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
一
山形起伏不定,山外还是山,密布的草木波浪一重接一重。天色也是如此,云层摞在一起,云外还是云,云到边界,变成雨。云也没见少,地上的草木蒸腾成云。草木也没见少,雨落下来时就是草木的样子。周而复始。
我跟着三哥走了两天一夜。早就走不动了。
“走不动也得走。”他在前面头也不回,口气强硬。
他在硬撑。
本来是想到这里玩玩。出发前,他将胸脯拍得山响:“人生得意须尽欢,跟着我走,没有亏吃,保你眼界大开!”
走迷了路。
他说记得那条大路,一直沿着走,没错。走着走着,大路消失了,前面出现了几条分岔,像是小路,又不确定,隐约可见路的痕迹,生满杂草,许久没人走过的样子,像一张网眼密布的大网。
“还走不走,老四?”三哥问。
“你说呢?”
“让你说一回,你就痛快地说。”
“那,咱回去?”
“不行,你就是个包。”三哥压根儿就不想让我拿主意,他知道我会说什么,他就是想让我说出来,因为他心里也有过这样的闪念,然后再拒绝,其实就是变相地否定自己。他对自己心慈手软,抹不开脸推翻自己的主张,对我可就不同了。他骂骂咧咧一番,同时激发出劲头,向前迈步,看上去是坚定的样子,步伐轻快有力,双手前后挥舞。
“三哥,你能确定是这条岔道吗?”
“你能确定不是吗?”
“不能。”
“那少啰唆,跟着。”
于是跟着。
这是前两天进山时的场景,现在想来,生出隔世之感。我回想起当时那条大路与岔路的接口处好像通向西北方向,不过也不能确定。小路沿着山弯弯绕绕,方向早就失去了意义。我可能已经掉了向,却不自知,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现在,我待在一间空屋子里,四面全是墙,没有窗户,中间吊着一盏亮度不超过十瓦的电灯泡,周围飞着体态各异的大小昆虫,花蛾居多,形成一小团深黄色的雾气。它们不断向灯泡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
没见到三哥。
我第一反应是被劫了。越是努力回想,脑袋越是昏涨,记忆里离眼下最近的场景是一片黑,到底是在山中走夜路的黑,还是在路边坐下打盹所见梦中的黑?无法分辨。黑这种颜色,其实不能称作颜色,它包括所有颜色,让所有颜色混合,消解,失去自己,失去全部。你一旦走进,就是走进了枝杈横生的迷宫。我很可能就是这样摸着黑一路走到这里来的。这间屋子与那条小路相连,与山间的夜晚相连,它们就是一回事。我越是回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走进这里的,越是能清楚地看到自己一步步走进这里的情景。
屋里床铺上有被褥,散发着浓烈的霉味。在我来之前,它就霉烂了。手摸上去,湿乎乎的,发黏。可能我已经在里面睡了一觉。这时,我正躺在被子里面,感觉它又重又凉,里面不像是棉花,倒像是石头末子。我的眼睛正在慢慢睁开,在完全睁大之前,我想了不少事情。现在多想一些事情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
我很想知道三哥在哪里,他可能也在这样想着。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我不相信他会舍下我自己跑掉,即使碰到危险情形,他也不會这样做。我也不相信他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比如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继母,故意把我丢到这里,或是把我卖了。我不相信,因为不愿意相信,我把这些可能性想了个遍,感觉它们各有各的可能,只是我不愿意相信,仿佛拒绝相信,那些被拒绝的事情就会退却。我用蒙蔽自己的方式完成自我安全感的搭建。我想到鸵鸟。我见过这种高大健壮得不像是鸟类的家伙,也吃过它的蛋,但没见过传言中它在风沙到来时的经典样。然后,我就专心回想它的蛋,我吃过不止一次——我们家在凡城算是富商,味道还行——清蒸有股腥味,炒韭菜不错,颜色发白,和鸡蛋一个味道。那天,继母到厨房转了一圈,瞅着垃圾桶,看到了那个破成两半的大蛋壳,回来又夹了一筷子炒蛋放在嘴里细细咂摸。
“就是鸡蛋味。”她说。
厨师脸涨得通红,他正站在餐厅一边,准备离开。
“这确实是驼鸟蛋啊。”他低声说,身子折回来一步。
餐桌旁边是位个子矮小的保姆,正在布菜,她微微笑了一下,扭头对厨师说:“你急什么,我去端菜。”保姆将海鲜汤放在餐桌的边上,拿着一摞小碗依次给我们盛汤。
“就是鸡蛋味,”继母说,“你们觉得呢?”
我一直在偷眼看她。她没有抬头,声音不大。父亲皱了皱眉,“嗯”了一声,也没有抬头。三哥呼呼地喝着海鲜汤,像是没有听见。我瞥了一眼厨师,他也正向我看,双手奓开,嘴微微地张着。四目短暂相对,我赶紧闪开。什么也没说。
厨师向门厅走去,穿过小院径直走向院门,消失在树丛后。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你尝着也是鸡蛋味?”事后我问三哥。
他怪笑一声,说:“是不是鸡蛋味,他也得滚蛋。”
怎么又将我引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了?我重新将回忆拉回到鸵鸟蛋的味道上来,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种蛋的味道,鸵鸟蛋还是鸡蛋都不重要。我只需要那些味道弥漫在口腔里,一路上行,占据大脑,全部占满,不要留下空隙。被子上的菌丝正在向我的大脑爬行,试图侵占。
细细想来,确实是鸡蛋的味道,那就回忆鸡蛋的味道吧,再回忆韭菜的味道。海鲜汤、小炒肉、父亲和我打照面时从我头顶掠过的眼神、继母眼里的金属光泽——最柔软的时候接近水,水的固态。怎么又扯到这里来了,不行,还是回想和三哥在一起的快活时光吧,学校球场、影院、游戏厅、炸鸡、薯条、冰镇饮料、啤酒、白酒、在街上和一群家伙相遇时身上挨的棍棒、回家时脸上挨的耳光、保姆涂酒精时的刺疼、三哥给我塞在贴身口袋里的钱和要替他写的作业。怎么回事,怎么又来了?现在,我只需要炸鸡和薯条的香气、高度白酒的浓烈。三哥,你这个混蛋,总是惹是生非,撒腿就跑,让我替你挨揍,在外挨一遍,回家挨一遍,每次都要挨两遍。你给我钱,很多钱,我就是在挨这些钱的揍。我全收了。不收,也还是要挨。我乐意如此。三哥是我最亲的人了,他像爱宠物一样爱我,我也像宠物爱主人一样爱他。没有他,我可能活不到现在。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但我听到了,从小就听到了,继母的每一个毛孔都会发声。父亲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一个看上去面熟的人形。我活着也好,死了也好,他都不会看到。不,不,我就是想要回忆食物的味道,怎么又扯远了。
得找点东西吃。空间狭小,除了床别无他物,我其实早就看到这里没有东西可吃,连象征饮食的饭桌也没有。他们该不是想把我饿死吧?我这样想着,随即打消了这一怀疑。理由现成,他们想让我死的话,在我醒过来之前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我相信他们想让我活着,因为我愿意他们这样想,我怕死。
试着爬起来,伸伸胳膊,能动,踢踢腿,也能动,一点痛觉也没有。仔细摸索面部,五官健全,又摸了摸后腰,皮肤光滑,没有被摘取器官留下的伤口。我凑近灯泡,再三观察身体的细微部位,连指甲里的泥垢也是老样子,可能,连头发也没少一根。我欢欣起来,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他们肯定想让我活着,肯定会给我东西吃。他们是谁?是三哥得罪的那些毛头小子,是父亲的竞争对手,还是继母派来的什么人?想到最后这条,心里咯噔一下,便不再去想。三哥是不是和他们在一起,或者他们就是一伙,他是不是想和我开个玩笑?三哥向来没正形。
没有门。我反复打量,四周只有墙壁,石头材质,围成接近规则的正方体,顶部也是石头材质,地面也是。六面一模一样的墙壁。没有窗户可以理解,没有门就不对了,他们是如何把我弄进来的呢?是不是把我拖进来后将门封严了?这里是不是深入地下的一处墓穴?想到最后这点,心又咯噔一下,便中止联想,取消了猜疑。我已经摸着墙壁走了几圈,墙壁凸凹不平,有些地方棱角尖利,又反向走了几圈,越转呼吸越急促,生出缺氧的晕眩,越转感觉脚下越软,石头正在变成淤泥。每一块石头上都闪动着莫名的图影,看不清楚,越是看不清,感觉越是清晰。继母,她的脸,长在木头上的脸,她的眼睛,被冰冻过的眼睛,她的背影,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凝固的背影。父亲,高高的像枯死的大树一样的父亲,长在我头顶某处的父亲,眼神像风一样从我身边掠过的父亲,看不清面目和形状的父亲。
“三哥,救我!”我发出呻吟,像一条宠物狗。我希望自己发音更加标准,发出小狗那样呜呜的哀鸣。
墙壁似乎透进风来了。其实,墙壁上的这些石头原本就是简易堆叠在一起的,中间有许多不规则的缝隙,风一直都在从外向里吹。想到这点时,我就感觉到了风,好像风是刚刚出现的,是想出来的,是因我的哀嚎而生的。我抹了一把脸,湿乎乎的,不知是泪还是汗,差不多。窒息感消失,想法也活泛起来。还是继续想以前吃过的美味吧,比如烤羊,外皮金黄冒油,咬一口发出咔嚓的脆响,里面的肉带着汤汁,丝丝络络地嫩。我和三哥每人面前有一大盘,他吃得飞快,我就不能慢,我必得在他吃完之前准备好外出的一应物品,在他洗手时就站在门口等候。这天父亲没在家,继母在另一个餐室。我吃到一根针,极短,粗壮,尖利,像是羊骨头,我险些就咽了。吐出来时,我咳嗽了一阵。继母从门口探出头来,盯着我。我压住咳嗽,埋下头去继续吃肉,直到三哥喊,我还在吃。
“你就知道吃,快点走!”他丢下碗筷,几步就蹦到门厅。
我快步跟了过去。继母在盯着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她站在一扇小门后面,我的后背正在一阵阵发凉。我攥紧拳头,里面是那根针。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提起过。我們放学回家时,我感觉到继母仍在紧盯着我。
透进来的风更大了些,我发现了一扇门。隐藏在墙壁之中,同质同色,难以找寻。我更愿意相信这门原先不在,是墙壁刚才生育出来的。推开,迈步而出。本以为会回到山地,踏上那条小路,也可能是另一条,也许是草地、树丛、悬崖、幽谷,我把所有可能都想到了,不料走进的仍旧是一间屋,和刚才那间一模一样,四四方方,吊着一盏灯。不对,不应该一模一样,我这样想着,因为我不希望碰到一模一样的房间,哪怕多出些危险的东西呢,比如,一匹狼、一头山怪、一伙劫匪、一条美女蛇。不成,还是不要有这些可怕的家伙,那就一模一样吧。我照例摸索着墙壁,不出所料,又摸到一扇暗门,推开,又是一间屋,一模一样。继续。我找到无数的门,进入无数的屋子,全部一模一样。我的腿已经脱离意识,自顾自地向前走,不觉得累,像是飞起来似的,脚不沾地,手也跟着一甩一甩地摆动,就像是回到了跟着三哥走夜路的时候。好吧,我怕了,烦了,来一些危险的东西吧,狼蛇山怪劫匪全来吧。我猜自己就是在原来的那间屋子里转圈,进入了迷宫无尽的褶皱中。这么多门,都是幻象,可看上去,每一扇都像是真的,和真的一模一样,就是真的。
“三哥,救我!”继续哀嚎。这次,我的声音更加标准,更像一条小狗,就是一条小狗。
“来了,你这个包。”随着一声高喝,眼前忽然出现了光,极大的光,广阔,坚硬,像一片雪地、一大块完整的玻璃、一整个湖面上的太阳。
晕眩,闭目。胳膊被猛地拽了一下,我“哎哟”一声,睁开眼睛。我躺在床上,在我自己的房间。
三哥站在我面前,呵呵地笑。
“醒过来了,你总是这样吓唬人,这么不经打,三拳两脚的算什么呀!还得昏过去几天,你就是在装,你其实就是在睡大觉,这可骗不了我。”他说。
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床边,向我笑着,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是几个家常菜,清蒸鸵鸟蛋、烤羊肉、海鲜汤。
“这是新来的保姆,”三哥说,“厨师也换了,来,尝尝这个味道怎么样。”
“先喝上药,再吃饭。”保姆说。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听上去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也许并没有听到过,只是觉得耳熟。
“你小子快点养养,过两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徒步,山里有条大路。”他拍着胸脯发出咚咚的声响,“人生得意须尽欢哪,跟着我走,没有亏吃,保你眼界大开!”
二
清晨,公园。
三哥躺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全身上下裹着白布,像一件白色的连头衫。初秋天气,清凉无风,草地上到处可见晶亮的露珠,把我的鞋都打湿了。我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拿着打火机。
“不行,石头太凉了,”他嘟囔着坐起来,“这地方不行。”
我将书和打火机揣回口袋。
到了人工湖边的木头连椅上,他再次躺下,裹好。他嫌硬,让我把外套脱了给他垫在身下,又嫌连椅边的长廊上有股浓烈的尿味。长廊墙壁上泛着一层白硝。
“要盖过这味,得自己来。”他从白布里爬出来,走到气味最足的地方。
“真不是东西,到处尿,是狗吗?还要尿到墙上,公狗。”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解开裤子,将浓稠的尿液洒到白硝的最高处,画画似的到处涂抹。
“成了,这回味道小了吧,不错。”他哈哈笑着,钻回白布里,“你小子快点,为了这本破书,可折腾坏了。”
三哥写了本诗集。他写诗是最近几年的事。写诗之后,酒喝得多,烟抽得凶,外出吃饭也吃得勤。都是他请客,请酒请烟请饭。我感觉他就是为了抽烟喝酒吃饭才写诗的。每次聚集,一个电话,不出半小时,就凑齐一桌。这桌人就像是长在不同地方根却连在一起的榕树,彼此气息相通。他们眼界挺高,谈的全是万里之外且早已作古的人,名字巨长,他们一长串快速吐出来,像被热粥烫了嘴。这大约是三哥得到鼓励最多的一段日子。他們一致认为他能够写出与那些拥有烫嘴名字的人同等热度的诗来,水平甚至还要更高,肯定要高。当时三哥还没写出一首成形的诗,经常写别字。我俩正读高中,同班,本来他高我一级,旷课太多留了级,我替他写了大部分的作业,他几乎每门功课都不及格,语文好一些,过了及格线,他感觉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根本没学,考得不错。”他说。好像只要一学就是学霸,之所以没学就是害怕自己的天赋惊吓到别人。
写诗之后,他经常眼睛放光,入睡前哼着小调。有几回半夜里喊我起来,借着窗帘上透进来的暗光,我恍惚中看到一双眼睛悬在半空,燃烧。
“四弟,我刚才做梦得了个好句子,念给你听听。”
我只得睁大眼睛,不睁大不行,他一巴掌就过来了。
“哎呀,什么来着,刚才记得清清楚楚的,好极了,哎呀,都怪你,打断我了。”他拍着脑袋来回转了几个圈,重新倒在床上,转瞬发出呼噜声。我觉得他可能是梦游,连忙悄声躺下,连呼吸声也不敢发出。
前几天,他将最近写的诗打印装订,印了一捆。那几位朋友人手一本,每人都写了数目不等的赞美文字。剩下的到处送人,送一次搭一顿酒,每送出几本,都要喝醉一场。
我将书撕下一页,打着火。纸页燃烧缓慢。我将它提在手里,晃了晃,烧得快了起来,越来越快,火苗腾起,舔到我的手。不烫,有股凉风跟在火的后面。我还是将它扔了出去。纸已烧完,在落地时,碎成灰黑的小片。火仍未熄灭,在纸的边缘位置发红,像是烧得上了瘾,没有燃烧物也要继续下去。
“别忘了全烧完啊。”他忽地睁开眼睛说。
“知道了。”
又撕了一页,刚烧了一半,就听远远的树丛后面传来厉声。
“谁在那里点火?罚款!”身影紧跟着向这里移动。
我连忙将点着的纸扔在地下踩灭,又觉不妥,将它拎起来扔进湖里。一把黑灰借势飞起来。
身影嗷嗷叫着跑过来,就要接近我们时,猛然刹住,一声惨叫,折身向后。
“哎呀,救命,这里有死人!”
从声音里听不出男女,倒能听出年龄。不小了,人到了一定的年龄,男女界限模糊。
远处声音乱响起来,三哥直挺挺躺着不动。我推他一把,他忍不住发出哏哏的笑声,身体抖动,咳嗽起来,吐出一口浓痰。
“好玩哈,我再躺一会儿。”
“快点走吧,来了人,罚款得双份。”
我们从公园的绿植里钻了出来。
中午,车站。
先是到了候车室。人多,有序,上车的人排队检票,候车的人坐在椅子上,除了播音喇叭的声响,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每个人都闭着嘴巴,保持安静。老年人大多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年轻人半低着头看手机,坐在座位上看,排着队也看,将手里的票递给检票员的时候,眼睛仍盯着手机。
“要是我的书能像手机这样,就火了。”三哥感叹着,找了处空闲的椅子躺下,将身子佝偻起来。
“这里不让烧书,撕吧,撕碎一点,和烧也没什么两样。”他稍稍抬起头来,嘱咐着。
调好手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开始拍摄,画面清晰,重点拍面部特写。拍得很顺利,一点也没有被打扰。人们仍旧在看手机,没人抬眼看我们。偶尔有人走过这里,扫了我们一眼,迅速转过脸去,找到座位坐下,埋下头,看手机。
拍完了,他坐起来,环视四周,提高声音说:“一点互动也没有,这也太安静了。”
“不行,总得有点动静才成。”他再次躺下。
又拍了一遍,撕了两三页书。
更加顺利,更加无人打扰。
“再来一遍!”三哥提高声音。
过来一个人,说:“垃圾不能乱扔。”
“没乱扔。”三哥说。
这人不理他,像是没有听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看到此人胸前吊着一个工作证,手里有一沓罚款单,立即将手里的碎纸片攥紧,只要掉下一片,就是五到十块钱。
换地方。
午后,草坪。
广场上的人更多,急匆匆地,快速移动,有人向东有人向西,向东向西的人数差不多,看上去,广场上的人一直保持着差不多的数量。这些人的年龄性别穿着与上一些人也差不多,模样更是差不多,没有外国人,也很少有外地人,几乎就是我们小区里的人的模样。这种流动就像是不存在,来的走的是同一伙人,无休止地循环,像家里的热带鱼缸,经年水声哗哗,还是那些水。除了走动的人,还有固定的人,摊位上的小商贩、打扫卫生的、治安巡逻的。广场上几乎没人看手机了,人们都在各自的线路上行走,专心看着前方。行人脚步声哗哗作响,很少有人左顾右盼,相互之间不打招呼。小商贩大声叫卖,紧盯着这些人的脸。
三哥笑了一下,说:“这气氛还差不多。”他在草坪边的连椅上躺下,半盖白布。我继续撕书。
拍完,仍旧安安静静,少有人向这里观望。有个小商贩看了一眼,笑了一下,扭头继续吆喝。
三哥一把将身上的白布掀在地上,挺身坐起,扯着嗓子叫:“没长眼吗?都没长吗?没看到我在这里吗?”
“这样不行,得送到他们眼皮子底下才成。”他将白布团成球,向旁边一丢,跳下椅子,向广场上人群稠密的地方走去。
“要书吗?”
“什么书?”
“诗集。”
“白给?”
“卫生纸也没有白给的。”
“怎么个卖法?”
“一本一本,也可以一页一页地撕开卖。”
“不要。”
“不要你打听什么呀,闲得你。”
“有赠品没?”
“有。”
“赠什么?洗衣液还是肥皂?”
“没有那些,我现场朗诵。”
“你是播音员吗?”
“不是。”
“那不要。”
“不要还打听这么细干吗?你就是吃饱了撑的。”
那人在前面疾走,三哥在后面嚷,和我嚷的声音一样高,整齐有序。我俩还同时揎拳捋袖,露出胳膊上的肌肉疙瘩。
巡逻员闻声向这边赶。我拉起他,钻进人群。
前面不远是公交站牌。我问三哥要到哪去。他不理不睬,见一辆车开过来就跳了上去。我也跟着跳上去。
车里人不多,经过几个站点,下的人比上的人多,就剩下几个人了。
三哥脸扭向窗外,像在专心看风景。
“咱不下车吗?”我坐在他旁边。
“不下。”
一直坐到终点站,车里就剩下我俩,三哥仍不动,司机赶我们下车。
抬头看站牌,蟠龙山,正是凡城的公墓。坐到这里来了。
“哈,命啊。”三哥笑了一声。
“清静,这个好,饿了,先去弄点吃的。”三哥让我找餐馆。路两边经营丧葬用品的店铺众多,中间夹著个火烧铺。进去,当门一个大铁炉,黑乎乎热烘烘的,炉膛里烤着一屉屉火烧,麦香味很足。一个男人在给火烧翻面,一个女人在揉面。铁炉旁边的敞口木盒子里排着烤好的火烧,冒着热气。要了盘豆腐,淋上韭花酱,要了盘香油拌咸菜。我吃了三个火烧,出了一头微汗。三哥什么也没吃,在一边盯着我看。他浑身上下蒸腾着一层水汽,像是会随时消散。
下午,公墓。
三哥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进了墓园。
大门口,有个老头盯着我们。
拐到一条林阴路上,我向后看,那个老头还在盯着我们。
“别管他。”三哥说着,就势坐到青石板上,倚着一处大理石墓碑。
“坐着舒服,躺着更舒服。”他说着,躺下了,“你也躺下,陪我聊聊天吧,到这里就得这样。”
我仰面看天。空的,连一片白云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
公墓建在小山脚下,绿化好,风景美,镜头干净,把书撕也好,烧也好,都自带滤镜效果。没撕,也没烧,啥也没拍。三哥不再说话,看着天发呆。
老头过来,一双眼睛先将我们扫了一遍。
“来了?”
“来了。”
三哥四肢伸展地躺着,和放倒的墓碑一模一样,姿势看上去挺舒坦。
老头盯着我们,不再吭声。
“这里还有别人吗?”我问老头。
“你不都看到了吗,地上就我们,地下可就多了。”
“还会有人来吗?”
“不是节日,这个点,应该没了。”
“唉,你这里要书吗?”
“不要。”
“这是一本好书,值得读。”我打开背包,掏出几本,递给老头。
“认字吗?”我问他。
“认。”
“好书,我哥写的,闲着没事,读读,不读了,烧几本,给地下这些人读,他们太闲了。”
“好。”
“还有,不想读了,一定要烧了,可别拿去上厕所啊。”我按照三哥的嘱咐,对他说。
“现在谁用这个纸啊,太硬了。”老头说着,把书收了起来。
我站起身来,向外走。天色近晚,并不昏暗,倒是有一股强有力的光从天边铺过来,掺杂着金黄和粉红,层次丰富,色泽明媚,天空仿佛透明了,能看到天的外面。墓园里的树木花草和石头也都随之呈现出斑斓的色彩。在三哥躺着的那片地方,有块石碑,上面刻着一个名字:唐西。三哥的名字。他住在这里已有段时日,我总是不能相信,直到跟着晚上的梦,一路找到这里,将名字再读一遍。然后,转身向回走。我知道,过些日子,我还会梦到他。他半夜里一把将我拍醒,给我讲他又写了好诗,大声朗诵。我会记得他新写的诗句,在他诗集上的某页也能找到。随后,我会在梦里醒来,仿佛进入第二天的黎明,看到他坐在我床边。我会大叫一声,说这样一番话: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梦里见到你时,也以为你死了呢,你这个骗子,没死,偏到梦里来折磨我。然后,会跟着他,到公园、车站、商场、酒吧,到这个城市我们曾经到过的任何一处可能的地方,确认他真的活着。这不过是另一个梦,一个徘徊缠绕在梦背面的梦。直到,我无例外地坐上这趟公交,无例外地抵达这个站点,吃下同样味道的三个火烧和一碟韭花酱。直到,我在老头的注视下,走到这里,抚摸这块白色花岗岩材质的石碑。我这时才醒过来,记起了所有的情节。那天,是我陪着他到了这里,过程我都记得,天气、来宾、鲜花、招待用菜、每个人的眼泪和致辞……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直到某个晚上来临时,全部忘记,在梦里将这一切推倒。三哥仿佛一直站在某个夜晚的角落,等着我不厌其烦地将厚实的记忆之墙推倒。他从墙后面走出来,说的第一句话经常是:你看,我没死,他们是骗你的,你看看我的肌肉块,不信,摸摸。然后,照例开始谈他的新诗,让我为他拍照,制作小视频,说这样才能火。我为他做着一个视频小号,持续更新,一直也没火。有粉丝反馈说,你做的只有文字和声音,画面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全是空镜头。我调出资料来看,一点不假,他们说得都对。但在我拍摄的时候,镜头里是满的,三哥笑的样子、叫的样子、发怒的样子,生龙活虎。
走到门口的时候,老头向我挥手,咧着嘴喊:“过几天再来啊。”他可能不常笑,想笑的时候显得表情有些古怪。
过几天我就会来一次,他知道。
“谢谢,照顾好我三哥,多劳了。”我对他说。
“放心吧,下次不要再带这本书了,每次都带,我这里放不下。”他说。
前面来了辆公交,一张脸笑呵呵地贴在车窗上,人向我招手,像是三哥的样子,越看越像,我跑起来。这时,又听到三哥喊我,声音在身后,我没再回头。
三
“要到哪里去?”一个没有头发的男人问。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很久了。但是现在,必须回答,他就堵在车厢之间的出入口,看样子像是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但不是检票员,我已经检过票了。
“凡城站。”我的声音连自己听了也感觉陌生,仿佛有另一个人从我身体里发出声来。
“没有这个站名。”
“可能改名了,但地方错不了。”
“现在叫什么?”
“不知道。”
“到底要到哪去?”
“哪也不去!”我喊叫起来。
“这就对了,过去吧。”说着,他一闪身,我进了车厢,他拐进另一个车厢。
老式绿皮车,最后一列,最后一次运行。车里有些拥挤,估计大多数人是跟着旅行社扎堆前来体验怀旧之旅的。往常这趟车里没有多少人。列车行驶缓慢,逢站必停,一百里路要走上半天。
找到座号,靠近车窗的位置。已经有人坐在那了,正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一个女人的背影。
我没有叫她,在靠近过道的位置坐下。
她扭过头来。我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囡,是囡。我忽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嘴唇哆嗦,思绪混乱。她微微皱了下眉,盯了我一会儿,又转过头去了。
她认不出我来了吗?我的模样变得让她认不出来了吗?我站在那里,感觉汗水正沿着脊背向下滑动。她的背影纹丝不动。连这背影也应当能认出来我才对。
慢慢坐下,掏出纸巾擦汗。她会认出我来的,我须得定一定心神,慢慢地说点什么,只要一张嘴,她立即就能听出是我的声音。这声音没有一点变化,是她熟悉的那个,为了让它保持不变,我几乎不再使用它。
“你,坐错了吧?”头顶猛然传来声音,两条粗壮的大腿立在我面前。一个小伙子,扛着行李箱,扬着手里的车票。
我站起来,退到过道上,向靠近车窗的位置看了一眼。她一动不动。
小伙子坐下时,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没再看我,接着扭过头去。
这个女人不是囡,眼神不对,只是长得像。我与囡分别时,她和这个女人年纪相仿。我怎么可能会碰到从前的囡呢?
和囡分别的时候,并没想到此后可能会永不相见。
我和囡无话不谈,除了应该谈的,比如日常生活,别的都谈过了。
“你想不想当永生者?”囡问我。
“没想过。”
“现在想,马上回答。”
“可能不想。”
“别说可能,就是不想。我也不想。以前想,你以前想吗?”
“没想过。”
“现在想啊,快点。”
“以前都过去了啊,怎么想?”
“就当它没过去,想。”
“要在以前,可能是想吧,不过,那时也没有你,有什么意思呢?可是,遇到你之后,又是这样。”
“所以,你不想这个问题就对了,以后也不要想了。”
“永生这件事与想不想有关系吗?”
“有人觉得有关系,可能就有关系,我觉得没有,你也会这样觉得。”
“你害怕死亡吗?”她又问。
“那怕什么呀?害怕死亡的是那些希望永生的人,不过,死亡这件事与怕不怕有关系吗?”
“有关系啊,他们好多都是被自己吓死的。”
我俩一起大笑起来。当时正在吃东西,品尝各种匪夷所思的食材,咀嚼,然后吐掉。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她将一块绿色的膏状物吐到痰盂里。
“当然。”我也吐进去一块,开始和她同步咀嚼另一种不知名的淡红色食材。
“可我们已经不想当永生者了,早晚会有分别这一天的,都不害怕了,那还难过什么?”
“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分开。”
“那一起如何?”
我点了点头,我们一起向痰盂里吐淡红色的膏状物。她点的这些食材都不能吃,只能咀嚼,吐掉。它们可能并不是食材,连可供咀嚼的必要口感也缺乏。
“一起活着。”我说。
“我们不是永生者。”
“好吧,那就一起死,只要不分开。”
“这事和想不想也没有关系啊。”她笑了。
我后来才知道她说得对。当时,我的确是那么想的。她也是。后来,我们都活着,却分开了。可能,她已经不在人世。我连知晓她生死的机会也没有,也许,是自己不想要这个机会。
囡。我将声音压在嗓子眼里,将这个字卷在舌头底下,不让它爬出口腔,爬进眼睛,也阻止它沉下去,沉进心口。它待的这个位置只分泌唾液,不制造泪水和血液。来回盘旋一番,这个字将成为食材。没有哪种坚硬的食材能抵挡住消化液。
囡。它越变越小,所有的内容物、记忆、联想、情绪纷纷收缩,那些翅膀上抖动的羽毛掉落净尽,回归到这个字本身。一个方方正正的字,一个字而已,与别的字混在一起,连词组也难以搭配,相互什么关系也没有。囡。我狠狠地咬着牙齿,用比咬核桃更大的力气。其实,不必费什么力气,咬下去的时候牙齿空落落的,像在咀嚼空气。这个字已经消失了。它将同步删除我大脑中的存储,连碎片也不留下。下次见到这个字,我不会认识,就好像这是一个凭空捏造出来的字。囡。
小伙子扭头看着窗外,眼神越过女人,仿佛女人是一道窗帘,或是窗外流动的建筑、电线、田地之类,可以毫无顾忌地纳入眼底。我怀疑他是借看窗外的风景专注地看她,对近在咫尺的年輕貌美,用眼睛完成心底那些幽暗的企图。不像话。我站在一边的过道上,紧盯着他,看他的眼神里如何孵化出成批的蚊蝇。臭气我都闻到了。女人却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她没有感觉到背后的头发正被不明爬行物冒犯吗?没有感觉到恶心的瘙痒吗?我响亮地咳了一声。她的背影仍旧不动。小伙子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你总盯着我干吗,你没有座位吗?”他用鼻子哼着问。
“有,不想坐。”
“就想站在这里吗?”他将身子向里凑了凑,已经碰到了女人的手臂。她没有动,既没有扭动身体向窗户跟前挪,也没有回过头来用眼神谴责,像是无知无觉。
我的心开始摇晃,分明听到一扇玻璃门碎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的干脆利落的巨响。此时,我的面部可能发紫或发绿,眼睛也是,拳头双双攥紧。
“你坐外面吧。”他继续向里挪。
我向前跳了一步,两只手上汗毛竖起,指甲带着铁器的寒光。
“检票。”旁边传来的声音猛然救了他。他没再向里挪。
她依然没有动。
“小伙子,起身让这位先生过去坐下。”列车员说。
“哦,你是在里面的座位啊,怪不得老是站在这盯着,不早说。”说着,小伙子站了起来,侧身示意让我过去。
怎么回事,他们没看到里面的女人吗?在我们说话时,她侧过脸来,微微皱了下眉。她的头发被车窗缝隙里透进来的风吹起,丝丝缕缕地飘动,光斑闪烁。
“请啊,进去啊。”小伙子催我。
“不,不。”
“哦,不愿靠窗,好,我坐那边,你坐过道这。”他说。
“不,不!”我伸手一扯。
“你干吗啊,用这么大劲!”他嚷着,站起来,高出我半头。周围的人向这里观望,走到那边的列车员也回过头来。
我向靠近车窗的位置望去,窗外正掠过大片的山地,列车速度太快,只能看到一片色彩混杂的光影。所有的形状都被打碎,连同它承载的指向物,悉数搅拌在一处,相互纠缠,生成了一种陌生的混合体,流动,抽象,无所指,像是意义本身。看不到她了。她可能仍旧坐在那里,只是,看不到了。或者,她就在车窗外的混合体之中,是它们的生成物,或是母本。囡,这个字,我无法遗忘,做了许多努力,无法抹去。她藏在随处可见的物品中,翻翻拣拣时,冷不丁地就扎了我一下;藏在迎面碰到的人群中,时不时跳出来,发出一声叹息,或是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藏在一堆有序的文字中,比如,随手翻开的词典、杂志、报纸、家电使用说明书;藏在电脑页面、手机链接、楼宇广告的电子屏的一角……无处不在啊,囡,果然如此。
“到底怎么回事?”列车员探过身子。
周围的人聚拢过来。
小伙子紧盯着我。
我将手里的车票攥紧。
列车喇叭响起,到了站点,车厢里乱起来。人们排成松散的队伍,向车门附近蠕动。我舒了口气。一些人下车,一些人上车,他们都从我身边挤过去。新上来的人将行李放到车顶的货架上。这些人坐下之后,那些人空出来的位子又被填满,好像那些人并没有离开。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这些人也是。他们就像是同一个人。
小伙子点了一桶方便面,依次将辣椒油、干葱花和胡萝卜粒料包撕开,倒入,去接了开水,闷了几分钟,打开折叠着放在桶盖上的塑料叉子,吸吸溜溜地吃。辣椒的味道、葱花的味道、方便面的味道就都出来了。他眼睛盯着面条,手搅着面条,嘴巴吃着面条,吃得投入,脸上冒着汗。他将面条吃出了声响,将汤也喝出了声响。这些味道与声响在他周围蒸腾,形成了一个领地圈。吃完了,他站起来,将桶扔到垃圾投放处,从我身边走过时,一团味道也跟着走过去了。
我站在过道处。列车员从我身边走过去两次,看了我一眼,没再问什么。小伙子也没再拿眼瞪我,仍旧扭头看着窗外。我也看着窗外。车窗开得大了些,风也大了些,我们的头发被吹起来。靠窗的座位空空的。窗外的光斑渐次闪过,时而经过城市,时而经过农村。山水花树、鸟鸣兽嘶,总有她喜欢的、她想要看到的,可是我再怎么努力盯着,也看不到她了。我不无懊恼地看着小伙子的后背,他大约感觉到了背部的尖刺,不住地伸过手来抓挠。
又过了几站。下去的人增多,上来的人越来越少,车厢空出来一大片。列车员不再检票,也不再来回巡查,懒洋洋地歪在过道处,没打盹,也没有精神。他大约是想打盹却不能打,于是找到了一种有打盹功效却没有打盹表现的办法。你从他面前走过时,感觉他正盯着你,目光却不聚焦。他没有看到你,看到的是远处风物,是与梦境接壤的位置,介于梦与非梦之间。
天黑下来,车厢内亮起了灯,光线摇曳。车厢里毛茸茸的,灰尘的体积膨胀了数倍,颗粒清晰可见。我甚至能看到飞动着的空气微粒,经由一个人呼出,再由另一个人吸入,反复循环,混合均匀。小伙子呼出的气体里还有方便面的味道;那个老汉,强忍住不点烟,将一支烟在手里反复揉搓,把碎烟丝凑在鼻子上嗅,他呼出的气体里带着陈年烟油。他们制造出一种混合气体,向我扑面而来。囡,如果你也在这里,你呼出来的气体就有一部分成为我的,我的也是如此。如果你也在这里,我早就和你下了车,随便哪个站点,找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空旷之处。如果这车永不进站,我会拉着你爬出车窗,在列车拐弯减速时,选一处看上去软和些的地方跳下去,或是爬上车顶,一起待在那里吹风、淋雨、晒太阳。早知道这样,那年,我们一起坐这列车时,就应该随便跳到哪里,草地、池塘、铁轨、悬崖。生生死死,有什么区别呢,只要在一起。
“永生者,你成为了永生者。”她对我说。
“不会,不会这样,我不想。”
“这件事,与想不想有关系吗?”
“那你呢?”
“哈哈。”
“我们说好要在一起的,你不能这样。”
“这也与想不想没关系啊。”
“我要和你在一起,你不在的话,我永生有什么意思啊。”
“哪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偶尔碰到一件,够幸运了。”
“我不永生,我要一直找你。”
“你找不到,你找不到死亡之门。”
“这才是死亡,不是吗?”
囡,你活在一个永生者的追忆中、寻找中,以及对他的折磨中,以及他想将你带来的苦楚悉数遗忘的努力中,每时每刻。你是他吃饭时的味道、呼吸的气体、行走的步态、入睡后的梦境,你是他的领地版图。他坐各式交通工具,尝试各种人类可操纵的高速之物,飞在天上,漂在水上,跑在路上,试图寻找你,或是甩掉你。找到你所霸占的边界,突破这道边界,可能就是他作为永生者的快乐了。可是,无论走到哪里,既找不到你,也甩不了你。他一整天待在房间里不动,你就充斥整个房间;他一天之内飞遍地球,你就遍布整个地球;他幻想飞越外太空,你就在他想象的极点,笑着划过一道冰冷悠长的星光。你无处不在,无边无际,无穷小,无穷大,你就是他的空间、他的思维可抵之处、他的边界。他跨越了时间,拥有无限,你在无限的概念之外。
你才是永生者。你才是。这场赌,你赢了。
“凡城站已经到了。”列车员远远地说。声音不大,我刚好能听到。
“知道。”
列车继续行进。车上只有寥寥数人。小伙子仍旧坐在那里,睡着了,至少看上去是睡着的样子,打着呼噜,流着涎水。车上的其他人也像是睡着了,胸脯起伏富有节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列车员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出神。
天色大暗,看不清外面的景物,车窗上反射着车厢内的场景,像是有另一个车厢与我们并排着,以相同的速度运行。这里的空气开始沉淀,黏稠的沉到下层,我站的这处地方,空气稀薄、新鲜。窗外吹进来的风大了,也凉了,应该正路过一处植被繁盛之地,风将草木的清气送了进来。花朵和果实的气息鲜明,浮在表层;树叶和枝干的深一些,静一些;岩石和泥土的更深更静了。在它们深处,那些味道和声音,正在幽幽地生发,未及被传送,火车就已经掠过。我细细地捕捉这些未及发出的部分里正酝酿着的生命,从一个细胞中看到萌动的胎芽,看到它诞生的周正模样,看到它由弱而强后再由强而弱的一生。它们如此类似,如此不同。
有时,我会觉察到囡的一部分,比如,一根手指,其时,途经的竹林里正有一棵嫩笋准备破土,一股新聚合的山泉正向前奔涌。在麦浪起伏的季节,我闻到了囡头发里热烈的味道;在涨潮的海边、月圆的深夜里,我闻到了她身体散发出的幽微香气。这些分布在我行经所到之处,反复印证了囡的无处不在。我从没闻到过死亡的味道——那些深陷地底的重压、无望和不甘的嘶鸣,那些血肉模糊的腐烂之物以及遍布其上的蛆虫。我坚信囡没有死。我只是找不到她了。
“凡城站已经过了。”一个声音响起。不是那位列车员,他睡着了,不小心跨过了梦与非梦的界限。列车上的那几个人也发出温柔的酣睡之声。
“要到哪里去?”那个没有头发的男人从车廂出入口走过来。
“哪也不去。”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早就知道,从我认识你之后,你就没下过车,他们也是,”他指了指车厢内的几个人,“我也是,我是这列火车的列车长,每次和你聊天都会告诉你,你不会记住,下次见面,你仍然不认识我。”
“我记得这列火车。”
“你只记得你想记得的事,你只对你做不到的感兴趣,永生者。”他笑了,“我们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