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福英
约有一盏茶时间,杜宇睁开双眼,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才逐渐看清四周环境。这是一个长三米高三米宽仅一米半的屋子,或者称其格子间最合适,室内除了一把皮制高背老板椅,四周空空如也。老板椅宽约90公分,两侧扶手略宽,所以即使杜宇想越过老板椅到后面的空间里去,也必须侧身甚至缩紧肚子才行。头顶很宽阔,幽暗的光,使得三米的长度显得极其纵深。室内所有的墙面都贴了浅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是赭石色木地板,似乎头顶也是。在三米尽头处,有磨砂玻璃隔开的卫生间,约一米见方,有洗漱盆、便池和淋浴器,墙壁最高处,有窄窄的横窗透進光亮。
这是进来的第一个下午,时间是下午五点。一同进来的有七个人,分别住在不同的格子间里,杜宇住3号。杜宇放下包,敲敲墙壁,似乎很厚,不透声,只能听到门外传来的说话声。左手墙壁高处有两个钩子,可以挂衣物,杜宇将外套挂上去。右边对称处有一巴掌宽的平台,放有一沓纸和笔。
熟悉环境之后,杜宇换上拖鞋,便试图穿过老板椅到后面的空间去活动。杜宇认为,只要心是宽阔的,足可以将三米的空间变为广袤的原野,想象的力量无穷,任何环境都不会困住思想,困住身心。只是老板椅两边的空间实在有限,杜宇个高,胖大,将肚子缩了又缩,才勉强挤过两边有限的空间。这让杜宇很兴奋,努力地穿过一圈又一圈。杜宇想,照这样锻炼,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穿行自如,说不定还会练出好看的腹肌。
绕了不知多少圈,累了,杜宇便坐在老板椅上休息,老板椅是坐躺两便的那种,可以放倒当床用。杜宇按动扶手上的按钮,椅背向后跌落,略高于椅面便停止了,座椅脚下一块板子升起来,低于椅面停止。这形成一个极好的缓坡,又类似于一张床,头高脚低。杜宇一屁股躺进去,使劲扭动几下身体,挺舒服,也不感觉狭窄。老板椅很结实也很坚固,甚至没有一点声响,睁开眼,看到墙壁顶端中央空调细细的方格和两边墙角笔直的T字线,门上方有电视,这是仰躺观看电视的最佳角度,不由感叹设计者的匠心。
六点整开饭,有餐车推至门前。送饭的人戴着很大的帽子和口罩,穿着类似医生穿的白大褂。饭菜很丰盛,有肉有青菜,还有一个大鸡腿,说不够还可以要,但不能出去吃,只能从门上放下一个类似高铁椅背上的小长桌当饭桌。吃完后,将所有餐具丢进一个垃圾袋,挂在门外,再由服务人员取走。
手机上缴了,没有电脑,除了腕上的手表指示时间,与外界一切现代化的信息隔绝。
饭后杜宇看了会儿电视,躺进老板椅,从天不亮一路折腾到现在,确实有点累了。杜宇盖上毯子,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清晨,杜宇被开饭的声音叫醒。房间没有窗子,没有阳光透进。从门上的玻璃向外望去,远处有一抹暖色,应该是晴天。杜宇抬腕看看表,时间是7点。杜宇很奇怪自己这一晚睡得很沉,一夜没醒也没上卫生间,这是很久以来少有的现象。有一段时间,杜宇感觉自己和睡眠几乎绝缘了,脑袋像一部整日不停旋转的发电机,耳朵也嗡嗡作响。父母亲友都为杜宇忧虑,陪杜宇去各家医院检查,安眠药吃到身体产生抗体,土方、偏方也都不管用。杜宇想自己必须要离家独处一段时间了,让身心来个彻底休整,来个脱胎换骨。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要扛,不能让自己倒下。于是在一个清晨,杜宇背着包,拿了简单的行李,给家里留下一个字条,便消失了。
杜宇端着碗站在门口,边喝粥边向外望去。门外是一个大厅,有粗大的柱子,直通到屋顶,门窗也很大,但都封了钢筋。3号房间的位置很好,可以看到大厅里的一切,还可以看到大厅外的一个很大的院子,有绿树红花,有假山喷泉。因为大厅深阔,距离门窗远,所以厅内显得有些幽暗,大厅中心有吊顶,很华丽,但还没见它亮过。大厅里不时有人走过,但是没有人往杜宇他们住的这些房子这边看。
饭后杜宇绕着老板椅锻炼身体,小步跑、压腿、弹跳。狭小的空间,做个俯卧撑很难,脚蹬着后墙,头就伸到老板椅底下。就着头顶的灯光,杜宇看到老板椅不是普通的老板椅,是精钢打造的,仅底座中轴,就有普通老板椅两倍粗,由此延伸向上的椅背骨架,都粗壮有力,衔接处有厚厚的皮垫和润滑油,怪不得躺上去没有一点声响。让杜宇高兴的是靠背高处横梁上,有一道缝隙,双手伸进抓住正好做拉伸。长期的伏案工作及加班,使杜宇落下颈椎腰椎病,每逢阴天就疼,比天气预报还准。医生建议做拉伸。杜宇一会儿拉伸颈椎,一会儿拉伸腰椎,折腾到浑身大汗方止。进卫生间冲个澡出来,然后缩进老板椅看电视。由于晚上睡得好,杜宇感觉自己精神很足。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打扰,不能老闲着,得做点什么。他伸手摸到纸笔,想凭着回忆继续之前未完成的一个设计,但没有图纸,数据在脑子里乱跳,拿起笔画了几个图,兴味索然。
大厅里忽然传来苍老响亮的哭喊声:“儿啊!儿啊!你可要好好的啊!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呀?你这是要了妈的老命啊!”杜宇直起身,贴到门前,见几个人架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手向前伸着,身体瘫软,总往地上坠。他们走出去很远了,老太太悲怆的哭声,仍断断续续传来。杜宇忽然想起该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来前因心绪不佳惹母亲生气,不知道她消气了没有。
杜宇把请求写在纸上递出去,但没有得到同意,回复说,不得与外界联系。
中午的饭菜有鱼,这让杜宇很欣喜。杜宇喜欢吃鱼。母亲做鱼最是拿手,鱼在杜宇的童年就是人间美味。那时家里穷,父亲在煤矿工作,过年能发福利,比如几根带鱼。父母知道杜宇喜欢吃鱼,只要煎鱼,总是让杜宇多吃,每次看着杜宇吃得香,他们就欣慰地笑,那笑容温暖又慈祥。因为父亲是矿工,他们家成了当时村里少有的能烧煤取暖的“富户”。每年冬天晚上,家里总是聚了很多人,有坐在灯下写作业的,有围着炉子唠嗑的,还有坐在偏远处抽烟的。屋里暖烘烘的,一屋子欢声笑语。他们不知道,这些煤炭是父亲和同事一起用地排车拉回家的——父亲不舍得租车。常年劳作,父亲的背早早驼了,鬓角还有了白发。杜宇忽然有点想父亲了。
杜宇想起上中学时贪玩逃课,整日带着一帮小兄弟走南闯北“行侠仗义”。那时社会上流行武侠风,金庸的武侠剧,杜宇几乎看了个遍,什么一指禅、铁头功、兰花拂穴手、无招胜有招……比课本上的文章背得还熟。他们帮东村的牛盾打抱不平,帮西村的韩昕写求爱信,帮尚村辍学的马可士家割麦子,帮夏村的林垦看护山林。林垦家在山里,四周山高林密,空气清幽,泉水淙淙,被他们视为修行的好去处。周五放学他们就去,周一再回校。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学习,毕业时,杜宇差点拿不到毕业证。单位招聘要求至少专科毕业,父母又送杜宇去专科职业学院读书。
事情的转变就在那一年。有一天杜宇带同学到校外骑车兜风,不小心跌进路边的深沟里,小腿骨折,只好请假回家休养。半大的小子,每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还得母亲端水端药。就在这时,传来伯父家二弟被工业学院录取的消息。堂姐来送喜糖,母亲说恭喜贺喜了,二小子真有出息。堂姐兴高采烈地说:“是呀,我们一家铆足劲儿供他上学,我们都给他讲,别看人家供几个,不如咱一个。”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母亲讪讪地送走堂姐,转头深深看了杜宇一眼。杜宇感觉仿佛一个耳光凭空抽来,脸霎时红了。
杜宇有两个姐姐,大姐衛校毕业,还没正式工作,二姐读高三,成绩也不很理想。三个孩子,成了父母心头的负担。家里的收入,除去必要的生活用度,几乎全用来供三人上学。杜宇的自尊心被激起,翻出中学课本,重新学习。人若有心,天也助。以前看起来那么难的数理化,这一刻看上去并没有那么难;而需要背诵的古文和史地,也老朋友相见似的很快都熟悉。腿好返校后,杜宇出人意料地进入前十名。杜宇变得积极乐观且乐于助人,不久被选为学生会干部。
有一天父母来学校给杜宇送药,不舍得住宾馆,摸黑赶回家。望着父母佝偻的背影,杜宇满眼是泪。
父亲难得在家待几天,煤矿有制度,每月只能休四天假。父亲要骑着自行车,用半天时间往家赶,再用半天时间往回赶,实际在家时间不足三天。家里更多的是母亲一个人操劳。杜宇一向野马一般,村里第一个打起背包要去少林寺被母亲苦苦追回的,是他;第一个骑着摩托车满大街转圈的,还是他。当他骑着借来的摩托车飞一般远去,母亲总是小跑在后面千叮嘱万叮咛地呼喊。那时自己真是不懂事呀。
杜宇突然想流泪。他想和邻居说说话,消解一下内疚情绪,但都不认识。左边似乎从来就没停过看电视,有时是球赛,有时是电视剧,声音一阵一阵传过来。右边感觉是个女的,常有歌声幽幽怨怨传来。杜宇使劲朝左边的墙捶了三下,对方也咚咚咚回了三下。杜宇隔着门喊,哥们儿。对方回,兄弟。杜宇笑了。
第二天,杜宇想起单位还有工作没交代好,想和同事联系一下,但还是被拒绝了。杜宇有点小小的恼火。
从专科学院毕业后,杜宇应聘到一家市级重点企业,并且很快在众多工人中脱颖而出。杜宇利用业余时间完成专升本,拿到本科学历,又读研。杜宇努力工作,为企业搞出两个专利,获得市局表彰,也得到局长青睐。那一年杜宇28岁。有传言说杜宇会调任市局,还有人说杜宇将来会成为下一任厂长。杜宇无心理会,只想好好再为厂里创几个专利。
有一天,杜宇发现自己的几个创意被老总嫁接给了别人,这让他很郁闷。
被嫁接了创意的人,是比自己晚进来一年的小蒽。小蒽自己没有多大成绩,反而把老总给的一个项目带砸了。奇怪的是,参与项目的其他人都被处罚,小蒽却升了一级。小蒽能言善道,见人自来熟,说不上漂亮,但耐看。老总出席活动总是带上她,后来招聘人员的面试工作也交给她,这让她比别人多了一道光环。
传闻面试时她很有气势,一次居然把一个女孩子问哭了。她问,当你的母亲得了急病,而厂里的业务也急切需要你时,你怎么选择?女孩哭着跑出去,女孩的男友不干了,冲进来指着小蒽鼻子就骂,你妈才得急病,你们公司不正常,有这么面试的吗?小蒽也拍案而起,没有这种准备就不要来面试。保安冲进来将女孩的男友拽出去,小蒽也气得流泪。后面准备面试的人员见状都悄悄走了。人没招进几个,小蒽却得到老总嘉奖,老总还摆了一桌,请公司里的中层作陪,为小蒽拂去委屈。有同事说小蒽是老总的人,杜宇不信,反觉得老板有人情味。
老板再一次把杜宇熬夜设计的创意方案给了小蒽时,杜宇按捺不住了。他摔下方案,大声说着要辞职,不顾别人阻拦冲出了老板办公室。
那天杜宇没有回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半天。后来去了导师家,满肚子苦水倒给了导师。
“职场上都喜欢比自己弱,又对自己无害的人。你的优秀威胁到了谁,谁就会对你不利。说白了这是人心的狭隘。而别人越了解你,就越知道怎么伤害你。有些人的出现,就是为了让你知晓人性的狭隘之处。”
“但是,我是在为他工作,为公司着想、谋划、出力……”
导师摇摇头:“但他不会这么认为,他的观念里,人,归根结底都是在为自己努力。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爱,不是爱,是偏爱。”
“偏爱?”杜宇十分诧异。
“对,偏爱才会什么都相信你;偏爱,才会不顾一切对你好;偏爱,才会什么好处都想给你。”
见杜宇有些平复,导师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社会很复杂,有些东西,是说不清楚的,甚至说不出口。但它一定存在。人啊,总要咽下一些委屈,然后擦干眼泪往前走。所以你要相信,人生就像一杯茶,不会一直苦,也不会只有甜,苦乐相间才是茶的滋味。”
杜宇就是这个阶段来到这里的,老总派人约谈,杜宇以身体糟糕为由婉拒了。回味导师的话,杜宇决定,出去后和老板好好沟通一下,心病需要心药医。实在不行,再跳槽。他很心疼自己设计的方案,如果搞得好,与国际接轨,能把公司提升一个台阶。他望着门外黑漆漆的夜,失眠到深夜。
第三天起来,杜宇有点昏昏沉沉,摸着胸口的玉石,有点想女友媛媛了。她会不会急坏了?我的电话会不会被她打爆?可是手机上缴了,自己收不到一点信息。杜宇忽然有点反感这个制度,还是过于苛刻了。但转而一想,什么都不缺,都和平常一样,到这里来还有什么意义?
大厅里从昨天下午就在扎架子,好像在搭舞台搞活动。早饭后,大厅里人员陆续多了起来,搬东西的、摆物件的,穿梭往来,人声鼎沸。这是一个订婚现场。以前杜宇只知道有结婚典礼,却想不到订婚也要这么大张旗鼓。自己整日忙于钻研业务,真是与社会脱节了。主持人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口吐莲花,妙语如珠,掌声一阵盖过一阵。从祝福词到男女主角介绍相恋经过,到双方父母登台握手交换聘礼,一个环节接着一个环节,欢快又搞笑。激动人心的环节是两人互赠结婚戒指,然后“一吻定情”,男孩要手持玫瑰花穿火海过雪山,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起来欢呼。火海是九个不停旋转的圆环,装饰了火花彩纸,煞是好看。男孩必须双脚从每一个圆环跳过才算成功,一个不成功便重来。雪山光滑无抓手,爬过去真难。男孩亲友团集体出动,以爬雪山过草地的人梯精神,终于让男孩站到雪山顶上,和心爱的女孩真情相拥。
欢快的曲子回荡在大厅每个角落,也吸引着房间里每个“失去自由”的人。杜宇想,此刻,可能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和自己一样,眼睛斗鸡眼似的看着门外,饶有兴致地分享和感受着这一切,说不定还会回味或憧憬自己结婚时的情形。媛媛看到肯定也会闹着要这样一个订婚典礼。她喜欢仪式感。杜宇想,出去后就和她结婚,一定好好珍惜她。整天忙于工作,忙于专利,婚期已经推迟两年了。杜宇也想趁年轻拼一把,结婚前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第一次对媛媛表明这个意思,媛媛哭得稀里哗啦,以为杜宇不爱自己了。杜宇一再解释,媛媛才放心。第二次没等杜宇开口,媛媛说:“再给你一年时间,一年后,我娶你!”
“你娶我?”
“有什么不可以?你没做好准备,我做好准备了呗。谁娶谁重要吗?重要的是在一起。”
杜宇十分感动。他知道媛媛不是物质女孩,她在乎的只是一个仪式。现在想想,其实在乎仪式有什么不好呢?年轻才有折腾的力气,年轻才有纪念的味道。
第四天,大厅里静悄悄。杜宇无所事事,忽然有了想出去走走的冲动。
但是出不去,门是铁门,锁是从外面锁上的,里面打不开。杜宇绕着老板椅转了几圈,忽然感觉没了最初进来时的勇气和动力。朋友给杜宇推荐过“辟谷”,在固定的时间段,在相对封闭的地方,按时作息,按时锻炼,进而洗涤内心,清减健身。杜宇拒绝了,选择了这个难度更高的“断舍离”。
杜宇强迫自己静下来,进入图案设计思索,在脑海里一步一步幻化图形。但仅仅坚持了一上午,平静就被打乱了,一个声音高喊:“哥们儿姐们儿,你们还好吗?我受不了了。我想出去翻个跟斗,想吃大排档,想开车兜风,想去打网球,谁能帮我呀?我是5号。”
杜宇刚想接口,一个声音抢先了:“兄弟,想都别想哇。我还想吃串烧,还想高速路上飙个车,可现在只剩下做梦了。我是2号。”
听声音,这好像是个有钱的主。赛车不是一般人家子弟玩的。
一个女声幽怨地响起:“我是4号,我后悔来这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我想吃我妈包的水饺了,还想孩子和老公。其实不和婆婆在一起过就是了,何必离家出走呢。”
“离家出走?姐们儿,还是省省吧,一不小心被黑棍掠去,这辈子想回家都难。”
说话的是5号。这个人嗓门洪亮,中气足。可以猜想平时也是个大大咧咧、吆五喝六的人。
短时间的沉默,5号又说:“我先来说说我吧。我老家集北的,走过南闯过北,到过雅鲁藏布江,去过沙漠无人区,也去过大草原。去干什么呢?去找矿。说出来你们不信,我和我的同伴曾经坐拥几个矿山,喝的酒都是茅台呀,烧烤非红柳羊肉不吃。红柳的香味浸在羊肉里,那才叫一个香。我们采掘的煤炭销往世界各地。我的小女友,不怕你们笑话,小我二十岁,人精神,温柔又可人。我的同伴也是好哥们儿,可他私下里做手脚坑我。我想带小女友走,但谁想到,小女友早和好哥们儿私下勾搭……他们携款跑了。我真的要疯了!于是就来到这里,给自己好好洗洗脑。”
2号说:“其实我是个辅警,我有警察梦。我家里有厂子,但我不喜欢去管理。我就觉得,开车追歹徒是最爽的事情。那天接到一个报案,有人在西大街行凶抢劫,我们驱车赶至,歹徒夺过一辆小货车逃命,我们狂追几条街。如果你看过警匪片,一定不要认为那只是拍戏,警察的工作往往都是如此。等到追上歹徒铐在车上,撕下面罩一看,竟然是我的初中同学。他一看也急了,从腰里抽出一把砍刀,照着自己的手腕砍去。我惊呆了,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幸亏同事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夺下。事后我去他家,带去一万块钱给他父母。他老婆竟然将我骂了出来,说如果不是我,他不会进去,还骂我不得好死。其实我很想帮他。我侧面了解了一下,他太懒惰了,干啥啥不行,总想一夜暴富。但我从此有了心理障碍,我来这里就是想给自己一个空间恢复。”
4号说:“这人呢,最高的情商,是替别人着想的善意。其实很多时候,好人难做。你帮别人是善意和素养,可是当善意被人无视或者误解甚至当成好欺负时,就没必要继续释放善意了,相信恶人自有天惩。我不说我自己了,你们也能猜出个大概。我嫁到婆家七年了,为婆家生儿育女,婆婆太不拿我当自家人看待,老公还窝囊。”
半晌沉默,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4号。6号幽幽地开口了:“我还不如你。我失恋了,只想死。我来这里看看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原来6号也是个女的。
5號接口:“别呀妹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一棵树上找。回头咱俩认识认识,说不定咱俩可以凑成一对。”他的话把大家逗笑了。
“你们哪里知道,这情伤最是难愈。我就感觉自己像在一个深渊里,无力自拔。我等了他八年,他每年都说等待机会,可他却和他那个老婆依旧如鱼得水。我不恨吗?”
众人“嘘”了一声。婚外恋三字没说出口。
“妹呀,你真傻!拖下去伤害的只有你自己。”4号说。
“可他说爱的是我,一定会娶我。”
“他爱的只有他自己。如果一个男人嘴里说着爱你,见面时也是柔情蜜意,却对于改变现状没有任何举动,那么他也许并没有那么爱你。或者说,他爱面子爱老婆胜过爱你。妹子醒醒吧。要爱惜你自己。”
男人都沉默了,只有6号发出压抑的哭泣声……
一个笑声突然放肆地响起,笑中带着哭。
“哈哈哈……这些都是小委屈,算什么呢?”这是1号,“没有生离死别,这都不算痛。一场车祸,我的父母孩子都去了,痛不痛?我们都有幸度过了疫情最艰难时期,却躲不过世俗灾难,痛不痛?我的父母才六十多岁,我还没给他们尽一点孝呢,我的儿子只有七岁,刚上一年级,活蹦乱跳的……我杀了肇事司机的心都有!我来这里,就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更牛逼的事情可以让我难以忍受。这几天我想明白了,该放手的放手,该珍惜的珍惜吧!”
没有在长夜里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杜宇一直听到左边电视声不断,想不到1号有这么大的悲痛,原来他用电视来麻醉自己。
7号一直没说话。杜宇有些怀疑最初进来时是不是发生了错觉,也许就只有他们六人。为打破尴尬,杜宇说了自己来这里的起因,末了说:“和你们比起来,我的痛苦真是太轻了,我决定出去后重新开始,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有位哲学家说得好,当你不能改变环境时,你只有改变你自己,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去寻求自身发现,寻求生命中更重要的东西。”
7号突然淡淡地开口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来拿奖金的。”
如此坦白和目的明确还真是突兀。7号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湖心,荡起一片涟漪。其实他们都明白来这里有奖金,既历练改造自己又拿奖金,何乐不为?但谁能坚持到最后,还说不准。
7号说:“我给大家背诵首诗吧:
一天很短/短得来不及拥抱清晨/就已是黄昏
一年很短/短得来不及细品初春殷红窦绿/就要打点素裹秋霜
一生很短/短得来不及享用美好年华/就已经身处迟暮
人生很短/短得来不及留恋/时间总是过得太快/领悟得太晚
“我是个诗人。但这首诗前面三句不是我写的,后面一句是。我每天都督促自己前行,从小学到大学,从学校到社会。我写了近万首诗,发表的只有百首。我怀着用诗歌拯救世界的梦,走出学校走进社会,我愤世嫉俗,却无能为力。我喜欢的是文学,单位却让我写公文,我一气之下辞了职去出书。出了10本诗集,只能自费还无处卖。为了生活我再去应聘图书管理员,馆长说,看你文笔不错,来办公室写公文吧。我一听,脊背发凉,仓皇逃出。小时候写诗,大家夸我秀才;学校里写诗,大家夸我人才;社会上写诗,我才知道自己是庸才。潦倒半生才明白,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杜宇很想接口安慰,但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家谈得太久了,话题又太过沉重,晚饭都没心情吃。
第五天,出事了。一大早,就听到右边的门被擂得咚咚响。门上用来通风的窗户关上了,看不到里面,也喊不应里面的人。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急救箱跑来,服务人员打开门,4号女子被抬了出来,放到大厅沙发上做心肺复苏。不一会儿,女子悠悠醒转,一下哭出声来:“我受不了了,我要出去,我要回家。”
有一个人说:“你没事,只是缺氧了。别人的窗子都是透气的,只有你把窗子关上了。”女子的哭喊持续升级:“不,别再说了,我要回家。”
工作人员相互对望一下,散去了。留下4号独自在大厅里。看着4号软软地躺在沙发上,四肢舒展,呼吸均匀,慵懒又舒适,室内的几个人忽然都有点躁动不安。这一刻,外面的世界最精彩,憋在室内的几个人都有点困兽的感觉。他们不停地请求,敲门框:“让我们出去活动一会儿吧!”但是没人理他们。
4号是在下午被送走的。她这一走,里面的人更沉不住气了。杜宇也有些心浮气躁,他跟着他们一起请求。这一晚,他们断断续续聊着,很晚才入睡。
4号的身形有点像小蒽,身材丰腴,曲线分明。其实杜宇心里不怎么排斥小蒽,都是公司聘来的学生,杜宇甚至对小蒽还有点惺惺相惜。杜宇明白每个人都要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不能把别人踩在脚下往上爬。最初小蒽对杜宇也有些暧昧。记得有一次公司海边团建,大家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小蒽一直在自己左右。如果他们彼此朝前迈一步,可能会是另一种结果。后来杜宇一项一项专利接踵而至,成绩耀眼闪光,在厂里的声誉越来越高,小蒽看他的眼光变了,转而和厂长关系变好。媛媛便是这时走进杜宇生活的。媛媛是高中班主任的女儿,现在也成了一名教师。那时两人同级,学校活动中合作过也较量过,但没撞出火花。有一次杜宇骑车着急上班,大街上和媛媛撞车,两辆自行车缠在一起,他们也缠在一起。
媛媛摔得不轻,尾椎轻度压缩性骨折。那段时间杜宇有空就去医院陪她,照料她的同时也俘获了她的芳心。
第六天,天阴沉沉的。杜宇探头望去,大厅的窗玻璃上蒙了一层雾,外面的情形看不分明。早饭后开始下雨,一下就是一天。下雨信号不好,电视十多个频道,一个也不能看,屏幕上一片白茫茫。无所事事也许是一个人最难受的状态。
5号见大家都不说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哼哼哈哈练起了拳,时而听到击掌“啪”的一声,时而听到一拳打到椅子上“嘭”的一声。杜宇猜他平时应该是个乐观的人,也许很快就会走出阴霾。1号的大哥似乎定力最深,埋在皮椅里沉睡,发出的呼噜声与5号哼哈声互相应和,不知是不是去梦里和父母孩子相会了。他的悲痛是最大的。杜宇想起爷爷奶奶,那两个和父母一样疼爱他的人。他们双双去世后,杜宇才体会到人死不能复生的痛苦。每年清明,杜宇都和父母去给爷爷奶奶扫墓,父亲将头深深地埋进地面,抬起来时满眼的泪。
2号似乎一天都在写东西,纸张要了三次,还扔出两个纸团子在大厅里滚动。7号还在放飞自己,一下午对着大厅机械地朗诵着海子的诗,从《九月》《日记》朗诵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6号白天似乎没怎么着,晚上等大家都躺下,大厅里忽然回荡起她压抑的哭泣声。
杜宇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他开始后悔参加这个活动。所有的新鲜感、舒适感荡然无存,感觉这就是一个牢笼,在里面和犯人无异。联想到监狱,联想到犯罪人员,杜宇浑身激灵一下,他检讨自己,不够沉稳,不够大气,不够理智,不够城府。法学教授罗翔曾說:“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然后接受它的事与愿违。”导师也说:“努力到一定程度,幸运自会与你不期而遇。”这一天,杜宇感觉自己有点开窍,他迫不及待地想冲出这个房间了。
第七天,早饭后,他们被戴上眼罩带了出来,没有说要干什么,也没有说要去哪里。6号女生有点崩溃,两手抓住门框,连声说:“去哪里?我不去,我不去。也让我回家吧?”服务人员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领着他们向前走。之后似乎是登上一辆车,再之后又被拥下车,进到一个什么地方,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是一片静,只有心跳声和呼吸声。这一刻,连耳朵似乎也特别灵敏,极力捕捉每一点声响。他们不知道,是安全还是危险,是好还是坏,只感觉汗毛孔张开了,嗖嗖往外冒着凉气。
过了半晌,眼罩被解开。适应了光线后,杜宇看到父亲、母亲,还有女友媛媛和同事,他们正向自己走来。那一刻杜宇忽然泪奔,哭出声来,受到无限委屈一般扑进亲人怀里。
母亲嗔骂:“傻孩子,可把我们吓死了。”媛媛哭得妆都花了,小拳头擂得咚咚响:“你以后胆敢再这样不辞而别,就让你打一辈子光棍。”杜宇搂着家人,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亲切。
旁边6号那个女生瘫倒了,被她的父母亲友簇拥在中间。杜宇抬头向外望去,天那么蓝,云那么白,空气那么沁人心脾。
组织人员陆续出来,分别端着手机、红包和奖杯,大家瞬间安静。组织者笑着说:“活动今天结束,现在你们都和家人团圆了,要回你们的家了,按照规定,胜出者可将奖金、奖杯拿走。但有一个要求,写出你的感悟,并传播给身边更多的人。我相信,这不仅仅是一次断舍离,不仅仅是一个尝试,希望通过这样的活动,让更多的人得到教益,受到启发,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安定美好。”
杜宇注意到,谁都没有去拿奖金,只有7号诗人上前捧走一个奖杯,他说:“我要带回家给老母亲看看,她的儿子不是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