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睿龙
《广弘明集》成书于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年),是南山之祖道宣编撰的一部佛教思想文献集,它不仅是我国宗教史、思想史、文化史的研究宝库,也是语言文字工作者研究中古汉语的理想语料。《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以下简称《可洪音义》)成书于后晋天福五年(公元940年),是五代僧人可洪历经10年编撰的一部偏重辨析手写佛经中疑难俗字的佛经音义书。《可洪音义》全书15册,入藏以后,每册一分为二,共30卷。据笔者测查,《可洪音义》第29、30卷为《广弘明集》注了5480条音义,这些音义材料对研究和整理《广弘明集》具有重大的学术意义。
《可洪音义》的释文主要包括词目、注音、释义、说字、校勘等内容〔1〕。可洪在校勘部分主要是对所据写本佛经经文用字的文字传抄失误和异文保存情况作了标注和描述工作。从材料来源看,《可洪音义》保存的异文材料主要有异本异文、他书异文以及佛经音义注释异文。具体到可洪《〈广弘明集〉音义》(以下简称《音义》)中,可洪以河府方山延祚寺本《广弘明集》为底本,重点参考上方藏、柏梯藏、千佛藏、开元楼藏等别本佛经,与道宣《广弘明集》相关的如《弘明集》《辩正论》《破邪论》《集神州三宝感通录》《集古今佛道论衡》《续高僧传》《大唐内典录》等中土佛教文献,以及《川音》、郭迻《新定一切经类音》、玄应《一切经音义》、《南岳经音》、《峨眉经音》、《浙西韵》等佛经音义对《广弘明集》经文用字进行校勘。
目前来看,《可洪音义》的完整本仅见于再雕本高丽大藏经(以下简称“高丽新藏”(1)高丽大藏经有初雕本高丽大藏经(简称“高丽旧藏”)和再雕本高丽大藏经(简称“高丽新藏”)两种版本。高丽朝显宗二年(公元1011年),为抵抗契丹军的入侵,显宗发大誓愿刻造大藏经,此时所刻大藏经版本正为高丽旧藏的初雕部分。显宗刻藏历时18年,至显宗二十年(公元1029年)完成,显宗以后,补遗工作继续进行。高丽旧藏本藏于大邱符仁寺,高丽朝高宗十九年(公元1232年)蒙古军侵略开京,高宗迁都江华,存于符仁寺的高丽旧藏被烧毁殆尽。高丽旧藏焚毁后,高丽高宗二十四年(公元1237年)开始雕造高丽新藏,费时16年,至高宗三十八年(公元1251年)完成。关于高丽大藏经的雕造情况,何梅已作过详述,参何梅《历代汉文大藏经目录新考》第49-57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出版。)中,高丽新藏于高丽高宗三十八年(公元1251年)刻成。《可洪音义》在这三百多年(940-1251年)的传抄刻印中出现了讹误、脱漏、增衍、错乱等种种文字问题,这在音义的《广弘明集》部分同样有比较突出的表现。据笔者调查,《音义》校勘部分中保留的异本异文、他书异文、可洪注释异文、其他佛经音义注释异文等都存在不同情况的传刻失误问题。俯拾皆是的文字讹误等问题,给研究和利用《广弘明集》《可洪音义》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亟需全面、彻底的解决。本文拟综合运用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文献学等方面的知识,专门对高丽藏新本《音义》异文用字中存在的传刻失误问题进行分析和解决。
(1)《可洪音义》卷三○《广弘明集》卷二二音义:“寓茲,上音遇。别本作寓,非。”(K1257V35P0694a01L)(2)本文征引《可洪音义》《广弘明集》等汉文佛典,皆以韩国东国大学译经院1976年版高丽新藏本为工作本。所引经文皆随文标注页码,括号中首字母K代表高丽藏,字母K后为该部佛经经号,经号数之后为该部佛经所处册数,标记为V,册数之后为页码,标记为P,页数之后又有a、b、c,分别代表该页上、中、下三栏,最后是所在栏的行数,标记为L。《广弘明集》工作本为高丽新藏,参校本为高丽旧藏(高丽大藏经初刻本辑刊,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赵城金藏(《中华大藏经》底本)、毗卢藏(日本宫内厅图书寮藏本)、思溪藏(国家图书馆藏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版)、碛砂藏(上海影印宋版藏经会1935年版)等。
按:可洪此条出自《广弘明集》卷二二朱世卿《性法自然论》。可洪所据本“寓兹”,高丽新藏本同,经文如下:“寓兹先生喟然叹曰:‘夫万法万性,皆自然之理也。’”(K1081V33P0518b07L),思溪藏《广弘明集》卷二二随函音义:“寓兹,上音遇,寄也。”碛砂藏随函音义同。“寓兹”,藏内诸本、藏外诸书暂未见其他相关异文。
朱世卿,生卒年不详,南朝陈无神论思想家,自称“寓兹先生”。经文“寓兹”用字不误。《广韵》去声遇韵牛具切(小韵字为“遇”):“寓,寄也。”可洪注音“上音遇”,正读“寓”之本音,注音可从。注音之下可洪引出别本异文,谓“别本作寓”,并下断语“非”。别本异文“寓”与词目字“寓”同形,这显然不合可洪注释体例。今考高丽新藏本《音义》“寓兹”条注文“别本作寓”之“寓”应为“”字传刻之讹。《说文·宀部》:“,籀文宇从禹。”《广韵》上声麌韵王矩切:“宇,宇宙也。……,上同。”“寓”“”形近,可洪所据本经文中,二字常常讹混不分。《可洪音义》卷二四:“区寓,上丘愚反,下于矩反。正作也。”(K1257V35P0430a12L)“区寓”之“寓”当为“”字之误,可洪遂为“”字注音“于矩反”,并明言“寓”当“正作也”。“于矩反”与《广韵》“王矩切”音同。《可洪音义》卷二七:“,上音遇,悮。下音居。”(K1257V35P0573b01L)同书同卷:“流,音遇,寄也,正作寓也。又音禹,悮。”(K1257V35P0605c06L)“”“流”之“”皆当为“寓”之误,可洪或以直音“音遇”揭示正字“寓”,或直接沟通二字,明言“正作寓也”。《广弘明集》卷二三释僧肇《鸠摩罗什法师诔》:“故乃奋迅神仪,形季俗,统承洪续,为时城堑。”(K1081V33P0532c03L)“形”之“”,赵城金藏同,毗卢藏、碛砂藏、思溪藏、普宁藏、永乐南藏、径山藏、龙藏皆作“寓”。《可洪音义》卷三○《广弘明集》卷二三音义:“寓形,上愚句反,寄也。别本作,非也。”(K1257V35P0695c14L)从经文来看,当以“寓形”为是,“寓形”即“寄形”。可洪所据本“寓形”之“寓”,可洪所见别本作“”。《广弘明集》传世刻本的异文材料也印证了可洪提供的异文信息。可洪“寓形”条可作为校“寓兹”条“别本作寓”之“寓”当作“”的切证材料。
(2)《可洪音义》卷二九《广弘明集》卷一七音义:“祀州,上音起,正作祀也。《感通录》作州。”(K1257V35P0686b10L)
按:可洪此条出自《广弘明集》卷一七隋安德王雄百官等《庆舍利感应表》。可洪所据本“祀州”,高丽新藏本对应作“州”,经文如下:“《州表》云:舍利以三月四日到州。……”(K1081V33P0463b05L)
《通典》卷一八○《州郡十·古兖州》:“隋初置杞州,后为滑州,又改为兖州,寻废兖州,置东郡。大唐复为滑州,或为灵昌郡。”〔2〕文献中但见州郡名为“杞州”者,而未见“祀州”。经文此处当以“杞州”为是。从“己”之字俗或讹变从“巳”,高丽新藏本“州”之“”当即“杞”字之变。可洪所据本“祀州”之“祀”亦当为“杞”之变,“礻”旁“木”旁俗写亦多讹混。可洪注音“上音起”,“音起”者当即“杞”字。《广韵》上声止韵墟里切下收“起”“杞”,二字音同,可互为直音用字。高丽新藏本《音义》“祀州”条中,词目字“祀”与正作字“祀”同形,不合注释体例。据上文可知,正作字当为“杞”,今作“祀”者当为“杞”字传刻之讹。
按:可洪此条出自《广弘明集》卷一三释法琳《辩正论·九箴篇下·内弃耕分卫指》。高丽新藏本对应作“九洄”,经文如下:“夫辯〔辦〕奇货者,采骊珠不忌九洄之深;求华璞者,追蓝琰无惮三袭之险。”(K1081V33P0412b21L)“九洄”,藏内诸本未见异文。毗卢藏《广弘明集》卷一三随函音义:“九洄,下音回,漩流也。”思溪藏、碛砂藏随函音义同。高丽新藏本《辩正论》亦作“九洄”(K1076V33P0063c20L),藏内诸本亦未见他本异文(5)《可洪音义》卷二八《辩正论》卷六音义:“九洫,音回,正作洄也。又况逼反,非。”(K1257V35P0628b04L)可知,“九洄”之“洄”可洪所据本《辩正论》误作“洫”。。
(5)《可洪音义》卷三○《广弘明集》卷二五音义:“鷩弁,上并列反。雉名,似山鸡而小。《礼》冠有鷩冕。下皮变反。周冠名也。《川音》作鷩,尺两反,非也。”(K1257V35P0702b05L)
按:可洪此条出自《广弘明集》卷二五《左威卫长史崔安都录事沈玄明等议状一首》。高丽新藏本与可洪所据本用字相同,皆作“鷩弁”,对应经文如下:“若以袈裟异乎龙黼,縠巾殊于鷩弁,服既戎矣,拜何必华?”(K1081V33P0568c19L)《慧琳音义》卷九九《广弘明集》卷二五音义:“鷩弁,必袂反。《考声》云:冕名也。郑注《周礼》云:画鷩雉,所谓华虫也。(7)徐时仪注:“今传本郑注《周礼》:‘鷩,画以雉,谓华虫也’。”参徐时仪《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修订本)第218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出版。《说文》:从鸟敝声。敝,音毘袂反。”(K1498V43P0970a08L)
可洪此条注文“《川音》作鷩,尺两反,非也”值得注意。可洪所据本“鷩弁”之“鷩”,《川音》作“鷩”,读作“尺两反”,可洪以其“非也”。此条音义中,词目字与《川音》用字同形,皆作“鷩”,不合注释体例,且从鸟敝声之“鷩”无由读作“尺两反”。高丽新藏本《音义》“鷩弁”条注文“《川音》作鷩”之“鷩”当为“”字传刻之讹。“”即“氅”之异构。《广韵》上声养韵昌两切:“氅,鹙鸟毛也。,上同。”《集韵》上声养韵齿两切:“氅、,鹙羽。或从鸟。”《川音》音注“尺两反”所指当为“”字而非“鷩”字。“弁”不合经意,故可洪谓其“非也”。《左威卫长史崔安都录事沈玄明等议状一首》还见于彦悰《集沙门不应拜俗等事》,高丽新藏本《集沙门不应拜俗等事》卷五亦作“鷩弁”(K1068V32P0576b15L)。《可洪音义》卷二六《集沙门不应拜俗等事》卷五音义:“鷩弁,上并列反。雉属也,冠也。如勇士饰以鷃冠也。《礼》有鷩冕,是也。下平变反。冠也,言鷩弁者,鸡冠异名也。《川〔音〕》作鷩,音敞,非也,悮。”(K1257V35P0549c14L)可洪《〈集沙门不应拜俗等事〉音义》“鷩弁”条中,《川音》“”字亦误刻作“鷩”,此与《音义》“鷩弁”条误同,可资比参。
上列6例中,例1为可洪所见《广弘明集》异本异文,“别本作寓”之“寓”当为“”字传刻之误;例2为可洪所引《广弘明集》他书异文,“《感通录》作州”之“”当为“”字传刻之误;例3、例4为可洪注释《广弘明集》产生的异文,例3“《集》作”当为“(洇)”之残误,例4“《集》文作”之“”当为“(褾)”字传刻之误;例5为可洪所见其他佛经音义注释《广弘明集》产生的异文,“《川音》作鷩”之“鷩”当为“”字传刻之讹;例6则属《音义》异文用字综合讹误。
我们对高丽新藏本《音义》异文用字中存在的传刻失误问题进行分析和解决,这项工作有助于探求和恢复可洪所见别本《广弘明集》及与《广弘明集》相关的其他中土佛教文献、诸家经师随函音义等佛典文献的原经原貌,有助于研究和掌握可洪校勘所见写本佛经文字的体例和标准,有助于总结和归纳《可洪音义》异文用字传刻失误的类型和规律,有助于为《广弘明集》历代佛经音义的比较研究工作提供《可洪音义》的可信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