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2022-02-15 02:55陈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鸽子妻子女儿

陈伟

我就像一株孤独的松树,自私地与世隔绝,向上成长,站在那里,甚至没有一个投影,只有孤独的野鸽在我的树枝上筑巢。

——克尔凯郭尔

1

不知是我睡着以后,梦就来了,还是我醒着,就在做梦。我的脖子像被鹰爪一样的怪物抓了个窟窿,喉结不在了。我成为一尾鱼,挣扎着,在陆地上艰难地呼吸。我被母亲送到灵隐寺,放在圣水里,仅鼻子和嘴露在外面,脖子处像有个泉眼,冒着水泡。灵隐寺屋顶上鸽子惊恐地叫着。母亲双手合十,念着祈祷的经文,发出鸽子般咕咕的叫声。我的眼前出现万亩稻田,我的妻子发着青蛙的叫声向我走来。我的意识在使劲挣扎,我突然看见稻田里爬满了蛇,妻子也变成一条红色的蛇。她张大嘴巴,准备吃我。鸽子停止了叫声,整个寺里一片混乱,母亲豆粒大的汗珠泉水一般不停地涌出。

“起床了,死鬼!”身材魁梧的妻子大声喊道。

“鬼哭狼嚎的,要死人呀!”我说。我穿好衣服,打开门,又回到大镜子前,用手轻轻触摸自己的喉咙,看看喉咙是否还在。

妻子阴阳怪气地说:“怎么看也就那样,你以为你还年轻呀!”

我说:“闭上你的嘴,我永远十八岁。”

妻子说:“给你煮了碗米线,放在桌子上,吃完赶紧去工地。”

我的脖子还在,妻子也没有变成蛇——那只是做梦,现实里,我依旧是一个健康的人。我的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正照在妻子给我煮的豆汤米线上。我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米线,敷衍地吃了几口,背着工具包往工地上走去。我总感觉有一个幽灵像影子跟着我,我回头去看,幽灵又飞到了我的头顶上。我抬头看天空,太阳光照着我,幽灵又跑到我的身后。我摇了摇头,嘴里说道,见鬼!我加快了脚步,感觉包里有一只动物咕咕叫,我把包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又把包拿起来,拍了下灰尘,背着它继续前行,自言自语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来到工地上,这是白诗镇新农村建设的规划地。这里要建设四十五套三层高的砖混结构的水泥房。我的工人正在进行第一到第十套房子第三层的砼浇筑。农村自建房第三层已经是顶楼了,每次砼浇筑顶楼时,我都会到现场去看看,监督他们工作。每次到顶楼,我都会不自觉地抬头,久久地看着天空,总想着有一天我一定要走出小城,到外面的世界看看。我希望每一户住进我建设的房子的人家都能幸福。

心里数着这些年建盖的房子,我不禁有一种自豪感。就在此刻,一个声音说:“小心!陈总,架子松了!”

他跑去拉我,没拉住,我感觉头一阵眩晕,就从三楼直接掉了下去。我听见自己身体敲打金属的声音,意识到自己快死了。我用手摸着喉咙,此刻青蛙的鸣叫在我的耳边传来,接着我就没有意识了。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幸好我是掉落在拉水来搅拌混凝土的车里,车里刚好有水,才保住我的生命,但是右腿损伤严重,医生说需要长期休养。我摸着自己的腿,意识到后半生这条腿将难以恢复到先前的状态,我将变成残疾。我还没有去过远方,我的腿可不能如此就退休了。我想到昨晚的梦境,想到接下来自己还要失去喉咙,就更加绝望。我悲伤地看着吊瓶里的药液,我不能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我一定不能失去喉咙,不能失去说话的权利。

我惊慌失措地跟妻子说:“我不能失去喉咙,你知道吗?”

妻子很不耐烦,说:“你腿受伤了,是不是大脑也摔伤了,得了脑震荡?”

我拉着她的手,像受了惊吓的孩子。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拉过她的手,对她如此依赖。她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说,也没有发热呀!她挣脱我的手。她恨我,这种恨只有到死的时候才能消失。她来到医生的办公室,要求医生再为我做一次脑部CT,确定我的大脑是不是受到伤害。

大女儿陈思雨买了只土鸡,用砂锅熬熟后,带着味道鲜美的清汤鸡来到医院。她取出干净的瓷碗,往碗里盛上鸡汤,还有几块鸡肉,用勺从小碗里取上鸡汤,在嘴边吹了吹,递到我的跟前。

她说:“爸,我亲自下厨熬的鸡汤,尝尝味道如何?”

我说:“我还有手,我自己来吃。”说完,我还是张嘴喝下她递到我嘴边的鸡汤。

大女儿去洗碗的时候,小女儿陈雪晴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带着孙女陈宝清来到我的身边。

孙女说:“姥爷,好好养病,赶紧恢复,然后带我去看海鸥。”

我摸了摸她的小臉蛋,开心地说:“马上就会好。”

我对小女儿说:“来医院还买什么花,简直就是在浪费钱。”

小女儿没有回嘴,也没有说什么热切的话。我问:“工地上如何?”

小女儿说:“一切都正常,你就安心养病吧,那么大岁数,不要老是像个工作狂。”

孙女说:“海鸥像鸽子,会抢我手里的面包,叽叽喳喳地叫着,像个乞丐。”

我一听到孙女的话,眼前又浮现出鸽子在寺里狂叫的场面,甚至看到它们被咬死。

我对小女儿说:“你赶紧带她走,不要留在医院里。”

小女儿说:“你是不是大脑错乱了,我们才来就赶我们走。”

我说:“让我一个人静静,不行吗?”

小女儿抱着孙女,快步离开了病房。

大女儿和我打了声招呼也走了。妻子对我说:“你看看你这火暴脾气,把人都得罪完了。”

我说:“你少说两句,像只可恶的青蛙,乱叫什么。没有我,她们能好吃好穿吗?你不看看她们,个个懒成什么样。”

妻子走出病房,在过道上来回走动,像一只失去触角的苍蝇。

我旁边的病人说:“你太幸福了,妻子性格温顺,女儿孝顺,你的人生太完美了。”

我看着他,嘴角抖动了下,悲哀地说:“也许吧。”

一个星期后,我出院回到自己建盖的四层水泥房里。我不能独自走动,走路需要人搀扶,只能在家静养。吃完早饭后,我总是让家人把我送到楼顶,在那里可以晒太阳,同时看着远方。五十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要休息静养这么多天,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工作上的狂人,休息等于浪费生命。

2

我坐在轮椅上,阳光温和地照着我,一股清凉的风吹来——马上要到惊蛰了。我闭上眼睛,想象我盖的房子像那蚂蚁的巢穴,层层堆叠,蜿蜒盘旋,看不到尽头。每一层洞穴里都住着张大嘴巴的蛇,向我乞讨食物,如果不给,它就直立起来,试图要了我的命。我冒了一身冷汗,我不允许蛇住进我的家里,从小我就特别恐惧蛇,以为它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幽灵,奇冷无比。

我睁开眼睛,看向远方。蓝天、白云,还有不远处的湖水,让我平静下来。我的童年大部分时光就是在湖水里度过的,那时候我最喜欢捂着鼻子沉入水底,那硕大的鱼像是饥饿的孩子朝我游来,有时候把我的腿撞得生疼。那时候的我还没有鱼的身体胖,瘦得只有骨头,我有时候真担心鱼会把我吃了。那鱼张着的大嘴巴像是铁做的,胡须像烧红了的铁,活像一个怪物。我喜欢和鱼相处的那几秒,恐惧、自由、欢快,多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因为湖,我的童年多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我的养母有一次到处找不到我。她来到湖边看到水里的手,生气地说,小心鱼把你吃了。

我咧着嘴笑。她没有脱衣服急匆匆跳进湖水里,抱着我。从那以后,一旦她发现我不在了,就到湖边找我。我从小在孤儿院里,是这对姓陈的夫妻收养了我,并给我取了名字,叫陈三川。从此,我这个孤儿,无家可归的孩子,才有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十六岁那年我辍学,伤了养父母的心。我到偏安县最大的建筑公司打杂,跟随着李工程师学习如何设计和建盖房子。三十岁我创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娶了我师父的外孙女秦小碧为妻。我的妻子毕业于名牌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是我事业发展最好的助手。我的梦想是给天下人盖漂亮的新房子,让所有人都有家,都有地方安放身体。

我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我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开始变白,这意味着我的青春已经终结,那种热情旺盛的激情在逐步地退却,留给我的是无穷的回忆。我的脑海里再次狂风四起,就在那么特殊的时刻,我在从小玩闹的岸边认识了胡清,我一生难以忘怀的女人。我出钱在湖边开了一家饭店,以她的名字命名。胡清来自四川,做得一手好川菜,生意红火。她养住了我的胃,也留住了我的心。她能写一手好书法,还能弹古琴,吹杜杜克笛,是一位颇具古风气质的女人,一时间把我迷得神魂颠倒。认识她后,我拼命读书,古今中外都读,就是为了能理解她的灵魂。如今饭店已经拆除多年,留给我的只剩对过去的想象,不知道胡清现在在哪里?我的胡清,一个梦一般迷幻的女人。

我仰头靠在轮椅上,任随阳光打在脸上。我多想我的心一直在阳光里烤着,没有阴影,只有光明和永恒。我的眼前突然出现很大的影子,我瞬间睁开眼睛,看到远方天空中盘旋着一只雄鹰,张开着巨大的翅膀,眼睛直视着我,好像要啄食我的眼珠子。我盯着它,并没有感觉到畏惧,我相信它已经觉察出我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弱小的鸡之类的小动物。它苍凉地叫了几声,拍打着翅膀,飞向远方,在天空中消失了。我幻想自己是一只鹰,扇动翅膀就可以飞向远方,或许还能找到我多年来一直要找的人。

我猛然从轮椅上把身体坐直,一瞬间,我的眼前像是变了戏法一样出现了一羽鸽子。它像一个受伤的士兵躺在地板上,张着大嘴巴,气喘吁吁,红色的爪子紧紧地握在一起。羽毛凌乱,翅膀上还有血迹,几乎无法动弹了。我忘了自己是一个腿部受伤的病人,想去把它抓住,结果我身体往前涌动,正面扑向地面。我趴在地面上,使劲地翻身,侧身看着这羽鸽子。它美丽的眼珠子富有灵气,眼砂很美,从外形看,它是一只雄鸽,脚环上末尾四个数字是0305。它没有半点慌张,似乎看出我和它一样,都是受伤的,都无法给对方构成伤害。我才意识到刚才那只雄鹰根本就没有盯着我,或许是在盯着它,因为我的存在,保护了它,不然,它已经成了雄鹰的腹中餐了。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我的妻子来看我,把我扶起来,并把家里闲置多年的鸟笼带来了,把受伤的鸽子放了进去,嘴里说着,为了一羽鸽子,你是连命都不要了。我叫她去买几斤玉米来,给我喂养鸽子。她生气地说:“我今晚就要把它给炖了。”我说:“你敢?你给我收敛一些。”我的孙女很喜欢这羽受伤的鸽子,我便让孙女去买了几斤玉米、油菜籽回来。

到了傍晚,我看见躺在鸟笼里的鸽子闭着嘴巴,不食用一粒粮食,眼神黯淡无光。我的妻子和她的两个女兒正在讨论如何处置这羽鸽子,她们得出的结论是把这羽鸽子炖三七根,给我补补身体。我对着她们吼道:“你们把我炖了,我觉得最好,省得我一个残疾人让你们担心。”全家人默不作声,气氛很严肃。孙女来到我的身边,看着眼前这羽命悬一线的鸽子,悲伤地说:“姥爷,我们收养这羽鸽子吧。老师说,鸽子是和平的象征。”我摸着孙女的头发,看着她稚气的脸盘,可爱的小手,我说:“它和我有缘,都是从高处落下来的,我一定想办法把它治好。”孙女是这个家唯一的小孩,是这个家最后的希望,被一家人溺爱得过了头。

我大女儿说:“宝清,你添什么乱,赶紧过来,洗手准备吃饭。”

我拨通李永平医生的电话。在20 世纪八九十年代,李永平是一名兽医,后来学了骨伤科,在我们这地方很有名气,被县医院招去骨伤科任主任,干了四年,主动离职,在离县城不远的镇上开了一家骨伤科诊所,生意不错。他和我从小一起玩到大,是关系相当好的朋友。

“永平呀,我家里有点事,希望你过来看看。”我说。

他说:“什么事?”

我说:“一羽鸽子翅膀折断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爱心,要替鸽子看病?”

我说:“孙女的小宠物。”

过了十五分钟,李医生到了我家,他戴着手套,把鸽子取出,用手摸着鸽子,说:“这鸽子,羽毛很柔和,肌肉很发达,还戴着一个脚环,是一羽适合参加比赛的鸽子,品相很好。”

我说:“还能救吗?”

他说:“翅膀是轻度撕裂,能治好,但是右腿已经断了,恢复得好的话,也不会太灵活,走路会不太平衡。”

我说:“怎么和我一样,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家人招呼李医生吃饭,李医生说饭已经吃过。他继续说:“你不要太悲观,你算是好运了,那么高摔下来,只是伤到一条腿,好好养病,以后也无大碍。”

我说:“鸽子可以救吗?”

他说:“可以救,但是治好了也是一羽残缺的鸽子,无法参加比赛了。这羽鸽子无法参加比赛,也就没有太大意义。还不如……”

“把它救活,我要让它永远陪着我这个残疾人。”

“要不,我送一羽好的鸽子给你?”

“不用。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它救治好。这辈子我没有求过人。为了这羽鸽子,我求你了。”

李医生取出针水给鸽子打了一针,然后给它包扎伤口,羽毛掉落的地方,也给包扎起来。开了一些消炎的药水,还有一些止疼的药物。他嘱咐我如何给鸽子吃药,一天吃几次。不多会儿,他就离开了。下楼时他说,三天后他过来看鸽子。就在那一晚深夜,鸽子发出绵长的咕咕声,让我感到吃惊,这声音优雅舒缓,使我的心异常安静。全家人以为我的大脑出了问题,可是脑部CT、腦部核磁共振都做了,都显示没有问题。为了不影响我养病,他们没有再说鸽子的事,而是假装配合我养鸽子。孙女也开始画鸽子,画了一羽受伤的鸽子,鸽子的翅膀很有意思,只有一边有羽毛,一边光着膀子,她给画取名为:上了绷带的鸽子,并在鸽子的额头上画下一枚橄榄叶,代表着和平。她对我说,姥爷,你要赶快好起来,家里才能和平。我看着年轻的鸽子,像是看着我一直梦想中的儿子。

3

一个月后,我拄着拐杖在四楼的楼顶上艰难地练习走路,摔倒了又慢慢爬起来。那羽受伤的鸽子也和我逐渐亲近了,我看见它在笼子里单腿跳动,拔去羽毛的翅膀也逐渐长出了绒毛。我打开了鸟笼,它跳出来,发出咕咕的声音,在楼顶上啄食,头不停动着,眼睛时刻盯着我看。它把自己好着的翅膀舒展开来,然后又缩回去,好像是在感谢我救了它的命。

这羽鸽子温驯,听话,几乎能观察我的脸色,是一羽情商很高的鸽子。因为得到这羽鸽子,我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我经常打电话咨询偏安县养信鸽的专家李壶,问他关于养鸽的经验,比如食物搭配,鸽舍的建造等一系列问题。我性情大变,不再阴沉着脸,对家人不再总是抱怨,家里出现了短暂的和谐,看着真的像一个家。我们一家五口开始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周末还搞家庭宴会,甚至给妻子过了五十岁生日,这些年来很少有这样的热闹,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家里多了一个成员——一羽信鸽。我给它取名蛰鸽,大体是因为它脚环的后四位数字的缘故。大女儿主动从网上买了很多喂养鸽子的口粮,玉米、花生、小麦、青豌豆、白高粱、红花籽、专业饲料,甚至牛奶,还教我如何给鸽子喂食物。她关心鸽子让我更加开心,我改变了对她的一些看法,或者是不想去计较她的懒惰、混日子、酗酒等恶习。我的二女儿则和她的新任男朋友,参照李壶的鸽舍,给我的蛰鸽在四楼楼顶搭建了漂亮而宽敞的鸽舍。鸽舍采用杉木、夹芯彩钢板等材料建成;鸽舍被他们布置得很完美,坐北朝南,阳光充足,通风良好,冬暖夏凉。他们还给它准备了洗澡的设备,并在鸽舍里安装了换气装置。看到那么漂亮的鸽舍,我对二女儿竖起了大拇指,并叫她好好地学习,以后公司的事务就交给她管理了。唯有我的妻子闷闷不乐,对我养鸽子入迷的事不大高兴,经常说,你对人都没有对鸽子好,这是什么事,你不如搬去和鸽子住算了。不过,她也没有过分抵触,她可能也不想破坏家庭的欢乐氛围,不管这种欢乐里有多少成分是装出来的。

自从这羽鸽子到了我家,它就享受着特殊的待遇。在全家人眼里,我对待任何人都没有对待鸽子好,仿佛它是我的孩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它如此好。五十岁以后,我对很多东西都很冷淡了,即便对赚钱,也没有过去那么热衷了。在我不能动弹的岁月里,在四楼楼顶上长期陷入回忆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这家庭的希望在哪?我多想妻子给我生养一个儿子。他和我一样,敢于拼搏,珍惜时间,我就把三川建筑公司交付他打理,陈家的事业就不会面临没落。我甚至希望我的两个女儿能给我生养出优秀的孙子,可是大女儿离婚多年,沉迷于酒精,只生养了一个女儿。孙女有艺术细胞,未来很可能当一名画家。小女儿更是让我担忧,她沉迷于赌博,男朋友一个接着一个地换,完全没有成家过日子的念头。一和我的妻子吵架,她就说,如果我结婚,过成你和父亲那样,还不如一个人过。要是胡清还在我身边,我一定让她给我生养一个和我极为相似的儿子。我用手捂着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多少次幻想自己得了心梗,瞬间去世,少一点人世间的痛苦。

自从蛰鸽来了我家,我晚上只要到四楼听它叫上几声,当晚就睡得很好,那些恐怖的梦也在逐步地离我远去,特别是那恐怖的蛇不在我的梦里出现,鸽子的欢快,让我觉得它是一个精致的歌者,我一听到它的歌声,就觉得我的喉咙还在,我还能继续说话。三个月后,我可以走路了,只是右脚确实没有之前灵活,走路有些颠簸,像稻田里的蜻蜓,又像小时候常见的点水鸟。蛰鸽的腿没有完全恢复,走路的姿态和我一个样,有些颠簸,但它的羽翼恢复得很好,柔顺丝滑,飞翔的姿态很美,像流星,爆发力极强。如果拿跑步做比较,它绝对是短跑中最棒的。它的头和鼻子没有断裂,走起路来尽管有些颠簸的感觉,但是整体给人雄赳赳的气势。尾部的羽毛也很美,当它飞到我眼前,翅膀扑棱,尾巴扑棱的时候,那种欢快的感觉,给人以一种灵魂的腾飞感,此刻,蛰鸽是人世间最美丽的精灵,比春天的到来还让人兴奋。它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眼睛看着远方,深邃迷人。我已经把它当作我的知己了,它像一首悠远的诗,在我心里画着感叹号。假如它能飞鸽传书,我真希望把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关于远方和思念的诗送达胡清那里。

蛰鸽能飞翔了,我每天起得很早,早上七点半,我准时打开鸽舍,让蛰鸽飞向天空。尽管它是一羽残疾的鸽子,但飞在天空中的姿态却是完美的。看着它飞翔,我总是幻想自己在飞翔。

4

我打开鸽舍的门,没有见到蛰鸽的身影。我走进鸽舍,到处找了个遍,也没有见到它。我以为它在和我捉迷藏,躲在某个角落里,可是不管我怎么找,怎么呼叫它的名字,它都没有出现,只有三根尾部的羽毛在它的巢里。我在想难道它被蛇吃了,可是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蛇,假如蛇吃了它,为何不见半点血迹?难道蛇是一口吞下了它?我顿时神经错乱,坐在鸽舍里,一待就是半天。我走出鸽舍,留下大开的门。上了楼顶,我回想起和它相处的过去的七个月,它的身影总是在我眼前浮现,它的叫声,它的高傲,让我喜欢。它常飞到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啄我的头发,或者靠着我的脚,用它的头不停摩擦我,它的体温比正常人高,让我感觉到温暖。它嘴里发着“咕咕——咕咕——”绵长的声音。我看向天空,要溢出的眼泪又退回眼睛里。我之前就听别人说过鸽子天生爱家。它出生的地方不管多破烂,它飞得再远都是要回去的,因为在它的内心里那才是真正的故乡。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但是它的不辞而别一度使我郁郁寡欢,更加沉默。

深夜里,我看了鸽舍,仍旧不见蛰鸽的影子,我知道它真的离开我了。我来到二楼,我的大女儿和几个狐朋狗友正在打麻将,能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烟味。我的孙女一直哭闹着要睡觉,说明天要考试。她的母亲却不管她,继续打她的麻将,嘴里还叼着烟。三楼上,我的小女儿打着电话,和陌生的男人谈论着明天去了工地后,是去打游戏还是打台球。我想起我的侄儿,年轻优秀的侄儿,他几乎撑起我的公司。他成长的经历和我极为相似,要是我的女儿有他三分之一的优秀,我一定天天给菩萨烧香。

我来到四楼,只见妻子在捶打着自己的背。三年前她做了腰椎间盘手术,身体里放着支架,如今身体已大不如前,发福得厉害。她的头发已经有大半变白了,我才意识到她也老了。

我坐在沙发上,心事重重,甚至感到绝望,一种灰暗的力量侵蚀着我。我很想教育一下我那兩个不成气候的女儿,然而我此刻真的不想说一句话。我抬头看着天花板,难道陈家到我这代就完了?我辛苦打拼多年的基业难道也要完了?我恐惧不安,此刻我多想蛰鸽突然出现,鸣叫几声,让我心安。我想拥有一个儿子的欲望变得更为强烈。

妻子说:“你应该管教一下你的二女儿,总是跟那些小混混在一起,被别人说闲话,甚至有人说她比妓女还不检点。”

我说:“没心情。”

“这么多年,你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吗?一句‘没心情’,你就天下太平了。我真后悔嫁了你这么个浑蛋,不就是没给你生出一个儿子吗?再说,生养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这么多年你就这么自暴自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沉迷于鸽子,不就是在报复我,不就是在逃避吗?”

“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的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了你。”

“你给我好好记着,不是我家人帮你,陈三川,你会有今天?当年不是你死缠烂打,我会看得上你?一个自卑狂傲的孤儿,一个浪荡毫无原则的烂人!”

“你给我闭嘴,疯女人!”

“我闭嘴?当年在湖边开了一个饭店,和那胡清鬼混,那女人还怀了你的孩子,是我暗地里出面,给了她钱,让她离开偏安的。我让她把孩子打了。她的眼里只有钱,你以为她真爱你?她就是一个路边站着出卖身体的高级妓女,你以为她是什么大家闺秀?你以为大家闺秀看得上你?别做梦了!”

“你个狠心的人。我当初怎么瞎了眼,看上你这个丑女人。真是丑人多作怪。我的鸽子也是你弄跑的?”

“我可没那么无聊,去跟一羽鸽子生什么气。”

我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白兰地,拿着杯子,上了楼顶。不见月亮,只见天空中星星眨着眼睛,我一眼就看出仙女座,接着找到猎户座。我满上酒,一口喝了一杯。一颗流星滑落,我试图用酒杯接住。我发现自己精神有些错乱。我没有多想,一杯接着一杯喝酒,像个酒鬼。我此刻多么希望蛰鸽出现,陪着我一起喝酒,一起喝醉。我醉了,躺在楼顶上,看着天空的星星,我在酒醉的状态中看到几万羽鸽子在舞蹈,像是在搞一个隆重的晚宴,它们邀请我参加它们的晚宴。我瞬间变成一羽鸽子,挥动着翅膀,和它们一起狂欢。

次日我去了李壶家,去感受鸽子的飞翔。李壶说:“你还记得那鸽子的脚环号码吗?”

我说:“chn-2010-25-010305。”

他说:“这是一羽来自西藏的鸽子。它要是飞回去,很难再回来了。你想想,你在云南的偏安,和它隔着几千公里呀。我想它是在参加超长程赛时,遇到什么大雾天,飞丢了,然后迷迷糊糊飞到云南,又遇到鹰的伤害,才落到了你家。你和它还真是有缘分。你也不必太难过,鸽子本身就是恋家的动物,它爱家如命。我可以送你一对鸽子,名种鸽的后代,你养出来,以后可以参加比赛。”

我说:“西藏到云南,这太不可思议了。假如它还能回来,我就向你多买几羽,让我的房顶也和你的一样,站满鸽子。我对比赛不感兴趣,就是单纯喜欢鸽子。”

他说:“那等你想要的时候,我送你几羽淘汰鸽。”

后来我和他去观看了公棚,五千多羽鸽子,同时放飞。天空中是密密的鸽群,鸽子扇动着翅膀,朝远方飞去。那种对自由的渴望在我心中燃起了火焰。我知道这是在做放飞鸽子的训练。李壶告诉我,再过半个月,公棚赛就要开始了,他有九羽鸽子参与赛事,但愿能取得好成绩。

我看着他脸上坚定的表情,觉得他比我幸运得多,至少他比我活得有目标。李壶比我大五岁,妻子在两年前因肺癌去世,他生活也很苦闷。然而,此刻他是那么年轻,像是天空中飞翔的鸽子。他的头上居然看不到一丝白发,只见他挥动着强有力的手臂,一直在给我讲述他和鸽子发生的那些趣事。他说有一次他因高血压晕倒,是鸽子飞到他女儿的家中,使劲在他女儿身边扇动翅膀,装死。他女儿跟着鸽子来到他的鸽舍,才把他送到医院,捡回了命。他说鸽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温驯、最恋家、最忠贞的鸟,他的余生将和鸽子一同度过,不再找老伴了。他甚至还说,鸽子就是他的信仰。年轻时候,他特别喜欢我的妻子,还主动追求她,妻子最后选择了我,放弃了他,这让他一直对我心存偏见,甚至有些仇视。因为鸽子,他居然和我说了那么多,好像一切恩怨都消除了。

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我大女儿打来的。

“什么事?”

“妈妈晕倒了,在医院里,很危险,你过来看看。”

我挂了电话,和李壶道了别,开着车往医院驶去,一路上我不停自责,自言自语。我就不应该说那些话,我希望她好好地活着。我把油门踩到底。到了医院,我抚摸着妻子的手。她微弱地说:“我走后,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没人会管你了。”

我说:“你安心养病,不会有事的。”

看着妻子苍白的脸,我才意识到,其实我的心里多么在乎她,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给她写那么多情书。妻子被推进了手术室,接受切掉子宫及其附件的手术。她的子宫给我生养了两个孩子,还温暖了我无数个日夜,如今却长出了肿瘤,必须切除。我才意识到,最爱我的女人是她,而不是远方的人。

5

我买来红景天,每天按时服用,早起跑步,做好去西藏的准备。我每半个月去体检一次,医生说我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去西藏,去的话很容易得高山病,有生命危险。次年二月体检,医生给的是同样的答案。我问,我要怎样才能去西藏?他笑了笑说,把酒戒了,烟戒了,过上半年,应该可以去。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再不戒酒,或者烟,可能我这里就是你要来的地方。烟是我的情人,酒是我的兄弟,怎么戒得掉呢?

我继续喝着我的酒,一杯接一杯地喝。没多会儿我就喝完了一瓶威士忌、一瓶白酒。我直接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感觉摆在盘子里的韭菜变成了细细的绿蛇,爬上沙发,试图从我的耳朵、鼻子、嘴、肚脐钻进去。不管我怎么使劲地拍打,它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往里钻。我的头发丛林中,全部是蛇,密密麻麻的小蛇,用诡异的眼睛看着我。有一条蛇,长得很纤细,像一个女妖,攀缘着我的头发跳舞,眼神温和,舞姿优美。更奇怪的是,它的身体时不時会变成一扇鸽子的翅膀。那些蛇也在看着它舞蹈,好像它一停止舞蹈,蛇就会先啄食我的眼睛,然后是喉咙。我感觉很多蛇裹着我的喉咙,让我难以喘气。我感觉我的肚子全部是蛇,那些蛇在啃食我的心脏、肺叶……我万分恐惧。一整夜我都在冒汗,一整夜我都醒着,尽管在别人看来,我在熟睡中。

我以为我会在昨晚上醉死。次日十二点,太阳已经把大地烤热,我才醒来。我走进厨房,打开了锅盖,锅里仍旧是一碗热乎乎的豆汤。我知道这是妻子给我的热汤,只要把米线倒进去,放上炸酱、韭菜、葱花,就可以吃了。吃了早餐,我的胃也会舒服一些。我剥了几颗大蒜,蘸了盐,扔进嘴里,使劲地嚼着,喉咙火辣辣的。我连续吃了三颗,要用大蒜把装进肚子里的蛇给全部毒死,使内心那些涌动的欲望熄灭。我一看日历,今天是三月五日,又是惊蛰,我想到去年这个时候,我折了一条腿,却遇见了帅气的蛰鸽。为了缓解失去它的忧伤,我大口大口吃着米线,眼睛却盯着挂在墙上那幅蛰鸽在我肩膀上拍的照片。我放下碗,缓慢地朝楼顶走去。我多希望此刻蛰鸽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带来惊喜。然而,我在楼顶四处巡视,都没有见到蛰鸽。我想它已经忘了我,它是一羽有家的幸福的鸽子,说不定在它的家乡,它还有着温柔的妻子,无数的孩子。我很是失落,回到房间,工地也懒得去,又是喝酒,然后是长远的凝望,像凝望一个深渊,试图寻找一条减轻生活悲剧的途径,可是深渊总是遮蔽,试图引导我走向更深的深渊。当我幻想自己是一羽鸽子,在无家可归的时代,试图做一名浪漫主义诗人,却不知道,我所有的细胞已经干瘪,正把我引向更加无奈的现实,我无法飞向宇宙。我想起曾经教会我读书的胡清,虽然是一个风尘女人,却让我一生牵念。如果不认识她,我的人生就是挣钱,养家,最后归于尘土。我也不知道钱对于我有什么意义,因为我对物质生活没有太大的欲望,花不了太多的钱。或许我挣钱就是为了别人,为了我的女儿,为了我的妻子,为了……要是鸽子回来,一定还会为了它。

我打通电话,邀请李壶到我家吃晚饭,他爽快地答应了。我听说他的爱鸽在公棚赛中获了第二名,奖金是两辆大众牌小轿车。妻子给我们备好酒菜,家里人简单吃了点,就出去散步了。我和李壶一直在聊鸽子。李壶聊鸽子的各种特性,还有鸽子的各种比赛。我则一直讲对离开我远去的鸽子的怀念,讲鸽子的温驯,和它给我带来的精神的腾飞和愉悦,似乎令我年轻了好多岁。李壶比我大将近五岁,但是打扮讲究,西装革履,特别有精神,十分健谈,一点感觉不到是六十几岁的人。那种斗志,希望他的鸽子获一等奖的梦想,使得他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可以感受到他的乐观。他还给我讲,鸽子天生就是一个导航系统,通过自身皮肤对地区温度的敏感,飞得再远也能找到回家的路。我们一人喝了一斤白酒,李壶离开时,已经是夜里两点。走前他对我说,如果我想养鸽子,随时跟他说,他送我获过奖的鸽子的后代。我来到客厅,听到妻子的打鼾声,我没有推开房门,怕打扰她睡觉。我躺在沙发上,耳朵热乎乎的,感觉有几千万人在呼叫我。我闭上眼睛的瞬间,耳边传来鸽子咕咕的声响,声音很熟悉,悠长而轻快。我睁开眼睛,眼前没有鸽子,我以为这是幻觉。我发现自己近来神经衰弱,总是出现很多莫名其妙的幻觉。我闭上眼睛,黑暗中又传来鸽子“ 咕—— 咕—— 咕咕——”的声音,我打开灯,拎着手电筒,歪歪斜斜地朝楼顶走去,黑夜里吹着凉凉的风。

我拉紧大衣,朝着鸽舍走去。我把手电筒习惯性地朝着鸽舍四壁扫视了一周,仍然没能看见任何一羽鸽子。耳边传来鸽子的叫声,我把电筒朝摔倒的那个位置射去,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我,我揉了一下,睁开时,什么也不见了,我的右耳又传来鸽子的咕咕声。我把电筒朝门那里射去,两羽鸽子并排站在那里,紧紧地贴在一起。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潇洒的蛰鸽,它看着我,一动不动地。我激动地对它说,你知道吗,你不辞而别可急死我了,还好,你回来了,我不用再去西藏找你。它头侧着听我说完话后飞起来,落到我肩上,轻轻啄了几下我的头发,我的头皮感到阵阵的瘙痒。我看着那羽比它个头小一些的鸽子,身体不停动着,目光时刻注视着我。我知道它一定是蛰鸽的爱人。我想,它离我而去,就是要把它带回来。蛰鸽和我亲热了一番后,就回到它爱人的身边。我给它们拿来食物,关起门,看了它们一眼,再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心情别提多愉快。蛰鸽回来了,从几千里远的地方回来了。胡清,蛰鸽有家了,可是你我都没有。你曾怀着的五个月大的孩子,真的被你打了吗?医生告诉我,那是个男孩呀。鸽子发着舒缓的声音,像是在给我减轻生活的苦痛。蛰鸽回来是多么大的奇迹,对于我的人生意味着太多,它至少让我相信偶然的力量有时大于一切预测。

就在我转身准备下楼回房时,孙女呜咽着出现在我的身边,那声音沙哑而无助。

我说:“宝清,姥爷的心肝,你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她哭着说:“姥爷,我妈妈晕倒了,不会说话了。”

我急忙跑到二楼,推开大女儿的房门,看到她睡倒在地,手腕的伤口还冒着血。那一刻,我整个世界是混乱的。我跪倒在地上,无法接受女儿自杀的事实。我这个女儿酷爱烈酒,像一匹不受约束的野马,对爱情热烈和真诚。我把大女儿送到医院抢救。

次日清晨,我可怜的女儿醒来,像是做了一场梦。她脸色憔悴,眼神无光,对我说:“爸,你怎么把我送来医院里,我不是在家吗?”

我一把抱着病床上的女儿,悲伤地说:“女儿,爸爸对不起你们。”

“爸爸,你这是怎么了?我好好的,你对我很好,给我们足够的钱花,我从小没有受过生活的苦难,现在也是锦衣玉食。你对我们很好,我们很感激你。”

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医生说:“你女儿有躁郁症,现在还算轻微,她对高度烈酒有很强的依赖,已经伤及肝脏,建议强制戒酒。”

我说:“医生,躁郁症这病能治愈吗?”

他说:“这个很难说,需要你们足够的爱和关心,还需要她有足够的生存下去的意志才行。如果继续加重,我建议送去专业的机构治疗。”

我说:“医生,躁郁症有多大的危害?会自杀吗?需要派人看管吗?”

他说:“得了躁郁症的人大部分都是天才,例如画家凡·高。他们的行为都很极端,要么意志消沉,要么狂热至极。药物可以起到很好的缓解和治疗作用,要治愈必须把她心里的结打开。她应该也是个受了很多委屈的孩子。”

为了女儿的名誉,我们没有对外公开她得了躁郁症,而是很精心地陪伴她,试着让她走出过去生活的阴影。她确实命很苦,生下孩子还不到一个月,负心的男人不负责任,就逃离家庭。她没有解除婚约,一直等着那男人回来给她一个说法。以前她是多么乐观,有抱负的姑娘,因为一段错误的失败的婚姻,居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十分消沉和堕落。不幸的婚姻真是一味毒药,比什么都可怕,让活着的人生不如死,而婚姻的关系又能长生不老,我何尝不是在服着这种没有解药的毒呢?我想起哪位哲人的话,结婚,你会后悔;不结婚,你也会后悔;结婚或者不结婚,两者你都会后悔;要么你结婚,要么你不结婚,两者你都会后悔。这话说得真好,就像说我一样。这一次她自残,主要原因是刚刚和一个小城的画家分了手,她十分伤心,喝得大醉,在迷迷糊糊中,把刀口对向了自己。我的大女儿有绘画的艺术细胞,高中时绘画还拿过全年级竞赛一等奖。

我找大女儿谈了很久,我希望她能走出失去爱情的阴影,慢慢好起来,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后期如果抑郁或者焦躁就一定告知家人,我们一起帮助她努力度过。她目光呆滞,对我说:“我的一生离不开男人,男人就是我的命,我缺少父爱,一直在寻找一个伟大的父亲,所以,我的爱情很失败,可是没有爱情,就没有我。”我的心很憔悴,妻子也是每天以泪洗面,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会过到如此凄凉的境地,怎么也想不到一直笑口常开的女儿得了躁郁症。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在女儿的身上复制,她觉得女儿的一切遭遇都是因为她,她深深地自责,后悔自己对女儿引导得不够。

还好,此刻我的鸽子回来了,我可以把这种忧郁的心情暂时转移一下。蛰鸽带回来的鸽子,脚环编号末四位数是0521,我看了这个数字,对应了二十四节气里小满这一天,于是我给它取名小满。它们很恩爱,连接吻都是在跳舞。小满安静地趴在地上,蛰鸽会压在它的身上。我查阅了资料,才知道它们在交合。我赶紧给它们准备新的巢,让它们生小鸽子时用。蛰鸽回到我家十五天后,李壶也来我家,他抓住鸽子,细细看了一番后说,这两羽鸽子都有比利时詹森鸽子的血统,只是不太纯正,从毛色、眼砂、肌肉的健壮度、腰部力量,还有鼻瘤等综合来看,适合长程赛。我和他聊了一个下午,晚上喝酒又聊了一个晚上,我对鸽子的世界更加入迷。李壶走前跟我说,鸽子是最忠贞的鸟,参加比赛前,可以把一对恩爱的鸽子分开一段时间,让它们在即将参加比赛时,亲热一下,迅速送其中一羽鸽子参加比赛。他说的很多知识我没法一下子接受,但他的健谈和对养鸽的热爱让我佩服。我也想过把蛰鸽送出去参加比赛,它获得大奖,也就是我获得大奖,人们一定会说一羽残缺的鸽子获得了大奖,那它一定会出名,会被人们记住。可是我一想到蛰鸽假如飞丢了,永远不回来,我一定会很痛苦,我不能这么做。再说,我养鸽子,就是为了能看它飞翔,那种飞向天空的自由是我一生的理想。我无法成为一名飞行员,就让鸽子替我完成对天空的探索。假如有一天它能给我带来天空的秘密,一封陌生的来信,我一定每天都给那个陌生的人写信,再让它传递,让人类最亘古不变的感情得以维系。想想这就够了,于是暂时打消了用鸽子比赛的念头。

但是一周后,李壶送来五羽鸽子给我,让我将它们和蛰鸽、小满一起养,让它们杂交,传种。鸽子要几百羽的时候才能选出好鸽子,取得好成绩。他还说,几百羽鸽子一起飞向蓝天的时候,那种看鸽念故人的感觉很好。我也十分赞同,我开始了真正的养鸽时光。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或者说不知蛰鸽突然回来,对我的人生是好的事情,还是坏的事情。我那时完全不知道,也不去考虑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一门心思地投身到养鸽子的事业中去,甚至后来对我的建筑事业都带来了致命的影响。

6

我买来望远镜,把它架在楼顶,用于观察鸽子腾飞的姿态,鸽子冲向蓝天时那种对自由义无反顾的执着,让我这个忠实于大地的男人感觉到自卑和尘埃一般的渺小。我也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心靈的家,那就是四楼的楼顶,面向天空、住着无数羽鸽子的地方。由于鸽子的存在,这个地方变得悠远而空旷,好像与俗世自然隔离,说它是鸽子的天堂也不为过。我躲在一群鸽子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它们中的一员,觉得自己和鸽子很近,和人甚至自己的亲人却很远。我为自己在偏安小城发现了一个外在的与当地人隔离的地方而感觉到高兴,为自己的孤独有所安放而感到欣喜。我越发迷恋待在鸽群中的感觉,家里人对我不满,甚至仇视,我才没有心情理会他们的各种带着嫉妒或者嘲讽的语言和态度。这么多年来,这个家都是我在维系着,如今因为我养了几羽鸽子家人就要和我反目为仇,我也没有任何好在乎的。我对这个家庭是不满意的,是压抑的,觉得在家里,我几乎没了思考的权利,可以说,几乎是可有可无的人。她们需要钱的时候,总会想起我,她们开心的时候,总会忘了我。我的小女儿拿着我的钱养着外面的男人,打麻将赌博,我的大女儿迷醉于高度烈酒,成了精神病患者。

蛰鸽回来后,我养了其他几只鸽子,扩建了鸽舍,我不再沉迷于酒精的麻醉中,生活好像规律了。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准时放鸽子,打扫鸽舍,给鸽子更换食物,饮水,我的身体也恢复了一些健康,头脑轻快了很多,不再使劲咳嗽了,常年堵在喉咙的异物也消失了。两年时间,我的鸽子从七羽,变成了二百四十九羽。我给每一羽鸽子取了名字,为每一羽鸽子梳理羽毛,它们都被我养得身体健壮,羽毛光泽水亮,声音清幽明快,让我心旷神怡。它们每天要吃掉几十斤粮食,花费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经营的公司也出了问题,近日来生意凋零,找我建房子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在传言我沉迷养鸽子,把钱都投在养鸽子上了,没有资金来启动项目。然而,养鸽子的人却见不到我带鸽子参加比赛,觉得我有些异常,甚至是大脑打铁,完全是在做无用的事情。

我不理会大多数人的闲言碎语,在我看来大众的想法几乎都过于平庸,特别在那么小的地方,大家都是人云亦云。你如果不跟随他们随波逐流,那么就会被他们当作异类,被看作老鼠一样的动物。我和胡清的事情,被他们说了几十年,他们口里,我是不检点的男人,怎么和一个不知检点的女人搞在一块,还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他们怎么知道,我和胡清那才是真正的爱情,我在胡清那里学到的是我一生受用的东西,独立思考的能力,对艺术的追求。她让我变得更加有魅力,更加有力量感。我此刻这么说,我知道所有人都把我看成一个败坏世俗的人,只有鸽子不会那么说我,它们把我当作自己的同类,甚至是父亲。我没有给它们什么,除了一个简陋的家,一口粮食。我从它们的眼里知道,它们不恨我,一点都不恨。

太阳升起来了,当几百羽鸽子在天空飞翔时,我透过望远镜,看它们的羽翼划过空气时舒展出来的力量,突然觉得自己脚也有了力量,我才不承认我是一个残疾人呢,我是一个健康完整的人。然而,我发现,在它们不远处的上方,一只鹰正在盯着它们,做出准备攻击它们的样子。我的鸽子似乎预感到了危机,正在有秩序地掉头,往回飞。我拿起哨子使劲吹,然而它们听不到我的哨声,感知不到我的着急。鹰向它们扑去,鸽群乱了阵形。

我嘴里骂道:“可恶的鹰,老子一定把你毙了。”

就在此刻我的电话响了。“陈总,工地出事了。”

我说:“出什么事?”

“你侄子突然晕倒,从十四层掉了下去,脑浆都出来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鸽子拼命逃离的样子,我听到蛰鸽在叫,内心慌乱得很。我像一个健康的跑步运动员冲下楼,开车急速往工地上驶去。侄子是姐姐的命,是她的精神支柱,也是我公司的顶梁柱。我的孩子是靠不住的,我是打算把公司交给他管理,让他做继承人。好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我的姐姐是我养父母唯一的孩子,是我最亲近的人。

我到的时候,工地已经被封,警车发着警报。我听见姐姐的哭声,像惊慌失措的鸽子叫声,急促而伤心。我的侄子和我一样踩空了,从楼顶掉下来摔死了。他没有我幸运。要是可以选择,我一定替他去死,让他活着,他是和我极为相似的人。侄子三岁的时候,姐姐就离婚了,因为男人对她家暴,还在外面不检点,把梅毒传给了她,梅毒从此折磨着我姐姐的余生。她和儿子相依为命,鼓励孩子好好读书,争取做有出息的人。可侄子不爱读书,高中就辍学了。他沉默寡言,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和人交流,这让姐姐很是苦闷。这个孩子不喜欢任何人,偏偏喜欢我,居然和我聊得很愉快,像是我亲生的一样。我收他为徒弟,让他和我一起做建筑。看着他,我就想到年轻的自己。他学习能力很强,没几年就成为公司的总工程师兼执行总经理,比名牌高校毕业的研究生还要能干,他应该属于建筑行业最有天赋的一类人。

我养鸽子的事情,他全力支持,还给我寻找好鸽子,希望我的鸽子有朝一日获得冠军,和我一起去领奖。我侄子的去世,给我带来很大的创伤。就在他去世那天,小满鸽的巢穴里一枚蛋破壳而出,我给这羽破壳而出的鸽子取了一个名字,叫志满。这是侄子的名字。我的姐姐在儿子去世后,几乎足不出户,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我则更加痴迷于养鸽事业,对人世间的很多事不闻不问,甚至对公司经营也不大关心。公司管理得一塌糊涂,好多员工向我递交辞职报告。我都批准了他们的辞职,在我看来,人都是容易改变的,都是趋利的,而唯有我亲爱的鸽子始终不抛弃我。我算了一下,以我现在的财富积累,养我的鸽子和我,够我活到死的那一天。

7

妻子艰难地爬到了四楼楼顶,气喘吁吁的,双手支撑着腰——不久前,她刚做了腰椎间盘手术,身体现在都还放着钢板,如果出什么意外不慎摔倒,或者受到过大外力,将会终生瘫痪。我看着她肥胖的身体,笨拙的走路姿势,才意识到她老了。我摸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也老了。我看着刚长齐毛的志满,黄色的小嘴,张大着嘴巴,伸长着脖子,叽叽喳喳的,还抖动着翅膀,完全就是初升的太阳。它旺盛的生命力,感染了我,我心中默默地念着,赶紧长大,长大后,把冠军拿下。

妻子说:“你看看你,越老越做些无用的事。你要是哪天对孩子能有对鸽子一半的操心,对我能有对鸽子一半的用心,这个家就会欣欣向荣。”

我说:“有你操心就够了。”

她说:“李壶在下面等你。他找我说了几次了,让你的鸽子参加今年的公棚赛。今年的比赛,三等奖是两辆大众车,一等奖可以领取六十万的奖金。”

我说:“你让他回去吧。我的鸽子只属于我。”

她说:“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自私了,养了鸽子,就应当让它们去天空中竞技。你一直认为你的鸽子全天下最棒,可是谁知道它们全天下最棒,只有你知道。你剝夺了它们自由竞技的权利,你不是爱它们,你是自私,或者说,你是不敢承认它们的平庸。”

我说:“谁说它们平庸了。它们是自由的舞者,是我的骄傲。”

她说:“骄傲,是应该在蓝天中,不是在嘴边。伟大的陈三川先生,你这辈子做过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你一辈子是失败的,是残疾的,是不负责任的,你有什么资格骄傲。你养了鸽子,也只是为了逃避现实,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而已。你就是一个生活的懦夫,一个拖累家庭前行的浑蛋。”

我说:“你给我滚开,不要再说下去了,简直就是一个泼妇,无理取闹的人,我怎么会娶了你?我记得你年轻时,知书达理,我为娶到你这样的高才生而骄傲,如今我却是后悔。”

她说:“我得告诉你,就你目前的经济状况,养这些鸽子很艰难。每天它们吃掉的就有三百块钱,还有其他各种费用没算里面。你的公司目前处于亏损状态,之前的存款全部都在我的户头上,那是保证家庭运转的钱,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允许使用一分钱。我觉得你应该自己找一份工作,不然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不要说养这些既吵闹,又肮脏,到处发着一股臭味的鸽子。”

我的公司已经亏损一年了,我的身上确实没有太多钱。我才意识到我是应该去见见李壶了,或许我真的应该让我的鸽子去竞技中看看它们的水平,甚至找回自信,它们不能一辈子像我这样平庸。我可以把我还有的三万元钱拿去赌一赌,要是获个四等奖,就够我的鸽子们吃上一年的口粮了。目前建筑行业竞争大,行业发展也不大乐观,工程都被大型企业做了,我这种小规模的公司被逐步淘汰,上半年,三家当地的建筑公司宣布破产,我也没有太多心思去发展业务,破产也是迟早的事。我也盘算着把公司转卖了,或者合并给其他公司,自己再找一家公司给人家做做设计,赚取一定的生活费。

妻子才走开几秒钟,我还在长久沉思的时候,李壶来到我的身边。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让我的鸽子参加比赛,他并不是完全出于好意,认为我的鸽子一定可以赚钱,他另有想法。

他说:“养了这么几年鸽子,我建议你选三到四羽参加一下公棚赛,让你的鸽子也出去飞飞,它们应该在竞技中找到自豪感。”

我说:“只有人类,才会认为竞技重要。你看我的鸽子多自由,它们没有那个非得拿第一的使命。”

他说:“你不是一直认为你的鸽子是世界上最好的鸽子吗?不让它们在天空中展翅,你凭什么那么认为。再说,你的鸽子或许是一群庸鸽,或许是优秀的鸽子,它们其实是想飞呢,想获取荣誉呢,想在几万羽鸽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呢。你看看小满那么优秀的鸽子,它再不参加比赛,就老了,然后谁会知道它呢?如果它给你带来一个奖杯,你会跟任何人讲那是小满的荣誉,那荣誉里也有你的功劳。我们不能总是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强加给别人,误了别人,毁了别人。”

他走到鸽子那里,看着我的蛰鸽,轻声说:“你们想参加比赛吗?想去证明一下自己吗?”

那蛰鸽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居然在鸽舍里欢快地张着翅膀,还团团地打转,像是人类在拍手掌。

他说:“你看见没?老蛰鸽都想参加。它曾经一定是一名勇敢的鸽子,不然它不可能千里迢迢来找你。”

我说:“你不是就想让我出钱,就想让我出丑,让我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信念崩溃。”

他说:“你看看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参加比赛,只要有名次,最少也有几千元。你可以选择几羽平日里争强好胜的鸽子参加公棚赛。再过一个月就有地方赛,你也可以参加,要注意多训飞鸽子,按之前我跟你说的驯养。”

我说:“我……考虑一下,或许你是对的。”

他说:“你要是参加,尽快和我说,我好和信鸽协会说,很多流程很麻烦,我帮你搞定,你只要到时候交钱,出鸽子就行。”

我再三思考后,忍着疼痛不舍地选择鸽子。我选择了蛰鸽和小满的后代鸽孕育出来的立春95 号、立春98 号,还有小满鸽和芒种鸽孕育的后代立春112 号。我给李壶打了电话,告诉他我送三羽參加比赛。他给我搞定了一切手续,我交了钱,把鸽子送了过去,交进了公棚。分别时,我看着三羽健康年轻的鸽子,内心充满了期待。我对李壶说,真希望这几个孩子能赛出好成绩。我心想要是参加比赛的是我,我一定要使劲地飞,证明我是最优秀的,就像当年我跑一千米一样。看着三羽鸽子,我想到的是自己的两个不成器的孩子。我一直希望自己的理想在两个孩子身上实现,可惜她们给我带来的只有失望,甚至是绝望,更不可能替我去实现理想。她们不能成为飞行员,也不能成为科学家,而是成了毫无理想、浑浑噩噩的人,这让我很心痛。但愿我的鸽子能争气,给我带来荣誉。这荣誉,关乎速度,也关乎自由,更关乎我的命运。把鸽子送出去以后,我时常做梦,我的手臂变成了两羽翅膀,在天空中自由飞翔,我是那么努力,没日没夜地飞,梦里年轻了好几岁。

我送鸽子参加比赛,我的家人没有一个人反对。我知道她们是不希望我养鸽子的,她们希望我更加努力地赚钱,而不是把精力花费在鸽子身上。我的妻子说我玩物丧志,会害了自己。她们从来不给鸽子喂食,甚至几乎从来不上楼顶。她们都认为鸽子贪吃,嫉妒心强,更重要的是随地大便,搞得楼顶始终散发着一股臭味。鸽子每天吃掉的食物,花掉的钱,也让家里人很反对。她们甚至轮流劝我放弃养鸽子,因为养鸽子一天的开销已经超出我们家一天的伙食费。我从来不理会她们的那些庸俗的意见,也不和她们争吵,她们越发反对,我越发执迷于鸽子。妻子同意我参加鸽子比赛,如果能赚钱就继续养,如果赚不了钱,就让我放弃。她始终是以利益为前提思考人世间一切事物的。

三个月后,李壶打电话问我,每羽鸽子卖多少。我说每羽五千。当三羽鸽子被送去很远的地方放飞,让它们证明自己的时候,我居然感觉到全身暖暖的,充满着一股劲,我希望它们快乐地飞翔,赛出自己的成绩。在它们出发飞翔的那天,我也在清晨放飞我的鸽子。待我的鸽子全部归来后,我始终见不到志满鸽。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恐怖的梦境,我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感觉我再也发不了声,难道志满鸽在外面遇到了蛇,被蛇吃了。想到这儿,我捂着脸,心情难以平静下来。就在此刻我看向楼梯口,看有没有小蛇向我爬来。我想使劲地大声说话,来宣泄我的悲伤,我的脖子却不听我的使唤。我取出一支烟抽了起来,我把目光看向鸽舍里的蛰鸽,它看着我,目光还是那么炯炯有神,它侧着头,好像在听我的秘密。

我去医院检查身体,抽血化验后,所有指标都正常,脖子也没有发炎。医生给我开了药,十味龙胆花颗粒一盒,金嗓子一盒。我回家吃上了药,也含着金嗓子。我知道这只是心理安慰,我根本没有病,是上帝不想让我说话,他希望我失去说话的功能,用心去听就可以了。或者我受了梦的惊吓,我的脖子还在梦境中,而我的身体却在现实里。那一晚十二点前我说不出一句话,我沉默地听着妻子的抱怨。妻子见我不回话,觉得无趣就睡了。或许是药物的作用,夜里一点,我的喉咙就不痛了,感觉不到异物堵着。我试着发声,能说话了。我很奇怪自己喉咙居然那么神奇,像是一台时好时坏的播音机。

清晨五点我就起床放鸽子去了,我还是没有见到志满鸽。在六点十六分,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大姐来的电话,我战战兢兢地接通了。

“你的鸽子真听话,来了我家,先是站在屋檐上,呆呆地观察着我。我坐在椅子上时,它就飞来我的小院子里,发着咕咕的声音,像一个艺术家,高兴地跳舞,逗得我笑了起来。”

“我过来看,怎么有这么神奇的事,我的鸽子确实丢失了一羽。”

我到了姐姐家,大门紧锁,我敲开了门,鸽子飞回了屋檐上,我一眼就认出它就是志满鸽,或许它和侄儿通灵了,也把我的姐姐当作母亲了。

“来,坐姐旁边,不要吓着它。”姐从碗里取了几十粒苞谷放在小院里,坐了回来。

我看着姐姐,她走路的样子很费劲,身体十分消瘦,像杨柳的枝条,面赤目青,整个人毫无生气。

“这羽鸽子刚会飞时就每天来这里停留几分钟,像是来看看我好着没有。这几天,它待的时间更长,还会做出很多喜感的动作。”姐姐说。

志满飞回院子,啄食了几粒苞谷后,把翅膀翘起来,在院子里大摇大摆地走路,那样子可爱又搞笑,逗得姐姐脸上露出微笑。我一直看着鸽子的眼睛,它的眼神很游离,却很深沉,没有太多的光亮,然而它看着姐姐的时候,却显得炯炯有神。它脚步铿锵有力,像一个十足的喜剧演员。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鸽子居然还那么有灵性,能懂得人的喜乐哀怒。十五天后,我的姐姐去世了,她的身体瘦得像一根柴。听说她是平静地躺在床上去世的。她去世的那天,志满鸽绕着她的屋子飞了三圈,发出悲哀的悠长的咕咕声。回到鸽舍后,两天没吃东西。夜里我看它的时候,它的眼角居然还有泪水。这让我相信鸽子能通人的内心,更让我相信,这羽志满鸽确实是侄儿的灵魂转世。我此刻多么希望我死后,也有一羽鸽子为我祈祷,为我流泪。

8

李壶打来电话:“三川,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小子可真有福气,第一次参赛就获得了好名次,你的尾号为0501 的鸽子获得了第八名,奖金4 万。”

我正在给姐姐筹备葬礼,这个消息确实让我开心。我知道编号0501 的鸽子是立春112 号。“太好了,谢谢你,其他两羽鸽子呢?”

他半天没有说话:“还没飞回来,再等等。”

我把消息告诉家人,妻子开心得很:“就是说,扣除报名费和管理费,我们赚了两万。如果另外两只鸽子也有名次,那岂不赚得更多?”

姐姐出殡那天,我哭得一塌糊涂。我似乎也看到自己的命运,我没有培养好下一代,说不定我的家族会在下一代就绝后了,想到这我就特别悲伤。

志满鸽悲伤地哭泣了一晚,这绵延的绝望叫声让我心绪复杂,妻子也循着声音来到楼顶。她看着落泪的鸽子,内心不知所措,也落下了眼泪。

她来到客厅,对着我悲伤地说:“我死的时候,你也让一羽鸽子为我叫几声。”

我没有说话,拿起手机给李壶打电话。“另外两羽鸽子呢,什么名次,我明天来把它们带回家。”

李壶说:“你的鸽子还要多训练,多带到外地训练,不过,第一次取得这个成绩已经不错了,我的鸽子是全军覆没了。我还有很多方法,我慢慢教你。”

我说:“好的。我的两羽鸽子呢?”

他说:“鸽子飞不回来的事是常有的,你不要太难过。那也证明那两羽鸽子不适合比赛,也就是普通的鸽子。”

我一下子挂断了电话,我的两羽鸽子,他可是蛰鸽和小满的后代,我怎么向它们交代?立春95 号、立春98 号彻底消失了,不可能再回来了,我难以接受。我来到了楼顶,听着鸽子凄凉的叫声。月亮很圆,月光洒在大地上,像是在给死去的人和鸽子铺上一张银色的床单。我看着月亮,月亮里有一棵松树,孤独的松树,像是我的命运。我眼前的星星特别亮,我想它们一定是我丢失的鸽子的灵魂,它们是在告诉我,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它们找到光亮,找到了自由,甚至找到了自己。

孙女来到我的身边,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上大学了。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大地驚艳地闪动着光亮,我取出一支香烟,渴求这流星的光给我把烟点燃。我取出火柴,模仿流星的命运,在火柴盒上滑动了一下,点燃了烟。孙女冷静地说:“爷爷,我妈妈房间墙壁上有一羽红色鸽子。”

我和孙女来到我大女儿的房间,她的墙上确实画了一羽鸽子,鸽子倒立过来,扇动着翅膀,很欢快的样子。我把鼻子凑得很近,能感觉到鲜血的味道。我突然觉得很不安,难道是用血画上去的?

我看了一眼我的孙女,她变得如此坚强和稳重。她说:“妈妈近日经常哭。和一个喜欢打猎的男人在一起。”她说话语气很冷静,我这才意识到这些年家庭的不幸让这个孩子过早地成熟,我们这些当大人的是多么失败。

我对着孙女说:“你妈妈没事,你看看那羽鸽子很温暖。欢快地飞翔着。”

我看着孙女,她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希望,她不能有任何闪失。

我想起大女儿小时候骑在我的肩膀上,把我当作一匹马,嘴里说着“驾——驾驾——”。

拨通大女儿的手机。

“你在哪?来爸爸这里。”

“我在骑马,待会儿回来。”

我靠在椅子上,等待着我的女儿回来。或许是太累,没几秒我就睡着了。我做了梦,却不延续那个恐怖的梦了。这个梦没有蛇,我的脖子也还在,也没有见到母亲,当然也没有作为人的我。我来到一个大镜子里,那个镜子比月亮还大,我躺在镜子上,一下子变得特别巨大,抵到镜子的两头。我的手臂、头颅、脚……开始变成松树的样子,接着我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棵千年古松。我的周围闪动着无数颗星星,它们全部都停留在我的身体上,我能清晰地看到,它们亮时是星星的样子,变暗的时候却是鸽子的形状。我睁大眼睛看,在无数羽鸽子里,我居然看到立春95 号和立春98 号,它们安静地站在那里,互相依偎,还不停地接吻。在我身体之外,我看到我的大女儿,她摇身一变,成了一颗闪亮的星星,也向我走来。还有我多年联系不上的胡清,也在镜子中呈现出清晰的样貌,也是在试着变成星星。我感叹道,真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灵魂。我的身体上没有一丝绿色,连松针都是黄色的,这意味着我的生命也即将到终点了。可是我还是不向死亡低头,我摇动着身体,能在我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遇见那些我曾经相遇的人,那是我的福气。我的身体里发出鸽子咕咕的叫声,我对着向我走来的胡清说,我的前生一定是一羽鸽子。

我睁开眼睛,我的女儿拿着几束花来到我的身边,眼神十分忧郁。我说:“你不能再画鸽子了,知道吗?或者换种颜色,蓝色也行,爸爸给你买颜料。”

她说:“你怎么能在我不同意的情况下闯进我的房间呢?那是我的自由。我还要再画一羽鸽子,或者更多羽。”她变得很紧张。

接着一个陌生男人来到她的身边,从口袋里取出一些野生动物。“叔叔,这是斑鸠、这是鸽子、这是野兔,晚上我们就吃这些。”

看着头被打得不成样子的鸽子,我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你怎么结交这样的男人,像个土匪。拿着你的东西赶紧给我走,走得越远越好,以后再也不允许你踏进我们家的门。”

那男的起身,把打来的野味全部装进袋子里:“神经病,一家都是神经病!”

我站起来:“你骂谁?你再说一句。”

那男的快速地离开。我感觉到我的女儿在颤抖,她跑上前追那个留着一脸胡须的男人。那男人对她大吼:“你就是神经病,赶紧离开我。你爸爸也是神经病,一家都是神经病。打死几羽斑鸠怎么了?哪天我把你家的鸽子也打死。”

我的女儿打了那个男人一巴掌,那个男人骑着马,飞速离开了。我一拐一瘸地来到楼下,女儿怒气冲冲地等着我,接着大叫了一声,就晕倒在地。我赶紧开车把她送到医院里,我知道她的躁郁症又犯了。

医生说:“你女儿目前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躁郁症更加严重,还在昏迷状态。如果她醒来,你们一定要高度重视,她在余生中很可能会自杀。”

我的妻子说:“医生,你一定要救她,她是我的命,她走了,我也不想活了。”

医生说:“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都会竭尽全力的。这个请你放心。”

我的妻子说:“陈三川,要是她走了,我也就得走了,我没有吓唬你,你以后就守着你的鸽子过吧。”

我的小女儿说:“你们有完没完,能让姐姐安静会儿吗?我們就等着她醒来。”

我的妻子说:“你们等着,醒了告诉我,我回家带点东西来给你姐,让她醒了有东西吃。”

“那要问问医生,能吃什么?”

医生说:“明天醒来,可以喝点汤,要尽量清淡,乌鸡汤、鸽子汤最好,不要放油就可以了。”

我说:“医生,鸽子怎么能吃呢?”

医生说:“一鸽顶三鸡,你不知道吗?你们尽量安静,不要打扰到病人。”医生说完话后就离开病房。

我的妻子看了看我的大女儿,抹去了眼角的泪,拎着包出了病房,急匆匆地离开了医院。

直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我握着女儿的手,她的手指开始微微地有些抖动,她像数星星一样在我的掌心轻轻地点了点,我知道她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内心一直呼唤着女儿你赶紧醒来。我叫小女儿给她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母亲思雨有意识了,死神再一次放过了她。

医生来到了病房,看了监控大女儿身体的各种设备,换了一瓶吊液,严肃地说:“各项指标还算稳定,生命捡回来了,今天八点左右会开口说话,今天暂时什么东西都不能让她吃,明天适当给她喝点乌鸡汤,或者鸽子汤,不要放油,砂锅清炖。”

我的妻子来到医院,手里拎着保温饭盒,眼里透着清亮的光。我说:“你去干吗?你女儿你都不要了,一生气就离开医院,几个小时不回来。假如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的妻子打断了我说:“你给我闭嘴,你配教育我吗?从始至终你履行过一个父亲的义务吗?”

小女儿说:“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下,一见面就吵成这样,病床上的人能好受吗?我们能好受吗?你们要是觉得对方不好,等姐姐恢复了,你们去离婚吧,我实在受不了。”

我的心像是被冷水泼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和妻子糟糕的关系已经让孩子们厌恶,甚至让她们恐惧。自己的孩子希望自己的父母离婚,这可以看出他们在家庭中感受到的温暖是何其的少,他们对父母之爱是何其绝望。

我说:“孩子要明天才能吃东西,你保温盒里的食物是什么?你让孙女吃点,不要饿着。”

妻子坚决地说:“乌鸡汤。”

九点十五分,我的女儿发出微弱的声音。“对不起,爸妈,我让你们担心了,我给你们丢脸了。”

妻子说:“傻女儿,以后不能那么傻了,要好好地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死还不简单。”

我说:“什么都不要说,安心养病,一切都会好的。”

她继续说:“爸,我好后,我帮你养鸽子。我知道因为我没有出息,让你失望,所以你把希望寄托在鸽子那里。我现在也觉得我还不如一羽鸽子,鸽子能给你带来荣誉,我只能给你带来耻辱。”

“安心养病,爸等你一起养鸽子。”

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那一夜特别漫长。我和小女儿在医院守着她,小女儿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她眼睛时常盯着玻璃窗外的远方。她给姐姐讲着那些关于远方的梦想,还计划着等她姐姐好了以后,一起离开偏安县,去广州奋斗,去那里邂逅白马王子。我看着她,说着呢喃梦想的话语的女儿,仿佛看到了那个年轻的自己,我用手指使劲地扭动大腿上的肉,一阵疼痛让我回到了现实。我打开保温饭盒,喝一点剩下的汤,一股浓浓的清甜感在我的舌尖停留。我对着小女儿说:“你要不要喝一碗,你妈妈煮的这个鸡汤太好喝了,清甜得很,如品普洱陈茶,这个鸡一定是放养在泉水甘甜的地方,一定没有喂过饲料,我从来没有喝过如此好喝的鸡汤。”小女儿说:“不喝,你自己喝吧,我还年轻,不喜欢喝这种清汤寡水的东西。”我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汤,感觉眼睛都明亮了很多。我说:“你要是困,就睡一下,我来照顾你的姐姐。”她说:“你先睡,我一般夜里三点才睡。”我躺在简易的床上,没几分钟就睡着了,模模糊糊中我能感觉到小女儿往我的身上盖了件她的外套。

次日十点,我的妻子来到医院,她照顾着女儿,我就回到家里。一到家里我就放飞鸽子,那鸽子在天空盘旋着,我看着它们努力飞翔的样子,觉得每一羽鸽子都很酷。鸽子归巢后,我发现少了两羽。我在鸽舍里怎么数,怎么找,鸽子就是少了两羽,我想一定是在飞翔的过程中被老鹰抓走了。我很失落,回到房间,躺着就睡着了。睡梦中,我看到那千万条蛇张大嘴巴,使劲咬我身上的肉,瞬间我就变成一架白骨,躺在一口硕大的锅里,锅里清澈的泉水滚烫着,下面大火燃烧着,不多会儿我就成了一锅清香甘醇的骨头汤。

之后的七天,我的鸽子每天都少一羽,而我始终找不到它们丢失的原因。我想家里一定有蛇,是蛇在夜间把鸽子给吃了。我决定去买一些硫黄,顺着家的墙体洒上一圈。在大女儿身体恢复后,我和妻子想把她送去精神病院,让她在一个好的环境中恢复过来。大女儿反对,坚决不去。她说她有意志,她不去精神病院,那会毁了她生存下去的意志和尊严。她向往自由,不想在一种禁闭中生存,那样的环境会夺走她的生命。然而我们全家人都一致决定要送她去精神病院,认定只有里面专业的经验,才能让我的大女儿康复,找到生命新的可能,不然下次出现这种情况,说不定她的生命就结束了。

她去了精神病院后的一个月,我的公司濒临破产,在和某大型国有建筑公司商谈后,我的公司被该公司以很低的价格收购,我应聘了该公司里的一名工程设计师。

我的妻子无法忍受邻居们的闲言碎语,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爱出门,也不怎么爱说话,总是盯着以前的那些照片发呆,嘴里时不时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一个如此失败的母亲。

9

惊蛰过后的第三天,我带着鸽子出去训飞回来,还在家门口就听到四楼有争吵声。我缓慢地移动脚步朝楼上走去,我能听清楚是我的小女儿和她的母亲在吵架。我把鸽子放回鸽舍里,然后推开门,像只老鼠溜了进去。

妻子说:“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二女儿说:“你们都在也好,我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你们当初为何要把我救活,不让我死了。如今我活得很痛苦,每一个男人知道我不能生育,就离开我。我不能做一个母亲,你知道我多么痛苦,活着有什么意义?你们为何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杀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十分激动。

我说:“孩子,我们也是不得已的,当初你子宫有肿瘤,为了保住你的命,医生建议全部切除子宫。”

妻子说:“天底下,谁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好。”

我说:“你不要再惹你妈妈生气了,你姐姐的事已经让她很痛苦了。”

二女儿说:“你那么喜欢鸽子,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不能生育,而姐姐也注定只会有宝清。你希望这个家族人丁兴旺,希望能生养一个男孩。对吧?”

我说:“爸爸有你们姐妹两个,有孙女宝清,已经很知足了,你不要乱想,好吗?”

她继续说:“你就是在骗自己,你不敢承认而已。

你就是想要我姐姐给你生一个孙子。”

我抽出了一支烟点了起来,说:“爸爸爱你,妈妈也爱你。你不要多想,不能生育孩子,可以做其他的事,喜欢什么就努力去做,我会支持你的。人的一生其实不嫁人,不生养孩子,也不一定不幸福。”

小女儿冷静下来,看了我和她的母亲一眼,抹去了泪水,转身,腳步坚定有力地往前走。我继续抽着烟,妻子则不停地流着泪。

我说:“不要哭了,今晚我做饭给你吃,炒你最爱吃的菜。”

妻子说:“三川,我感觉我活不下去了,不想活了,这段时间我一直想着自杀,整个人十分恐惧。我总是看见血,一地的血。”

我熄灭了烟,抱着妻子,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全身发抖。我说:“不会有事的,有我在呢,明天我带你出去散步,去你最喜欢的登楼山,去那里看你最喜欢的抚仙湖、星云湖,还有杞麓湖。”

她说:“我死的时候,你让一羽鸽子为我守灵一个晚上,让它一直咕咕地绵延地歌唱着。”

我的妻子嘴里还说着话,可是我明显感觉到她睡着了。我知道她太累了,我把她抱到我的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她均匀地呼吸着,像一朵安静的睡莲。我知道她晚上难以睡着,去医院开了安眠药,已经大半年了。我知道生活的苦痛让她难以接受,给了她致命的打击。而作为丈夫的我也是极为不合格的,我逃避对她的爱和责任,我总是在不停地回避生活中那些尖锐的问题,我试图在鸽子的飞翔里,在自己的梦里把现实瓦解掉。而她——我可怜的妻子,却是直面生活的勇士,她经常想不通为什么别人那么幸福,人生那么如意,而她却如此倒霉,生活过得如此糟糕,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让人不可把握!我回到厨房,做着她喜欢吃的煎炸茄子,凉拌黄瓜,慈姑煮红烧肉。我哼着小调,可是我总觉得脑后有一只老鹰看着我,把我当作一羽鸽子,随时都想把我抓走。我转身用锅铲打去,空气中什么也没有。我继续做饭,我看向窗外,一双鸽子的眼睛盯着我,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善意,我能幻想假如它的头还在,脸上一定充盈着微笑。我打开房门,感觉妻子变成了一朵安静熟睡的百合花。我来到她的身边,抚摸着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睛是湿润的。她说,我还以为自己死了,刚才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说,起来吃饭吧。我给她倒了一杯低度的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高度红酒,我们说着欢快的事情,吃着晚餐,互相碰着高脚杯,好多年来我和她没有这么吃过一顿饭了。我看着妻子微红的脸颊,心里清楚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她的一生都给了我和家庭,而我却如此不满足,如此折腾,把她活生生逼成了一个她最不愿意成为的女人。家庭的巨变有一半的原因是来自我的固执和毫无节制的欲望。她的人生有一半是被我毁了,而过去我一直认为是不堪的婚姻毁了我的一生。我给她夹了菜,我们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又回到新婚不久的那个状态,爱情和温暖包围着我们。

那一晚,我们相互依偎着睡在了一张床上。我们分床睡也有十几年了。次日醒来,她告诉我她做了一个梦,她变成了一朵玫瑰,一羽鸽子用嘴叼着它,站在一棵梧桐树上,树底下几万条红色的小蛇朝她爬去,那些小蛇并不可怕,像得了抑郁症的病人,低着头,一点都不凶残,慢悠悠地朝着鸽子爬去。鸽子不慌张,眼睛东看西看的,居然在梧桐树上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不多久,我们的身边都布满了蛇,它们也跟着鸽子的节奏跳起了舞。跳完舞后,那些蛇都抬起头看着我,鸽子好像明白了它们的意思,把我交给了上千条蛇,然后朝着月亮飞走了,我则被这些蛇带回了一个山洞,献给了蛇王。我说,没事,你看梦里的你那么年轻,还有了自己的蛇王,多幸福的事。我则觉得很奇怪,自从养了鸽子,我的梦也总是和蛇有关,而且梦总是很离奇。

次日,我九点才起来,妻子还在睡着。这是十几年来我起得最晚的一天。我来到客厅里,一个相框摆在正中间,相框里镶嵌着小女儿的照片,照片里的二女儿多漂亮,高挑的身材,黑而长的头发,红润的脸蛋,修长的手指……我拿起照片端详着女儿的样貌,这么多年我都没有真正看过她,我从心底说了一句,我的女儿好美,像出水的芙蓉。

相框下,压着一封信,我打开了信,认真地读着里面的文字:“爸爸妈妈,当你们打开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偏安,去远方了,请原谅女儿的不辞而别。我认真想了一个下午,经历了几次不欢而散的爱情,因为我不能生育,爱情都是无果的花。现在我对爱情和婚姻已经失去了信念,在你们的开导下我想通了爱情和婚姻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全部,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要去远方,找一个很大的城市,在那里实现我的理想,请支持你们的女儿。偏安始终太小了,十几万人口,大家的思想都那么的相近……”读完她的信,我很激动,我是替她开心的,我觉得这才像我的女儿。我的生命终于有所寄托了。我来到楼顶,继续放飞我的鸽子。

鸽子全部飞上天空。我闭着眼睛,感觉有一羽鸽子向我飞来,它张着大嘴巴飞翔,满头大汗,速度缓慢,像是飞了几千公里的路。它让我想起人类历史上的马拉松比赛,它要是参赛,一定是冠军。

我睁开眼睛,在我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一羽鸽子,我一眼就认出它——立春98 号——我第一次参加比赛的鸽子。我倾斜头看了它的脚环号,确实是我好几年前飞丢的鸽子。它站在围栏上,看着我,眼睛不停地转动着,像是多年没见的恋人,要把我全部看一遍。它缓慢地叫了几声,像一片树叶一样从围栏上掉落在房顶上。我赶紧把它捧在手心,准备确定它的病情,给它喂药或者打针。我把手指放在它的鼻子处,它已经断气了,眼睛也紧闭,它死了。我看了它很长的指甲,已经是一羽大龄鸽了,而它又飞了如此远的距离,体能消耗完了。它连死也要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它的鸽舍,这一点让我十分感动。

我看到它的另外一只脚上,捆绑着一个被薄膜包裹的黄色小竖条。我取了下来,轻轻地剥去一层白色的塑料薄膜,是一张发黄的纸,写满了字。

亲爱的远方情郎:

我感觉这羽鸽子是你投胎转世的。我看着它的眼睛,总是感觉它那清澈单纯的眼神和你的极为相似。如果有一天,你收到这封信,不管你是不是我心中的他,请你珍爱这羽鸽子。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这些年我一直靠回忆过去打发时间,我靠那些美好的记忆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美好的回忆帮我一直战胜着精神上的抑郁,和那些患得患失的焦虑,甚至自杀的念头。

你,还好吗?你应该也满头白发,牙齿也掉完了吧?你应该和我一样不再年轻了,不再具有顽强的欲望了吧?

20××年1月8日

我看着信,眼睛湿润了,这是谁写来的信?难道真的是胡清?我多希望在我死之前能见上她一面啊。

我看着死去的鸽子,内心极为震撼,它为我带来了那么美好的信,而它却死了,假如它不死就好了,它就可以把我的回信带过去。

10

冬至时节,我六点起床,按照往常一样训飞鸽子。大部分鸽子飞走后,我回到鸽舍,看了巢里出生一天的四羽小鸽子,它们乳红色的皮肤,占据身体三分之一的头躲在心窝里,全身泛着鲜艳的光澤,像是妖娆的珊瑚,让人心生爱怜。九点,鸽子全部回巢。我出去买了汤圆、豆末糖回来,准备给妻子做豆末汤圆吃。我回来把豆末糖打碎,弄成粉末状的,把煮好了的汤圆放进碗里,朝汤圆里加一部分弄成粉末状的豆末糖,放在桌子上等着妻子来吃。妻子从楼顶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吃着我做的豆末汤圆,也没有露出开心的表情。

我问她:“怎么了?苦大仇深的样子。”

她说:“我的心跳得很厉害,眼皮也抖动得很厉害,感觉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加之昨晚我又做噩梦了,梦见地上几千条蛇在吸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血,那场景多恐怖。”

我说:“那只是梦,等你吃完后,我带你去楼上鸽棚看鸽子去。”

妻子把汤圆放在勺子里,把勺子竖立起来,让汤圆滚进碗里,又舀起汤圆,再把勺子竖立,让汤圆更加缓慢地滚入碗里,好像在玩西西弗斯搬石头的游戏,半天都不肯吃去一粒汤圆。我在想,等她吃完碗里的二十几个汤圆,估计得花一天的时间。我快速吃完汤圆,来到楼顶给鸽子喂食,再过三个月我就要挑健康的有竞争欲望的鸽子去公棚了。我来到鸽舍,给它们添加食物。我眼前出现了一幕惨痛的悲剧,四羽小鸽子都死了,死得很惨。一羽整个身体被从脖子分成了两半,眼睛被挖了出去;一羽肚子被破开,肠子从肚子里露了出来,两只脚断裂;一羽脑袋被弄了几十个孔,脖子被劈成两半;一羽直接被弄成肉泥,完全看不出鸽子的样子。整个鸽巢都是血。母鸽子躲在角落,全身发抖,像是受了惊吓失去意识似的。它看见我就紧紧地贴在角落里,张着大嘴巴,双脚紧紧地抓着木板。我出了鸽舍,迅速来到妻子的身边。

我气冲冲地下楼,冲妻子吼道:“你怎么那么狠心,把四羽刚出生的鸽子给杀了,还采用那么恶毒的方式。这些年我是对不住你,你有什么仇恨,就冲着我来,不要把气往鸽子身上撒,它们是动物,不懂你的高级情感。一大早看你就不对劲,想不到你那么残忍,做得来这么凶残的事,简直比变态的杀人凶手还残暴。”

她直接把勺子里的汤圆按碎,大声说:“你有完没完,我究竟是杀了你的父亲还是母亲,用那么恶毒的语言中伤我。在你的眼里鸽子都是和平的、善良的、美丽的、温柔的,你到底懂不懂鸽子,鸽子其实没有那么美好,它嫉妒心特别强,而且很凶残,为了点食物,或者异性伴侣,就会对自己的同类下毒手,而且肮脏,随地大小便,爱打斗,性欲强。公鸽子完全是大男人主义,随意欺凌母鸽子或者瘦弱的鸽子。鸽子还很狡猾,为了讨得主人的欢喜,故意装出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一旦它得到了美食,瞬间把你忘了……”

我说:“你能不说话吗?完全不可理喻。”要是胡清,一定会特别喜欢鸽子,会替我照顾好鸽子,她还会唱歌给鸽子听。她是那么温柔而有诗意的女人,而眼前我的妻子就像一只凶残的老虎,时刻都保持着她的愤怒。

就在妻子喋喋不休地说着鸽子的坏处时,我接到了精神病院的电话。“陈先生,你好,有一个不幸的消息得告诉你,你女儿刚刚被发现,死在精神病院的厕所里,头部有明显的裂痕,地上有大量血迹,应该是撞墙自杀的。”

“我赶紧过来。”我怔了片刻,才回稳。我的大脑里反复出现着女儿从出生到结婚的相片,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就走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直冒冷汗。

妻子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大女儿在精神病院里,自残了却了生命。”

妻子紧握手里的勺子瞬间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片,碗里的汤圆已经被她搅成糊状,完全看不出汤圆的样子。她起身,还没站稳,就倒在沙发上,昏迷不醒。时间好像停止了,我想大声疾呼,却无法说出一句话,整个世界变得那么安静。

我打电话告诉李壶家里发生的变故,叫他带着儿子赶紧到我家来。他开着车把我和妻子送到县人民医院,我签了字,让李壶帮我看着进入抢救室的妻子,李壶儿子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时女儿已被抬到白色的车上,头部被布包裹着。我执意要去看看事发现场。到了现场,只见厕所里很多血迹。我在厕所的门上,墙壁上,看到很多用血画成的鸟飞翔的简易图案,这些图案要是复活成鸟,我想它一定是鸽子。我拍了几张照片,这是女儿用血画成的鸽子。看到这些图案,我确定女儿是撞击了多次才死亡的,她一定是多么讨厌自己的生活,才那么果决地选择自杀的啊。这一次,她没有给自己任何存活的希望。我打开白布,看着女儿的脸孔,她的脸孔整体上是微笑的,比活着的时候还灿烂,她的右手紧握着,露出食指,像一支画笔。她死的时候,一定把自己当成一羽会飞的鸽子,在死亡的刹那,她应该看到了自由,那就是永远腾飞的姿势。

过了九个小时,妻子醒来了。她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她有时候连我都记不得了,有时候却什么都记得,一直呼喊女儿的名字。我把女儿接回了家,让她住着,我带着妻子回家看了她最后一眼,妻子哭得撕心裂肺,再次晕倒,送到了医院。我没有通知远在布拉格的孙女,我不想影响她的生活。我也没有告诉我的小女儿,我不想让她难过,她在外面一定过得很苦。我想就让我和她的母亲忍受失去孩子的痛苦。我的妻子一直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我只能让她住进医院。

两天后,我把女儿送到火化场,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举行了女儿的葬礼。女儿被送去公墓的时候,一群斑鸠、鸽子在公墓上咕咕叫,我想女儿的灵魂已经变成一羽鸽子了,也许对于生命意志薄弱的她,死亡是最好的路,减轻了她生活的苦痛,当然这只是我安慰自己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希望她活着,她可是我和她母亲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11

妻子出院后,患得患失,眼神无光,像是丢了魂,特别胆小,连睡觉都得开着灯。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时而大笑,时而低泣。妻子总是喜欢盯着一些事物看上半天,整个人显得特别憔悴。她特别喜欢盯着落日看,特别是红色的落日,然后笑嘻嘻地说,女儿,妈妈再过些天,也变成这红色的太阳来看你。

那是深秋的一个夜晚,妻子突然醒来,把我敲醒。她慌张地说:“三川,我梦见自己变成一羽白色的鸽子,飞在天空中,突然翅膀断裂了,可它还一直动着,我却直线下落,落在了火盆里。”

我说:“睡吧,梦都是反的,那证明你一直在飞,活得轰轰烈烈的。”

她说:“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当年大女儿住院,我杀了你养的十几羽鸽子给她吃,我说成是乌鸡。”

我说:“我还以为是被蛇吃了。”

一想到我那些被她杀害的鸽子,我就无法原谅她的凶残,她的报复是如此有力而让我绝望。关键是我还喝了鸽子的汤,我摸着肚子,觉得它就是一个肮脏的器皿。要是放在几年前,我一定会替鸽子打抱不平,和她大打一架,甚至非离婚不可。此刻我又想到了胡清,胡清怎么忍心杀鸽子,她一定是抱着鸽子,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孩子,给它们粮食,还为它们写诗。

她冷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生气。你要是生气多好,你现在这样我反而不适应了。你一定把我当作一个病人。我们之间的婚姻其实毫无意义,你一点趣味都没有,我生不如死。”

我说:“你最近一直对着鸽舍,看着鸽子。我觉得你应该去外面走走,去放松一下。明天我带你去爬登楼山,可以吗?”

她说:“不了,我对高处充满了畏惧。三川,对不起,我给你的人生带来了灾难。我没能给你培养出优秀的孩子,没能给你幸福的家庭,我一辈子的小姐脾气害了你。我觉得我没有力气活下去了,我像那即将枯萎的菊花。我好害怕睡眠,好害怕活着,好害怕明天还要吃饭,还要……”

我紧紧地抱着她,她却把我的手拿开。“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人都是有自己的命的。我知道我活不久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说:“睡吧,明天我们一起去远方放鸽子。”

她起身,从一个秘密的盒子里取出一支杜杜克笛,拿到我的身边。我拿着这支杜杜克笛,细细地看着,这是当年胡清送给我的礼物。她教会我如何吹奏这种乐器,我特别喜欢杜杜克笛悲凉的音色。胡清离开我那段时间,一到傍晚,我就对着夕阳吹奏杜杜克笛。我最喜欢的杜杜克笛演奏家是勒翁·米纳希安。

我说:“我还以为它被你丢弃,或者粉碎了。”

她说:“我第一次听你演奏,就喜欢上这种声音,尽管我听不懂,但是那种苍凉和悲伤,孤独和忧郁是我极喜欢的。每次听,我都会陷入一种沉思和痛苦中,我嫉妒胡清。”她变得不安,脸色发紫。

我吹起了杜杜克笛,那一首《Songs from a wordapart》响了起来,悲凉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妻子变得安静。

她说:“明天去登楼山山顶,放鸽子。到时,你给我吹一次这首曲子。我死了,你守灵的时候每晚都给我吹奏一次,让悲伤洗去我内心的浮华,还有这些年的嫉妒,请原谅我所做的错事。”她流下了眼泪。

次日我们去了登楼山,我用杜杜克笛给她吹奏了一曲,她望着远方,总是情不自禁地落泪。在登楼山的山顶始终盘旋着几只乌鸦,一直发着凄凉的声音。妻子多次跟我说,她有预感她的生命即将终结,叫我做好心理准备。

之后的日子,她总是吃了早饭后坐在楼顶,看着鸽舍里的鸽子。她毫无表情,脸色苍白,鸽子的世界似乎没能打动她。第十日中午十二点,她那干渴已久的眼珠子终于冒出一点眼泪,沿着她的眼角滑落至苍白的脸庞,落入时间的无垠里。就在那一刻,那只死了四羽幼鸽的母鸽死了,在一个孤独的角落里死了。她起身回到房间,哭了一个下午。我清理这羽母鸽的尸体时发现,它瘦得几乎只有骨头,羽毛也是凌乱的。这是一羽精神抑郁的鸽子。它活着的时候,恐惧折磨着它,大于生的希望。之后的数日,我的妻子总是打扮得很漂亮,穿各种各样漂亮的裙子。而我反复做着一个相当怪异的梦,梦见她抱着一羽白色的鸽子,穿着白色的裙子,从四楼跳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不幸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的妻子确实是以跳楼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不知道她跳楼的时候有没有抱着白色的鸽子,但是她确实穿着白色的裙子,头发上还插着几片白色的鸽子羽毛。我来到她身边的时候,确实有一羽我养的白色的鸽子站在她的身体上,发着咕咕的声响。我赶紧脱下她给我买的黑色外套,盖住她的头颅。我跪在地上,仰天长叹,之后我的声带彻底失去了作用,一句话也无法说出来,像是一个哑巴。我使劲捶打着自己的头。三天后,孙女也从布拉格回到我身边,她单身一人,带了几十幅她的油画回来。她画了很多布拉格的鸽子,还有卡夫卡的肖像,布拉格的城市风光。她已经成了一名画家,还是一名优秀的教师。一直没有等来我的小女儿,好些年没有她的消息了。她究竟活着还是死了,我一无所知。孙女为我妻子守灵。妻子出殡的时候,她没有哭,目光坚定地祈祷我的妻子,她的祖母,在另外一个世界幸福。出殡那天让我们意外的是,那羽秋分24 号白鸽子一直跟着我们,时不时发出忧伤的咕咕声。我想在天之灵的妻子,一定能听到鸽子的歌声,一定能感受到我们对她的怀念。因为妻子的死,我们一家又团聚了。孙女给我讲她离开偏安在外面生活所经历的故事,我总是露出微笑给予回应。看着她的成长和成熟,我的心灵是轻快的。妻子出殡后,孙女画了一个星期的油画后也离开我,回她的艺术之城布拉格了。她画的油画在内容上经常采用我和鸽子的元素,以登樓山、夕阳为背景。她离开我后,我把这些油画全部装裱起来,挂在三楼的荣誉屋里。半年后,我的孙女给我打来了电话,她画的《鸽子》参加比赛,获得了大奖,得到很多前辈的肯定。

12

又到惊蛰了,我拖着残疾的腿来到楼顶,想起了无数年前我和蛰鸽相遇的时刻,嘴角露出微笑。这些年我的牙齿已经掉完了,换了一口人工牙齿,头发也花白了,为了显得年轻,我不得不每个月都去染发。我打开鸽舍的门,一千三百多羽鸽子飞向苍穹,它们对天空的向往,使我振奋。我望向它们,闭起眼睛,这些精灵像是我的孩子,健康而开心地活着,努力地飞翔。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梦,如今我真的失去说话的功能,走访多少名医,都无法治好我的失声症。我来到三楼,打开了荣誉屋,里面除了墙壁上我孙女的油画,全部都是这些鸽子给我带来的荣誉——无数的大大小小的奖杯。看着这些奖杯,我想起过去与鸽子一起奋斗的岁月,无数次等待鸽子取得好名次的那种复杂心情,获得大奖的激动时刻。我无法想象过去的二十年,假如没有鸽子,我的生命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我应该也成了邋遢的男人,或许我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因为鸽子的存在,让我在想到死亡的时候,还能一如既往地活着。我拿起一个奖杯,那是一等奖,我摸了摸上面金色的小鸽子,想到了死去多年的鸽子小满。

我锁起门,再次来到楼顶。整栋房子,空荡荡的,我一个孤独的老男人,占据着那么大的屋子,显得更为孤独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有这些鸽子陪着我。难以入眠的夜晚,我就来到楼顶听它们的叫声。

李壶打来电话:“三川,地方赛明天开始,选几羽鸽子参加吧。”

那声音是多么熟悉,但是我始终感觉到了他的无力。他知道我无法言语,就挂断了电话。我想着送哪羽鸽子参加比赛呢?我以前一定会很果断地送那些竞争欲望强的年轻的鸽子参加,但是此刻我却觉得应该让老鸽子也去试试。我的想法那么荒唐,这可是比赛,可以说是赌博的一种形式,我怎么能视为儿戏?我知道自己真的老了。待鸽子全部归巢,我给它们送去了食物。我看着蛰鸽,它的指甲很长,嘴也变得比之前长了一段。我知道它也老了,用不了几年它也要离开我了。它走路摇摇晃晃的,但依旧是那么雄壮,那么争强好胜。它可是来自西藏的鸽子,而且是名家之后,它的孙子、孙子的孙子都获得了荣誉,而它至今一无所有,和我极为相似。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眼睛里透露着对荣誉的渴望。我决定让蛰鸽去试试,去获得本该属于它的荣誉,以证明它不是一羽只会配种的鸽子。然而我还是担忧,它要是去了飞不回来,我的余生将会很痛苦。然而我想清楚了,我的痛苦,比起它的荣誉算什么?只有在竞争中证明自己,活着才有意义。

傍晚时分,我来到李壶家,和他去了鸽舍。我在所有的鸽子中看到一羽很老的鸽子,它居然一直看着我,眼神是那么熟悉。我看着它脚上的环,它获过冠军。我细细打量着它,它的眼砂里有一颗很深的黑点,我想起它是立春95 号,我第一次参赛的鸽子。我终于知道李壶当年欺骗了我,他把我的鸽子掉了包。他从去我家第一眼就喜欢上这只有着蛰鸽血统的鸽子。这些年他一直接近我是有目的的。他有一次和我喝酒醉了,说了一席话。他说,我什么都比你好,人也比你帅,家境也比你好,为何她不选择我而选择你?老天是如此不公平。我要让你沉迷于养鸽子事业,让你着魔,你就会因为爱上赌鸽子而失去一切……

次日我选择了蛰鸽,还有两羽年轻的鸽子去参加地方比赛。我给蛰鸽压了一万元,其余两羽年轻的鸽子压了两千元。鸽友们都劝我不要那么做,这个岁数了不要那么不理智,不要和钱过不去。他们认为这种做法极为冒险,赌博也不是这么赌的。明知道要输,还那么义无反顾,这不是要输得更为惨烈吗?然而,我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吗?他们怎么知道蛰鸽在我心中的分量,怎么可能用钱去衡量?果然这一次地方赛,蛰鸽成了押注最高的鸽子。比赛开始的时候,我站在楼顶,期待着蛰鸽回来。我想它一定也会拼命飞翔,朝着自己家的方向。它是有家可归的勇士。我十分担心,毕竟它那么大岁数了,可能会因为体力不支而无法飞回来,死在异地。我看着远方,在期待中,我居然感觉到自己的声带在发声,声音和鸽子的咕咕声十分相似,难道我也要变成一羽鸽子?

我微笑着,继续期待着鸽子。我闭着眼睛,期待着蛰鸽回来。我居然梦见一只老鹰抓住蛰鸽,用利嘴啄空它的喉咙。我坐在椅子上,全身冒着虚汗,可能因为太累的缘故,十几分钟后我就睡着了。睡梦中我来到了灵隐寺,看见死去多年的母亲还在为我念经,希望她还没有长大的玩世不恭的儿子赶紧康复。田里全是金黄的稻谷,我的妻子在割稻谷,一羽白色的鸽子站在她的头顶上。她哼着民间小调《西乡坝子一窝雀》,时不时拭去脖子和脸上的汗珠,我能清晰地听见她欢快的歌声……我想伸手去抓她,可是始终无法触摸到。在圣水里我的脖子逐渐地愈合,母亲慈悲的诵经声,头顶悠扬而绵长的鸽子叫声,围绕着我,以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期待着我复活。我看见那个即将死去的我,也流下了一滴泪,我终于理解母亲对我的爱了,可惜我已经和她阴阳两隔,永不相见了。

我想喊一声妈妈,可我始终无法发声。天空居然下起了雨,雨滴打在我的脸上,我醒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有残缺的腿。蛰鸽应该飞回来了,我看了鸽舍,仍然不见它。我望向天空,密密麻麻的雨滴击打着我,清洗着我,蛰鸽一定还在努力地挥动着翅膀朝我飞来,这里始终是它安居樂业的家。我下了楼,来到大女儿的房间,看着墙壁上那羽欢快的用血画成的孤独的鸽子,仿若我一生的影射,我很想哭,眼泪却流不出来。

猜你喜欢
鸽子妻子女儿
我胖吗
怀才不遇
鸽子
小鸽子
和女儿的日常
飞翔的鸽子
妻子的发型
第二个妻子,第二次生活
女儿爱上了串门
我给女儿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