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善明
出了医院大门,红果就急匆匆往云水河赶。她不停地提醒自己,慢点,慢点,时间还早着呢!可就是管不住腿——她已经一天没有见到那个人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家里有事?还是……心里不停地埋怨:不知道人家挂念着你吗?
大街上,大大小小的车辆排起了长龙,大大小小的店鋪将货物摆在了店外。南来北往的人低着头急匆匆地赶路,根本不往店里瞅一眼。这里丝毫感受不到过年的气息,城里人好像把年给忘记了。今天才大年初九啊,往年的今天,她还不知道在哪家亲戚家拜年呢。
城市里的年和乡下的年究竟是不同的。在城市里,一到过年,人们都急吼吼地往外走。开上车,一家几口天南海北地疯啊,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打开门,展开翅膀向外冲,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仿佛天下就是自家的一样;乡下的人呢,每到过年,无论你在天南海北,无论你从事什么职业,无论这一年干得好孬,都呼呼隆隆地往家赶。家,像一根无形的绳牵着人的魂。假期结束了,城里的人又回来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而乡下的人呢,似乎不像城里人那样训练有素,该走的亲戚还得走。姥姥、姑姑、舅、姨……一家一天,一天一家,哪家也不能落——一年上一次门,一走又是一年,哪家走不到,老人们都会怪你。讲究着呢。
红果今年没有回家过年。这是她进城打工四年来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年前,她还犹豫着是否回家过年,后来发生的事,让她最终放弃了回去的念头。
路上,红果一边走,一边想着那个人。想着想着,脸陡然间红了。昨天晚上,确切地说,应该是今天早晨,她做了个梦。很大的一片桃园,满园的桃树都盛开了花朵,红的、粉的、白的……什么颜色的都有。那个人牵着她的手,在铺满桃花的锦缎上,跑啊跑啊,笑啊笑啊——跑着跑着,他们竟然飞了起来。天空瓦蓝瓦蓝的,他们在薄如白纱的云彩中穿来穿去,穿来穿去。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又从天上回到地上,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当那个人的唇送过来的时候,她醒了!呆愣了一会儿,她又把眼睛甜甜蜜蜜地闭上,试图将梦继续下去。可是,试了几次,无论再怎么闭紧眼睛,无论再怎么调整睡姿,梦,最终还是没能继续下去。
她本来计划坐公交车回去的,没想到看完病才下午两点。从医院到云水河要路过长途汽车站、文化广场,步行也就半个小时,坐公交车,没有顺路的,中间还需要换乘一趟。那个人呢,每天都是下午三点到云水河,很准时,就好像设定好程序似的。这样算的话,就是步行也耽误不了。况且,如果去得太早,傻傻地等着,就像专门等他,显得有些唐突,有些尴尬。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太阳软软地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她感到浑身轻松。此时的她产生了想跑、想跳、想飞的欲望,像在“桃园”里那样。
长途汽车站人声鼎沸,就像年前的乡下大集一样。那些肩扛手提行李卷的人,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你推我拥,你呼我唤,个个兴高采烈,一颗颗晃动的人头,就像一片片金灿灿的元宝似的。她一眼就看出是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四年前,她跟随志强,像他们一样,怀揣梦想来到了这里。
那时,她跟志强刚刚订了婚。
她和志强两家相距十多里,是志强的二姨给他俩牵的线。
她管志强的二姨叫三婶子,她们是一个村的。那年腊月里的一天,母亲给她说,你三婶子给你介绍了个婆家,小伙子长得挺周正,也挺能干,在城里干装修已经两三年了。她一听,脸上泛起了红晕,上牙咬着下唇,身子靠在门框上摆弄着衣角。
去三婶子家的路上,母亲塞给她一条白底红花的手绢。母亲告诉她,如果对男孩子满意,走时就将手绢留下;如果不满意,就将手绢带回来。她听说过,男女第一次见面,如果一方满意,就给对方留下个信物;如果双方都给对方留下了信物,那说明双方都对对方满意。这是他们这里的风俗,称男女第一次见面为“晃面”。
一进大门,就见三婶子在院子里等着呢。三婶子脸上开满了花,笑盈盈地迎过来,抓住母亲的手使劲地摇,脸却冲着她大声地夸奖,俺红果越大越漂亮了。这时,她透过玻璃看到屋内一个人影突然闪开了,便知道是三婶子在给屋里的人报信。
一进屋,一个小伙子立即站起来。三婶子把母亲让到上座,指着母亲给小伙子介绍,这是你大娘,然后转过身来指着她说,这是红果。最后三婶子指着小伙子给红果介绍,他叫志强。志强赶紧叫了声大娘,转过身红着脸又朝她点了点头。然后低着头,麻利地给母亲和坐在床沿的她倒水。
其实红果和志强早就认识。小时候,志强经常来三婶子家走亲戚,红果也经常跟志强在一起玩。只是近些年他们长大了,便疏远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在一起玩了。
红果没有想到,介绍给她的竟然是志强。她低着头,假装拢头发,不时抬头瞅一眼坐在一旁的志强。志强长高了,身体也健壮了,已不再是原来那个瘦瘦弱弱满街乱跑的皮小子了。她发现志强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就把头低下了。不一会儿,她忍不住又偷偷瞅一眼,咣的一声,与志强等在那里的目光撞上了,撞得眼睛生疼。她觉得脸上发烫,又低下头,两只手轻轻地揉搓衣角。
走时,她给志强留下了手绢,志强给她留下了一条红纱巾。
她已经记不清楚了,跟那个人见过第几次面之后,他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云水河是这座城市的一条景观河,也是泄洪河。虽然租住在附近快四年了,之前她从没有来过。小年后的一天,她恍恍惚惚兜兜转转地来到这里。冬天里的云水河显得单薄瘦小,两岸行人稀少,岸边的柳树和梧桐树已经凋零,几片发黄的叶子孤零零地挂在枝头。河水结冰了,一个老头手持铁耙够着飘落在冰面上的垃圾。她沿着河岸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桃园:桃树盛开着鲜花——红的、粉的、白的……还有一条小河,小河像条玉带,缠绕在桃园周边;河水清澈见底,碧绿的水草顺着水流弯起了腰,红的鲤鱼、青的草鱼摇动着尾巴在水草中穿梭……她仿佛听见了小河的流水声。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里,她感到了丝丝温暖。原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只见一个男人手持画笔,神情专注地坐在那里画着。男人的面前立着一块画板,他一笔一笔地画着,每一笔都那么用心、那么细致、那么投入。
画吸引了她。她停下脚,站在那个人后面静静地看着他画画。画上的桃园多么像家乡山下的那片桃园啊。那里的桃园,每年春天也会盛开着红的、粉的、白色的花。以往,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她和小姐妹们会到桃园里玩,桃园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吸口气,呀,一下香到肚子里去了。
她仔细地看,又觉得与自己家乡的景象不像。自己家乡的那片桃园周围有山,没有河;可是呢,她又来来回回地扫视着云水河,这里有河,却没有桃树,更没有桃花。不知道他是比着哪里画出来的。看到这里,她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那个人显然听到了背后的声音,转过身,向她报以灿烂的一笑。
这一笑来得有些突然,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感觉好像有一股热流迅速地在周身漫溢开来,暖和而熨帖。多长时间了,她都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微笑。一个微笑,竟然有这样大的能量,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她好像被什么牵着,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腿,每天来到河边,看那个人画画,看画里的风景。
偌大的文化广场人流不多。有放风筝的,有带孩子玩的,有小商小贩,更多的是三个一伙五个一帮的老年人围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的。她边走边朝广场上看。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朝地上吐出了什么,一边哈哈哈笑着往前跑,一边不时地回头看着什么。小男孩的后面,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手里举着半截香蕉,迈着碎步追着喊,慢点跑,慢点跑,别摔着。
她感到腿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低头看,原来是个小女孩站在跟前。小女孩扎着两条朝天辫,仰着圆圆的小脸,努力地向上看着她。她蹲下身,双手还没有伸出来,女孩嘟起小嘴,对着她叫,妈——,声音虽然很小,也不清晰,但她听得真真切切。她伸出手,想把小女孩揽进怀里。她不是你妈妈!突然,一个尖厉的声音传来,一个小女孩奶奶或姥姥模样的女人,害怕孩子被抢走似的,朝她剜一眼,一把将小女孩抱了起来,转身就走。小女孩在奶奶或姥姥的怀里不停地哭闹,小胳膊从奶奶或姥姥的肩膀上伸过来,小手一边抓挠一边叫着,仿佛要一把将她抓过去。
鼻子一酸,泪水瞬间溢满了她的双眼。
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跟志强见了那次面后,志强就长在了她的心里。常常是干着这个,回头就忘了那个,要不就是坐在那里无来由地发呆,发一会儿呆,紧接着抿着嘴笑,笑着笑着脸就红了起来。
没过两天,她找到三婶子,问志强什么时间去城里打工?三婶子愣了愣说,等过完年给你到城里买了新衣服就走。其实,三婶子误解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跟着志强一起去城里打工。
母亲一听就慌了神,事儿这才哪到哪啊!当妈的既生气又心疼。男孩子出去打工,当老的都不担心,可是,一个女孩子出去,当娘的哪里放心呢?前几年,村里的一个女孩子出去打工还不到一年,村里就传开了,说女孩子在外面学坏了,让一个有钱人包养了。女孩子自打那年春节回来一回后,几年了再也没有回来。
阻拦吧,她知道自己闺女的脾气,一根筋,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硬拦是拦不住的,如果那样,指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让两个人结婚吧,母亲还觉得脸面上过不去,志强的爹有哮喘病,下不了地,干不了重体力活儿,家里的、坡里的活儿全由志强娘一个人扛着,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直到现在,还住着三间破屋,就这样结婚,还不让街坊邻居笑掉大牙?思量来,思量去,还是三婶子出了个主意:订婚。订了婚,两个人名正言顺地成了一对,街里街坊都知道了,两个人住在一起,也就没有人再说闲话了。
那一年,红果十八岁。
她跟着志强来到城里后,真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城里人真有钱,也会享受。买了房,就装修,家家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在乡下,她也见过有装修的,那些在城里打工挣了钱,回家建房子娶媳妇的,有的在地面上贴上瓷砖,就像穿着破衣烂衫的人,换上了新衣服,一下子显出了精神和气派——可是,与城里人的装修比起来,那根本就不算个事儿了。工地上,志强干木工,她刷大白,常常是这家没干完,那家就催。两个人天天忙得没有得闲的时候。他们两个虽然经常不在同一个工地,但是每天不管多晚,不管多累,回到出租屋,就算计一下当天的收入,干两口子该干的事。
来城里的第一年,她怀了两次孕,第二年,又怀了一次。还没有享受到当妈妈的幸福,就都被志强动员着流了产。她清楚地记得,当她第一次怀孕,兴奋地将消息告诉志強时,志强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高兴,他认为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志强说,我们要多挣钱,盖起新房子,让孩子生在自己的房子里。
流产的前一夜,她哭了一个晚上,心里是一万个不舍。
第二次和第三次流产的时候,虽然不舍,但她没有再哭。因为,他们通过努力,离建新房子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当看到那个小可怜被奶奶或姥姥抱着走远了,她才抹了抹眼泪直起身来。是她跟那个小可怜的妈妈长得像,还是小可怜许久没有见到妈妈了?想到这里,她扑哧一笑,心说,还说人家小孩子呢,你也不是一天不见那个人就想他吗?
在心里,她称那个人“画画的”。她每天都来河边看他画画,或者不看画画,只要能见到他,烦乱的心绪就能平静下来。
她不明白那个人怎么能画出这么好看的画来。他一会儿抬头看看,好像是在看小河,又好像看小河周边的景物,可是,他那神奇的画笔画出来的却与小河及周边的景致并不一样。有的景物河边根本就不存在——河里游动的鱼、水里扎猛子的小鸭子、河边垂钓的人、大片的绿地、手提鸟笼子的老者、牵手谈恋爱的青年男女、玩耍的小朋友……她站在画画的背后,目光随着画画的目光游动,画画的看到哪里,她的目光就跟到哪里。水里、岸上根本没有的景物,画画的是从哪里看到的呢?与河边相同的景物,一到画上,就比现实中的漂亮多了——岸上的柳树光秃秃的,画上的树长满了绿叶,好像沐浴在春风里,少女似的摆动着腰肢;河里的水是冰封的,画上的水是流动的,流水泛起小小的浪花,好像能听见哗哗的声响。
她站在他的背后,静静地看,以免打扰他作画,但是,她还是明显地感受到,画画的知道她的存在。他的画笔不再那么流畅,本来一笔能画好的,有时,需要再补一笔,颜色也不那么饱满,画笔在颜料盒里需要蘸多次。很多次,画画的认为画好了,满意了,像学生做完功课,需要老师审阅似的,回过头来,朝她得意地笑笑。
为了不影响他画画,有时,她会到河的对岸看他作画。她看到,画画的手持画笔,时而长时间地埋头画画,时而眉头紧蹙,长时间地朝着一个方向看,有时,画着画着,还不忘朝她瞄上一眼。她感觉画画的比她年龄大,但也大不了几岁。她不知道为什么画画的每天这个时间来河边画画,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前天,她因故来得晚了些。她看到画画的没有像往常那样作画,甚至画板都没有摆好。他坐在那里,向远处眺望着什么,似乎又在等待着什么。
画画的好像感觉到她来了,回过头朝她送去甜甜的一笑。那天,画画的从画夹里拿出一幅画送给了她。画上,天瓦蓝瓦蓝的,红彤彤的太阳从一片白云中冲出,地上还残存着没有化净的积雪,一个女人双手托着下巴向远方凝视着什么,又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女人的一侧是几簇含苞待放的腊梅。她静静地看着,看着看着,红了眼圈,拿画的手抖了起来——画上的女人分明就是她,不,比她还漂亮。画上的这条河,就是平时她看他画画的地方。与平时不同的是,他们相识的这段时间并没有下雪,河岸边也没有腊梅,再就是,画上,画画的给她“戴”上了一条红围巾。红围巾像团火,映衬着她的脸也红扑扑的。
赶到云水河的时候,距离三点还差二十多分钟。她瞅一眼画画的位置,没有人,又朝画画的来的路上张望,也望不见他的人影。虽然知道时间尚早,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怅然。她在云水河边的十字路口等着他,那是他来的必经之路,她要在第一时间见到他。
今天,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她知道,今天如果不说,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说,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
一进腊月,她心里像吊着桶一样七上八下的。出来一年了,她想念自己的父母,想趁过年的时候回家看看,可是她又有些胆怯——害怕因为自己惹得一家人大过年的不高兴。丈夫回来那天,她试探着把不回家过年的想法给丈夫说了,没有想到,丈夫像没有听见一样,既没有说回去,也没有说不回去。其实,从内心来讲,她是多么希望丈夫能像原来那样哄哄她,让她撒撒娇,哪怕是劝她两句,如果丈夫劝劝她,她会同意跟着丈夫回去的。
两年前,她向丈夫提出了要孩子的想法。婆婆开始怀疑她能不能生孩子了,过年时已经开始指桑骂槐、指狗骂鸡了。公公身体不好,婆婆想在公公有生之年见到孙子。之前,婆婆的怨言都被丈夫挡了回去,但这次,丈夫却很痛快地答应了:明年就给你们生个大胖孙子。可是,天不遂人愿,无论怎样努力,她的肚子就是鼔不起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到医院看大夫,大夫说是流产遗留下的问题。大夫给她开了一大堆中药,让她回去慢慢调理。去年回家过年时,婆婆砸盆子摔碗、甩脸子,什么难听骂什么,她恨不能在地上找条缝一头钻进去。她成了这个家的罪人。
她不能把流产的事情给婆婆说,怕婆婆骂她,也不能给娘讲,怕当娘的担心。她心里委屈,但在老人们面前,还要尽量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其实,这哪里能瞒住娘?这两年,家里供上了菩萨,每次回去,都能看到供案上燃着香,摆着供品,还有娘从集市上买来的花花绿绿的带有小孩子的年画。有一次,娘从怀里掏出大大的红包塞给她,说给孩子的——她知道,那是娘给供着的菩萨说的,祈求菩萨保佑他们有个孩子。娘看了眼志强,然后又慌乱地将目光移开。她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脸上写满了愧疚,慌乱中目光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志强的表现让她平静了些,他嘻嘻哈哈地说,我就不信了,还造不出个喊爹的!
这一年,她跑遍了市里的各大医院,吃了各个专家开出的各种中药,还按照婆婆的要求,把中药药渣倒在行人多的公路上——婆婆说,过往的人踩上药渣就把她的病带走了。她不但吃从医院开回来的中药,还听从别人的建议,尝试了乡下郎中、城市诊所的许多偏方、秘方……到头来,肚子依旧平静如初,胃痛却让她常常直不起腰。
三点多了,还不见画画的人影。她朝他来的路上和他画画的地方来回张望,生怕稍微疏忽他就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似的。她感谢画画的陪伴她过了个年,而且是最近几年来过得最高兴的一个年。
小年那天,红果感到心里烦乱得很。她不知道丈夫还要忙多久,也不知道到底回不回去过年。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她已经在为回家过年做准备了——吃的喝的,老人的衣服——她知道丈夫在工地上累,也知道他为了要孩子的事思想上有压力,她怪自己那天太冒失了,没有同他商量,就把心里想的直接端了出来,没有考虑他的感受。她想,丈夫同不同意回去,她都依着他,她不想再给他心里添堵了。
一段时间以来,她隐隐约约地感觉丈夫哪里不对劲。以前,无论再忙,无论再晚,丈夫每天都会回家。可是近几个月,丈夫不再天天回来。开始,三天两天回来一次,慢慢一周回来一次,再后来,十天八天回来一次。每次问他,都说忙,都说工程催得紧。她发现,每次回来,丈夫也不像原来那样,给她讲在外面看到或者听来的新鲜事。以前,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丈夫嘴巴巧,常常哄得她高兴,而且每次回来,一进门就急吼吼地拽着她上床,继续他们的造人工程。现在他几乎成了哑巴和木偶,不是长时间地对着一个角落发呆,就是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她为丈夫担心,害怕他累坏了身体。每次回来她都心痛地叮嘱,干活不能太拼了,慢慢来,好日子还长着呢!
一个电话,把红果击垮了。电话是原来在工地上一起干活的王姐打来的。王姐家是近郊的,虽然是急脾气,但是待人和善,对她也非常关照。一年前,王姐的儿子结婚了,她也不再在工地上干了。用王姐自己的话说:转岗了,回家当老妈子了。
电话里,王姐还是和原来一样,说话像打机关枪似的,让别人插不上嘴。王姐埋怨她,怀了孕也该说一声啊,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回了乡下。还说,让志强一个大男人带她表妹做检查!末了,王姐还不忘嘱咐她,月子里,照顾好自己。
原来,王姐陪怀孕的儿媳去医院做检查,正好碰见志强也陪着红果的“表妹”在医院做孕检。
王姐的一番话把她打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哪里来的表妹?她什么时候怀孕了?又什么时间回了乡下?
红果感觉天塌下来了。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没有一丝光,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她感到非常恐怖,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四周没有一点光亮。进没有进路,退没有退路,死,又死不掉,活,也活不成。她想,爬不出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画画的地方还是空着。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他每天都是很准时的,今天——还有昨天,怎么就没来呢?难道是生病了?想到这里,她呸呸地朝地上吐了两口唾沫,心说,你还是人吗?他已经够惨了,怎么还要咒他呢!
他是个没有双腿的人。两条腿膝盖以下都没有了。
春节前的一天,她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画画,直到将要离开,画画的撩起搭在车上的毛毯时,她才发现他两条腿上的裤子都像口袋一样,在膝盖处打了结。原来,画画的坐的是一辆手动车,整个人都卧在了车里。
那一夜,她几乎没睡。她在想画画的是因为什么失去了双腿,他现在怎么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能画出这么美又这么有浪漫情调的画呢?她给自己提出了无数个为什么。渐渐地好像有点明白了,画画的心是光明的,他眼里的世界是美好的,他笔下的画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那天晚上,她把熬了两年中药的药锅子摔碎了。
春节期间,志强没有回来,甚至一个电话也没有。白天,她去河边看风景,晚上,躺在床上,滿脑子都是画画的身影,满脑子都是他的微笑。她想,后来没有扯那张结婚证倒也省事了。
太阳躲到高楼后面去了,她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她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跟着画画的,看看他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明明看着他艰难地摇着车子,也不主动上去帮一把?直到现在,不光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就连他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
她要搬走了,这一走就离得远了。
她已经给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护理院做护理。那天,就是画画的送给她画像的那天,她已经在护理院附近租下了一间房子。今天她去医院看胃病,那个长得漂漂亮亮的女大夫听了她的病情描述,眉头紧蹙,查看了她的舌苔,将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她的左手腕上,又搭在她的右手腕上,搭了一会儿,冲她粲然一笑,恭喜你,怀孕了。
夜幕慢慢地笼罩了下来,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她再一次朝画画的来的路上张望,仍然不见人影,又朝画画的坐的地方扫了一眼,那个地方还是空空的。当她把目光收回时,蓦然发现画画的端坐在那里正朝她微笑。他笑得那么热烈,那么温暖。她的心都化了。她快步迎上去,一把将他揽入怀里。她紧紧地搂着他,喃喃地说,谢谢你,画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