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牧青
我的母亲是江苏常州人,有江南女子温婉的气质,也有着苏北人的爽快,许多人都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子。母亲在家中是老幺,父母尤为疼爱她。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经人介绍,母亲认识了刚从部队转业比她大十几岁的父亲,两人处了一段时间,很快就结婚了。婚后几年,我们三兄妹相继出生。
起初我们的家境较好,父亲和母亲的工资加起来不菲。父亲出差回来会给我们三兄妹买各种糖果、玩具、小人書。那时我们家有好多小人书,有各种玩具。
然而幸福是短暂的。在我七岁那年,父亲犯了“投机倒把罪”(父亲后来于1983年平反了),有一些人来我家抓了父亲。我们惊恐万分地跟着一直流泪的母亲把父亲送至火车站。望着缓缓启动的列车,母亲瘫在站台上捶胸顿足,声嘶力竭……
父亲被抓走后,我们一家被下放到公社附近一个生产队,住在一间牛棚里。房子是土坯墙且漏风,屋顶用麦秆覆盖。北方的冬天非常寒冷,屋里屋外的温度几乎一样。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仅有的一张床上。平时还好,可每逢阴雨天,屋顶就会到处漏水。我们常在睡梦中被母亲拎起,她着急地指挥着我们,用锅碗瓢盆在她指定的地方接雨滴,防止床铺被淋湿。雨水“滴滴答答”的,像催眠曲,年幼的我们听着听着就开始恍惚,摇晃,虽不会倒下却偏离了方位。这时母亲就揪我们的耳朵,提醒我们不要睡着了,随后又会怜惜地揉着我们。雨下个不停,夜漫漫,一家人守着冰冷的雨夜等天亮……
牛栏里充满着各种牲口的粪便气味。到了夏天,院里的气味像发酵过的烂地瓜,熏得人头晕。各种蚊虫漫天飞舞。一家人躺在一张床上免不了会踢开几处,一有缝隙蚊子便趁虚而入。每天早上,我们脸上和身上都有无数红肿。
母亲曾是工人,不擅长干农活,却也好强。母亲换上了粗布衣,卖力参加生产队的各种活,家里却年年超支,口粮也仅勉强够用。
母亲除了起早贪黑做农活,竟然冒险托她以前的徒弟,帮忙倒卖一些眼镜片赚点零用钱。每隔大概十天半月,母亲会用赚的零用钱到集上买点儿瘦肉和猪骨头,再托关系买些肥肉(当时紧缺),以此为单薄的正在长身体的我们增加营养。夜晚,母亲偷偷地煮好骨头汤,再小声把我们一一叫醒,端给我们正冒着扑鼻香气的猪骨头汤。我们津津有味地啃骨头,开心地喝汤。此时的母亲总在一旁疼爱地看着我们,和蔼地提醒我们:“慢点吃,别噎着了。”等我们啃完骨头,“嗞溜嗞溜”把汤喝个精光,母亲再把我们吃过的骨头重新啃一遍。每次母亲都要交代一下:不能说出去,若让别人知道了,骨头汤就没得喝了。我们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然后无比满足地睡去……
就这样,母亲像一棵树,为我们遮起一片绿荫。我们像树荫下的草,跌跌撞撞长大了。
每一位母亲都曾经是仙女,是披着羽衣的公主。直到有一天,她们成了母亲,为了养儿育女,便把那件羽衣藏在箱底,换上了人间粗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