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群英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北京 100010)
在数字化时代,阅读方式和习惯正悄然发生着变化。人们越来越多地通过屏幕(网络在线阅读、手机阅读、电子阅读器阅读、平板电脑阅读等)而不是纸质媒介进行阅读。纸质书籍的地位和它的未来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书籍过时了吗?书籍会消亡吗?这样的话题每每都会引起热烈的讨论。
在众声喧哗中,一些学者和爱书人士开始回头去盘点纸质书籍的历史,探究书籍如何成为人类文明的最强搬运工,以及书籍是如何诞生和延续至今的。这样的热潮也相应催生了书籍史研究的新视角,以及书籍史写作的新探索。本文即以《书的大历史:六千年的演化和变迁》为例,尝试从研究范式、谋篇布局、书写模式、写作视角四个方面对书籍史类图书的写作做一些探讨和分析。
书籍有自身的历史。书史悠久的中国和欧洲都有着丰富的书史资源,中西文献学研究各自具有深厚的传统。自20世纪中叶以来,西方学术界兴起了文献学与史学、社会学等其他学科相结合的书籍史研究。它“以书籍为中心,研究书籍创作、生产、流通、接受和流传等书籍生命周期中的各个环节及其参与者,探讨书籍生产和传播形式的演变历史和规律,以及与其所处社会文化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①。为区别传统书籍史研究,学术界把这种书籍史称为新书籍史,或书籍社会史。作为突破传统文献研究樊篱的一个跨学科研究领域,新书籍史既代表了现代学术的新范式,又带有明显的西方学术印记。
中国书籍史研究也兴起于20世纪上半叶。1917年,叶德辉用文言文写出了中国书史的发轫之作《书林清话》。1931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陈彬龢、查猛济二人合撰的《中国书史》,收入《万有文库》丛书。这是我国第一部用白话文撰写的、以“书史”命名的著作。根据文献学者的考证,《中国书史》实际上是抄录叶德辉《书林清话》和袁同礼相关论文拼凑成的。②因此,中国书籍史研究一开始就受到传统版本目录学以及近代图书馆学的影响,多采取古典文献学、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等路径,“关注的焦点是书籍本身的发展史,即书籍的形制演变、编纂、出版、流通、收藏等等”③。
比较国内外的书籍史研究,两者在研究内容、研究范式、史料选择、文本分析等方面,存在着明显的文化差异。④传统书籍史和新书籍史研究之间也存在诸多类似的差异。就关注的焦点而言,传统书籍史更注重就书谈书,将书籍看作由纸张、墨水、硬纸板和胶水制作而成的物理客体,一件艺术品。新书籍史则更注重由内而外进行扩展,将书籍看作具有广泛社会联系的、活跃的、有生命的主体,“历史中的一股力量”⑤。
基于对语言、符号和古籍的浓烈兴趣和探究成果,基思·休斯敦(Keith Houston)结集出版的《书的大历史》体现了对书籍史写作的新探索。《书的大历史》以实体书籍本身为探究对象,立足于传统书籍史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新书籍史的影响,是一部纵观古今、横越东西的书籍制作史,也是一部理解人类如何传承知识的文化史。基思·休斯敦在前言中即指出:“本书探讨的是文明进步中安静的最强知识载体,它淘汰了泥土书写板、莎草纸卷轴、蜡制书写板,将人类的历史代代相传。”⑥
为了探究书籍最初的模样,以及书籍在几千年中是怎样延续至今的,无数爱书人士对书籍的历史非常感兴趣。关于书籍的历史,普洛斯佩尔·马尔尚(Prosper Marchand)在《印刷术的历史》一书的序言部分感叹道:“或许,从没有一个主题被这么多人或偶然或有意地研究过;然而,也从没有一个主题如此不为人知。”⑦
此类研究成果中,有的从文字的从无到有讲起,有的从纸张的从无到有讲起,有的只从纸张传入欧洲开始讲起,有的甚至是从印刷术的出现开始讲起。许多书都按历史的发展阶段,“根据似是而非的时间标志进行章节划分”⑧,笼统地介绍书籍全面的历史(诸如版本学、校勘学、编辑史、印刷史、出版史、发行史、藏书史、阅读史)和演变进程。实践证明,如果只是简单地罗列“资料的历史”,无论是从宏观上进行纵向的通史性研究,还是深入地进行多类型、多角度的专题性研究,都是非常挑战读者耐心的。要让内容读起来轻松愉悦,非常考验作者谋篇布局、取舍史料的功力。
苏联科普作家伊林所著《书的故事》文笔通俗晓畅,是一本介绍书籍历史的入门读物。伊林认为,在文字出现之前,“这世界上第一本书,一点不像现在我们所有的书。这第一本书是有手有脚的。它并不放在书架子上面。它能说话,也能唱歌。总之,这是一本活的书:这就是人”⑨;文字出现之后,永久的书(载体为石头、黄铜、砖块等)、带的书(载体为卷轴)、蜡的书(载体为蜡板)、皮的书(载体为羊皮纸)、纸的书(载体为真正的纸张)相继以不同的载体展开了自己的命运。
在基思·休斯敦看来,载体的变化无疑也是梳理书籍的历史时不可忽视的一条主线,《书的大历史》第一部分即追溯了莎草纸的发明、羊皮纸的问世,以及现代纸张的起源和走向全球的历程。但是基思·休斯敦并不满足于单线叙述,而是广泛搜集文献资料,并抽丝剥茧地提取出了构成“书”的四个重要方面——纸张、文字、插图、形制,分别从造纸、文字、插图和装帧四大元素追溯书籍的发展脉络,将制书技艺的变迁化为跃然纸上的动人故事。这四个方面在时间上有重合,在内容上却不重复,这样的非线性书写结构清晰、有机融合,实现了历时性研究和共时性研究的均衡布局,体现了书籍史写作的新探索。
“书写历史,也即要对过去进行梳理和界定,要罗列诸多材料,目的是为当今建立起一种理性;另外,在书写历史的过程中,应力图消除口述性,拒绝不实之词。”⑩在这种书写建构下,书写真正全球意义上的“书”的大历史,有赖于对海量中西书籍历史资源和文化资源的巧妙梳理,以及深入展开的比较研究。
基思·休斯敦不是把做书(出版)视为一种冷冰冰的行业去“求真求实”,而是致力于讲述六千年来人类做书的故事,以及人类在做书这一件事情上所展示出来的聪明才智和疯狂之举,从而为读者呈现出一个内涵丰富而又生动的书史世界。这种讲故事式科普的写作方式,触及许多有趣的“知识盲区”,也关注到一些前人所忽视的细节。
在书中,作者分享了一些令人悚然的冷知识:美国人曾进口埃及木乃伊用于造纸和当柴火烧;一些既没钱又没底线的人,为了制作上等“象牙墨”而窃取墓中的人骨;一些书的封面居然是用人皮制作的,至今保存完好,收藏在图书馆;有弹性的莎草纸卷轴居然有致命风险,年迈的罗马元老院成员维吉尼乌斯·鲁弗斯就是在取莎草纸卷轴的时候,受到弹性袭击摔倒而最终丧命,等等。
此外,作者也讲述了不少做书历史上的趣事,包括一些不成功的尝试或者不经意的发明,如马克·吐温投资“佩奇排字机”、《美洲鸟类》以众筹方式出版、塞内费尔德偶然发现石版印刷术等等。当然,这些故事并非是故意博人眼球的“不实之词”,而是有史为证的。它们不光提升了阅读的趣味,还为严谨的学术研究提供了一些启发。(11)
细节呈现方面,《书的大历史》所做的探索尤为可圈可点。围绕如何制作书籍,以及制作工艺、加工方法、制作材料和所用工具在六千年中经历了怎样零敲碎打的改良,基思·休斯敦平实仔细的文字描述,几乎达至了视频、影像的效果,读者一看就懂,甚至可以如法炮制。以泥金装饰手抄本的制作工艺为例,画线、缮写文字、装饰、涂色等工序都有精彩的介绍,尤其上底漆、贴金、打磨、固定、绘图、上色等装饰工作如在眼前,中世纪手抄本的生产线细节一目了然。又如,书籍装帧部分,涉及开本、尺寸、折页等技术性比较强的知识,读者甚至可以跟着书中的文字介绍,动手折一折、裁一裁,感受不同开本的大小,“见证”书籍形态从卷轴、折本到分页的演进。
“书籍史乃至出版史,某种程度上也是关于人类或人类文明的历史,而其除展示人类改造自然与社会等的事功,更深层意义则是展示人的思想智慧的发展轨迹以及人性等问题。”(12)文化史的视角,无疑是书籍史研究中最为重要的视角之一。以《书的大历史》为例,这一视角上的写作尝试值得关注。
基思·休斯敦固然对制书技艺的历史非常感兴趣,但他并不局限于狭隘的技术决定论。在书籍技术史的梳理中,蔡伦、毕昇、谷登堡等毋庸置疑是闪亮耀眼的明星,但驱动着“书”不断向前发展的,还有更多不太为人看重的边缘人物。他们是众多“以失败告终”的发明者或投资者、默默无闻的工匠、普通的抄写员、心高气傲的出版商等等。
就书写材料而言,中国的造纸术传到阿拉伯世界、北非以及欧洲之后,默默无闻的造纸工匠们因地制宜,不断对造纸工艺进行着看似“一点也不复杂”(13)的改良,如用机械驱动的浆轮替代巨大的搅拌棒,以水力驱动的锤子取代沉重的大石头。这些改良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却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造纸原材料的短缺。在欧洲和美国,废旧亚麻布料短缺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一直延续至现代。各路好事者尝试过用石棉、玉米壳、海草、玉米、稻草、棕榈叶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材料作为破布头的替代品。在中国,蔡伦最初利用的麻、构树皮等传统原材料也逐渐不能满足生产需要,人们先后尝试用竹子、芦苇、麦草、蒲草、蔗渣等进行造纸。19世纪中期,使用木浆造纸的想法在欧洲落到实处,以木材为原料的机械化造纸厂在世界各地迅速发展起来。至此,造纸商们终于摆脱了原材料不足的束缚,图书行业急剧发展壮大。
“从任何角度来说,这都是一场革命。”(14)为了让读者一窥这一关键片刻,基思·休斯敦注重从人性、从个人生活史的角度切入并展开,讲述了法国博物学家雷奥穆·费雷尔特·德·雷奥米尔、德国乡下织工弗里德里希·戈特洛布·凯勒、萨克森造纸商海因里希·弗尔特、法国造纸厂普通职员路易斯-尼古拉斯·罗伯特等人的故事。首先,是使用木浆造纸这一想法的提出:1719年,雷奥米尔观察到黄蜂用咀嚼过的木浆制作出质地像纸一样的巢穴,提问人类能不能模仿这些勤劳的昆虫制造出真正的纸张。其次,是受这一想法启发而诞生的发明:1844年,凯勒制造了一台用石辊碾碎木材的破碎机,利用生成的木浆制作出了纸张,并成功申请到专利。然后,是这一发明的落地开花:1846年,为了从自己的发明中获利,凯勒与造纸商海因里希·弗尔特合伙;1852年,因流程不够成熟,工业化生产未能实现,凯勒无法支付专利续展费,此项专利归弗尔特一人所有;1859年,弗尔特携手工程师约翰·马休斯·福伊特,大规模生产凯勒发明的碎木机。于是弗尔特一夜暴富,福伊特成为现代造纸业的先驱,可怜的凯勒却什么也没得到。
书籍制作技术每一次或大或小的创新,背后都可能存在着凯勒这样不得志的发明家、默默无闻的工匠、追逐利润的投资者。脑洞大开的发明家专注于发现与突破,却不一定是优秀的商人,难以获得预想中的经济回报,甚至还因此而穷困潦倒。追逐利润的投资者有可能如海因里希·弗尔特眼光独到、一夜暴富,也有可能像投资排字机的马克·吐温那样屡战屡败、血本无归。但也正是靠了这无数人六千年中的不懈摸索,书籍这一最悠久的知识储存工具才能得以成形并持续至今。
以上所做的种种新探索,既与作者基思·休斯敦的研究志趣和关注重点密不可分,也奠基于中西书籍史研究的学术传承。《书的大历史》更致力于面向大众普及新知,在有趣的故事背后“为当今建立起一种理性”,揭示出驱动这些技术进步的主要原因,是人类或基于追求经济利益,或基于求索新知的欲望,或基于信仰宗教的虔诚而不断产生的新需求。数千年来,从莎草纸到羊皮纸,从黏土泥板到刻字蜡板,从雕版印刷到凹版印刷,从卷轴到分页,书籍制作技术始终受到文化、政治、宗教的牵动。
今天,电子书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对实体书籍的威胁。但根据艾瑞咨询发布的《2021年中国图书市场研究报告》,纸质书、电子书、有声的用户阅读时长在2020年均实现增长,且纸质书和有声的时长较电子书的增长更多。统计数据表明,纸质书依然表现坚挺,书的大历史仍在继续,对书籍史写作的探索也还会继续。
注释:
①[英]戴维·芬克尔斯坦、阿里斯泰尔·麦克利里著,何朝晖译:《书史导论》,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6页。
②江曦:《陈彬龢、查猛济<中国书史>考辨》,《图书馆杂志》2018年第6期。
③何朝晖:《为了将来多元书文化的沟通和对话——<书史导论>译者前言》,《中华读书报》2012年3月28日10 版。
④郭平兴:《不一样的书籍观:论中西方书籍史的差异》,《出版科学》2015年第4期。
⑤[美]罗伯特·达恩顿著,叶桐、顾杭译:《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1775—1800)》,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页。
⑥[英]基思·休斯敦著,伊玉岩、邵慧敏译,《书的大历史:六千年的演化与变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3页。
⑦[法]吕西安·费弗尔、亨利-让·马丁著,和灿欣译:《书籍的历史:从手抄本到印刷书》,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1页。
⑧[法]吕西安·费弗尔、亨利-让·马丁著,和灿欣译:《书籍的历史:从手抄本到印刷书》,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6页。
⑨[苏]伊林著,胡愈之译:《书的故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页。
⑩[法]米歇尔·德·塞尔托著,倪复生译:《历史书写》,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6页。
(11)张正萍:《“书感”的来源——读<书的大历史>》,《书城》2021年第5期。
(12)马晓翔、王宏波:《书史理论:以社会视角观照书籍的历史》,《出版广角》2018年22期。
(13)[英]基思·休斯敦著,伊玉岩、邵慧敏译,《书的大历史:六千年的演化与变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58页。
(14)[英]基思·休斯敦著,伊玉岩、邵慧敏译,《书的大历史:六千年的演化与变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