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佃
莲子蹲在菜畦垄沟上割韭菜。
莲子家南院墙外边的一块菜园里,长着两庹长的一畦韭菜,镰头高的头茬韭菜,水灵而娇嫩。韭菜刚露锥的时候,莲子施了羊粪,仲春的暖阳和羊粪一股脑地催生了那股水灵肥美。前几天二嫂隔着院墙喊她,说韭菜再不割就老了。在三米高的院墙这边,莲子能嗅到二嫂话音里浓郁的韭菜味。
莲子和韭菜都属于芭蔴峪。
芭蔴峪是莲子的村庄。芭蔴峪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房屋都是依山而建,参差错落有致。莲子的家在村东边的一个山洼里,东边的山头高出房屋很多,挡住了山谷里来的风。石头砌的围墙,高厚结实。晴天的时候,站在院子里,能一直看到南边遥远的谷口,视野之内,山峦层层叠叠,像一幅美丽的山水画,远处的山脊隐隐约约,近处的梯田尽收眼底,晴好的日子,能看见远处山谷间袅袅的炊烟。莲子最是醉心于霞光万道的早晨,群山巍峨,云蒸霞蔚,恍如人间仙境;而到了傍晚,落日熔金,倦鸟归林,自是一派田园风光。
芭蔴峪的山谷里长着一种树,叫芭蔴树,村庄的名字就来自那些树。镇上来的林业干部说,芭蔴树是稀有树种,莲子满心的骄傲,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株芭蔴树,长在山谷间,花开花谢,沐浴着山间的清风明月,守着满山的寂寞却活得充盈踏实。
莲子从小到大一直没有真正离开过芭蔴峪,莲子不羡慕山外的光怪陆离,她从心里不舍得离开芭蔴峪,丈夫好几次劝说她去城市租房打工,她都拒绝了。莲子喜欢在这沟沟壑壑间穿行奔走,打心底里感觉惬意舒服。曾经去城里和丈夫一块儿开过小吃店,干了没几天,莲子就觉得浑身难受,彻夜难眠,城市的吵嚷和喧嚣,一点都没有驱走莲子内心深处的蓝天白云,即使站在火烧炉子旁边,莲子还是能听得见芭蔴峪的山泉在她心底汩汩涌动。几天下来,莲子就感到了抑郁,干活的时候恍惚迷离,竟然不小心碰翻了馄饨锅,手上烫出的血泡像铃铛。丈夫连夜把莲子送回了芭蔴峪,说也奇怪,回到芭蔴峪的第一个夜晚,莲子就一觉睡到了太阳冒出山尖。
几番折腾,莲子觉得她是真正属于芭蔴峪的,只有躺在芭蔴峪的木床上,她才能理顺自己的梦境,才能找回原本的自己。在芭蔴峪,莲子过得死心塌地,任何离开芭蔴峪的念头,莲子都觉得是对村庄的背叛。
莲子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厮守什么。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平日里不过五六十口人,大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孩童也大都随着父母去打工的地方上学了,村巷间很少看见有人走动,连黎明的鸡叫都是稀稀落落的。芭蔴峪现有的留守村民当中,莲子算是最年轻的。村里只有陈、苏两姓人,陈家是娘家,苏家是婆家,抬头是叔伯,低头是娘婶。莲子的日子过得像山尖的白云,悠闲,透澈。
莲子现在是村庄里最年轻的女人,村里的老人都记得莲子小时候的模样,四十五岁的莲子在村人的眼里,依然是一个孩子。
芭蔴峪,是一个日渐老去的村庄;莲子,是村庄里最后的一抹青绿。莲子嗅得出早春韭菜的味道,莲子也能嗅出村庄的暮气,村路上都铺了水泥,安装了路灯,可莲子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村庄变老的气息。村庄里连吵架的声音都越来越少了,人老了,没了力气,懒得去为一些琐事争执。每次走过村里那些老年人的身边时,她就想,有一天她也会像他们这样沉沉老去。
日子波澜不惊,太阳从东山捱到西山,鸟儿从南坡飞到北坡,莲子的日子也跟着云淡风轻地走过。还没割第二茬韭菜,时光已经磨磨蹭蹭地到了春天的尾巴上。
多年前明子来的那个早晨,莲子也是刚刚割完二茬韭菜,正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择韭菜里掺杂着的野草。
那天早晨,莲子吃过早饭,把鸡撵出来关进栅栏之后,就去割韭菜了。她手里拿着一把韭菜,看山口飞翔着的一只鹰。早晨的空气清新明透,那只鹰上下翻飞,莲子的视线也跟著那只鹰盘旋游走。莲子看见鹰的影子下开过来一辆昌河车,车像一个方形的玩具向村子慢慢移过来。芭蔴峪是这条山沟里最靠上的村子,芭蔴峪上边再没有村庄了,沿河上来的公路到了芭蔴峪就算到了尽头。路上不会有过路的车辆,村里的人对上来的每一辆车都抱着好奇心翘首观望。
昌河车开到村口的一棵老槐树下,停下了,车门打开,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从车上跳了下来。隔得有点远,莲子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孔,只见那人提着一个包,关上车门,拐进村子里的一条胡同不见了。莲子突然想起来,那个人像是明子,应该是来给苏老三家的猪打疫苗的。不一会儿,莲子就听见村子西头响起了猪撕心裂肺的嚎叫,一阵接着一阵,在山谷里传得很远。那是从村西头苏老三家的养猪场里传来的声响,去年的一场猪瘟,苏老三的猪死了一多半,要不是明子及时赶到,他的猪圈早就关门了。
春日的阳光围裹着莲子,莲子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恹恹欲睡。猪的叫声终于消停了下来,莲子抬起头看了看,昌河车还停在村口的槐树下。莲子想象着明子给猪打疫苗的样子,想着想着,就想起了那个爱吃猪卵子的瘦瘦的明子。
明子是水泉子村的兽医,早年毕业于一所职业中专,学的是兽医专业。明子的父亲也是一名兽医,中专毕业后明子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于是子承父业,顺理成章地也做了村里的兽医。明子的父亲做了一辈子兽医,最拿手的绝活就是给畜类割骟。莲子小时候见过明子的父亲做那些割骟的活。小莲子的父亲那年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头小公猪,养了半年,越长越不成样子,性情乖戾,脾气暴躁,一副既猥琐又憔悴的样子,还经常狂躁地冲击圈门,把猪圈里的石头条子都拱了起来。莲子的父亲以为猪得了怪病,骑着自行车去水泉子村请来了明子的父亲。明子跟着他父亲一块儿来看热闹。明子的父亲扒着圈门看了看,说,猪没毛病,只是没骟,骟了就好了。他打开圈门,站在门后,趁猪转身的工夫,一探手抓住了猪的一根后腿,接着又抓住了它的另一根后腿,使劲把猪掀翻在地,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绳子,三下五下缠来绕去,就把猪捆得结结实实了。接下来,只见明子的父亲从自行车的褡袋里摸出一包刀具,摆在猪圈门口的磨台上,从里面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很自信地跨进了猪圈。莲子紧张地躲在磨道里,不敢跟进去看,但是能听见猪一阵高过一阵的哀嚎,不一会儿,明子的父亲完成任务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两个乳白色的椭圆形肉球,双手沾满了血渍。他招呼他的儿子,明子,去门口摘两片南瓜叶子来。明子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出大门摘回了两片南瓜叶子,他父亲把肉球用南瓜叶子一包,塞进了自行车的褡袋里。他要把猪卵子带回去给明子炒着吃。
两个村子隔得不远,莲子和明子经常有机会遇见。每次见到明子,莲子都会想起那个用南瓜叶子包猪卵子的男孩。那年,两个村子的小学合并,莲子和明子都在一所学校里上五年级,只不过不在一个班里。莲子在课间偶尔会看见瘦瘦的明子,心想,吃了那么多的猪卵子,这个男孩怎么还是长不高呢?
升入初中,莲子对明子的记忆逐渐变得模糊了。莲子在一班,明子在四班,俩人见面很少,见了面也很少说话。莲子上完初中之后就中断了学业,她后来听说,明子去上了职业中专。细细捡拾着过往,莲子发现,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自她回到芭蔴峪,就好似躲进了深山老林,生活一下子和外界割裂开来。她经历的人和事少而简单,关于人生,关于爱情,关于未来,莲子都交付给了芭蔴峪的山山水水,芭蔴峪就是她的世界。
明子在附近几个村子里算是混得比较好的,他没有去打工,做兽医,得空去城里承包个小工程什么的,还在村里盖起了三层小楼。人到中年的明子,个头不高,头发有些稀疏,肚腩凸起,但衣着利落整洁。莲子赶集上店的时候经常碰见明子,明子总是停下来很热情地和莲子说话。莲子能感觉到明子眼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每次回到芭蔴峪,就会冷不丁地想起明子的眼神和话语。莲子破解不了那里面的密码。
莲子,莲子!一个身影从墙角探了出来,是明子。他挺着小肚腩站在胡同口的阳光里,头皮泛着幽光。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衫,露出了里面紫色的衬衣,整个人在阳光下显得神采奕奕。
蓮子赶紧起身招呼明子。明子夹着他的黑色小包,在大门台阶上坐了下来。明子说,我是来给苏老三的猪做割骟的,三头老母猪,活儿不大。
莲子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中年的女人了,居然还会有小姑娘般的羞涩。
莲子,我想让你帮我搭把手,出去干个活。明子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自己给自己点上。莲子没有吱声。明子接着说,我承包了机场那边一段公路的绿化带,后天就去栽植绿植,人手不够,想请你去干几天,工资一天一百。说完,明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盯着莲子的脸。
家里还有鸡要喂呢。莲子抬手指了指栅栏里的那几只鸡,顺便瞥了一眼明子脚上油亮的皮鞋。莲子还是第一次贴得这么近和明子说话。
明子吐出一口烟雾,笑了笑,说,你干几天挣的工资,够买几十只鸡的;再说了,早晨把鸡喂好出门,晚上回来再把鸡关起来,不误事。
莲子本来已经和春子说好,不再出去干活打工了,可是听明子说,当天可以来回,晚上能回到芭蔴峪,她又有点动心了。明子看出了莲子的犹豫,在墙角上蹭了蹭烟灰,说,莲子,咱们是老同学,放心,不会让你干太累的活。好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明子走后,莲子的心情一天都没有平静下来,那天的太阳,在莲子看来也格外耀眼。后来她和春子视频聊天,说自己要去机场打短工,春子竟然挺高兴,他说他距离机场也不是很远,莲子去了他可以坐地铁去看她。莲子没坐过地铁,莲子只是突然挺想春子。
鸡叫头遍,莲子就醒了,刷了一会儿抖音,觉得两眼发涩,就把头使劲埋在枕头里。勉强迷糊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捱到四点,赶紧爬起来梳洗打扮,又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明子的车到胡同口的时候正好五点,车从芭蔴峪出来后,又接上了其他几个妇女。昌河车在弯曲的山路上拧来转去,转得莲子头晕,胃里的面条也吐了个精光。明子让莲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莲子的胃才稍微好受些。
辗转颠簸近两个小时,他们终于站在了离机场不远的那一片绿化带边上。这里视野开阔,阳光灿烂,远处高楼林立,宽阔的马路上车辆如流,天地间是一片亮丽耀眼的灰白色。机场上的飞机此起彼落,就像石岩下庞大蜂巢里往来如织的马蜂。
明子让妇女们在绿化带里分散开来,每人发一把短柄小锄,沿着路边栽小刺柏。土质很松软,几个人一会儿就挖好了一溜小沟,然后将小刺柏一一排在沟里。
明子蹲在莲子旁边,手把手教她怎么栽植。莲子戴了一副雪白的手套,一会儿工夫,已是满手的污泥,明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厚实的手套递给莲子,莲子接过来打开一看,手套里还夹着一块巧克力。莲子看了一眼明子,明子顺势就拉过了莲子的手。莲子飞快地把手抽了回来,小心地看了看周围,低声说,别闹,人家都看见了。明子笑了笑,说,看你紧张的,就像个小媳妇。
午饭是在路边的一棵法桐树下吃的。明子拉来了两个中号的保温桶,一桶是开水,一桶是炖菜。菜是猪肉炖白菜,还有几块豆腐掺在里面。莲子吃了半碗就不想再吃了,炖菜在桶里闷了老半天,白菜泡得稀烂,豆腐也都成了蜂窝状。明子舀了一勺想盛给她,莲子摆了摆手。人行道上来往的人都转头看莲子她们吃饭,莲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再抬眼看去,刚才那些亮丽雄伟的景象一下变得陌生了,再也不是刚刚见到时的模样。莲子明白,这不是属于她们的城市,她们廉价的围巾和写字楼里的裙摆压根儿就不是一个色泽。在抖音和新闻里看多了城市的花花绿绿,但是当真正以一个打工者的身份出现在城市里时,莲子还是觉出了芭蔴峪和大都市的云泥之别。在城市的光影里,明子也褪去了那些光环,在山谷间罗叠着的那几个村庄里,明子算是一个人物,可在大城市的街巷间,明子和他的昌河车渺小到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回来的路上,莲子还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明子一路上讲了好几个荤呱,后排座位上的几个妇女笑得前仰后合,莲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随时想吐。回芭蔴峪的路上,车里只剩下了明子和莲子,车拐过水泉子村的桥头时,明子突然伸出右手攥住了莲子的手。莲子拽了几下没有挣脱。莲子看看明子,明子一手开着车,对面耀眼的车灯照得他的脸上清清楚楚的。莲子就由他攥着手,不再看明子了,她侧过脸去看车窗外朦胧的河道和黑黢黢的大东山。这时,明子的手慢慢地加了力道,连同莲子的手一起使劲摁在莲子的腿上。
啪——!
莲子回过身来,一巴掌抽在明子的手背上。明子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莲子说,还得寸进尺了你。明子嘿嘿笑了几声,说,莲子,没想到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倔,大家还都说你温顺得像只小猫呢,今天可算是领教了。明子接着说,莲子,我一直记得我们小时候一块儿上学的情形,我记得小时候我还去过你家,那时候对你就有很深的印象。后来各自成了家,每次看见你在我们村子里走,我的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明子边说边换挡、加油,昌河车爬上了一段陡坡。
明子一边开着车,一边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里。和春子结婚二十年了,莲子还从来没有听春子说过类似的话语。在芭蔴峪听惯了家长里短,见多了打情骂俏,可这种一本正经的撩拨,对莲子来说,却还是头一次,它唤起了莲子内心的柔软,在这样的夜晚,她似乎重拾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在芭蔴峪这条山谷里,在百十口人的芭蔴峪,中年的莲子,虽说还在扮演着年轻人的角色,但在沉寂的村庄里,在老人们蹒跚的身影中,在山尖交替的日月间,莲子知道自己已然一点点褪去了青春的样貌和激情。但是莲子从来没感觉到过孤独,即使春子常年不在家,莲子也能把生活打理得充盈实在、满满当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想想丈夫,想想儿子,再和他爷儿俩来上一段语音或者视频,心里一直荡漾着满满的幸福感。
爬上陡坡之后,明子突然把车停了下来,拧钥匙熄了火。莲子的眼前瞬间陷入一片黑暗,整条山谷死一般沉寂。不远处就是芭蔴峪村口的老槐树。明子解下了安全带,转过身,两只手一起攥住莲子的手。莲子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明子的脸径直向莲子凑了过来,莲子把脸扭向车窗一边,低声说,你别乱来,有人。明子抬起头,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烟头明明灭灭。没事的。明子没有松手,反而攥得愈发紧了。明子坚硬的胡茬蹭过莲子腮边,莲子已经感觉到了明子嘴里热烘烘的气息。莲子使劲推搡着明子,但是车内空间很狭小,莲子根本推不动明子山一样的身躯。
咕咕喵,咕咕——
咕咕喵,咕咕喵——
突然,車旁槐树上几声夜猫子的叫声刺穿了车窗玻璃,那声音听上去凄厉而又哀婉。明子陡然停了下来,松开了手。
他抬手重新打着火,发动了车子,一直把莲子送到了胡同口。临走时他说,早点休息,明天我早点过来接你。
看着明子的车灯在蜿蜒的山路上远去,莲子内心五味杂陈,一天的经历,像梦。
莲子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太阳能热水器里的水很烫,透过袅袅热气中,看着镜子里自己那依然还算苗条的胴体,莲子不由得想起了春子。丈夫春子和莲子是同学,俩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又一起念到初中毕业,共看山间明月,共同开山耕种喂羊。春子也是老实木讷的芭蔴峪人,是叔公公做的媒,经他三寸不烂之舌上的几句好话,莲子和春子的婚事便水到渠成。自从有了儿子,莲子和春子的日子便开始重复父母的生活,路还是那条路,河还是那条河。春子出去打工,莲子和儿子在芭蔴峪,后来儿子考上了三本,出去上大学了,公婆又相继去世,家里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了。莲子养了几只鸡,关在院墙外边的栅栏里,每天傍晚把鸡撵回宅院,早晨再把它们赶出去,然后莲子就坐在栅栏边的石头上,静静地看远处的山口。有时莲子的目光会长时间地追逐一只悬浮的苍鹰,一直到苍鹰在视线里变成黑点,消失不见。
春子在家的时候,每次等莲子洗完澡,他都会从后边抱住她,两只大手抚摸着她,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莲子抚着自己的胸部,想起了春子温情的爱抚,这个傻春子,常常急不可耐,像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看着看着,眼前的镜子里晃动着的又仿佛变成了明子的身体,莲子的脸蓦地变得绯红,莲子感觉自己是块好久没有耕耘的土地,连内心都板结得透不进气来。
刚洗完澡,手机响了,是春子打来的。莲子,今天累不累?店里挺忙,没抽出空去看你。莲子听见手机那头一片嘈杂的人声,莲子知道,春子很忙,那里很晚也会有人去吃夜宵。莲子说,出去干活还挺有意思的,看见了很多飞机,不过,就是来回的路上晕车,吐得难受。那过几天我还是回去把你接来吧,我这里也挺忙,你来搭把手。春子的语气里有一种恳求,莲子听得出来,春子,等天气凉快一点了,我就去找你,去了就再也不回芭蔴峪了。真的?你说话要算数。春子在手机那头激动得像个孩子。莲子突然觉得,自己欠春子太多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老高了,明子的车还没来接莲子。莲子去胡同口看了好几次都没有见到昌河车的影子。吃过早饭,明子终于给莲子打来了电话,告诉她,疫情紧张,最近不让去机场了。
莲子悻悻的,一整天都无精打采。
莲子坐在水牛脖子下边的石梁上歇脚。
水牛脖子是芭蔴峪的一条山谷,水牛脖子属于芭蔴峪,就像莲子属于芭蔴峪。
水牛脖子和水牛没有半根牛毛关系,山谷收口的瓶颈部位窄狭逼仄,看上去有点像牛脖子,故名水牛脖子。莲子不懂这些,从村庄到这山里的每一条山谷,有很多事物莲子都搞不明白,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走过了四十五年的光景。从小在山里长大,娘家婆家都在本村,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水牛脖子,莲子从来没有去考虑过水牛脖子这个名字的由来,莲子只是把水牛脖子的羊挂在心上。
莲子要去水牛脖子照管羊群。
那是初夏的一个下午,满树的槐花已经落尽,莲子拿着笤帚正在扫大门口水泥路上的槐花,远处井台边一个人边向她招手边喊,莲子,莲子!喊莲子的是她的叔公公,叔公公是村里的民兵连长。等走近了之后,叔公公这才慢条斯理地告诉她一件事,芭蔴峪下边水泉子村的兽医明子,打算在水牛脖子养殖黑山羊,想从芭蔴峪村里找一个人帮他照料羊群,只做傍晚的活,负责给羊饮一遍水,再把羊赶进山洞里锁好门。
听叔公公絮叨了半天,莲子才明白他的意思,叔公公想把这个活交给她。叔公公蹲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抽一口烟,再吐一口烟雾,说,莲子,每天五十块钱呢,闲着也是闲着。莲子撇撇嘴说,我哪里闲着了?我每天喂鸡喂狗种地栽树,我忙得不可开交,五十块钱,我才不稀罕。叔公公又说,你不想去,村里有的是想去干的,那我找别人了。莲子马上换了一副口气,说,那好吧,我先去干着试试,但是得和明子说好,以后给我涨工资。叔公公站起身,说,就这么说定了,你抓紧把家里要紧的活打理好,明天就开始上班。莲子想,有什么好打理的,她一个人的家,一个人的日子,简单到一只手提袋就能装得下。
明子赶着十只黑山羊来到了芭蔴峪的水牛脖子。村民现在都不养猪了,因为整条山谷都被划定为下面一个水库的水源地,不让放牧牛羊了。明子兽医的活计也几乎停下了,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找他为牲畜看病,他只是偶尔给几条狗打打狗虫。
平台北边就是山崖,明子在平台东西两面用铁丝网围了栅栏,让十只黑山羊在平台上自由地啃食野草。北山崖下,有一个废弃的防空洞,每天晚上明子都把羊撵到防空洞里。他在防空洞里面靠近洞口的地方撑了一顶小帐篷,安了一张小钢丝床,每天晚上都到水牛脖子来陪他的黑山羊。早晨打开铁门,把羊放出来,给羊备好几盆水,他就下山回家。莲子的活很简单,每天傍晚把几个大塑料盆子摆在山洞门口,从河里提一桶水来倒在盆子里,然后再倒进一些豆面玉米面,掺点食盐,搅拌均匀。不用吆喝,也不用驱赶,羊群会争抢着蹿进洞里来吃喝。明子在洞口用钢筋做了一道铁门,等羊都进了洞,莲子就把门关上,用铁锁锁住。
在水牛脖子,除了喂羊,就只能静静地抬头看天。高山阻隔,手机没有信号,拐过前边两座山头之后,信号才会慢慢强起来。不玩手机,不打电话,莲子反倒觉得清静。
莲子坐在石梁上,山风飒飒,树影婆娑,从山谷底部顺着河道卷上来的风掀起莲子的头发,吹得柿子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响。山谷里满眼苍翠,槐树栗树平柳树橡子树,压肩叠背,挤得密密匝匝,漫坡遍地到处曳动着浓绿的涟漪,像是铺展开的翠色欲流的碧毯。三点钟的阳光依旧炽热,东坡西坡草木之上蒸腾着灼灼热气。接连下过几场雨,谷底的河道里水流哗哗,带来了丝丝凉意,莲子不时把手插在水里,感受着水的清凉。
明子有时候很早就到水牛脖子上来了。他把车停放在山谷口,步行上山。来了之后,他给羊打疫苗、驱虫、剪毛,有时候爬到水牛脖子北坡上割草砍树,割马齿苋、荫柳秧,砍杨树墩子上的枝条,然后再把树枝和野草打成捆,拴吊在平台间的树杈上。羊群围上来啃食,咩咩地叫着,嘴巴里咬嚼得汁液四溅。
莲子能看清明子那躲在羊群背后亮灼灼的目光,每次遇上,她都赶紧躲开。明子招呼莲子先在平台的石条子上坐一会儿,然后拿出几样水果或者小吃,摆在石条子上。莲子有一次边啃一个苹果边调侃明子,明子,你带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出来给我,你媳妇不吃醋啊?明子半真半假地说,放心吧,她知道是给你带的。莲子见过明子的媳妇,去赶集的时候偶尔会碰见她。明子的媳妇文化程度不高,身体滚圆肥胖,说话细声细语,对明子言听计从。明子的女儿在城里上高中,住校,用不着她过多操心,她的日子清闲得很。
明子,村里的年轻人不多了,你待在这山谷里,又能做得了什么呢?莲子咬一口苹果,目光温和地看着明子。
莲子,我不想出去打工,我想在家试着创业。这么大的村莊,很多宅院都已经人去屋空,得有人留守在村子里。在山里生活其实挺好的,这里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可以发展黑山羊养殖。在外边打工也不容易,起早贪黑,忙忙碌碌,难得清闲。
明子说着,把一个桃子又放到了莲子面前。莲子还记得明子说过的话,明子在机场的公路边上曾经和莲子谈过他的设想、他的规划。中年的明子身上依然还有着年轻人那股饱满的干劲。
莲子,咱们一块儿在家养殖黑山羊吧。黑山羊养殖在我们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大有可为,我们得在这穷山沟里闯出点名堂才行。明子信心满满,说话时眼神里依然还留存着青年时的那股单纯和执着,这单纯和执着莲子很熟悉。
明子,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就在这里放羊,他放了近百只羊,日子也没有好过多少。我奶奶临死的时候,他连副棺材板都买不起,打了一个小木床就把奶奶草草埋了。你喂养的这十只羊,身上就是长出金羊毛,你也赚不了多少钱啊。
我的黑山羊会生小羊,用不了几年,就能有一大群羊了,到时候再盖几间羊舍,就可以大规模地养殖了。到那个时候我想发动上下几个村的村民跟我一块儿养殖,规模养殖和散养相结合。过几天,会有林业站的技术员来给大家做培训……以后,我还会给我的黑山羊注册一个商标,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在抖音上做宣传,让我的黑山羊家喻户晓。
莲子斜眼看着明子,噗嗤一声笑了,就你这十只羊,还上抖音?
莲子拽着荆条往平台上攀爬,花香一缕缕沁进她的肺腑里。她喜欢芭蔴峪这些最为朴实的花儿,也嗅惯了它们的香味,在她离开芭蔴峪的日子里,这些花香时常氤氲在她的梦里。可是今天,她觉得到了她应该离开这些花儿的时候了。
莲子已经下了决心,这是她最后一次来帮明子照看羊群。
莲子一夜没有合眼,她做出了一个决定,要离开芭蔴峪。她离开芭蔴峪的想法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她明白,一旦离开,也许就不会再回到芭蔴峪了。村子里很多人都是如此,离开村庄的时候恋恋不舍,但是真正回来的人却寥寥无几,每一个人仿佛都是飞离村庄的候鸟,一旦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到旧时的屋檐。
刚踏上平台,明子就看见了她。明子向她招手,莲子,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忙。
莲子这才发现,不到一天的工夫,明子改变了平台之上的布局。在靠近河堤的地方,明子搭了一个简易帐篷,把小铁床从山洞挪进了帐篷里。离帐篷不远,借着河堤高出来的半截墙体,又用木桩围了一个小栅栏,栅栏顶上横放了几根木头,木头上搭了几个草捆用来遮挡阳光。明子把羊都圈了进去,羊在栅栏里撒欢蹦跳,看见莲子过来,纷纷把头探出栅栏咩咩叫。
明子戴着一副橡胶手套,右手拿着一根针管,针管头上还连着一根细长的软管。莲子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莲子站到河堤上四下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正不断堆积起乌云的天空,大声嚷道,你怎么把羊圈建到这里来了?河堤年久失修,如果山洪暴发,你和你的羊不用坐船就能下山了。
明子嘿嘿笑了几声,说,年年都有山洪,可这么多年了,都平安无事,有这几棵大树庇护着,再大的山洪都不怕——莲子,快过来,帮我摁着羊,我正在给羊人工授精。说着,他走进了圈里,手一探抓住了一头黑母羊的羊角,接着又说,莲子,快,你拉住羊的后腿,把羊倒放到栅栏上,让羊的屁股朝上。
莲子来不及多想,立刻按照明子的要求,伸手拉住羊的后腿,把母羊提溜到了栅栏上。明子又递给莲子两根小麻绳,说,用绳子把它的后腿绑住。莲子用麻绳分别缠住羊的两条后腿,在栅栏上打了两个结,羊腿就不再踢蹬了。明子继续发号施令,莲子,过来帮我摁住羊脖子,用腿夹住也行,别让它乱动。莲子照做。奋力挣扎了一会儿之后,羊终于消停了下来。几番动作下来,莲子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明子把针管交到莲子手里,自己拉住羊的尾巴,然后拿起了一把镊子和一瓶消毒液。这时候莲子才发现地上放了一只手术盘,盘里放着一应器具物品。明子放下镊子,拿起了一个管状的器具,又接过莲子手里的针管子,一番操作之后说,好了,人工授精结束,等一会儿把羊放开就行了。
完了?这就是人工授精?这样就能生小羊了?
莲子好奇地连连问道。放羊放了许多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给羊人工授精。
其实没什么复杂的,生命缔造的过程其实很简单。明子边说边抓住了另一只黑母羊,莲子,这和你想象的人工授精不一样吧,你听过俺村张大旺给母猪人工授精的故事吗?
没听过,莲子说,想听听。
明子边继续干活边开始了讲述,明子讲得一本正经,明子还没讲完,莲子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臭明子,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截树枝朝明子扔过来。
这时,突然头顶上响起一阵闷雷,轰隆隆,轰隆隆,听上去就像是石碌碡滚过屋后石板路时的声音,震得人心底发颤。接着是一道闪电,电光从大西沟那里蹿下来,在水牛脖子沟口聚成一连串炸雷。莲子分明看见,连那些羊都打了一个激灵,纷纷抬头望天,满眼惊恐。接着雨就下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噗嗤噗嗤响,眼瞅着一片雨帘从西山上垂下,唰唰的声响由远而近。关好羊圈门,明子招呼莲子躲进简易帐篷里。帐篷里光线很暗,莲子坐在小钢丝床上,心里还在打战,在芭蔴峪生活了四十多年,见惯了下暴雨的情形,可在这深山沟的黄昏里,邂逅如此一场暴雨,她还是第一次。如果暴雨不停,山洪暴发,她该怎么回家?
明子,明子,咱们赶紧出山吧,山洪下来就出不去了。
明子趴在帐篷边上伸着脖子看他的羊,说,雨太大了,一会儿等雨停了就送你出山。然后他把头缩进来,看着她,笑着说,雨如果不停,今晚你就别回去了。
莲子眼睛一瞪,黑灯瞎火的,谁和你在这里受罪!
别担心,一会儿咱们沿着西山的小路下山。现在咱们先吃饭,等这阵雨过去。明子说着,递给莲子一根火腿肠,又开了一个鱼罐头,找了一双筷子递给莲子。莲子刚咬了一口火腿肠,就听见雨擂鼓似的砸在帐篷上。
透过帐篷的缝隙看到,一道闪电瞬间把白茫茫的天空撕裂了开来,水牛脖子平台在闪电的光影里,是一片耀眼的惨白,平台上方的石壁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莲子被吓得一阵战栗,身体一软瘫倒在钢丝床上,她一只手紧紧抓住明子的胳膊,全身瑟瑟发抖。明子伸手搂住了莲子的臂膀,轻轻地拍打着,不怕,不怕。头上是密集的雨声,脚下是湿漉漉的草地,在这被狂风骤雨围裹着的帐篷里,莲子瑟缩着,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村庄遺弃了,能依靠的,只有明子的胸脯,明子滚烫的身躯让她感觉到了丝丝安慰。一声霹雳在树梢炸响,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过年时春子燃放的二踢脚。莲子又是一声惊叫,身子往前一拱,和明子一起躺倒在钢丝床上。明子搂紧了莲子,整张脸几乎都贴在了莲子的脖颈里。莲子试着扭动了几下,但无论怎么都无法摆脱明子,她索性闭上了眼。
雨继续在天地间洒落,没有间歇,没有了节奏感。帐篷上,起初是爆炒黄豆般的毕毕剥剥,继而是整片整片的砸击声;帐篷里,充满了一股冰凉和令人窒息的气息。莲子被明子箍得紧紧的,她的脑海里,一会儿闪过南瓜叶子托着的乳白色的猪卵子,还有那个吃猪卵子的男孩,一会儿又闪过春子在火烧炉前挥汗如雨的情景。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抗拒什么。这时明子的一只手,开始像受了惊吓的蜥蜴似的,在莲子的身上到处游走。不一会儿,莲子感觉到那只蜥蜴探进了她的裤腰里……二十岁那年,春子就是这样一点点蚕食了她身体最后的领地。莲子似乎全然忘记了帐篷外的雨声,又似乎已然适应了帐篷里冰凉的空气,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升温……
咕咕喵,咕咕——
咕咕喵,咕咕喵——
一阵夜猫子的叫声刺破了雨帘,刺穿了篷布,像一把钳子一样,再次扼住了明子的手,让明子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在瓢泼的大雨中,夜猫子的叫声听上去无比凄厉。
莲子一个激灵,推开了明子。她猛然想起了什么,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嚷了起来,坏了坏了,每天这个时候,春子都会打电话给我,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打不通手机,他更不放心了。雨下得这么大,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怎么办呢?莲子仿佛看见了春子焦急的脸庞。
别着急,明子指了指水牛脖子平台上边的一个位置,那里,大石梁跟前,对着山谷口的方向有信号,我在那里割草的时候打过电话,等雨小点了,咱们去那里打电话。明子站在莲子身边,眼睛看着莲子。莲子的胸脯正在剧烈地起起伏伏,嘴唇看上去也有点发紫,明子读不懂,到底是夜猫子的叫声吓着了她,还是电话那头的春子让她心神不宁。
等雨略略小了些,莲子穿上明子备下的雨衣,就冲进了雨里。明子两手撑起一块塑料布紧跟着跑了出去。视线还好,沿着小径俩人很快攀爬到了大石梁跟前。明子回头看看,帐篷旁边,简易的木棚下,他的羊正在那里惊魂未定地走来走去。
真的有信号。莲子很快就拨通了春子的手机,春子,我刚才在二嫂家闲聊呢,雨太大了,手机没信号……放心吧,我正准备做饭呢。莲子简单说了几句,就匆匆结束了通话,明子没听见春子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明子搀扶着莲子原路返回,两人下了小陡坡,刚走到水牛脖子的平台上,突然一道闪电唰的一声从天空劈下,落在了河边的老杨树上,紧接着,一声惊雷在树梢炸开,电光刺目,一时间山谷里地动山摇,回音隆隆不绝。
明子回过神来,他想去看看他的羊。莲子一把抓住了他,快走,别管它们了,趁着雨势还不算太大赶紧走,一会儿等洪水下来就走不了了。两人冒着雨跌跌撞撞地从西山的小径走出了水牛脖子。直到明子的昌河车在雨中彻底消失,莲子都还没有从刚才的闪电和惊雷中出来,她回头看看水牛脖子的方向,感觉一切都像梦。
洪水是后半夜来的。河底石头滚动的隆隆声响惊醒了莲子的梦,那种声响像雷,很闷,莲子感到床腿都在发颤。吃过早饭,莲子站在河边看山洪,叔公公告诉他,水牛脖子的老杨树被洪水冲倒了,几十年的河堤被冲得踪迹全无,不知道明子养的那些羊怎么样了。
莲子出神地看着洪水,她刚刚打过电话,得知去济南的长途客车还照常通行。
芭蔴峪洪水肆虐的时候,山外的世界风平浪静。
莲子把那几只鸡托付给了二嫂,然后又踩着湿漉漉的地垄,把那畦韭菜里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她锁上门,走出村庄,等着明子开车来送她去最近的长途公交站点。
站在老槐树下,她又听见了水牛脖子那边传来的夜猫子的叫声。
咕咕喵,咕咕——
咕咕喵,咕咕喵——
那叫声悠远缥缈,一直穿透了山谷间氤氲的烟岚,仿佛跟她隔着很遥远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