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欣
(苏州博物馆,江苏苏州215000)
苏州博物馆展出有一套民国时期的五路财神出巡仪仗民俗小摆件,表现的是农历正月初五五路财神出巡仪仗的场景。民俗小摆件,旧时苏州人称小摆设。清顾禄《清嘉录》:“好事者供小财神,大不逾尺,而台阁几案、盘匜衣冠、卤薄乐器、博弈戏具什物,亦缩至径寸,无不称之,俗呼小摆设。士女纵观,门栏如市。蔡云《吴歈》云:耗材供奉小财神,摆设争看缩本新。底事清宵作儿戏,门栏好驻冶容人。案,《正勋》:摆,排而振之也。马融《广成颂》:摆牲班禽。吴俗谓陈设为摆设,其义本此。”[1]V8:165在与顾禄同时代的袁景澜在《吴郡岁华纪丽》中也提到:“豪家门首,供列小摆设于几案。凡盘匜台桌、卤薄仪仗、博具乐器,一切人间应用之物,无不缩至径寸,精巧异常,盈千累百件,无不称之。门栏士女纵观,阗聒成市,以为笑乐,名小摆设。其物非数百金不能办……”[2]由此而知,民俗小摆件就是将一些体现民俗场景的实物按一定比例缩小,并按照传统仪仗有序陈列的精美工艺品,由此形成了清代苏州民间八月中秋看小摆件的习俗,且十分兴盛。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记载,苏州民间有八月半去观前街稻香村购买月饼的习俗,而观赏店中陈列的五路财神出巡仪仗也是买月饼之余的审美享受。
苏州博物馆这套民俗小摆件所展示的五路财神出巡仪仗,是按照古代仪仗规制设置的。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泥塑衙役手持开道锣作鸣锣开道状,其后是写有“肃静”“回避”字样的虎头牌以此展现五路财神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并将其作为整个仪仗的开头部分。之后是写有“金鼓”字样的黄色金鼓旗,并与铜锣绑在一起,据《钦定大清会典图》(卷五十八皇帝卤薄)记载:“门旗,红缎,中绣金门字清汉文。金鼓旗,黄缎,中绣金鼓字清汉文,皆斜幅不加缘,尺寸如青龙旗,杆如八旗骁骑纛之制。”紧接着的是写有“五路大将军”“敕封关西侯”等字样的官衔牌,随后是写着“五路财神”“永盈库监督”“执掌天下财源”的牌子,“永盈库监督”“执掌天下财源”道出了五路财神的职能。再后是缩小版的台阁(现写成“抬阁”)。明张岱《陶庵梦忆》载:“枫桥杨神庙,九月迎台阁……扮马上故事二三十骑,扮传奇一本,年年换,三日亦三换之……四方来观者数十万人。”[3]由此可知,抬阁在明代是苏州民间出会常有的文艺节目,苏州市东山镇至今还保留春天出会抬阁的习俗。抬阁的台座大多用木料制成,八角形,四周雕刻精美图案。台座之上站立一人,装扮成戏剧人物的形象,表演戏剧中的某个场面。抬阁由四人合抬,缓步而行。[4]抬阁之后的是写有“护国公”字样的龙旗,左右两侧共八面。排在龙旗之后的是诸多大小不一的万民伞,以此彰显五路财神的功德。万民伞之后是一泥塑人物,服装华丽,在其身后的是一匹泥塑白色骏马,雕鞍金勒,与民间庙会的“看马”甚为相似。所谓“看马”,是把一匹骏逸的马,配上华丽精美的鞍辔,让人观赏,装扮这匹马的人所费不菲,而马并不骑乘,只是牵着它缓步前行,意味是神的坐骑,这多少有点炫富的意味。紧随其后的是几面令旗和一副抬阁,抬阁之后便是分立两侧的惟妙惟肖的十八般武器。接在十八般兵器后的是贴有“五路财神”及“福”字样的玉制幢幡。其后是陈列着烛台与香炉的供桌,供桌两侧分立写有“仁、义、礼、智、信”的旗子共十面。供桌的后面是一顶红木轿辇,其上半部分用流苏点缀,下半部分刻有精美花纹。在轿辇的侧面有10个泥塑人物,有文官、屠夫等形象。紧随轿辇的是一几案,后面又是一供桌,桌上所陈什物俨然如前。供桌后面有5个泥塑人物,其中一个神情威武,右手持银锭,左脚踩猛虎,与民间流传的财神赵公明右手执鞭,左手持宝,身跨黑虎的形象甚有出入。其后是一木质步舆,上面饰以方伞,最后以令旗作为仪仗的结尾。
摆件图(孔 欣 供图)
关于仪仗,最先的称呼为“卤薄”。“卤薄”指的是帝王出驾时扈从的仪仗队。《独断》中记载“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薄”。[7]以前卤薄只能是帝王专用,其他人不能僭越使用。自汉以后卤薄亦可用于后妃、太子、王公大臣,只不过卤薄的等级和规模不能超过帝王。宋叶梦得在《石林燕语》中提到:“唐人谓卤,橹也,甲楯之别名。凡兵卫以甲楯居外为前导,捍蔽其先后,皆著之簿籍,故曰‘卤簿’。因举南朝御史中丞、建康令皆有‘卤簿’,为君臣通称,二字别无义,此说为差近。”[8]
民国时期的苏州工匠未必见过王公大臣的卤薄,但前清知府县令的出巡仪仗倒可能见过,因此在制作小摆件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加入自己的主观臆测。如添加了古代衙门写有“肃静”“回避”的虎头牌,陈列的十八般武器等元素。于是就用本城官吏出巡“肃静”“回避”的虎头牌来表现五路财神的神圣不可侵犯。五路财神出巡仪仗毕竟是虚幻抽象的,所以要依托实际的、具象的事物来表现它。
至于仪仗中出现写有“加封护国公”字样的类似官衔牌,护国公并非是一种官职。清黄本骥所编的《历代职官表》以清朝官制为纲,又涵盖夏商周至明朝历代官制建制,对于历代官职叙述较为详尽,然而其中并未找到关于“护国公”的只言片语。有一种说法是将胡国公秦叔宝讹传为护国公(照此说法护国公便是一种爵位)。《旧唐书·秦叔宝列传》载:“太宗特令所司就其茔内立石人马,以旌战陈之功焉。十三年,改封胡国公。”[9]秦叔宝是李世民的股肱之臣,战绩斐然,用心守护着大唐江山,从这个角度看,把胡国公讹传为护国公也无可厚非。此外,在民间,除了将神荼和郁垒作为门神外,还将秦叔宝和尉迟恭视为门神,五路财神和门神都属于道家神仙序列。
明清时期,苏州商业繁荣,“阊胥两门,夙称万商云集,客货到埠,均投行出售”。[10]发达的社会经济衍生出诸多市场主体,这为民俗小摆件进入市场提供了生存空间。明张瀚在《松窗梦语》卷四说到:“自昔吴俗习奢华,乐奇异,人情皆观赴焉,吴制服而华,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以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吴服,而吴益工于服;四方贵吴器,而吴益工于器。是吴俗之侈者愈侈,而四方之观赴于吴者,又安能挽而之俭乎。”[11]
无独有偶,清顾公燮在《消夏闲记摘抄》“苏俗奢靡”一篇中也说:“苏郡俗尚奢靡,文过其质……即以吾苏而论,洋货、皮货、绸缎、衣饰、金玉、珠宝、参药诸铺,戏园、游船、酒肆、茶店,如山如林,不知几千万人,有千万人之奢华,即有千万人之生理,若欲变千万人之奢华而返于淳,必将使千万人之生理亦几于绝。”[12]随后,范金民在《苏州地区社会经济史》(明清卷)中提到:“苏州作为全国的富庶之区,历来是开风气之先,独领风骚,长期以来一直是全国风尚取向的典范,经过乾隆鼎盛之后,风气之奢日盛一日。林则徐曾在道光三年(1823)七月在《致杨国翰》的书信中痛斥风气之弊:‘吴中有不治之症二:在官曰疲,在民曰奢’。”[13]“其物非数百金不能办”这句话出自《吴郡岁华纪丽》,道出了民俗小摆件的价值不菲,这是吴人奢靡最生动的佐证。因此,苏州民俗小摆件的出现与明清及后期吴人奢靡的社会风俗有一定关联。
中国的民俗信仰具有一定的功利性和杂糅性。其祭祀活动,往往是从民众的现实生活需要出发的,具有功利的一面。民俗信仰其目的多为求吉、禳灾。无论是预知俗信、祭祀活动,还是巫术占卜,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从日常生活的期望出发。[14]顾颉刚在《苏州史志笔记》中写到:“按《月令》五祀,春祀户,夏祀灶,秋祀门,冬祀行,皆民生所必需,故祀之以为报。户、门、中溜皆在居屋,后世或因得屋不难,故淡然忘之。灶则赖以食者,行则赖以活动者,不能忘也,而封建社会中最需要者为财,财不自来,必奔走四方而得之,行与财之结合殆以此乎?”[15]143祭祀属于民间信仰的范畴。先人住过的屋子,无论是巢居还是穴居,即使在条件很艰苦的环境下,也能拥有容身之所,容易得到的东西,人们往往会忘记。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处于靠天吃饭的年代,人们渴望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填饱肚子,于是就把这种愿望寄托给灶神。人们希望出入平安,就向行神祈祷。要想成为腰缠万贯的富人,就得祭拜掌管天下财源的财神,想发财必当劳苦奔波,因此又要将行神和财神结合起来祭祀。长洲、元和、吴县的志书皆云:“五日,祀五路神,始开市,以祈利达。”[1]24追求财富是苏州商人最实际的愿望,将愿望寄托于财神,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慰藉。而这种殷切的期望也会引发内卷现象,故而出现“提防别处迎财神,隔夜匆匆抢路头”的境况。苏州工匠就把人们正月初五迎财神以期财源滚进的愿望通过这套民俗小摆件给展示出来,这也是五路财神出巡仪仗小摆件出现的民俗基础之一。
清嘉庆十三年(1808)四月,苏城玉器琢造业在周王庙弄创建了周宣灵王庙,简称周王庙。该庙香火鼎盛,并逐渐形成骨董、珠宝、玉器等商市。[16]珠晶玉业同人奉周宣灵王为祖师,故从前每年九月十三日到十五日,庙门前扎起五色彩楼,大殿前堆起菊花山,热闹三日三夜,为“周王老爷”庆祝寿诞。珠业巨子徐觉伯亦会在九月十五日“周王老爷”正生日这一天,把家藏数十盆文班暗戏的小摆件,陈列在寿桌上面。那些小摆件,都是用五色宝石、白玉、水晶、玛瑙、翡翠等琢成,极其名贵 。前后三天的庙会中,还有“周王出巡”,其仪仗一如五路财神出巡仪仗,这说明了民国时期出现的苏州小摆件还与当地民俗传统有一定关系。
关于五路财神的原型,虽然莫衷一是,但多和吴地有关。顾颉刚先生在《苏州史志笔记》中有过记载:“《吴门表隐》卷十一云‘五路财神庙在芝草营桥……神姓杜名平,唐初人,兄弟五人掌天下财源(正月初五日神诞),即五祀中行神(《清嘉录》)。亦作陈黄门顾野王之子盛南、鸿南、夏南、周南、允南(《小知录》)。亦作姓何,名五路,元末御寇死(《无锡志》)。亦作姓杜名定,元时人(其属有财帛、财库、寒山、拾得、催杠诸神,左右有招财乔有明、利市姚从益二神)。’按五方观念,殷代已有,五祀中行神主行五方,五路神职与此正同,《清嘉录》说自合。惟一般人对于空洞之神,其崇拜力不强,故必具体定其姓名与时代、史迹,于是有杜平、杜定、何五路及顾野王五子之说。其后,更演变而为五通神焉。”[15]芝草营桥在苏州,点明了五路财神庙的具体位置,此庙建于明初,规模较小。按《陈书》记载:“顾希冯,名野王,苏州人。”所以说五路财神和吴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清姚福均《铸鼎余闻》中说到:“五路神俗称为财神,其实即五祀门行中溜之行神,出门五路皆得财也。明姚宗仪《常熟私志》云,正月五日祀五路神(均案今以是日为神诞)。”[17]引文中提到的五祀,宋高承《事物纪原》有相应的解释:“世本曰:商汤作五祀,户、井、灶、中溜、行,至周而七,曰门、行、历、户、灶、司命、中霤也。”[18]引文中的“行”就是“行神”。清顾禄《清嘉录》中提到:“五日为路头神诞辰,金锣爆竹,牲醴毕陈,以争先为利市,必早起迎之,谓之接路头。蔡云《吴歈》云:五日财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时酬。堤防别处迎神早,隔夜匆匆抢路头……予谓今之路头是五祀中之行神,所谓五路,当是东西南北中耳。黎里汝秋士,亦为是行神,尝有诗云:人为利所昏,所见无非利。路头古行神,今作财神例……”[1]22-23按照姚宗仪所撰〔万历〕《常熟县私志》,大致可推断明以来江南有五路神之祀。由顾禄所撰《清嘉录》可知,大体上清代以来则称之为财神。
苏州自古手工业发达,且工艺精湛。据〔乾隆〕《元和县志》记载:“吴中男子多工艺事,各有专家,虽寻常器物出其手制精工必倍于他所。女子善操作织纴、刺绣,工巧百出他处,效之者莫能及也。”[19]苏州精湛的技艺被称之为“苏作”。清纳兰常安在《受宜堂宦游笔记》中提到:“天下匠役非规矩不能成方圆,而有神明于规矩之中,变化于运斤之外,殆亦性成之也。苏州专诸巷,自琢玉雕金镂木刓竹,与夫髹漆装潢像生针绣,咸类聚而列肆焉。其曰鬼工者,以显微镜烛之,方施刀错。其曰水盘者,以砂水涤滤,泯其痕纹。凡金银琉璃绮彩锦绣之属,无不极其精巧,概之曰‘苏作’。”[20]苏州博物馆展出的民俗小摆件,集红木小件、泥塑、玉石雕刻、刺绣等多种苏州传统工艺于一体,是苏州良工巧匠的重要诠释。就拿泥塑来举例,据《清稗类钞》记载:“高宗南巡,驾至无锡惠泉山,山下有王春林者,卖泥人铺也。工作精妙,技巧万端。至此,命作泥孩儿数盘,饰以锦片金叶之类,进御时,大称赏,赐金帛甚丰。其物至光绪时尚存颐和园之佛香阁中,庚子之乱为西人携去矣。乾隆时,苏州虎丘有捏泥人者,老少男女惟妙惟肖,不必借径于绘事也。光、宣间,惠泉山所出售者,实远逊苏州矣。”[21]引文中以无锡泥塑和苏州泥塑作比,“工作精妙,技巧万端”的无锡泥塑“实远逊苏州矣”,突出了苏州泥塑的精湛技艺。窥一斑而知全豹,从苏州泥塑的精湛技艺可看出民俗小摆件的精巧。苏州民俗小摆件作为本土特有的工艺品,所蕴含的巧夺天工的技艺亦是当代手工艺从业者孜孜不倦的追求目标。
苏州博物馆展出的五路财神出巡仪仗小摆件,是苏州工艺美术的杰出代表之一。苏州民俗小摆件的出现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依赖于社会经济,根植于历史文化,涵养于民俗传统,与吴人性奢又有极大的关联。苏州民俗小摆件的出现体现着当地独特的民俗信仰,突显着卓越的手工技艺,是江南文化不容忽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