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开缝的窗子

2022-02-17 08:37武庆丽
南方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腊梅小雨女儿

武庆丽

80后,山东沂南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第24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18年从事小说创作。有小说散见于《满族文学》《广西文学》《山东文学》《朔方》《延河》等刊,作品曾多次获奖。

三步能走到头的小房间几乎被聂德香弄成了一间她心目中的无菌室。为此她费了很多工夫,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江怀伟的指导下,他是功臣,她也很满意了。毕竟条件摆在那里。错开门向还新加了一道几米的逼仄暗道。江怀伟说暗道对无菌室起缓冲的作用,聂德香不懂啥叫缓冲,但是她觉得他这么说了肯定就有他的道理,于是就一一照做了。房间内常年温度保持在18到24摄氏度。当然这温度除了是她自己感知舒适外,上高中的女儿也给测试过。

房间唯一的窗户不能透风,是封闭的,一旦透风,对丈夫李明远的病情无疑是致命的。

窗台上面放着一株约40公分高的腊梅。腊梅枝头挑着三两个苞,正跃跃欲试。

聂德香从来不养花草。除了时间、精力上不允许外,她一直没有这个爱好和心性。更别说腊梅这种在她心里只可供欣赏的花儿了。这株腊梅是江怀伟前年送来的,江怀伟特地嘱咐说暂时不适合放在有病人的房间里。聂德香心里笑着说,没一点生气也不好。聂德香觉得自己能说出“生气”两字,内心突然有一丝自豪飘过,她解释为,生气,充满生生不息的活的气息。她想有江怀伟在身边,耳濡目染嘛,自然心里会生出一些以前没想过的词句,这也许就是生活乐趣吧。

江怀伟听了扑哧笑一下便没再说什么。他还隔三差五地来洒些水,剪剪枝,细心呵护着腊梅。

聂德香每每会看着江怀伟侍弄腊梅的样子出神,怎么会有那么有耐心的细致男人呢,那感觉就像爱腻一个婴儿般,让人心软,更让她心里泛起一股温温暖暖的小细流。夜里也会甜丝丝地流淌。他真是个好人呢!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个好字,让人不由得心生欣喜和舒服。

想到这些,聂德香觉得自己从头发到脚指头一下子就有了江怀伟嘴里说的生机,春天里万物生长勃发的生机。说实话,她不懂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生机是啥东西,她想她就把这种心里的感觉视为生机吧。这种感觉真好,她在镜子面前端详着自己的样子,角度变换着,一遍又一遍,嘴角上扬,指尖轻轻略过自己的脸颊,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端详这张脸了,这样感觉真挺好。像这个冬天里植物吐出新芽。

可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却从来不踏入无菌室半步。聂德香想起来这事,嘴角垂下去,心里就麻酸酸的。好像在一片洁白的雪地里,有了个刺眼的黑点儿。尽管这么多年来,她与女儿早已习惯了侍弄丈夫李明远的笨身子。可是现在江怀伟出现了。她想,江怀伟对花花草草都这么上心,就不能把那些恩德再给我施一些吗?要不干脆把李明远也当成一株花草。其实李明远多年前早已是一株没有生机的草了。虽然江怀伟有几次向她明里暗里解释过,他说,这是自己内心的一种敬畏,也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随便进单身女人的家,更何况是有夫之妇。他无法面对她的男人就躺在床上。男人的心脏还在跳动。

啥是敬畏,规矩?村里人都知道他对自己的关心超出常人,难道还在乎这一步?他害怕了吗?聂德香一想心就沉甸甸的。

聂德香挪开镜子再去望一眼腊梅。算算,腊梅今年可是第一次见苞,马上就要开花了,能开花多好啊!想着想着,雾霾散去,心头又有一种说不清掩不住的喜悦袭上来,喜到兴处又自然地带出来两片浅浅的绯红飘在脸颊。

房间里也没有别人,哦,不,还有李明远,不过,他就是个活死人,跟她自己一个人没有区别。想到活死人时,聂德香心头颤了一下。

活死人就这么心甘情愿地交给自己了,也没征求她的意见,也不问问她愿不愿意。

今天,她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头一回这么用心地打扮自己。她从梳妆台里层抽屉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粉色粉底盒,那是江怀伟生日时送给她的粉底液。说特别适合她的气色。聂德香平时不舍得用,这是第一次用,她放在鼻子上嗅了又嗅,她涂抹了淡淡一层。一股清香的气味沁入心底。她宝贝似的又放回原处。因为下午在江怀伟策划安排下去参加“爱心帮”公益协会一个以百人家庭为单位的活动。她作为县里评选的文明家庭代表是这次活动的重要演讲嘉宾。就是让她讲讲她的事迹,这么多年来怎么无怨无悔地伺候丈夫,养育女儿,直到评上县文明家庭的感想之类的。形象还是要注意的,也是一定要注意的,毕竟面对的是百人家庭,当然还有江怀伟。江怀伟是“爱心帮”公益协会的会长。“爱心帮”公益协会是江怀伟在几年前从自己民政局岗位上退下来后自发组织成立的社会公益组织。作为退休干部的江怀伟,心里一直有一团未灭的热火,那就是退休了做公益,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作为余生的价值追求。事实表明,几年下来,他把协会搞得不错,受益的人日渐增多,目前协会会员已达百人。江怀伟在芝麻大小的县城里已小有名气。

三年前住在山村里的聂德香作为江怀伟公益协会重点帮扶对象,结识了江怀伟。从认识到现在,江怀伟一直把源源不断的爱心填进了聂德香的心房空白处,让聂德香心里那颗冰冻的种子有了萌动的希望。

聂德香又拿起江怀伟两天前就为她精心准备好的演讲稿,她说,江局长,你把我写得這么好,我都不好意思念出来了呢。江怀伟笑道,你就是这么好呢,我是实话实说,还有,我说过多次叫我江哥或是怀伟吧。聂德香的脸一热就红到了耳朵根儿。多少年了,她以为她已经随李明远做了一株空心的植物了。

对于稿子她背诵了不知多少遍了,做饭穿衣、工作、家务、照顾李明远时,甚至到梦里都没有停下来,她想起江怀伟对她说的话,那股甜时不时地就从心里涌上嘴角。此刻,她又像第一次拿到稿子时,小声地默念起来:

尊敬的各位来宾,亲爱的朋友们:

我是来自山花村的聂德香……

念完两句,她不时清两声嗓子,喝口水,平复平复自己起伏的情绪。紧张个啥啊,没出息的劲儿,这还没上台讲呢,要是真上台了再这样,岂不让江局长失望了?放下稿子,她又把脸挪进镜子里。

说真的,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收拾自己。就连那次去县里接受文明家庭评选表彰也没有像今天这么认真地打扮自己。江怀偉也特地嘱咐过,当然她也很愿意打扮一下。许久,盯着腊梅,43岁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到这个年龄,这个以4开头的数字也没有想象中可怕呢。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尽管圆脸,皱纹,斑点,皮肤不再细腻紧致,法令纹早早垂下来,又深了去,但还好,她整体看上去还算长有一张柔和的面相,那可是别人嘴中的旺夫相。此刻,比起那些所谓“荣誉”加身,她觉得自己心更软了,她更想做一个柔弱的小女人。

聂德香把手里一杯凉下来的温水放在窗台对面的床头柜上。这杯水应该提前二十分钟喂给丈夫李明远的。是,二十分钟前该喂水了,时间不多一分也不少一秒。可此刻,她却没有把水喂进李明远的胃里。丈夫喝不喝又有什么区别呢?但是他活着啊!甚至她有几个早晨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到李明远的房间里,用手摸摸他的心窝口,或是把耳朵侧上在他干枯的胸腔上,感觉一下他的心脏,听听他还有心跳没,那颗向命运顽强抗争的心脏还能跳多久,她多数时间摸到的是微颤着的,如脉搏样的波动在持续着,平缓着,磨炼着她的耐性。那波动像这个季节正午的一缕阳光,不会冷得那么硬,又暖得那么没有希望。她都开始怀疑自己了。她脑子里甚至冒出过这样的想法,李明远已经很多年不是她的丈夫了,他死了吗?他还能活多久?想到这些,她心跳猛然厉害两下。从啥时候开始,自己有了这些想法了!她赶忙把脑子里的理智翻出来,拿手朝自己的大腿上使劲儿掐了一把。

这么多年都撑过来了。

都说坚持一件事满二十一天,就容易形成一种习惯。那七年的日日夜夜,七个365天的照顾形成的习惯,早已让人熟能生巧,熟烂于心了吧。该哪个时间点喂食,哪个时间点喂水,哪个时间点翻身,哪个时间点按摩,哪个时间点擦身,哪个时间点处理大小便,聂德香把握得丝毫不差。时间点上的准确率比她丢弃的花五元钱买来的闹钟响铃要管用。用心程度上比照顾上高中的女儿都要再细上几分。

窗台上的水继续凉下去,虽然房间里有两节暖气片,但外面的寒气毕竟能沁到骨头里。这个冬天真冷!一切抵不过时间,一杯水就是最好的证明。即便它慢,即便在炎炎酷日里,它的温度只会越来越凉。

聂德香盯着李明远的样子看了又看,她的嘴角却不自觉地扬上来。聂德香还没有完全把自己跑偏的乱想法收拾完,李明远大伯家的堂弟李明河来了。李明河进屋就脆生地喊了一声嫂子。一进屋的李明河把目光停在聂德香身上老半天,聂德香措手不及地应了一声后低下头弯腰给李明远掖掖被角,顺便捏捏小腿。李明河追着聂德香的脸蛋晃。

聂德香说,咋了。

李明河嗫嚅道,嫂子今天心情不孬,穿这一身好看,皮肤也好。李明河说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便马上又转了话头,听说你就要去县城里讲话?

嗯,她低头应着。李明河手里提着两个保温桶,一个粉色的,一个蓝色的。他把粉色的保温桶拥到聂德香的胸前,说,还没吃吧,给,趁热乎。聂德香接过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李明河见她没有打开的意思,又说,鸡汤,我炖的土鸡,你都瘦了,补补。聂德香说,以后别为我费心,我能照顾自己。李明河没接话,把蓝色保温桶打开,倒出来的是绿色的稀米糊。他喝水了吗?李明河看着李明远说。

聂德香说,喝了,喝了……该吃饭了。

李明河与聂德香与往常一样,把加了消炎药的稀米糊小心翼翼通过李明远鼻腔里的软管,倒进去,说是倒,用的是改良注射器,一滴两滴慢慢地间隔开推进去……

李明河又说,嫂子你觉得江怀伟这个人咋样?

聂德香没有看李明河的脸,平和地反问他,挺好的,咋问这个?

没啥,就觉得那个江局长不像个过日子的料 ,他当了一辈子领导了,真能看得起咱老百姓?帮咱那是他觉着有光加在他身上,至于人心还得细琢磨……

聂德香打断他的话把嗓门故意抬高,人家从没进过你哥的房间,好了,今天就喂这些吧。等会再让他站站吧。

聂德香嘴里说的站站就是让把李明远固定在带轮的活动板床上,他们把床立起来,相当于让李明远站起来。聂德香一个人的时候弄不了,每天午饭过后,李明河来一起帮着弄床,或是女儿在家的时候。女儿在的时候,聂德香就电话通知李明河不要来了。

李明河说,那行,下午你安心去讲话,我看着他。

聂德香又说,我跟妮儿说好了,从后天,你忙你的吧,听说村后有人给你说个家口,你得去好好看看呢,你哥,我和妮儿两个一块照料……

李明河如鲠在喉。脸色铁青,他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被火吊烧的一只老鼠。走了啊。临走时,他又撂下一句,人心隔肚皮,荣誉不能当日子过,你别被他蒙骗了!

倒流出来的米糊从软管里淌到李明远的嘴角,聂德香擦了一遍两遍,她知道小叔子李明河说的是谁,她也知道35岁却一直不肯结婚的李明河的心思,她心里万分感激李明河的,在外人眼里,他是来帮着照顾植物人的丈夫,也是他自己的哥,但她不能也不愿挑破与李明河之间那层纸。她毕竟是嫂子,李明远毕竟还活着。

李明远的身边不能没有人,不说24小时守护着,起码夜里得陪床,许多夜里李明河就住在隔壁小房间里,一有什么动静,他第一个跑过来。白天,聂德香要在一家小型鞋厂里做着零工供着上高中的女儿,还有李明远日常的治疗护理及生活费用。同事眼中的她还跟以前一样,乐呵呵地过着日子。早有同事劝她,趁着年轻再找一个人,好赖是个健全的人,日子也好过些。聂德香总是呵呵两声不再言语。

有些事,她也不想麻烦江怀伟,也许只有李明河真正知道她的苦。有一次,夜里风急雨骤,李明远房间里的窗子开了,李明河赶忙去关窗子,却看见聂德香躲在角落里一个人偷偷掉眼泪,他看着她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抱起了聂德香。怀里的聂德香擦了把眼泪后,起身脱开李明河,把他推到了门外。我是嫂子,嫂子啊!李明河一个踉跄差点扑在了地上的积水里。雨急躁起来,李明河顶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悻悻地回了。

她停下了手,她看着躺在这张床上七年的李明远,面目全非的李明远,一到夏天,褥疮就严重的李明远,他还是自己的男人吗?她真的不认识他了,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全县文明家庭,可在自己心里,她真的不需要做给任何人看,她认命了,也习惯了,她照顾重度植物人的丈夫,仿佛就是天经地义。想想真是命运捉弄人啊,要不是七年前的那场车祸,要不是李明远那次非要去送罗小雨,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她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比这个季节还要冷上几度,那一天,窗外惨白的太阳光,如无数针芒集结起来的反射聚点,猝不及防地刺在聂德香36岁的心脏上,让聂德香差点昏过去。那天,正在鞋厂里做工的聂德香接到了在摩托配件厂当技术工的李明远出车祸的消息。聂德香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如何托着如两条过水面条似的腿赶到的医院的。这一辈子她做梦也不会相信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血肉模糊的人是她的丈夫。抢救了几天几夜后,由于李明远大脑受伤严重,医院告知,丈夫可能永远处于植物人状态。植物人是啥呢,聂德香从电视上看到的植物人不就是活死人吗?天塌了!她看着正在上学的女儿,聂德香说,咱这日子还过吗?女儿一听嚎啕大哭,娘俩儿就抱头一块痛哭。那还活不活呢?死是很容易的事,留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才是难受的!这时候女儿的哭声也变得撕心裂肺起来。听着女儿的哭声,她的心又挺了过来,不为别的,为了孩子吧。

同时,出车祸的还有罗小雨。幸运的是罗小雨除有几处骨折外,没有受更重的伤。住了十几天医院后就回家了。

后来,聂德香了解到了李明远出车祸的前因后果。她仰天喊上一声,你做个好人做过头了,把自己搭进去了!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原来,李明远出事的那天,本来是临着他调休,但是李明远没有直接回家,他留在了厂子里继续辅导自己新带的徒弟罗小雨。出身贫寒家庭的罗小雨高中没毕业就去了摩托车配件厂。别看他人小品质却好,吃苦能干,上进聪慧,性格开朗阳光。

罗小雨过了实习期,分配师傅的时候,李明远主动去厂长那里点名要他。李明远曾多次向聂德香念叨罗小雨,这个孩子有眼力见儿,人也本分老实,我想帮他。聂德香头一回见丈夫这么喜欢一个人。李明远是个有爱心又爱才的人,看见老实奋进的年轻人,就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他说我那时候没遇到好师傅,走了不少弯路也吃了不少苦。现在,我要做个好师傅。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罗小雨也对他这个优秀的师傅尊敬有加。有几次李明远发了工资私底下还资助过罗小雨。

出事的那天晚上,李明远骑着摩托车送的罗小雨。谁知,就在半路,与一辆重型货车发生了激烈碰撞……

有限的赔偿金在医院那个无底洞里,显得捉襟见肘,杯水车薪。

无底洞,该填也得填。聂德香为此欠了很多外债。

住了一年的医院后,聂德香觉得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回家吧,回家后聂德香成了半个医生。

后院里的蔬菜、粮食慢慢逝去生机,它们都为李明远的生命让开了道。

聂德香说,他活一天,我就照料他一天。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们欠下的债,我就认到底!还到底!我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儿。

亲戚,包括村里人都不敢再多看李明远一眼。除了他那颗心脏跳动外,李明远眼球缺失,身体变形……简直就是一摊捧不上堆的还在继续坏死的腐肉啊!特别到了夏天,为了少生褥疮,身子需要有人天天擦拭。细化到头,脸,脖子,胸膛,肚子,腿,脚……

李明远成了聂德香第二个孩子,婴儿般的孩子,长不大的婴儿。

苦难会彻底改变一个人,没出事之前,虽是农村出身的聂德香,日子过得比其他女人精细,惬意,洒脱。她宁愿花几百元买一件衣服也不去地摊上淘一堆几十元的廉价货。

生活从来不会和谁协商好再去安排他们的命运,聂德香只有咬紧牙关走下去。

同村的乡亲们多次为李明远捐过善款,每逢节假日,生活用品等一些慰问品时不时地扎堆在她家的门口或院子里,有些陌生人不留姓不说名,好人缘的聂德香被乡亲们感动着,乡亲们也被她感动着。

可自出事以后,几年来,罗小雨一次也没有露过面。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没出事之前,罗小雨来过家里吃过几次饭,聂德香记得他最爱吃自己做的红烧肉,吃完还一个劲儿地夸,师母,您做的红烧肉比大饭店做的都好吃。李明远笑着把几块大的肉夹到他碗里。每次发了工资,罗小雨也提着几瓶酒来孝敬李明远,李明远每次都拒绝,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好好学技术,师傅盼着你有朝一日能超过我。羞涩的罗小雨听着笑嘻嘻地摸摸脑袋。

聂德香知道,罗小雨没有失忆。听工人说,罗小雨出院后辞了职,去了外地,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留下,再无音信。

有时候,聂德香会边给李明远擦拭身子边向他唠叨几句,你为你的爱徒搭上了下半辈子,你的好徒弟一次都没来看过你。你说你值不值吧?

李明远仍然木头一般死寂。

聂德香去衣柜前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时,江怀伟打来了电话,说下午开车来接她,等演讲会结束后,一起吃个饭,餐馆已订好,是县城的一家有名的餐馆。同时告诉她参加宴席的有他之前的领导,正好借这个机会,让聂德香认识一下老领导们。聂德香答应着挂了电话,不知不觉中又平添了一些紧张。她又拿出稿子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稿子念完,又拿起粉底液在脸颊两侧轻轻沾了沾。

回到无菌室,到了给李明远按摩的时间了,她把双手用肥皂洗了两遍。按摩是个力气活,只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并且把双手锻炼得灵活用力。

二十分钟过去,窗户上起了霜。她靠近,有一些细碎的盐末样的雪慢悠悠地飘落下来,貼在窗子上,倏忽成霜,成水,划下如道道泪痕。

想想两周没见女儿了。前两天告诉女儿自己去县里做嘉宾,她希望女儿能在台下给自己加油助阵。当然,也不纯粹是为了加油,她觉得女儿在台下,她会更加踏实。女儿说,功课忙,不一定会去。果真没有回来。她突然发现,上个学期,江怀伟送女儿的新背包,女儿一次也没用过。她看着乖巧的李明远,想着女儿,窗上的水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弥漫开来。

把丈夫安顿好,她喘了口气,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台前,细细端详腊梅,有一个淡黄的苞,蓬松欲绽。

她伸出手,握住了窗柄,窗柄有温度,却紧紧的。她慢慢地向外用力,像一声心跳的声响,一丝丝缝隙便裂开,她抖了一下手,接着松开,慌乱跑出了房间。

推开门的瞬间,李明河踩着时间点来了。去县里的时间到了,聂德香嘱咐了几遍后出了门。

江怀伟站在车外,细碎的雪花斜打在他英俊的脸上。聂德香深吸一口气,远远地,她仿佛看到前路的一道光正指引着,张开双臂等待着她。她径直走去,步履轻盈,有跑起来的冲动。

江怀伟盯在她身上的目光,把聂德香一下子弄得慌了神,迎面的细雪花有些迷眼,她低下头,裹了裹上衣,脸上却辣辣的。

一路上江怀伟说了很多话,基本都是关于演讲内容等一些注意事项。聂德香认真地听着,又不由自主地开起了小差。江怀伟摸了一下她的手说,别紧张,有我在呢。她下意识地抽离了手,点点头。

有一件事她听得明晰,江怀伟说,前一段时间去村里做公益,遇到了一个叫罗小雨的年轻人,江怀伟把样貌详细描述了一遍。他说,不知道是不是大哥的徒弟……他继续说,我从老乡嘴里了解到,他结过一次婚,又离了,现在一直是单身,在乡村做助教老师,基本是公益的……后面的话聂德香没有听到。她觉得后背上被盖上了一层雪花使她发凉。

雪花越下越密集。像一张丝网铺在前方未知的路途上。

到了会场,雪也知趣地停了。参加活动的人并不比想象中少,聂德香前半部分讲得从容自如,台下掌声如雷。江怀伟一个劲儿地拿相机聚焦她。旁边请了县电视台的记者到场。当聂德香后面讲到丈夫李明远的时候,戛然而止,手哆嗦起来,其实她之前已经讲过李明远多次,讲他的病情,照顾起居,夫妻感情等等。而现在面对台下一双双眼睛,她竟一个字也讲不出来。江怀伟脸色变得严肃,放下手中的照相机,挥手示意她不要紧张,给她鼓励。

对不住大伙了,我……我……聂德香几个箭步冲出了会场,外面的天空和大地都滴着露水,潮湿蒙住了她的双眼。她早已顾不上精心化了半天的淡妆。

她急急地寻着路过的出租车。她想立马飞回家去,她想起了腊梅,想起了女儿,想起了那扇本不该裂开缝的窗子。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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