭商人大多通过薄利多销的办法,以商品全部出手获利为目的。
洞庭商人经营灵活。虽然他们多是以一家一族独资、领本经营,但亦不乏多姓合资谋利,尤其是在单个资本无法独立经营的较大规模的商业活动中,西山商人也共同出资、共同经营、共同负责盈亏。“姑苏有秦与蔡二姓,自祖以来合计在楚贸易,后生业日隆,资盈百万。”秦、蔡正是“洞庭商帮”中较为有名的两个姓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洞庭商帮”凭借智慧与勇敢,以武汉为中心,利用苏松地区得天独厚的条件贩运棉布、丝绸和粮食,经营湖广、川陕,促进了武汉商品市场的繁荣,加速了武汉城市商业文明的进程。同时,其自身也不断发展壮大,成为中国十大商帮之一,并赢得“钻天洞庭小而强”美誉。后随着中国时局动荡,到20 世纪30—40年代,“洞庭商帮”渐渐走向没落,武汉商界已少有洞庭商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