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胜景,王 菊
作为先秦时期极为重要的学术成果,《庄子》一书的思想宗旨充分展现了庄子对于生命意义的探寻。庄子尊重每一个生命个体,他是“将人的个体生命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1]他首先讨论的是生命的有限,指出执着于此有限人生的毫无意义。换句话说,庄子思想的出发点是生命的有限、人生的不自由和人生的无意义,而他所追求的是生命的无限、人生的自由和人生的真意义。在庄子的生命观念中,只有自由无限的精神或精神的自由无限,才是人的真实存在,才是生命本性的真正意义之所在。从其文中表达出的哲学意义来看,庄子的哲学其实是一种人生哲学,抑或更能称之为一种寓意深刻的生命哲学。正如韦政通在其《中国思想史》中所说,“庄子最大的创造,是他建立了一套具有独特风格和内涵的生命哲学。”[2](p126)
庄子认为,人的自然性必须与天的自然性相统一。在《知北游》中他说:“汝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3](p198)充分说明人的自然属性。庄子在《大宗师》中说:“死生如昼夜……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3](p56-57)在庄子的观念里,生命的本质是气,他在《知北游》中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3](p197)正是从此意义上,可以说“自然之气是生命生成的物质基础”。[4]从本质上来看,生与死就是气的聚集和耗散,有生有死是天地变化的常态,因此庄子又接着提出了“死生为徒,吾又何患”的生命体会。在生命持续过程中,庄子认为要做到“安时而处顺”。对于生命之气,庄子在《达生》中说:“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可见庄子主张以“合气”来实现生命的自然性。庄子又说,“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万物之所造。”[3](p163)说明“合气”又是通过“养气”来实现,这和孟子所讲“养吾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意旨相同。
由于庄子认为生命只是自然现象,所以他能够看淡一切世俗功利,不会受到现实物质的约束与羁绊。这种洒脱、豁达的人生态度,深刻地解决了人们现实生活的困惑与苦恼。而其中最重要的生命认识观念,也是最能反映庄子的思想特色的方面,就是他对待死亡的态度。他在《大宗师》中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3](p57)即是说生命只是一种自然现象,生死现象是生命的圆满存在,“死的价值,有赖于生来肯定;死的意义,有赖于生来赋予”。[5](p29)庄子主张“死生一如”,他在《则阳》中说“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3](p240)“面对死亡的畏惧,庄子培养着一种洒脱的心境来化除他。”[5](p29)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认为庄子的生死观念是“视死如归”,或者说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在《庄子》的众多寓言中多次表达了对待死亡的态度。其一是在《至乐》中谈到妻死的事情,当惠子斥责庄子没有因妻子去世而悲伤时,庄子却告诉他,生命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其由气组成,生为气聚死为气散,死生就像一年四季的自然轮回,应该顺其自然,以豁达的生命观念对待生命的消失。其二是《庄子·列御寇》中记载庄子将死的事情,当看到弟子准备对其厚葬时,他告诉他们,死生为自然循环的过程,死亡则意味着生命回归于自然,不要违背生命的自然归宿属性。其三是《至乐》中对话髑髅的故事。庄子通过髑髅之口,意在说明世俗的荣华富贵“皆生人之累也”,而“死则无此矣”,所以“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3](p157)既表达了庄子对待生死的辩证认知观念,也表明了庄子能够抛弃世俗物念的寡欲之志。
关于生命是一种自然现象的观念,庄子的根本观点是:在天地宇宙之间,人是渺小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天地宇宙是无限的。他在《秋水》中说:“吾生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3](p143)“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3](p143)说明人在天地宇宙之间的存在无比渺小。在《知北游》中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郄,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之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3](p199)既说明了个体的生命微不足道,生命的历程极其短暂;也说明了个体的生命实质上是天地阴阳大化的一种表现,或者说,一个人短暂的生命过程,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无穷的变化过程中的一瞬间。从这个更大的变化背景或宇宙背景来看,一个人的生命是偶然的,或者说本来是不存在的,那么,生命的消失或死亡也就谈不上失去,即活着不值得欣喜,死去也不值得悲哀。从天地宇宙的无限来看,人类生命是如此的渺小与微不足道。庄子的生命观念,既要顺应自然的循环规律,又要努力克服人的渺小,希望摆脱这样的宿命,找到生命存在的意义。庄子专注于生命与精神,与无穷的天地、永恒的道合而为一,从而获得精神的彻底解放和自由。
由于认为生命是一种自然现象,所以庄子追求的生命之道就是“自然”,或者称为自然之道,体现出的是自本自根、自然无为,比如庖丁解牛之道主要要是遵循自然而然的生命规律。庄子的道是建立在老子“生命源于自然之道”的生命本源观基础之上,而道是永恒的,它无处不在,它是无形无名、无为而自然、普遍而真实的绝对存在,它表达了宇宙大化运行当中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庄子在《在宥》中说:“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3](p93)说明天道与人道的区别与关联。《在宥》中还谈到了物与物物的问题:“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物,故能物物。”[3](p93)在《知北游》中庄子又说:“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3](p200)由此来看,由于物是一切可以被感知的相对存在,因此“凡声色相貌者皆物也”,物的基本表现为形的存在。所以道不是物,而是“物物者”,是自然物性,是天地万物的共同本质,它是超越时空、超越死生的,它的存在独立无偶,表现出无始无终的绝对状态。故而庄子在《秋水》中说:“道无终始,物有死生。”在《则阳》中说:“与物无始无终,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阖尝舍之!”[3](p237)充分说明了道的自然属性,或者说是天地万物自化的物性,也表达了庄子把死生视为物化的基本观念。
庄子在《齐物论》中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3](p14)可见,天是生命之本,是万物存在的根据,又是生命与自然的有机统一,它与生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天人合一是生命与自然相互结合的美好愿景。所以庄子又在《至乐》中说:“万物皆化……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3](p158)故而,天与道同构,天地变化的法则,规定了自然的属性,也制约着人类活动的法则。但是,在庄子的天道论里,道是心灵或精神修养的最高境界,即自然的或自由的境界。老子曾说:“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老子这里,自然是生命存在的最佳状态。所以从人的生命主体来看,生命必然要顺应自然,顺应道,“要做到一切顺乎自然,避免与外界事物产生矛盾、冲突,就能避免许多危害,才能全身养生,用顺的办法来处世,因循与事可得安然”。[6]
庄子对生命的自然性判断决定了他对人生的看法。从天地宇宙的无限性来看,他认为世俗的物质财富、感官享受、社会名声、聪明才智、仁义礼乐等等都是短暂的、不能持久的。与此同时,人世间的一切,包括是非、善恶、利害、得失、成败、苦乐、悲喜也一样是变化的、相对的。因此美丑、善恶、是非、成败、得失、毁誉等的分别,以及刻意的思虑和计谋、努力和作为,都没有绝对永恒的意义。因此,庄子认为,在人生有限这样一个事实面前,过分系缚于眼前的名利、得失,过分满足于眼前的快乐、享受,过分执着于眼前的是非、善恶,过分在乎于眼前的作为、成功,都是可笑的。所以在《天下》一文中,他嘲笑惠施说:“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3](p317)要摆脱这样的宿命,克服人的渺小,保全自己的生命,并找到生存的意义,唯一的办法就是“寡欲”,抛弃身外物质的诱惑,取消一切世俗区别和计较,超越有限形体的束缚,专注于自己的精神,获得身体的最大自由。
在《逍遥游》中庄子以宋荣子为例,认为他做到了“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3](p3)所以他虽未刻意求福,却能得到举世的赞誉,故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3](p3)“无己,就是超越自己的形体,抛开自己的好恶,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无功,就是除去利䘵之心,不被外在的利益所困;无名,就是除去功名之心,忘怀世俗的毁誉荣辱与得失。”[7](p84)由此来看,无己、无功、无名乃为庄子生命观念中的人生目标。也只有清心寡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为身外的荣辱所束缚,才能实现无己、无功、无名的生命高度。在提到当尧把帝王之位让给许由之时,许由不但拒绝,而且说“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3](p3)表明了其清心寡欲的人生态度。在《徐无鬼》中他谈道:“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3](p226)由于不计亲疏关系,没有利害得失,所以“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3](p225)完全实现了他寡欲、淡泊的心志。
“无为”是庄子“寡欲”思想的一种精神境界,所以寡欲的实现是和“无为”相适应的,最终是对外物因素的拒绝,还要付诸于内心的坚守,以实现忘我与丧我。《齐物论》中曾提到南郭子綦的“丧我”的境界,通过实现现实中“我”的解脱,而走向精神中“吾”的自然物性,所以吴康在其《老庄哲学》中认为:“齐物论丧我之说,旨在绝意识之知,泯利害之念,使纳于天和,与道大适,故由形上之我,化为道德之我,而成庄学人生观之第一大义也。”[8](p133)由此来看,庄子主张“丧我”,其实追求的就是清心寡欲,以求脱离外界外物的困扰,包括意识之知、利害之念,追求内心的自由境界,这是和庄子的至道之说相适合的。
然而世俗之人往往欲望无穷,事事追求有为,执着于有限的生命,庄子认为这种局限于世俗的欲望和享乐(情感)是没有意义的。正是由于没有寡欲与无为的心境,所以才导致世俗之人有着生活之苦与身体之累、精神之忧与内心之惧,这是庄子绝然反对的。所以庄子在《至乐》中对这样的世俗之人进行了批评,他说:“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惽惽,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3](p156)又在《齐物论》中发出了感慨:“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劳役而不见其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3](p12-13)
在《盗跖》中,庄子拟造了无足与知和两个人物,并通过二人之口,对名利与利弊的问题进行了辨析。无足认为名利是人生最大的问题,因为有名利就意味着可以得到利禄,也就能受到别人的尊重,这样就能获得健康与快乐。而知和却对此进行了强烈抨击,他认为追求名利与富贵恰恰是违背了快乐的本质,因为过于追求名利,而使他们迷失了心目,这样就影响了其身体的安适与心灵的平静,也就失去了本来应有的快乐,从而说明了清心寡欲才是生命快乐之本。在《则阳》中,庄子谈论了容貌之美的问题,他说:“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也终无已。”[3](p237)说明无论别人爱与不爱,对其评判的结果是美与不美,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美与不美,皆是人的主观心理表现,过于追求容貌之美,就失去了生命的本来意义。而对于此,则充分体现出“寡欲”的重要作用。
庄子的寡欲生命观念,也在其自身得以体现。据《庄子·列御寇》中所记,庄子“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履,槁项黄馘”。然而庄子虽然形容枯槁,一生贫困交加,但终身不仕,不羡荣华富贵,不事达官贵族,始终安贫乐道,淡泊名利,面对诱惑与名利能够做到淡然面对。据陈朝智匠《古今乐录》中说,庄子“渴不求饮,饥不索食;避世俟道”,而其志向就是“天地之道,近在胸臆,呼噏精神,以养九德”。在《秋水》一文中,有两则故事表达了庄子对荣华富贵的淡然与寡欲。一是当楚威王盛情邀请他做卿相之时,他不但断然拒绝,并且用生动的神龟寓言故事表明自己超然的志向。二是当庄子去魏国看望惠子时,正在做魏国相国的惠子却以为庄子是来代替他的位置,内心十分不安,庄子听说之后,用鹓鶵与鹞鹰作对比,讥讽了惠子过于追求现实物欲,充分表达了庄子不为物动、视相位如腐鼠的高洁品格。此外,当有人由于受到宋王的奖励,故意到庄子面前炫耀之时,庄子不但不为所动,而且告知他祸福相倚的道理。即使遇到如曹商等人的冷嘲热讽,庄子也表现出超然的态度,或者一笑了之,或者视若无睹,明确表达了其淡然的生命寡欲观念。
庄子主张生命应该回归本性,是因为世俗之人往往在现实生活中遮蔽了本性。曹智频在其《庄子自由思想研究》中所做出的总结是:“人若长保不离于本真之性,这样的人就是至人。”[9](p53)由此可见,回归自然本性与本真对于生命的重要性。对于本性的看法,曹智频还认为,“本性具有形上的意义,也是万物统一的根本,更是人们走向自由理想的必经之路。”[9](p2)而庄子的本性,就是在清心寡欲的基础上,最终实现回归自我内心的过程,所以庄子的“心斋”“坐忘”最终目的也是回归生命的本性。庄子在《在宥》中指出:“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3](p92-93)这句话中,首先说明“心养”是生命回归本性的实现条件,通过“心养”,实现“无为”,因“无为”,而“物自化”。在“物自化”的过程中,通过“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解心释神”,从而“各复其根”,最终达到回归本性的目的。
由上来看,庄子所强调的“无为”观念,对实现“本性”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但庄子所说的其所无为,非是不为,而是不有意为之,希冀顺其自然而然。而无为的实现根据就是回归本性,所以“无为”以本性为依据,生命的本性为实现“无为”提供了保证。“如果通过‘无为’的方式去认识万物的‘本性’,并且认识到了万物的‘本性’时,那么,人们就不会刻意人为,就可实现‘无为’的境界修养。”[9](p2)由此来看,“无为”与“本性”之间,是相互促进、共生共进的关系。庄子在《天地》中曾说:“无为为之之谓天。”[3](p100)充分说明了无为对于回归本性的重要性。从某种意义来说,“本性”对“无为”产生了无限的企盼,“因为有了‘本性’,使得‘无为’从日常生活层面的‘消极性’,在哲学思想层面上变成了一种‘积极性’”。[9](p2)所以才有了庄子“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的结论,万物最终回归到各自的本性。
庄子提出天地万物“以性为本”,说明万物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而“万物统一于天地,这种统一是向本性的自然回归”,[9](p54)天地对万物的作用是通过本性的贯通来实现的,所以本性是天地万物统一的根本。庄子在《天运》中又说“性不可易”,说明了本性的自然物性是不能改变的。庄子的本性,又往往与“性”“天”“真”有着密切关系。他在《在宥》中说:“神不可不为者,天也。”[3](p93)这里本性是为天性,也说明了本性在万物当中的神秘性。在《渔父》中说:“真者,所以受之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3](p297)说明本性是事物的本真状态,本真与天性的关系密不可分,所以“自然不可易”,即是“性不可易”。正是由于人的本性与天、真关系密不可分,人与天是相互贯通的,所以就有了天人合一的生命境界与人生期盼。庄子又说:“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3](p297)说明了本性在内,而容易被遮蔽的现实情况,所以才显得本性的真实可贵。
“心斋”“静心”“坐忘”“凝神”等是实现生命回归本性的重要实施路径。“心斋”是一种否定的心理活动,相当于老子“涤除玄览(鉴)”中所说的“涤除”。心斋的目的是保持或成就虚静的心灵,实现“安心”与“忘世”,属于老子所谓“守静”的工夫。“心斋”就是使心灵复归于纯而不污、素而不杂的、单一完整的虚无清净状态。与“心斋”相似的还有“静心”“凝神”的体验,梓庆削木为遽的艺术境界就是建立在“静心”的前提下。正是因为此,梓庆在忘却“四肢形体”的无名境界下,才能“凝神”以“观天性形躯”,让物的本性与人的本性达到一致,实现“以天合天”的生命状态,使得天地与万物完成相互统一的本性。“坐忘”是为了排除外在因素对自我产生的影响,即为离形去知,忘记一切对物的依赖,使得心神回归非物性的自然本性的状态,而“心斋”“静心”“凝神”又是“坐忘”实现的基础条件。
庄子在《养生主》中谈到了养生的问题,他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3](p29)按照庄子的思想所指,他认为生命既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但不应该拘泥于是否有限和无限,更不应该追求生命之外的任何事物,其关键性是在遵循生命限度的前提下,如何体现对生命本性的把握。对于养生来说,就是遵循生命的自然规律,顺应自然的生命状态,只有如此,人生才能保身、全生、养亲、尽年。通过以上分析来看,庄子所主导养生的目的也是回归生命的本性状态。在这种生命本性状态下,庄子渴望实现自由自在的人生境界,让生命不受到任何世俗的羁绊,但是,自由必然是以尽其本性为前提,“人如果想把握天下万物的本质变化,自由地悠游于天地万物之间,唯一的途径也就是尽其本性”。[9](p55)
庄子有着理想而完满的人生境界,那就是让生命脱离世俗的羁绊,使得己性与物性相统一,自身与环境互相融合,从而达到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他在《在宥》中说:“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3](p92)关于自由,冯契认为:“自由都是理想化为现实,而理想,都是现实的可能性和人的本质要求相结合的主观表现。”[10](p28)正由于此,“人要求由自在而自为的本质、即要求自由的本质”。[10](p31-32)相比于老子重视政治的自由,庄子则希望实现万物生命的自由,他更看重的是自然界个体的生存价值,以及精神自由对于人生苦难的救赎意义。所以说,“庄子的道,一方面是继承了老子的形上学的意义,一方面则通过个体的体验和修养,使客观的道内化为人生的境界。”[2](p132)
庄子主张生命走向自由的思想,又是诗化的生命哲学,无论是庄周梦蝶的翩翩飞舞,还是游鱼之乐的自由自在,都充满了奇妙的浪漫主义色彩。但庄子的自由思想又和人的现实生命密切相关,他的很多主张往往是寄寓于现实日常生活的经验表达。在《达生》中,庄子谈论了梓庆削木为遽的寓言故事,在故事中,当鐻成之时,“见者惊犹鬼神”,说明梓庆的技艺已达到了自由的境界,而技艺的自由又是精神自由的彰显,当“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说明创作者已是处于无功、无名的生命境界,完全实现了生命的自由。而且通过寓言的叙述可知,在实现生命完满自由的道路上,他又经历了“静心”“无赏禄”“无非议巧拙”“无形体”的四个阶段,这正是庄子无为的生命妙悟的实现道路。
“游”是庄子哲学和美学思想的核心范畴,既是他回归本性一种重要的生命体验方式,更是其追求生命走向自由的最有效手段。在《庄子》一书中,曾提到“游”的地方约有三十余处。《逍遥游》是《庄子》的开篇之作,充分说明游在庄子心中的重要地位。“‘逍遥’是无为、自得的意思。‘自得’大致类似现代汉语所说的‘自由’。”[11](p17)在《逍遥游》中,庄子充分谈论了如何游、如何获得逍遥的方法,他既认为可以“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内”,[3](p4)又可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3](p3)但在具体事例中,庄子所谈到的游,都有一定的依据条件,目的却都是“乘物以游心”,希望实现心灵的解放与生命的自由。虽然逍遥之游的最终目的是“乘物以游心”,但对大鹏的逍遥之游与小鸟的逍遥之游,庄子也进行了思辨,认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3](p2)说明游的实现也有不同的境界。而且庄子还用以水载船、以水载草芥与大鹏驾驭风力进行对比,探讨了游的实现途径。但这种凭借外物条件进行的逍遥之游,是相对的逍遥,是不完全自由的逍遥,庄子认为其“有待”之游,而庄子最终探讨的是人的生命之游,非是“有待”之游。这种游是自由自在的,是没有条件的,是完全绝对的,是不受外物限制的,是没有任何依赖的生命自由之游,也可称为是“无待”的,即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所以说,“以游无穷者”才是庄子认为实现生命自由的最终归宿。
庄子的游是内心的游,是突破于事物外形的神游,“只有神游是游于‘无穷’的逍遥游”。‘游’即化为‘形’归‘虚’,是‘心’对‘形’的抗争。”[12](p1)庄子在《徐无鬼》中说:“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3](p225)在《知北游》中庄子又说:“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3](p163)这里的游,已经是“无待”之游,是不依赖于外物的游,是追求心性自由的畅然之游。其实在庖丁解牛的过程中,当他的刀在牛骨之间游刃有余之时,他所体验的却是“神与物游”的自然游走状态。此时庖丁所实现的游,看似是依赖牛的肉身之物,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的刀不但是游走于间隙当中,而且完全是在庖丁的精神意志当中得以体现,这种游,其实已经是脱离了肉身之物的凭借,是实现了生命的自然之游,是游于内心的神游,故而就有了合乎桑林与经首之乐的美妙,所以才使得文惠君为之折服,并发出了“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的赞叹。
在庄子倡导的“无为”理念中,即是希望生命回归于物之本性,“无为”理念的建立与大化,充分为“无不为”的实现奠定基础,但其实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实现“无不为”的生命自由状态。庄子还提出至乐,而至乐的目的,是希望回归本性,实现生命的自由。庄子至乐的方式,可以包括乐世和游世。在《秋水》中,当楚威王重金求聘其为卿相之时,他以神龟自喻,说其宁愿生活在污臭的泥水当中,也不愿存放于高贵的竹盒与高堂之上。可以看出庄子认为能够保持内心的快乐才是最主要的,所以即使清贫形槁,也不愿失去生命的自由,这种超脱与豁然,就是至乐的心理状态,所以最终实现了游世的自由境界。
综上可见,在庄子的哲学思想中,自然、寡欲、本性、自由的生命意识极为重要,共同构成了庄子的四重生命观念。此四者之间,不但互为因果,而且密不可分,并完全贯穿于庄子思想的始末。庄子既认为生命是一种自然现象,人无须为之烦恼与忧伤,相对宇宙的浩瀚,人的生命是无比的渺小,所以他主张在生活之中,处处不必刻意为之,要做到清心寡欲,甚至是无欲、无念、无为。而庄子的本性,就是在清心寡欲的基础上,最终实现回归自我内心的过程。当万物处于无功、无念、无欲、无名的生命境界,就完全实现了生命的自由和心灵的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