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树

2022-02-15 02:55周兴碧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泡桐树泡桐梧桐树

周兴碧

在我家乡,泡桐树被称为“陪嫁树”。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春日,父亲从大舅家挖回的两棵梧桐树苗,说是外公叫他挖的。“带个女娃儿,总得出嫁。农村穷,没啥金贵的陪嫁,就用泡桐木给孩子做套简单的家具吧。”外公对父亲说。于是乎,我的终身大事,就紧紧地与这两棵泡桐树连在了一起。

母亲小心地将这两棵父亲带回的幼嫩泡桐苗,栽种在肥沃的猪圈屋外粪凼边的斜坡上。母亲的坑刨得不深不浅,把小树扶得端端正正,然后,把粪凼边最肥的土壤填进坑里,再浇上清淡的猪粪水……母亲很虔诚,栽种我的“陪嫁树”一丁点都不敢马虎,似乎在举行一场庄重严肃的仪式。

我们老家的农村,每家的境况都差不多,几乎有女儿的农家,都会在院子里或老屋边,栽上几株“陪嫁树”。这当然不是为了招凤引凰,也不是为了遮阴避雪,更没有古代诗人“梧桐更兼细雨”的闲情逸致,而是为女儿们将来的出嫁做打算。那时,农家的日子过得苦,衣服都是补了又补,连饭也吃不饱,娶媳嫁女只好简便,要自己力所能及。

到女儿出嫁时,一般的农家现成的家具买不起,就只能请木匠打。买不起木料,就用“陪嫁树”。担当“陪嫁”的泡桐,虽然木质松软,却长得非常快,树干又粗壮笔直,长到很高时才分杈,一棵树解开的木板就特别多,当然就成为农家女儿“陪嫁”的首选。趁儿女们尚小,大人们就细心地栽下几株泡桐,让它们伴着孩子们,在风雨中一道生长。

那时还是大集体,土地属于集体,农民只有少量的自留地,要种点粮食蔬菜维持贫困的生活,不能用土地栽种树木,就只有选择房前屋后的坎坎角角。每到放學回家,我还没有跑拢屋,就要先远望我家那两棵泡桐树。那两棵泡桐树渐渐长得枝繁叶茂。在夕阳的余晖中,伴着母亲茅草屋升起的袅袅炊烟,成为我童年时最美的风景。

百花盛开的春天,叶芽细嫩,花蕊含苞。我家那两棵梧桐树也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伴着鸟儿欢鸣,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朵悄悄绽放。远远观望,像一朵朵紫色的云彩,缠绕在鲜嫩的叶芽上。走近细看,又像一个个紫色的小铃铛,挂满纤细的枝头。一阵春风吹拂,花朵发出悦耳动听的如铃的声音。

天气越来越热,茂密的叶子越来越肥,变成密密麻麻的一片。每到夜间,我们在稀疏的星光下,坐在树底下乘凉,凉风吹动树梢,发出悦耳的“沙沙”声音,仿佛在唱一首欢快的童谣。在特别炎热的三伏天,山野的小花小草们,经不住烈日的烘烤,都蔫蔫地弯下了腰,而泡桐树却长得苍翠挺拔。阳光照在叶面上,更显生机盎然。一片片碧绿的叶子,像一把把遮阳伞,为我家遮挡夏日刺眼的阳光。每到傍晚,我们小孩们,在树下玩捉迷藏,在两棵树间拴上绳子荡秋千。梧桐树下,成为我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乐园。

有一年夏天,泡桐树爆发虫害,树叶上突然爬满丑陋的毛毛虫,拼命地饱餐肥厚的叶子,粒粒讨厌的虫屎,像小雨般洒落地面。我眼睁睁看着宽大的树叶变成一条条干筋,心疼不已又无可奈何……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发现从已被吃光叶子的树枝上,垂下一条条肥壮的毛毛虫,带着黑色狰狞的面孔,正得意地荡着秋千。我恨得咬牙切齿,放下书包,找来几根黄荆条,恨恨地把它们全部打落地下,狠狠地踩得稀烂。

虽然那整个夏天,泡桐树叶都没有恢复茂盛的原状,但第二年春天,泡桐花还是依然盛开,泡桐芽还是照样萌发。那年的泡桐树,长得愈发苍翠,树叶也更加粗厚。为吸取上年的教训,在树叶茂密的时候,父亲买回农药,喷洒在泡桐树叶面上。从此,泡桐树再也没有生过虫。

金风送爽的秋天,梧桐树穿上了它那珍藏已久的金装,显得格外美丽。它终于受不了多情的秋的引诱,匆匆褪去绿装,换上美丽的黄袍,如蝴蝶般纷纷飘落。金黄的树叶纷纷落下,像千万只蝴蝶在天空翩翩起舞,向人们展示自己迷人的舞姿……

树叶落到草地上,变成温暖的小屋,为小蚂蚁遮风挡雨。树叶落到流淌的小溪中,变成弯弯的小船,载着我的思绪奔向远方。我常常站在泡桐树下,等一阵秋风吹来,看片片黄叶飘落,听它们细细私语。它们用最后的生命,演绎出最美的人生,让我生出无限的惊叹和感动。

寒风刺骨的冬天来了,泡桐树只剩下孤独的树干,但它依然很顽强,不怕寒风暴雪,虽然树上只有孤零零几片枯叶,它们还在一起抱团取暖。终因天气越来越冷,最后的叶子也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树枝都变得光秃秃的。雪花飘来,给泡桐树围上白围巾,戴上白帽子,给予它们大自然的温情。我们在树下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泡桐树便在我们的嬉闹中沉沉睡去,等待来年春暖花开的再一次萌发。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棵泡桐树在我绵绵的期盼中,噌噌地往上蹿,不几年便高过屋脊。树干也一圈一圈地向外膨胀,先如碗口般粗细,再如小面盆般大小,最后长成水桶般滚圆。那浓浓的树荫,便严严实实地遮蔽住我家整个院坝……

后来,我们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泡桐树也长成我和哥哥合抱般粗壮。父亲就把泡桐树锯倒晾干,请来村里最好的解匠,把它一锯一锯解成雪白的木板。那个白须飘飘的老木匠师傅,带着青春帅气的小徒弟,一凿子、一锤子、一刨子地,精心打制成高柜、立橱、写字台……已经开始两鬓斑白的父亲,再请来村里最好的漆匠,刷上五颜六色的土漆,绘上动物和花草图案,满屋子飘散着缕缕清香,变成陪伴我风风光光出嫁时的“三大件”。

到我出嫁的日子,我家那两棵泡桐树,在高亢激昂的唢呐声中,在我诀别双亲的满脸泪水中,终于完成了它们一生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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