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引

2022-02-15 02:55周树莲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尚书胜利儿子

周树莲

1

东边天际刚出现一片红晕,夏秋枫就起床了,她将昨晚炖好的牛肉在火上热了热,放在保温瓶里,又把为儿子准备好的书放进背包里,囫囵地吃了早点,匆匆赶往车站。儿子温一丁所在的管教所在远郊,要走上百里地,倒几次车,才能赶到那里。

一路上折腾了近三个小时,上午九点钟,夏秋枫来到管教所,大厅里聚满了人,等待探视的家属们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等候接见。夏秋枫找了一处靠墙的角落站下,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通向里院的大门,此刻大门紧闭着。九点半钟,大门打开,出来两个狱警喊大家排队,家属们呼啦一下子涌过去,自动站成两排,被狱警带着往里院走,夏秋枫随着人流走到里院的见面区。里面那些被劳教的孩子,穿着劳教服排成两队等着家属的探视。夏秋枫一眼便在队伍中发现了儿子,她冲儿子晃了晃手里的保温瓶,终于听到管教喊儿子的名字,看着儿子从队伍中走出来。夏秋枫冲儿子招招手,待儿子走近,将保温瓶打开。

妈,儿子叫了她一声,弯下腰吸着鼻子闻了闻,真香,在里面就馋你做的牛肉。

吃吧,想吃妈下次来还给你做,只要你在里面好好改造,别让妈担心就成。夏秋枫将勺子递给儿子。

儿子接过勺子埋下头大口地吃起来,左腮帮一动一动地牵动着脸上那块猫头样的胎记,好像那只猫也在跟着他一起吃牛肉。

这时候,旁边探视的老太太呜呜地小声哭起来。老太太是来看孙子的,没说上几句话眼泪就下来了。夏秋枫扭头看看老太太,想起儿子刚进管教所时,头几次探视,自己也是哭得眼泪哗啦的。好在时间久了,适应了,她不再哭泣,不再把短暂的探视时间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妈,你带钱了吗?一直埋头吃牛肉的儿子抬起头问。

带什么钱?

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让你给我带点钱,打卡里。

你用钱干嘛使,上次给你的六百块钱这么快就花完了?

你那六百块钱还算钱?人家见一回有给打两千的呢。

咱跟人家比不了,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妈每月就那点工资。

我知道,快说你带了没有?

带了。

带多少?

一千。

一千?儿子有些失望地噘起嘴。

一千还少?我一个月也就花这些钱。夏秋枫板起脸。

行,行,一千就一千吧,一会儿你给我打卡里。

你得告诉我,你要这么多钱干吗?这段时间你花钱太冲,你都干吗花了?夏秋枫盯着儿子问。

我告诉你,见不说出实情,夏秋枫就不给往卡里打钱,儿子扭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我们里边有个雷哥,可有来头了,好多人都在跟他拉关系,给他买东西,请他吃小灶。我也想跟他套套近乎,给他买点东西,请他吃个小灶,有他罩着没人敢欺负。

你在里边被人欺负了?夏秋枫担心地问。

没有,这不是防着吗?儿子说。

你可得好好表现,别净学那些没用的,夏秋枫责怪道,你还有一年多就出来了,千万别再整出什么事兒来。夏秋枫一脸严肃地说。

哎呀,我知道,你放心吧。儿子不耐烦道。

临走的时候,夏秋枫把书从背包里掏出来递给儿子,这是我给你找的几本参加高考用的书,你先看着,回头出去参加高考,现在干什么都得要文凭,没文凭可吃不开。

哎呀,瞧你,大老远的你带它干吗?我天天干活,哪有时间看书?儿子皱起双眉,不情愿地说。

我背都背来了,你还让我背回去?夏秋枫嗔怪地看儿子一眼,把书强硬地塞给儿子,你有工夫就看点儿,能看多少是多少,看书总比干那些无用的强。

行,行,我看还不行吗?见夏秋枫又板了脸,儿子无奈地把书拿在手里,催促道,你赶紧给我打钱去吧。

给儿子往卡里打完钱,从管教所出来,坐上返回的公交车,看着公交车从田间公路驶向高速公路,夏秋枫才忽然想起没有告诉儿子,昨天温胜利来过。怎么就给忘了呢?一时间夏秋枫有些遗憾自己没想起告诉儿子。但转念一想儿子管教一年多了,温胜利来过有数的几次,他要真惦念儿子早就自己来了,还用她给带话吗?这样一想,夏秋枫反而觉得自己忘了没说是对了,或许自己根本就没打算说,不然怎么会忘了呢?

昨天,从超市买完牛肉回到家,将牛肉放到厨房,夏秋枫不由自主地来到儿子温一丁的房间,在超市门口温胜利亲昵地将儿子举到肩头的那一幕深深地刺激了她,温胜利对他和陶红所生的儿子视若掌上明珠,而对自己的儿子呢,何时有过这种待遇?儿子从小性格倔强,每次淘气挨了温胜利的打从不服软,就站在那里任由温胜利打,若不是她拉着,儿子的屁股恐怕就得被温胜利打开了花儿。儿子和温胜利不投脾气,说上两句就拌嘴。可是却很听她的话,只要她让儿子干什么,儿子都会爽快地答应。在学习上儿子也没让她操过心,每次放学回来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写作业,把功课做完了才出去玩。虽然成绩在班上不是数一数二,可前十名还是有的,从什么时候起儿子变了呢?应该是她和温胜利闹离婚那年,那年儿子上高一,温胜利有了外遇,家庭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让她一时慌了手脚。她知道温胜利有了外遇后,两个人便开始争吵,起初背着儿子吵,后来连儿子也不顾及了,就是那时候自己被温胜利的婚外情搅得烦躁不安,疏忽了对儿子的关心,有时候两个人吵架,还将怒气发泄到儿子身上,谁都没有去顾及儿子的感受,直到儿子开始逃学,出入大小网吧,结识了社会上一些小混混,因团伙拦路抢劫致对方受伤,被判三年,进了少管所,她才开始后悔,如果当初能够对儿子多关心一些,儿子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每次想起儿子,夏秋枫便觉得亏欠儿子,心里就堵得慌,就恨温胜利。恨他的不忠,恨他的背叛,恨自己当初瞎了眼竟然看上了他,发现温胜利背叛还和他吵什么呢?痛快离了不就完了吗?还存什么侥幸心理,期盼他能有所收敛,浪子回头使家庭保持完整无缺,可结果呢?不仅家没保住,连儿子也毁了。夏秋枫拿起电脑桌上儿子的照片,儿子长得像温胜利,浓眉大眼,如果不是左脸上那块暗红色的猫头样的胎记,儿子应该很英俊的。夏秋枫摸着儿子的脸对儿子说,明天妈妈去看你。

明天是家属探视日,少管所每月都有一天家属探视日。虽然每次探视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但夏秋枫每次都去,和儿子聊一聊,给儿子一些鼓励,做点儿子喜欢吃的带过去。只有亲眼见到儿子,她的心才会踏实。自从离了婚,儿子进了管教所,家里就她一个人,夏秋枫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她感到孤独寂寞,不知道一天天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尤其是到了晚上,伫立窗前,望着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想着每扇窗子里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情景,夏秋枫便悲从心起,整个人便充满了绝望,就想从窗口跳下去一了百了。直到有一天,她从网上得知自己这种状态是患上抑郁症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长久下去,这种状态会越来越严重,说不定哪天就真的从窗户跳下去了。自己走了,儿子怎么办?她得给自己找点事做,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

小区北门有个广告栏,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广告贴在那里,那些红的绿的白的粉的色彩不一的纸片,像大大小小的膏药在灰色的广告栏上打着补丁。夏秋枫在那堆花花绿绿的广告中发现了一则招收朗诵学员的广告,学习地址离她居住的地方有二十几里路,要倒两次车。路远她倒不怕,只是学费有些贵,20课时1580 元,她有些舍不得。她把电话抄下来,一直犹豫着报不报名。后来听说,区里文化馆就免费办成人朗诵培训班,她便跑到文化馆去问,去了才知道,文化馆免费的培训班很多,她一下子报了朗诵和瑜伽两个班。出了文化馆,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报广告上的那个朗诵班,要不然还得花钱。

从儿子房间出来,她去清洗牛肉,上次见面的时候跟儿子说好了,下次来她给儿子炖牛肉,儿子最喜欢她炖的牛肉了,还是三口之家的时候,每隔十天半个月,她都要给儿子炖一次。她把清洗过的牛肉,切成大小均等的方块,放在火上加热,待水沸腾之后撇出血沫,把牛肉捞出去,用炒菜锅把牛肉放上红糖炒一下糖色,完后放上葱、姜、蒜、黄芪、大料……各种作料,用过滤过的原汤文火慢慢煮。夏秋枫做这些的时候一丝不苟,好像她哪一项糊弄了,都对不住儿子。

文火炖着牛肉,夏秋枫在另一个灶上开始炸酱,准备晚饭吃炸酱面,等酱炸得了,夏秋枫又没了胃口,不想吃了。她打开手机朗诵软件,开始朗诵,每天晚上朗诵和瑜伽是夏秋枫驱赶寂寞的一剂良方。

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狂风暴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伤的河流……

夏秋枫全神贯注地朗诵着,她明亮的嗓音在客厅里散发开来,如果不参加朗诵班,夏秋枫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如此好听。过去夏秋枫的声音都淹没在柴米油盐里。朗诵完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夏秋枫又朗诵了一首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两首诗朗诵完了,接下去是练习瑜伽的时间。夏秋枫从客厅的角落里拿过瑜伽垫,铺在客厅宽阔处,转身进了卧室,一会儿工夫换了一身黑色的瑜伽服出来。她打开手机,找到常用的那首《曼陀罗》瑜伽音乐,瞬时,平静舒缓空灵的音乐声从手机里荡开来,夏秋枫坐在瑜伽垫上收腹,挺胸,展背部,盤腿放松……一连串的动作后,开始做入门体式。

朗诵班还没结业,瑜伽班就开班了,夏秋枫每周二下午下了班,又去练瑜伽。瑜伽不像朗诵那么轻松,四十几岁的人了,总不运动胳膊腿都僵硬了。起初,腰哈下去,两臂伸直只能勉强摸到小腿肚,再往下弯一点都费劲,光下腰这个动作她就练了一个星期。

她跪坐在垫子上,身子后仰,左右手分别放在脚踝上,仰躺的姿势像一匹沙漠中的骆驼。刚做了一个动作,这时候有人敲门,夏秋枫起身去开门,门口竟站着温胜利。

你来干吗?一见是温胜利,夏秋枫的脸呱嗒沉了下来。

我遛弯儿路过,上来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想起超市门口那一幕,夏秋枫随手就要关门。

别,我都来了,让我进去坐会儿吧。温胜利用力撑着房门一脚踏进门里。

夏秋枫瞪一眼温胜利,转身回了客厅。

你这是干吗呢,穿成这样?温胜利跟在夏秋枫身后,上下打量着夏秋枫。

夏秋枫不理温胜利,本想坐下去接着练瑜伽,想了想,站住没动。为了防止尴尬,她顺手打开了电视,一扭身坐在沙发上。

真香,又炖牛肉呢?温胜利吸吸鼻子站在客厅,往厨房探头望了望。温胜利也喜欢夏秋枫炖的牛肉,夏秋枫每次炖了牛肉,温胜利都要喝两盅,酒足饭饱之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边聊边看电视。自打温胜利有了外遇,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戛然而止。都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必须先抓住男人的胃,自己倒把温胜利的胃喂得饱饱的,人不还是跑了吗?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把他喂得太饱了,他才有劲在外面不管不顾地疯折腾,折腾出事来。

你明天去看那混蛋?见夏秋枫沉着脸不接话,温胜利坐下来说。

我儿子不是混蛋,他有名有姓。夏秋枫突然抬眼愠怒地看着温胜利,以前没离婚的时候,说起儿子温胜利总是那混蛋或者混蛋孩子,夏秋枫都没像今天这么反感,她觉得那么说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不满或者恨铁不成钢愤怒之下才会那么说。可今天温胜利说的“混蛋”二字让她听了格外刺耳。

都是你护的,我一骂他,你就护着,护成了这样。见夏秋枫有些恼,温胜利有些责怪地说。

你不要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如果当初不是你出轨,他会这样吗?夏秋枫毫不客气地反击,让温胜利闭了口。一时间两个人都成了哑巴。电视上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揺晃着脑袋甩着一头长发,在做一个洗发水的广告,旁白配合着女子甩开的长发打破了屋子里的尴尬,全新力士柔亮洗发乳,蕴含玻尿酸,两倍的舒滑,水光秀发,尽显气场……

下午在超市碰到你,突然想起明天是探视的日子,明天我就不去了,你叮嘱他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缓了一会儿,温胜利打破沉默说,这次他没有提儿子名字,也没有骂那个混蛋。

我也没指望你去,我的儿子我会去看他。夏秋枫乜斜着眼睛,自从儿子被管教,温胜利去过有数的几回,就再没去过,好像儿子已不是他的儿子成了旁人。每次都是夏秋枫去,儿子从来也不问温胜利,像两个人早就没了父子关系。

你还好吧?温胜利讪讪地没话找话。

很好。夏秋枫站起身走到瑜伽垫前,你赶紧走吧,我现在要练瑜伽。

你练你的,我不妨碍你练。

见温胜利赖着不走,夏秋枫乜斜温胜利一眼,将温胜利晾在一边,旁若无人地接着练起了瑜伽。

夏秋枫将身体折叠向下,跪撑吸气拱背,呼气塌腰,做得一丝不苟。温胜利觉得此刻夏秋枫就像一只猫卧在瑜伽垫上。

做完这个动作,夏秋枫站在瑜伽垫上,上身前倾,将头深埋在两腿之间,两臂平行向后伸直,看上去像只弯曲的弓箭。温胜利默默地看着在垫子上不断变换动作的夏秋枫,他觉得眼前的夏秋枫竟然如此陌生。

这时候,变成弓箭的夏秋枫,已经将身体打开,坐在垫子上,伸直右腿,上半身向右倾斜,脑袋贴在右腿上,左手握着右脚,右手握着左脚,身子倾斜扭曲着,由下向上的目光与温胜利的目光相碰。温胜利心里不由一凛,赶忙躲开夏秋枫直射过来的目光。

转头的工夫,夏秋枫站立起来,她左腿支地,右腿上盘到左腿大腿根部,身体慢慢下蹲,两臂上伸交缠在一起,因为身体的重心都在一条腿上,一时失去平衡,人一下子歪倒在垫子上。

怎么回事?夏秋枫对自己的摔倒有些诧异,平日这个动作她极少摔倒,今天这是怎么了?她爬起来,又开始同样的动作,但这一次她还是没立住。

行了,别做了,不早了,我要走了,温胜利站起身。

夏秋枫不理温胜利,爬起来,又开始了那个动作。

别练了,我知道你能练好,不用证明给我看,温胜利走过去抓住夏秋枫的双肩。

闪开,你以为我在做给你看?夏秋枫恼怒地用力抖掉温胜利的双手,接着跟那个动作较劲。

你练吧,我走了,真是头犟牛,这么多年了脾气一点不见改,见说不动夏秋枫,温胜利起身悻悻地往外走,两个人在一起过了那么多年,他太了解夏秋枫执拗的性格了,什么事只要她做了就得做好,谁也劝不动。走到门口,温胜利回过头说,我走了,明天你去的时候想着告诉他好好改造。

温胜利走到门口的时候,夏秋枫的金鸡独立稳稳地站在那里,嘴里冷冷地说,把门给我关上。

看夏秋枫一点没有要送自己的意思,温胜利最后环视了一下屋子,在掉转头即将关门的一刹那又回过头来,说,有合适的就嫁了吧,别整天关在屋子里跟自己较劲,那样对身体没好处。说完便在门口消失了。

别跟我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不稀罕。你以为老娘离了你就没人要了吗?呸!夏秋枫金鸡独立稳稳地站在那里,爆了句粗口,接下去练蝎子倒立式、骑马后弯祈祷式……最后,以舞王扭臂式结束了瑜伽功的练习。

2

下一站:苹果园,沉浸在回忆中的夏秋枫,突然被公交车广播报站的声音打断,原来公交车早已驶出了高速,到了夏秋枫换乘的地方。夏秋枫下了车,向东走了500 米,走到通往城区的公交车站,正好一辆她换乘的公交车驶来,她紧走几步上了车。

天气说变就变了,刚才还是晴天,这时候天已经阴了起来。夏秋枫在天河街下了车,刚下车,雨就下了起来。早上出来匆忙,夏秋枫没有带雨具,好在离家不算太远,她想紧走几步赶回家去,可是雨下得稀里哗啦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叫,她索性跑进路旁一家大馅饺子馆,点了一份茴香鸡蛋饺子,边吃边等雨停。

此刻的天河街,失去了往日熙熙攘攘的热闹,笼罩在一片雨雾里。街上零散的行人,在雨中行色匆匆。

这时候,从雨雾中跑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见屋子里仅有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站在门口愣了愣,朝夏秋枫的桌子走过来,低声问,这里有人吗?

女人带过来的一股冷风,顿时让夏秋枫感到一丝凉意,她摇摇头,上下打量着女人,女人和夏秋枫年龄相当,中等身材,一头短发,长相不难看,只是皮肤有些黑,藕荷色的上衣上半部分全部被雨水淋湿了。

这雨下得真大,早上出来时,天气预报说有雨,我还以为天这么好,雨下不起来呢,谁知道竟然真的下起来了。女人坐下,用手擦拭着头上的雨水,自顾说着。

夏秋枫没说话,她不喜欢和陌生人搭讪,对于陌生人,她有很强的防范心理,若对方没完没了地搭訕肯定不是传销就是推销保险的。如果你跟他搭讪了,你就上了他的圈套,对方会乘胜追击锲而不舍地展开攻势直至达到目的。

大姐,你家住附近,还是也是路过?女人没看出夏秋枫的防范心理,探过身子问。

你问这干吗?夏秋枫冷眼望向女人。

是这么回事,女人往桌子前拉了拉凳子,为的是离夏秋枫近一些,我想在这附近小区租套房子,又没有认识的人,我看大姐你不像农村人,所以问问你?

租房子?

对,我儿子在七中念书,今年高考,我想过来陪陪他,争取让他考个好点的大学。

是个陪读母亲,夏秋枫看了女人一眼,租房子你去中介,那里有的是房源。

中介我去过了,太贵了,我想看看能不能跟房主直接联系,那样免了中介费,便宜些。

你上网搜,网上会有。

网上我也查了,房源少不说,我也就租两个月,没人愿租。女人面露难色地说。

我也不知道小区里有没有租房子的。夏秋枫闷头吃着饺子不再说话。

没事,您帮我问问,有的话您就通知我,没有也没关系,我给您留一个电话,女人没有在意夏秋枫的爱搭不理,相反为讨好夏秋枫,有意将“你”改成了“您”,并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了一串号码递给夏秋枫。

夏秋枫斜一眼纸上的名字,“冯燕”两个瘦小的汉字紧缩着身子躺在纸片上,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字写得不好,拿不出手,女人见夏秋枫盯着纸片上自己的名字看,不好意思地说,大姐,麻烦您了!

你家住哪儿?夏秋枫依旧盯着纸片上“冯燕”两个字,那口气仿佛在问纸上的名字,而不是在问女人。

我家在凤河小镇,儿子身体比较弱,我怕他太拼了,身体吃不消,所以我过来陪陪他,正说着,女人的饺子来了,女人拿起桌上的一次性筷子,并没有急于搛饺子,而是拿着筷子继续对夏秋枫说,孩子一辈子高考就一次,我不想他以后留下遗憾。大姐,您家孩子多大了?也高考了吧?我想您也是做母亲的,您一定会体谅我的心情。

见女人问到儿子,像被人戳到了伤疤,夏秋枫的心突然一阵刺痛,她没直接回答女人的问话,而是反过去问女人,你在镇上是干什么的?看你的样子不像种地的。

我们在镇上开了一家打字复印兼照相的门店。女人说。

那你出来陪儿子,店里的生意不耽误了?

现在家家都有电脑了,打字复印的人少了,活儿没那么多,孩子他爸一个人看就行。

我回头给你问问吧。吃过饭,看雨稍小了一些,夏秋枫告别女人,顺着天河街往前走,远远地便看到七中上空飘扬的国旗。夏秋枫的家住在七中对面的彩虹小区,当年她和温胜利买房子的时候左挑右选,正是因为小区挨着重点中学七中,才买了那套三居室的房子。目的是让儿子读个好高中考个好大学,可是因为她的婚变,毁了儿子的前途。

回到家冲了个热水澡,把衣服洗过晒到阳台,夏秋枫仰头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回想今天去看儿子的经过,又从儿子想到那个租房子的女人。同是做母亲的人,夏秋枫能够体会一个做母亲的心情,若是换作自己她也会这么做,只是儿子温一丁和她都没有了那个机会。

她站起来,走向她和温胜利曾经的主卧,自从和温胜利离了婚,她就搬离了和温胜利居住的房间,住在旁边向阳的主卧,她和温胜利的房间便一直空着。回来路上,她还在想,不行的话,就找找中介把这间屋子租出去,儿子如今花起钱来开始大手大脚的,一点也不体谅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易,照这样下去,自己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他花的。倘若将房间租给那母子俩,自己能多挣些钱,免去了中介的麻烦,还了却他们的心愿,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这么想着,夏秋枫重又来到客厅,从包里找出女人留的电话,拨通了女人的手机,女人正在返回小镇的公交车上,听到夏秋枫说房子找到了,千恩万谢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夏秋枫说,你过几天来,带着身份证,我带你去看房子。

挂断电话,夏秋枫开始收拾屋子,屋子收拾一半,手机来电铃音欢快地响了起来。她拿起手机,是原来的同事张梅,刚接通电话,张梅脆脆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干吗呢?这么半天不接我电话?

收拾屋子呢。她说。

下周六,15 号,我儿子结婚,请你喝喜酒。张梅直接进入主题。

好哇,恭喜!她说。

别光恭喜,到时候你得准备朗诵一首诗,给我捧捧场。

别,到时我去就行了,上场就算了。她推辞说。

那怎么行?你必须得上。张梅固执且近乎命令似的说。

她和张梅同事几年,关系不错,前几年张梅从房管所调走,去了园林局,但是知道她婚变后,张梅特意到家里看过她,给她不少安慰。如今张梅儿子结婚,她无论如何得去捧这个场。

3

转周的周二下午,夏秋枫还没下班,冯燕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告诉夏秋枫,她在七中门口,问夏秋枫什么时候下班,能不能早点出来?夏秋枫跟所长打了声招呼,骑上单位门口的公共自行车,二十分钟便赶了回去。陪同冯燕来的是冯燕的丈夫吴建辉,吴建辉中等个头,略胖,头戴一顶黑色的帽子。

夏秋枫看了冯燕的身份证,把冯燕两口子引上楼,当冯燕发现是跟夏秋枫住在一起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倒是冯燕的丈夫吴建辉,没有丝毫犹豫,吴建辉说,犹豫什么?我看挺好,就这儿吧,说着随着夏秋枫进了卧室。

两间屋子你们母子每人一间,每月2000 块钱,水费电费煤气费不用交,你看怎么样?

行。听夏秋枫这么一说,冯燕不再犹豫,痛快地答应下来,这便宜的事哪找去,这要到外面单租房的话,每月怎么也得三四千,这样两个月下来,一下子省了不少钱。

冯燕母子入住的那天晚上,夏秋枫特意多炒了两个菜,欢迎冯燕母子的入住。冯燕的儿子小航,瘦瘦高高的,戴副近视镜,有些腼腆。冯燕说,我儿子就知道学习,整个儿一个书呆子。

看到小航,夏秋枫忽地又想起儿子,心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吃完饭,小航回到温一丁的房间去复习,冯燕和夏秋枫在厨房里收拾。好几次,夏秋枫都发现冯燕欲言又止,夏秋枫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冯燕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好奇,这么大的房子,就你一個人住,家里其他人呢?

夏秋枫头也没抬地说,离了。

离了?冯燕一愣,随后又问,那你儿子呢?给他爹了?

儿子给我了,现在在外地上大学,夏秋枫说。为了不让冯燕看出她因为撒谎而红了脸,依旧闷着头。

真对不起,你看我只是有点好奇,没伤着你吧?冯燕赔着小心问。

没事,都过去了。夏秋枫扭过身子,背对着冯燕,将洗好的碗放进碗柜里。

周五下午,吴建辉来接冯燕母子回家,夏秋枫进门的时候,小航还没回来,吴建辉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抽烟。见夏秋枫进来,吴建辉欠了欠身子,说,回来了。

没等夏秋枫回话,冯燕赶紧从房间里走出来埋怨说,你怎么上客厅抽来了?不是让你去阳台抽吗?说着看了眼夏秋枫,伸手去拉吴建辉。

没事,你就让他在这儿抽吧。夏秋枫边说边弯腰去换拖鞋,一股浓重的烟味儿瞬间吸入夏秋枫的肺腑,自从和温胜利离了婚,家里已经很久没有香烟的味道了,以至于烟味儿吸入肺腑的刹那间,夏秋枫不由自主地咳了一下。

瞧瞧,大姐都咳嗽了,你别抽了。冯燕推了一下吴建辉。

人家大姐都没说什么,就你事儿多。吴建辉斜了冯燕一眼,不情愿地将手里的烟掐灭。

他这人烟抽得太勤,在家就这样,说也不听。冯燕边说边走过去开窗子。

六点钟,小航放学回来,一家人没耽误就回去了。夏秋枫羡慕地望着一家人有说有笑离去的背影,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才关上房门。\

家里没了外人,夏秋枫一下子放松下来,她简单弄了点吃的,休息片刻,便开始朗诵和瑜伽的练习。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她结束瑜伽的锻炼,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出来见有张梅的微信语音,提醒她别忘了明天参加她儿子的婚礼,问她是跟接亲友的大巴车去,还是自己单独去?并发来了酒店位置图。夏秋枫看了位置图,承办婚礼的酒店离家并不算远,和去张梅家的距离差不多,骑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当即决定自己过去。和张梅通完语音,夏秋枫便上了床。

夜里稀奇古怪的梦,像放电影一样接连而至。还是妙龄少女的夏秋枫穿着蓝格子裙,骑着那辆心爱的绿色飞鸽女车,走在柏油路上。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枝繁叶茂,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特意为她遮挡住强烈的阳光,让她免去被阳光暴晒。受了委屈的阳光只得缩着身子,穿越叶的缝隙零星地落到地面上。柏油路的尽头是一座老旧的洋灰桥,桥下哗哗地有水流过。夏秋枫骑到桥跟前,发现桥是断的,只得搬着车子蹚着河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对岸,眼看着她就要爬上对岸时,岸边的泥土却哗啦一声塌了,她只得换个地方,再重新往上爬,梦里她反复爬了三次才爬上岸。这个梦做完了,她又梦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逛商场,逛完商场出来却迷了路,问了一个当地的长者,结果被指向了一个偏僻的大山深处,全村都是听力丧失的孤寡老人,只有一个年轻但是精神不正常的姑娘。为了不让她出去,烧了全村唯一的拖拉机,她天天扯着嗓子找那些听力丧失的孤寡老人,让他们帮她画逃出大山的线路图,结果每个人画的都不一样,她精神崩溃地沿着山路狂奔,结果掉进了山涧里……

一夜的梦,早上醒来,脑子浑浑噩噩的,没有一点精神。吃过早饭,一切收拾妥当,夏秋枫在门镜前照了照,发现自己脸色灰暗,便往唇上涂了层口红。口红的鲜艳遮盖了灰暗的脸色,使她看上去精神了不少,这才满意地出了门。昨天张梅特意嘱咐让她早点过去,试试音响效果。

一进金色的龙溪酒店大堂,《好日子》的歌声便迎面扑来,起初她以为是谁放的录音,细听才发现是有人在练唱。夏秋枫在账桌前交了份子钱,径直上了举办典礼的二楼,二楼大堂婚礼的T 台已经装好,T 台上红色的地毯,像一支巨舌,从舞台一直铺到酒桌前,T台两边的立柱上,一束束红色的玫瑰烘托着喜悦的气氛。大堂的酒桌上坐着零星的亲友,时间尚早,大多的亲友还没有来。舞台上一个瘦高的脸上涂了一层脂粉的女人,在唱《好日子》。

夏秋枫扫了一眼在座的亲友,发现没有认识的人,正要找个地方坐下,忽听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张梅身穿一件大红的旗袍,画着夸张的妆容,从身后冒了出来。

我還怕你来晚了呢,张梅上前热情地拉住夏秋枫的手。

今天你大喜的日子,我怎么敢来晚?夏秋枫说。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今天的婚礼主持人和几个助兴的朋友,一会儿你和他们几个人坐一桌。张梅拉着夏秋枫来到紧挨舞台的那张桌子前,这是肖尚书大哥,今天婚礼的主持人,也是咱们小城的朗诵大咖,当张梅把桌子前穿一身白色西装背对她而坐的男人介绍给夏秋枫的时候,夏秋枫一怔,这个叫肖尚书的男人正是一周前她和桑塔纳司机争吵时把她拉开的那个男人,世界怎么这么小,竟然在这里碰上了?想起那天自己的歇斯底里,夏秋枫似乎被人抓到了短处,不免心里有些无端的紧张,鼻尖上一下子冒了汗。

肖尚书也认出了夏秋枫,是你──

怎么,你们认识?没等肖尚书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张梅疑惑地问。

啊、啊,夏秋枫尴尬地啊了两声没说话。

之前见过,只是不知道名字,肖尚书笑着说。

这样啊,我来介绍一下,夏秋枫,我原来的同事。

你好,肖尚书向夏秋枫伸出手。

两个人握过手,张梅又为夏秋枫介绍了在座的男歌手和台上正在试唱的女歌手,介绍完大家相识,正巧又有客人来,张梅说了句,你们先聊,便去招呼客人。

落了座,肖尚书为夏秋枫倒上茶,便客气地聊起来。

两周前的那天临近傍晚,夏秋枫去欧尚买牛肉,在超市门口,碰到了前夫温胜利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进了超市。离婚两年,这是她头一次遇到他们一家三口这么齐刷刷地站在她面前,那幸福的样子像有意在跟她示威。

温胜利一家三口的出现似从天而降,给了夏秋枫迎头一棒,一时间,夏秋枫被砸得有些晕头转向。

温胜利是被现在的老婆陶红拿着七寸,才不得不跟夏秋枫离婚的。那时候陶红被温胜利搞大了肚子,陶红拿孩子要挟温胜利,如果温胜利不离婚,她就大着肚子往温胜利单位门口一站,单位里人来人往,到时候不光温胜利的脸没处搁,事情闹大了,温胜利的工作也会保不住。

夏秋枫清楚地记得温胜利求她离婚时的情景,当时温胜利跪在她面前乞求她,你就放过我一马吧,如果你也不放过我,我就没有活路了,你就忍心看着我去死吗?看着温胜利声泪俱下可怜巴巴的样子。夏秋枫真的不敢相信这是跟自己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她怎么能让他去死呢。夏秋枫离了婚,温胜利净身出户,三居室的房子和儿子归夏秋枫。

当初在自己面前那副摇尾乞怜的样子,这刚多长时间尾巴就又翘上天了?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傻放过他们呢?落到现在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地来到自己面前晒幸福,夏秋枫越想越气,“嘀嘀”两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吓了她一跳。她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玉林大街的工商银行营业厅门前,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停在她眼前,催命似的不停地按着喇叭。怎么走到银行来了?夏秋枫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明明自己是往天河街家的方向走的,怎么会走错了路?夏秋枫没有想到自己大白天的会在家门口迷失方向,都是让温胜利一家给气的。

见她发愣,年轻的桑塔纳司机又使劲按了下喇叭,之后将头探出窗外喊,还走不走了?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见司机不耐烦,夏秋枫心中的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她没好气地反驳道,你催什么催,这是步行道,你看不见?

嘿,你这人挡了我的路,你还有理啦?司机存心又使劲按了一下喇叭,刺耳的嘀嘀声像要冲破夏秋枫的耳鼓,激起了夏秋枫更加的愤怒。

有本事你开。夏秋枫索性站下不动了,愤懑地看着桑塔纳司机。

你活够了?年轻的桑塔纳司机被将了一军,气势汹汹地下了车。

活够了!夏秋枫怒发冲冠像一只要跟人格斗的母狮。这时候,她倒真的希望气势汹汹的司机跟她打一仗,最好一掌将她打死,那样她就免去了一切烦恼。

可是,接下来的势态并没有让她称心如意。一个男人山一样的身躯站在她和年轻的司机之间,将他们分隔开来。男人背对着夏秋枫,夏秋枫看不见男人的面孔,男人魁梧的后背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听到男人说,小伙子有话好好说,何必发这么大火?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充满磁性。起初桑塔纳司机还振振有词,不依不饶,在男人的劝说下,或许是忙于赶路,又或许是觉得跟个中年妇女掰扯丢面子,桑塔纳司机丢下一句,不跟你一般见识,悻悻地上了车。见桑塔纳司机上了车,男人趁机回身将夏秋枫拉到一边,待桑塔纳开走,男人说,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岁数了,跟一个毛头小伙子计较什么?他要真控制不住上来打你一顿你受得了吗?男人的口气,像吓唬自家人一样的熟稔,好像夏秋枫跟他已相识多年了似的。

夏秋枫看一眼眼前突然蹦出来的男人,心里排斥着男人说她这个岁数了的字眼,这个岁数怎么了?那口气好像她七老八十了似的,自己有那么老吗?但是男人为她解了围,她又不好跟男人争辩。她压了压火气,冲男人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掉头一路闷闷不乐地向回走。

女歌手试唱完下了台,肖尚书对夏秋枫说,你上去试试,跟音响师交代一下,走下T 台。

夏秋枫答应着,站起身走向音响师,跟音响师交代了一下所需的音乐,便走上台,当熟悉的配乐《春天小夜曲》响起,伴随着音乐,夏秋枫开始朗诵舒婷的《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来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做痴情的鸟……夏秋枫的朗诵,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坐在台下的肖尚书也为之一怔,被夏秋枫专注而深情的朗诵吸引。

音色不错,当夏秋枫朗诵完,落了座,肖尚书由衷地夸赞道,本来之前,我是想带几个团员来的,张梅说找了你,我就没带大家来,看来我没把他们带来是对的。

团员?夏秋枫不解。

我们的朗诵团,肖尚书说着,便和夏秋枫聊起了他的朗诵团,聊到一半,见亲友们陆续都到齐了,婚礼的典礼时间10 点38 分,马上到了,两人停止交谈,肖尚书走上台去做典礼前的准备工作。夏秋枫瞧着在台上忙活的肖尚书,脑子里还停留在肖尚书说了一半的话上,肖尚书没来得及说的后一半的话,是事后张梅答谢他们的时候,私下里给夏秋枫补齐的,这样夏秋枫才由此了解了一个完整的肖尚书。

小城横向有六条主街,纵向有五条主街,十一条横纵的街道把小城分成了大小不一的豆腐块。天河街在小城的西部,离繁华的城中心较远,但因为有重点中学七中的存在,使得这条街比起其他远离繁华区域的街道相对热闹些。

肖尚书的家住在七中的后身儿,富强巷的富强小区,离夏秋枫的家并不算远,只是被七中攔腰割开,一个在七中的前身儿,一个在后身儿。富强小区是小城最早建筑的小区,几幢旧的红楼粉刷了几次,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不再是灰头土脸,但内里实则破败不堪。小区里早先住的都是小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后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小城高楼林立,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搬到了高档小区,把这些房子分给了普通百姓,这些百姓一住就是一辈子。有的儿女们有本事的买了新房子,把爹妈像拉家具一样装上车拉走了。这也是少数,多数人家的儿女,还是没钱没本事,买不起房子,就住在小区里。肖尚书的女儿肖婷婷就是搞建筑设计的,早就近水楼台在外面买了房子。自打肖尚书的妻子于丽娜病逝后,肖婷婷让肖尚书搬到她那里去住,省得一个人寂寞。肖尚书看不惯肖婷婷对女婿整天颐指气使的样子,看到肖婷婷这样,就会让他想到于丽娜对他的样子。任凭肖婷婷怎么劝,他始终没搬。

肖尚书没退下来之前是小城图书馆的馆长,50 岁那年,上边一个令,所有科级干部50 岁一刀切。肖尚书被切下来的时候还差5 个月满50 岁,他没等领导找他谈话,自动站到了被切的队伍,虽然被切下来,人却还不到退休的年龄,只是二线,二线了,跟退休没什么两样,天天在家里待着,单位的事儿不再插手。

肖尚书从馆长的职位上退下来后,经朋友介绍又在法院里找了一份抄抄写写的活儿,工作不累,不用每天都去,每周去两天就行。因为学过朗诵,工作之余,肖尚书又在老年大学带了个老年朗诵班,每周一下午半天课,已经带了一年了。他的学生们撺掇他成立个朗诵团,他不禁撺掇,果真招兵买马成立了朗诵团,并给朗诵团起了个名字“佳木朗诵艺术团”,取南方有佳木之意。

当了团长不到一年,就有人张罗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以于丽娜尸骨未寒为由拒绝了,这一拒绝更加深了别人对他的好印象,他被称为好丈夫,好男人,就连女儿肖婷婷都认为他拒绝谈对象,真的是因为他对母亲于丽娜感情太深。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跟于丽娜一起生活的这几十年,在外人眼里,他们琴瑟和鸣,一个是馆长,一个是财务科长,很般配,是很幸福的一对。但关起门来,在家庭地位中,他一直处在下风,于丽娜的父母都是局级干部,因为这个家庭背景的原因于丽娜很强势,很多时候他都是服从的一方,甚至连于丽娜曾经的精神出轨,他都没有权力指责。于丽娜的强势,像泰山一样压在他头上,令他不堪重负。现在好不容易于丽娜走了,他终于如释重负,他怎么肯轻易再走入一段婚姻呢?他想充分享受一段一个人无拘无束、不用看脸子、不用被压迫的日子。

答谢宴上,肖尚书正式邀请夏秋枫成为佳木朗诵艺术团的成员。佳木的演出活动很多,逢年过节都会被邀请参加,肖尚书和夏秋枫在一次演出中一起朗诵了一首《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由此拉开了两个人搭档的序幕。

4

每天忙忙碌碌,白天夏秋枫疏于和冯燕交流,只有到了晚上,才有时间和她坐在一起待上一会儿。冯燕很勤快,每天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开始,两家人各吃各的,后来冯燕说,家里拢共就咱仨人,还分什么呀?一起吃吧。等夏秋枫下班,冯燕的晚饭就做好了。冯燕买菜做饭,夏秋枫就买一大堆水果和肉、蛋,为小航增补营养。三个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亲热得像一家人。吃完了晚饭,各回各的屋,小航学习,冯燕在房间里蔫悄儿地追剧,夏秋枫也同样蔫悄儿地朗诵、练瑜伽,三个人互不干扰。每到周末,吴建辉都会按时来接冯燕母子回家,夏秋枫很是羡慕冯燕和睦幸福的一家人。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一个月,这一天午后,冯燕说家里有事儿回了家,黄昏给夏秋枫发了个微信,说事没办完不回来了,让夏秋枫帮着照顾一下小航,直到第三天,冯燕才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冯燕开始频繁地回家,把小航完全扔给了夏秋枫,好像小航是夏秋枫的儿子,对于冯燕这个陪读母亲的失职,夏秋枫很是奇怪,家里能有什么事儿呢?三天两头往回跑,不是说陪儿子做最后的冲刺吗?怎么儿子变得不重要了?夏秋枫决定,等冯燕回来和她好好谈谈,等了两天冯燕回来了,回来的冯燕一身长袖裤褂,脸上多了副墨镜,进了屋就没再出来。

夏秋枫敲开冯燕的房门,见冯燕在屋子里还戴着墨镜,纳闷地问,你怎么在屋里还戴着墨镜?不别扭呀?

冯燕没吱声。

你怎么了?夏秋枫歪头看着冯燕。

没事。冯燕别过头,躲闪着夏秋枫的目光。

没事你在屋里戴着墨镜干吗?冯燕的躲闪更加深了夏秋枫的怀疑。

冯燕伸手摘下墨镜。夏秋枫发现,冯燕的左眼乌青,一双丹凤眼,一只大一只小,小的那只被四周肿起的肌肉包围着,眯成了一道缝。

怎么搞得这是?夏秋枫惊讶地问。

他打的。冯燕说。

谁打的?

吴建辉。

吴建辉?他为什么打你?

因为你送我的那条裙子。

裙子?夏秋枫顿了一下,猛然想起前几日,倒腾夏装时,发现前两年没怎么穿的那条紫色真丝长裙瘦了,便就手送给了冯燕。

那天吴建辉打电话,让我回家,我的衣服都洗了,就穿着你送我的裙子回家了,到了家,吴建辉看我穿了一条新裙子,阴阳怪气地问我裙子哪儿来的?我说你送的,他不信,说我进了城人就学坏了,穿成花蝴蝶似的勾引男人,让我把裙子脱下来。我不脱,他就怀疑是别的男人送的,上手就扯,我怕她把裙子扯坏了,就换下来了,这样他还不干,非让我说出勾引我的男人是谁?我越说没有,他越不信,我俩就动了手。

看着冯燕青肿的眼睛,夏秋枫眼前浮现出坐在沙发上口吐白烟的吴建辉,吴建辉跷着二郎腿,眯着不大的眼睛,古铜色的一张脸被烟雾笼罩着,越发显得黑,那个时候她只是觉得吴建辉表面看上去有些小气,并没有发现吴建辉是个疑心很重的男人。她本以为冯燕一家很幸福,没想到这幸福只是表象。

他疑心可重了,他的疑心病犯起来能把人逼疯,现在我总跟他打,他还收敛点儿,冯燕接下去说,搞对象的时候比这严重,那会儿只要有男人跟我说话,他都得盘问这个男人是谁?干吗的?认识多久了?有一回,我的一个男同学跟我多打了两次电话,他都不依不饶,打电话质问人家,还把人家骂了一顿,害得我现在都没脸见这个男同学,知道他疑心重跟谁通电话我都躲着他,打完电话也不敢留都删了。最严重的一次,他查我电话,我不让查,他就说我心里有鬼,拉着我到营业厅打我电话单子,打印了足足两年的单子,连我不认识他时的单子都打了,我至今也忘不了他当时怀里抱着长长的一大摞单子走出营业厅的样子,像是给谁披麻戴孝。当时气得我甩开他就走了,下定决心跟他吹。过了两天,他没查出问题,又来找我,那个时候我还在竹器厂上班,他天天都来厂子找我,央求我,软磨硬泡。赖着不走,闹得厂子里很多人都知道了,我怕别人看笑话,脸上挂不住,也被他缠得没办法,就又跟他和好了。冯燕说完,眼睛盯着电视机旁那盆含苞的茉莉花,因为花朵还没有开,屋子里只有微微的花香。

事情过去半个月,冯燕眼部的肿刚刚下去,吴建辉又找了来,那天,夏秋枫去监狱看儿子回来,儿子又跟她要钱,她训斥了兒子,一路生着儿子的气回了家。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冯燕和吴建辉的争吵声迎面而来。

吴建辉说,难怪你死乞白赖的非要来陪儿子,你这是以陪儿子为借口勾引男人,你看看你昨天一条裙子,今天又一个口红,明天指不定还多出什么呢,我就觉得你不对劲儿,所以来偷袭你,你给我老实交代,这裙子和口红到底是哪个男人送的?

我有个口红就勾引男人了,跟你过了这么多年,你见我勾引过哪个男人?

那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不敢,离开了我的视线,你就收不住心了。

吴建辉,你混蛋!冯燕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过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裙子是夏秋枫送给我的,不是我买的,这口红也是她送的。

行了,你别拿夏秋枫打掩护了,夏秋枫能那么好心眼儿送你裙子?还送你口红?

你不信,等她回来,你亲自问问她,是不是她送的?

我问她——你不提她还好点儿,你一提她,我反倒来气,开始吧,你住她这里,我觉得就她一个女人,还挺放心,没想到你住进来就学坏了,我都听说了,她在什么佳木朗诵艺术团和几个女人跟一个姓肖的男人不清不白的,艺术团里没一个好东西!

你闭嘴,咱们说咱们的事,少说别人,人家的事跟你没关系。

关系大了,你就是让她给带坏了。

本来两口子吵架,夏秋枫没想掺和,但听到吴建辉毁谤自己,夏秋枫听不下去了,她走过去,“当当当”用力敲了几下房门。听到敲门声,屋子里的争吵声突然戛然而止。

大姐,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冯燕打开屋门愣在那里。

吴建辉,你刚才说什么呢?夏秋枫冷着脸看向吴建辉。

我——我没说什么,见来人是夏秋枫,吴建辉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我告诉你吴建辉,说话得有根据,没凭没据的事儿,最好别说。你不是问你媳妇口红谁送的吗?告诉你,我送的,我同事做口红代销,送给我两支,我送给冯燕一支,怎么,不行吗?夏秋枫直视着吴建辉,还有那条裙子也是我送的,我送她这些,她就跟我学坏了吗?

反正,自从她住到你这里之后,人就变了。见夏秋枫对自己不客气,吴建辉虽然声音不大却也不甘示弱。

她变什么了?穿件衣服就变了?哪个女人不喜欢穿衣打扮?你不给买,还怀疑她?你凭什么怀疑她?

我也没让她光着,我怀疑她?她成天价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去勾引男人,我能不怀疑她?

她穿好看了就勾引男人了?你老婆什么人你不清楚?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的毛病呢?

我没毛病。

没毛病,你追我这儿干吗来了?怎么着?她们娘儿俩住到我这儿,你还不放心了,不放心搬走,你给找个放心的地方去。夏秋枫说完扭身往客厅走去。吴建辉的不通情理,让她觉得不可理喻。气头上的夏秋枫不管不顾,一股脑地把跟儿子积压的火气全部撒到了吴建辉身上。

大姐,你别生气,他就这样,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见夏秋枫真的生了气,刚才还在怒气中的冯燕急忙说,见夏秋枫绷着脸不说话,又扭回头对吴建辉气咻咻地说,全是你,你看看你把大姐气的,还不跟大姐道歉。

我道什么歉呀?我又没犯错,吴建辉瞪着冯燕说,搬就搬,我就不信偌大的一个城市就租不着一间房子,明儿咱就搬走。吴建辉非但不下台阶,反而梗着脖子来了劲。

小航高考的日子没剩多少天了,搬来搬去的,多影响孩子学习啊,要走你走,我不走。冯燕坚决地说。

你不走?行,你不走我走,吴建辉用手指着冯燕,你跟这儿住吧,别回去了,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你看看,都怪我刚才没压住火,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见吴建辉甩门走了,夏秋枫一脸歉意地说。

别理他,他走就走吧,留下来指不定还生什么事儿呢,这一天到晚的他要不整出点儿事不算完,我真是受够他了。冯燕悻悻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日子像长了翅膀,转眼就到了小航高考的日子。那几天里,冯燕就像自己要参加高考一样,心情比小航还紧张,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小航屋里去看看,都被夏秋枫拦下了。夏秋枫说,你不能去,你这样子会给小航增加负担。虽是拦下了冯燕,暗地里夏秋枫心里也紧张,也为小航捏把汗。和小航母子两个月的相处,夏秋枫早把他们当成了一家人,她把对儿子温一丁的爱全部放在了小航身上,小航高考就像儿子温一丁在高考,她和冯燕变着法地给小航调节饮食,制造轻松愉快的环境,让小航放松地参加高考。

小航高考结束后,在冯燕母子准备搬走的头一天,正好佳木朗诵艺术团在红星剧场有演出,夏秋枫给冯燕要了张票,一个半小时的演出,本来说好演出结束,两个人一起回去,可等散了场,夏秋枫再找冯燕,发现冯燕不见了,到家才发现冯燕在收拾行李。

5

今年的燠热来得早,好像被人在后面拿着鞭子追赶着一样,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楼上楼下嗡嗡的空调外机噪音吵得夏秋枫不敢开窗户。夏秋枫怕冷,不到热得难耐不开空调,只开窗通风,晚上南北窗户一开,屋子里的热气便被吹走了。刚进三伏天,家家空调的聒噪声便像拖拉机一样响个不停。夏秋枫只得关了窗户与外界隔绝。自从冯燕母子搬走后,夏秋枫又去找了中介,中介带来几个人,都没看上,房子暂时还没有租出去。失去了冯燕母子的陪伴,夏秋枫很长时间都无法适应屋子里的空寂,幸亏肖尚书有时候会打电话来和她聊聊天。自从加入佳木后,团里许多人明里暗里说他们两人是一对。肖尚书对夏秋枫格外关注有目共睹,夏秋枫对肖尚书不错,也是众人皆知。但夏秋枫对肖尚书的不错还只停留在好感上,并没有发展到爱,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让她不敢轻易再迈出一步,她怕遇到的男人再像温胜利一样花心,那样的话,她可真的输不起了。肖尚书每次给她打电话都会找个理由,从这个理由延伸到其他话题,和她聊上一会儿。有时也约她出去吃饭,看看电影或朗诵会。有一次,两个人吃完饭,从饭店出来,天色尚早,两个人溜溜达达地边走边聊,在过街天桥上,竟意外地遇到了前夫温胜利。温胜利没跟她说话,她也没理温胜利,两个人像陌生人一样走过。但迎面时,她看见温胜利使劲地打量了一下肖尚书后,眼神很快黯淡了下去。温胜利黯淡下去的眼神,让夏秋枫很受用,这说明她和肖尚书在一起还是很般配。离了婚,她照样可以找个比温胜利强的男人,因此,她不拒绝肖尚书的邀请,如果沒事,她肯定会赴约。

这一天,下了班,刚走进菜市场,夏秋枫便接到肖尚书的电话,菜市场里嘈杂一片,肖尚书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仿佛一只停在耳朵口的小虫子,一会儿爬进去,一会儿爬出来。虽然忽远忽近,夏秋枫还是听清了肖尚书打电话的目的。他让夏秋枫晚上八点半看小城电视台的综艺频道,有个采访他的访谈节目。什么时候做的访谈节目?依肖尚书平日做事为人低调的性格,应该是不会参加这种节目的。肖尚书做事踏实稳重,考虑周全,什么事没有落定之前从不开口到处宣扬,即便落定了,别人知道了问起他,他也只是笑笑,三言两语就打发过去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干嘛特意叮嘱自己看这个节目?听他那口气躲躲闪闪的难道节目里隐藏着什么?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让看就看吧。

吃过晚饭,夏秋枫放弃了朗诵和瑜伽,专注地坐在客厅里,差一刻钟八点半,她打开电视调到小城的综艺频道,像所有频道的节目一样,节目没开播之前先是插播广告。广告里,一对头发白得像雪一样的老夫妻在做一个老年健步鞋的广告,老夫妻连说带比画,一脸招牌式的幸福的笑。夏秋枫觉得电视上那对老夫妻一把年纪了,还让广告商如此摆布,有些替他们捏把汗,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累不累。

广告之后,肖尚书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夏秋枫这才知道肖尚书上的这档节目叫“名人访谈”,肖尚书作为小城的文化名人,参加了这档节目的录制。平日夏秋枫极少看电视,更不用说小城的电视节目,原来小城的电视台也有“名人访谈”的栏目,可小城有数的几十万人口,能有多少名人呢?开这档栏目电视台不是自绝后路吗?女主持人开始问的几个问题,都是肖尚书作为图书馆馆长时的专业问题,因为是专业问题,肖尚书的回答也就十分专业。话题从严肃到轻松是从他当佳木朗诵艺术团团长开始的,主持人问肖尚书为什么要组建佳木艺术团?当团长的感受是什么?肖尚书的回答冠冕堂皇,说要组建小城好声音,把好声音送给小城百姓,让小城的老百姓享受到高雅艺术的熏陶。四十分钟的访谈,有两个问题有关夏秋枫。主持人问肖尚书,听说您在团里有个黄金搭档,能谈谈您和黄金搭档是怎么变成黄金搭档的吗?尽管主持人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拗口,但听到这个问题时,夏秋枫浑身的血液呼地一下子涌到头顶,她没想到主持人会问这种问题,她不知道肖尚书会怎么回答。她紧张地盯着电视屏幕,主持人接着说,您先不必回答这个问题,先和观众朋友们一起看一段演出视频,接着电视屏幕上换成了夏秋枫和肖尚书的演出视频,正是他们共同朗诵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画面上肖尚书一身白色的西装,夏秋枫身穿一件紫色的丝绒长裙。这是什么时候录的?连夏秋枫都不知道这视频是哪儿来的。电视台为了做这个节目,真是煞费苦心。看完演出视频,主持人说,您没想到我们会找来您和黄金搭档的演出视频吧?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肖尚书连连摇头。看肖尚书那副略有吃惊的样子,不像事先彩排过。接下来,肖尚书从与夏秋枫的相识说起,到把夏秋枫吸收到佳木,再到初次搭档登台,直说到被称作黄金搭档。肖尚书说完,主持人紧跟着说,能用一句话评价一下您的搭档吗?主持人的话一出,肖尚书微微一怔,显然这又是一个意外的话题,稍稍愣了一会儿,肖尚书说出了几个词语:勤奋,大方,善良,音质好,有悟性。主持人最后问道,听说您爱人去世后,您至今一个人生活,有没有考虑重组家庭?肖尚书说,这个问题保密。主持人笑笑说,您这个回答真机智,保密是什么意思?是有人选了,还是不考虑?主持人说完也没指望让肖尚书回答,总结了几句,访谈节目便结束了。

关了电视,夏秋枫没有想到自己借了肖尚书的光也上了一回电视,经常登台,对上电视她不感到有什么特别的新奇,肖尚书评价她的几个词语她很认可,这说明肖尚书充分地了解了她。只是最后那个问题的回答,让她不知道肖尚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事过之后的第二天下午,肖尚书约夏秋枫在午夜落音乐餐厅吃晚饭,夏秋枫头一次去午夜落,她没想到小城用餐还有这么幽静的地方,午夜落的装修格调清雅幽静,室内琴声徜徉,小桥流水,红灯高挑,照着如夜的室内,让人有一种时间上的错觉。服务员清一色的棉麻长裙,走起路来,款款而行,裙裾飘飘,宛若古代女子,让人感觉穿越了一般。

走到靠墙的高台上的一桌,两个人落了座,点完餐,肖尚书问,怎么样?这地方环境还行吧?

环境不错,就是有点暗,黑魆魆的,多亏有红灯照着,不然还以为进了蜘蛛精的盘丝洞。夏秋枫一副玩笑的口吻。

我還是头一回听有人这么说,你别说还真有点像。肖尚书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禁也笑了。

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于丽娜生前喜欢这里,那会儿经常来,说着端起服务员送来的一壶绿茶,为夏秋枫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前天的访谈我看了。夏秋枫说。

怎么样?肖尚书问。

不错。

本来也没想去凑那个热闹,一个哥们儿打了好几次电话,不去不给人家面子,其实我算什么名人,我要是名人,那名人也太不值钱了,说到这里肖尚书自嘲地一笑。

名人也有地域之分,在小城来说,你就是小城的名人。夏秋枫说。

算了吧。肖尚书笑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那个演出视频是你提供的?

电视台自己找的,谁知道他们从哪弄来的?这帮人滑得很,稍不注意就中了他们的圈套。

之前没有采访提纲吗?

有,可他们往往不按常理出牌。

最后那个问题,你回答得很圆滑。夏秋枫看着肖尚书,本来她不想问采访中的最后这个问题,忍了忍,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

肖尚书笑了一下,说,我那么回答,首先是一种自我保护,其次是——说到此,肖尚书收住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夏秋枫一眼,正想接着说下去,恰巧服务员端了一盘烤乳鸽上来,说了句,请慢用,便款款而去。

趁热吃,肖尚书收住话,将一条鸽腿递给夏秋枫。

夏秋枫被肖尚书那一眼看得有丝慌乱,见肖尚书夹着鸽腿递过来,接过鸽腿慢慢吃起来。

这时候,餐厅里的古琴曲换成了《良宵引》,这支古琴曲,夏秋枫很熟悉,还在文化馆学朗诵的时候,隔壁古琴班上老师教的就是这支曲子,那时候,她并没有觉得这支古琴曲有多好听,此刻再听竟然觉得如此清越和雅,韵味隽永。

两个人在幽幽的琴声中边吃边聊,整顿饭,肖尚书也没有把被服务员打断的话说完,肖尚书不说,夏秋枫自然也不问。

吃完饭,肖尚书要打车送夏秋枫回家,夏秋枫说我骑车了,说着指了指餐厅门前靠墙的自行车,肖尚书只好作罢,分手后,夏秋枫骑车回了家。到了家没多久,便收到肖尚书发来的微信。

肖尚书说,到家了吧?

夏秋枫回,到了。

肖尚书又说,小夏,我想问你个问题,见面时我没好意思问,你觉得好回答就回答,不好回答就不回答。

什么问题?

你看,你离婚有两年多了,有没有想到过再往前走一步?

你问这个?夏秋枫顿了顿,说,想过,离了婚,我前夫温胜利一家三口热火朝天地过日子,我干吗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后半辈子呢?

有人选了吗?肖尚书试探地问。

有。

谁?肖尚书追问。

夏秋枫看着肖尚书打过来的“谁”字,突然转了话题,问,老肖,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你爱人走了也几年了,你有没有想过再成立个家庭?

不瞒你说,于丽娜刚走那阵,我想一个人痛痛快快地过几年轻松的日子,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想找个伴儿了。

有人选吗?

有。

谁?这次轮到夏秋枫追问了。

你,肖尚书说,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看你不错,你觉得我怎么样?符合你的要求吗?

我看还行。

6

7月下旬,高考出分数的时候,夏秋枫准备给冯燕打个电话,问问小航的分数,没等她打过去,冯燕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冯燕兴奋地告诉她,小航考了500 多分,过了一本的分数线,现在就等着录取通知书了,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挂断电话的时候,冯燕长长地嘘了口气,似在说小航又像说自己。

独自住了些日子,房屋中介将夏秋枫的房间租给了两个在私立幼儿园上班的幼儿老师,两个女孩子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很少在家做饭,每人买了一堆零食。饿了不是叫外卖,就是吃零食。见了夏秋枫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夏秋枫极少跟她们有交流,她们用一脸的客气告诉夏秋枫,她们之间的关系就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完全不像跟冯燕母子融洽得像一家人似的。

冯燕再次登门是十一月初的一个周末,自打小航考上大学,冯燕和夏秋枫似乎断了联系,冯燕的微信朋友圈几个月也不更新一次,很多时候夏秋枫想联系冯燕,一想到吴建辉,便没了兴致。那天,夏秋枫正在洗衣服,洗衣机轰隆隆地转着,夏秋枫用洗衣服的剩水在墩地,为了节约用水,每次她都会用洗衣服的水把地墩几遍。墩地的时候,夏秋枫无意中发现地上的头发,那些头发东一根西一根地躺在白瓷砖上,像在提醒她,她已往中年的深里走了。夏秋枫蹲下身子,一根一根地把头发拾起来,所有的头发拾完,手里竟然捏了一缕,什么时候开始掉的头发呢,一掉掉这么多,夏秋枫直起身将头发扔进垃圾篓。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夏秋枫打开房门。门外竟站着冯燕,你今天怎么来了?夏秋枫兴奋地把冯燕让进屋。

我来办事,顺便上来看看你。

小航怎么样?入学还适应吧?招呼冯燕落了座,夏秋枫边给冯燕倒水边问。

挺好的,你别忙,我待不住,我来城里办点事一会儿就走,好久不见,挺想你的,上来看看你。冯燕说。

我也想你,你这一走小半年没有消息,好几次我想联系你,一想到你家吴建辉,想想还是算了,别给你找麻烦了。

我也想跟你联系,可是吴建辉不让,一提你就跟我闹气。

我一猜就是吴建辉的事儿,你家吴建辉跟我记上仇了。夏秋枫笑笑,将水杯递给冯燕。

唉!冯燕接过水杯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

吴建辉酒后从楼梯上摔下来,脑出血,后来又得了格林—巴利综合征,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个多月,现在虽说出了院,两条腿走不了路,整天离不开轮椅,每周都得去医院做康复训练。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摔这么严重?夏秋枫吃惊地问。

两个多月了,这全是他自己作的,他本身就有高血压,还不吃药,又喝酒,让他吃药就跟谁害他似的,我就知道他早晚得出事。

医生说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医生也不敢肯定,得看他坚持康复训练的程度,冯燕说着叹口气,你说这人吧,有时候挺怪的,原先他没出事的时候,整天疑神疑鬼的,我烦得要命,就想等小航考上大学,赶紧跟他离婚,恨不得一时离开他。你说现在吧,看着他整天坐在轮椅上怪可怜的,又忍不下心,毕竟在一起打打闹闹地过了20 年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让我甩手不管了我还真做不到。唉!就这么凑合着瞎过吧,这就是我的命,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呀?冯燕看眼夏秋枫,哀叹一声,低下头望着水杯里的水,仿佛在向杯里的水寻求答案。

冯燕没坐多会儿,吴建辉的电话就打了来,冯燕接完电话,说,你看屁股还没坐热呢,又追来了,我得走了,不走,疑心病又该犯了。边说边站起来往外走。

送走冯燕,夏秋枫接着去洗洗了一半的衣服,双缸洗衣机还是温胜利在的时候买的,用了多年,因为没有滚筒式洗衣服省事,一直说换,也没舍得换。洗衣机的转动噪音很大,夏秋枫在这轰隆隆的声音里突然想到儿子,下个月又该去看儿子了,再去,她想跟儿子好好谈谈,还想跟儿子说说肖尚书,她不知道儿子知道后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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