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德
就这么一个拐弯
1
“早稻田大学西门入口”的路牌,指引着这条混杂着一半英语味的“Grand 坂通”,就这么一个拐弯,就拐过去了。
这座“Grand 坂通”边上的大房子,又拘谨,又保守,好像欧洲中世纪的古堡群。我从下往上数了一下,严严实实的,仅有五个小窗户,应该是五层结构。
儿子说,它还有五层书库藏匿在地下呢。但我却看到,大大的栅栏门也是紧闭的,好像中国一些工厂,搭了一个拱形的金属架子。
可它就是闻名遐迩的早稻田大学中央图书馆。
大概,拘谨、保守与吝啬是同一个派系吧。早大以中央图书馆为核心,共拥有三十座图书馆,藏书总数近一千万册,还有八十多万种期刊,是世界上馆藏最富有的图书馆,该百分之一百地捂紧自己的口袋了。但它浩瀚的图书目录数据库,没有高门槛、大栅门,也不认拘谨、保守与吝啬为“把兄弟”,而与世界最大的图书目录利用机构OCLC 联网了,而与东京湾的海平面接轨了。
世界各国的专家、学者,不分种族,不分肤色,都可扮作《古事记·日本书纪》的天照大神,驾一只缥缈的小船,去寻找保食神坦荡的肚子,是如何长出日本列岛的稻米。或者潜入深厚的《枕草子》,聆听清少纳言清丽的叙述:“正月七日,却摘了在雪下青青初长的嫩菜,这些都是宫里不常见的东西,拿了传观,很是热闹,是极有意思的事情。”
今天也在正月里,但这里不是日本平安时代封闭的京都皇宫,而是东京都新宿区开放的“Grand 坂通”。
早大中央图书馆的斜对面,是一座米黄色的八层小楼,外墙面上圈了个“22”,显得玲珑秀气,又显得高雅圆满。它是儿子工作的早大日语教研中心。儿子曾经给我发过它的视频,一个宽敞明亮的开放式办公区,和我们的写字楼没有特别的不同。
但一根小绳以粉红色的拘谨,以假期的平静,横在旋转玻璃门的前面,拦住了我们的脚步。
我可以说,我是这个教研中心负责人最亲的亲人吗?
我四处张望起来了,将“Grand 坂通”的林林总总,都扫荡一遍。几个洗衣店的招牌,穿插在一长溜参差不齐的小店铺之中。
2
儿子说,早大的西门已经过去了,我们从北门进去吧。北门在哪?俗话说,骑着牛找牛,北门不就在眼前吗?它就嵌在“22”号楼右侧的一堵墙上,但不在我先入为主的框框里,便视而不见了。
我的家乡有一所师范学院,它的西大门有三个层次的、气势不凡的飞檐,绝对经典的明清风格。而最近落成的南大门,更开阔得像一幅柳暗花明的山水。
所谓门面大概就是如此吧。
而早大的北门,两扇简单的栅门,也就一米多高吧。左边一扇是关闭状态,而右边一扇呢,如一部打开的大书,在网状的图书数据库里,让我们一般的观光者也能畅通无阻地阅读,却没有程序化的安保询问与登记。
可那座古堡群、那座米黄色,为何越不过如此低矮的栅门,或者说仍被拒之于门外?不对,这是牵强附会与不着边际了。我有些尴尬甚至不安了。
“车辆禁止进入”,一块小小的牌子,竖在笔直宽阔的校道中间,好像端坐在一块平整的稻田上。它的安然告诉所有脚步,这里是需要安静的园子。
校道两旁的银杏树,挺着半截光秃秃的躯干,该是领悟得最透彻了。什么时候呢?一把武士道的刀,将所有招惹风雨的枝条与纠缠都截去了,也将所有的绿色与活跃都除却了。
儿子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与恍惚,便说,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它就长出崭新的枝叶,全方位地舒展起来。当秋天到来的时候,两列毫无杂念的金黄,更是浩浩荡荡,无比壮观。
“11 号楼到了。”儿子说。这是他曾经研修学习的“商学研究科”,一座已普及全球的盒子式的建筑。它于2014 年获得世界商学院最高排名——5 片棕榈叶(2014·Eduniversal)。但在它并不高大的门前,还有并不高大的灌木。那一揽子的绿,自我修炼,自我约束,不需要刀的砍伐。严厉的冬天来了,它依然茂盛,见不到风声鹤唳的杂乱、枯萎与没落。
相对于银杏的直截了当,这灌木一揽子的绿就这么一个拐弯,就拐过去了。
3
我曾与儿子讨论他本科毕业后的方向,他说我们中国人民大学是不错的,言下之意我是明白的。
但人生的路往往在不经意的拐弯间。
2007 年刚刚开张。一个人大毕业的校友,上海人,从东京发来函电,邀请人大日语系2004 级学生访问日本。当然他还有一个日中友协委员的身份。
而此时西伯利亚的风,一个大拐弯,穿过鄂霍次克海,穿過日本海,穿过长白山脉,如跨栏跑的选手,大跨步地奔跑,跃过一站又一站的栅栏。
于是,就是京剧《智取威虎山》的折子戏,就是杨子荣莾莾茫茫的一段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北京城里的月季,鲜红的,粉红的,淡雅的,几经风霜雨雪,最大幅度地开放了。一棵棵的国槐,铆着一股劲,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终于爆发出墨绿色的力量。
夏天热烈的将来进行时,跨过冬天的过去式,跨过春天的现在进行时,直奔骄阳如火的2007 年7月——“中国人民大学学生访问团”以22 人的阵容,从北京飞向东京。
于是,日本海的波涛,日本海的白云,都给踩在脚下了。当然还有一些碎沫,随风漂流也罢,躺倒不干也罢,逆势而行也罢,反正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就让它慢慢拐弯吧。
在挂满红灯笼的东京半藏门,日中友好协会举行了隆重的欢迎晚会。日本文部教育省、我国驻日本大使馆的官员如约出席,平山郁夫会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日本各新闻媒体都做了报道。日本最大的中文报纸《中文导报》,还刊发了儿子接受采访的大幅彩色照片和文字。
4
儿子从日本访问回来,就开始准备赴日留学事宜。
人大有一个日语老师从早大来,已返回日本。儿子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师生间的交往更多一些。我用老掉牙的思维,主张儿子请老师帮忙。妻子即笑话我,“该买张机票,到东京给儿子找后门了。”
儿子还是大大方方地给老师发了电子邮件,非常尊敬地汇报了报考早大研究生的想法。老师不回复电子邮件,而是越洋跨海地寄来一封信。这封信是用毛笔写的,又热情、又工整的鼓励。
儿子赴日的系列准备和行程,像灌满春水的早稻田,一块一块地展开了。
2008 年3 月,儿子收到了早大研究生入学考试的准考证,又以2007 北京高校“微笑北京”声乐比赛第一名的荣誉,参加了中日青少年友好交流年文艺晚会的精彩演出。
人大如论讲堂的观众席,满满的,都是日本青少年朋友热烈的掌声。
如果说这掌声也是为儿子赴日修学而响起,亲爱的朋友,你大概不会反对吧。它不是一种巧合,而是此时此地的一种默契、一种浑然天成。掌声的余韵荡过人大东门的一块巨石,洒落在四个俊兴飘逸、遒劲有力的朱红大字上——实事求是。
6 月29 日,儿子参加人大毕业典礼。30 日飞东京,7 月3 日参加早大研究生入学考试的笔试。面试时间是7 月10 日,下午四点多,儿子打来电话:“四位老师围着提问,最后,一位老师高兴地说,日语好,英语也好,非常优秀。”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打开早大的官网,不停地刷新着。早大校徽下面的公告终于更新了。毫无悬念,儿子被录取了,并获得日本证券奖学财团最高档次的奖学金,每月二十万日元,而日本大学毕业生的月薪也就这么多。
儿子的电话又响了,他说,秋天来了,校园里的银杏树一夜间全戴上了金灿灿的皇冠。
可仔细一看,那枝条都是弯弯的,弯了下来。
5
从北门一直往前走,便是校区的最高处。一棵银杏树下,巍然屹立着大隈重信的铜像。他身穿长袍,头戴早大特色的学士角帽,左手扶着拐杖,紧抿着嘴,凝视着早大的大门——无门之门。
因为它于1935 年就永久地撤去了门柱和门框,而这里原来就是一片开阔的早稻田。大学就是学习社会与自然的大学问,为什么要一个大门与围墙将自己封锁起来呢?那古堡群与米黄色的建筑在早大的北门外,也就不存在为什么尴尬了。
在无门之门的前面,隔着畅通的“大隈通り”,是早大最具标志性的建筑——大隈讲堂,与大隈重信的铜像遥相呼应。
大隈重信何其人也?明治维新时期两度就任日本首相的政治家。但这座铜像只有一个身份——早大创始人。1882 年,他在东京郊外的一片稻田里,创建了东京专门学校。1902 年,东京专门学校改名为早稻田大学。
大隈重信实现了人生最辉煌的转折——就这么一个拐弯,就拐过去了。
大隈重信作为首相下野了,但他创办的早稻田大学,一百多年来,为现代日本培养了十七任首相。
1922 年11 月,爱因斯坦访问早大,在大隈重信的铜像下,讲演了他的《广义相对论》——开天辟地的引力场理论。
但那看不见的引力场,却将日本列岛的时间打扁了,又拉长了。要不,以“学问要独立”为宣言的早大,为什么要到1969 年才能研制出世界第一个机器人?
2008 年5 月8 日,胡锦涛主席访问早稻田大学,并在大隈讲堂发表重要演讲。福田康夫以日本首相和早大毕业生的双重身份,全程陪同,并与胡锦涛主席进行乒乓球比赛。
如果儿子早来三个月,也许可以作为早大的学生代表,进入认真、严肃、活泼的大隈讲堂。
但乒乓球是一种旋转的球,是一种旋转的风——就这么一个拐弯,就拐过去了。
大隈讲堂左侧,是园林式的大隈会馆,早大行政管理机构办公的地方。小道弯弯深处,绿叶左抱右拥,是早大教职员工和学生的饭堂。
这里仍然有栅门,并和新年假期一起上了锁。但山茶花还是探出来了,几颗红艳艳的花蕾。
大隈讲堂右边,隔着“早大通り”,是大隈纪念馆。
我跳上绿化带上的一块石头,拍下了全景式的大隈纪念馆。
儿子提醒我,注意安全。
冷艳空灵东京湾
冷艳空灵东京湾!
午后的太阳茫茫然了,不知如何深入它的生活,以及它的内心与境界,就将横斜、稀疏、散漫的线条,一大把又一大把,耷拉在货场的栅栏和栅门上。那线头线尾呢,就随手甩到默默无闻的大街上,正巧,让偶尔驶过的一辆货柜车全盘接收了,一刹那,激起一串耀眼的锃亮,世界在偶然中诞生了!
一间仓储式的大房子,从左向右,横写着黑体美术汉字“品川内贸上屋”。这大房子当然有大视野,一个方阵,又一个方阵,都是等待装运的货柜车,都是期盼报酬的思想。
不远处,“东京菱光”的大字招牌不摇不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也掩盖不了水泥混凝土工廠的喘息,就让它咔嚓、咔嚓地咳几声吧。可装载水泥混凝土的大罐子车不认账,将大门堵住了。
钱是赚不完的。
港湾那边的富士电视台的双子楼,紧抱着大钢球的约定,生怕一个冷不丁,被抢了东京湾元旦之夜的播放权。
如梦如幻的彩虹大桥,一把把的金子,一串串的银子,挥洒着,炫耀着,不知今夕何年……
我几次到访东京湾了,都是一些走马观花与浮光掠影,该如何进一步揣摩它、抽象它呢?它究竟是圆的还是平的呢?
比如说,太平洋是如何伸出一只胳膊,由浦贺水道的一个小开口,深入日本本州岛80 多公里的纵深处,还安顿了东京、千叶、川崎、横滨、横须贺、木更津、船桥等七大港口群,吞吐着日本80%的内外贸货物量。
比如说,东京塔是如何闭上眼睛顺时针一转,就转出了一个13562 平方公里的东京都市圈,仅占日本国土总面积的3.5%,却聚集了日本35%的人口、40%的财富。
比如说,作为战败国的日本,是如何在“二战”的废墟里,敲打出埋头苦干的精彩。是黄河长江的宽宏大度,是曼哈顿的又打又拉,还是东京湾的自我救赎?
托马斯·弗里德曼是一个美国记者,写了一本畅销书《世界是平的》。说他曾经像哥伦布探险一样,去了印度的“硅谷”——班加罗尔。哥伦布归国向国王和王后汇报后说,地球是圆的,而他回到美国时,却悄悄地在他的太太的耳边说:“亲爱的,我发现这个世界是平的。”
是的,太平洋的波浪以放长线钓大鱼的耐心与平缓,一步一个魔幻地潜进了东京湾,兜了一个圆,又兜一个圆,如山峰一样的猜想就连着天上的云与雾,生发出来了……
1985 年9 月,在纽约广场饭店的“棕榈厅”,美国财政部长詹姆斯·贝克伸出鹰嘴一样的鼻子,诱钓了日本财政大臣竹下登的小嘴巴,于是“广场协议”出笼了,一场旷世的货币战争打响了。美联储的洲际弹道导弹,从纽约湾的曼哈顿打到了东京湾,击穿了东京都中央区的日本桥,一截轻蔑的、大开口的圆。
日本银行血肉模糊,倒在东京湾的堵塞堰里。日元却戴上绿帽子,趾高气扬,大幅升值,成为一堆虚伪的、傀儡的纸片子。
太平洋彼岸的波涛一反慢半拍的平缓,调来峰峦嶙峋的工业组合,将丰田汽车、松下电器等日本制造的进口关税,砌成一堵高高的壁垒,要从“占便宜的国家”那里拿回便宜。
东京湾的武士道精神拖着一只跛腿,爬上潮涨潮退的岸,摔下来了,又爬上去,剖腹自杀了,遗下一片空白的碎末。
灯红酒绿的东京都市圈溺水了,日本列岛的90 年代失去了,只留下一个黑色的缺口。
这是一个貌似平坦的抵达,还是一个形如圆满的轮转?高兴的人有多高兴?忧愁的人有多忧愁?
还记得在最上川的游船上,那个高帽子、长水鞋的年轻导游,那忧愁失落的诉说,如漩涡里的挣扎,如浅滩里的漂泊……
一百多年前,源头于日本东北的最上川,每天以一百多艘货船的繁忙,驶往江户湾。明治以后,江户湾变成了东京湾,再以后的东京湾,就瞧不起最上川的激流与清澈了。
最上川岸边的古树,依然支持黝黑的根须,掀掉岩石般的冰雪覆盖,将断崖般的河道开拓出来。
但东京湾头也不抬,联合并不广大的关东平原,结盟了两个太平洋,一个缓慢平坦,一个巨浪滔天。
而将最上川和广大的北方,以及泅渡不了津轻海峡的北海道,遗弃于北国之春。还急不可待,傍上一个比核爆炸还要严重的新《日美安保条约》——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洞!
可你这东京湾,充其量是人家的一碟小菜,连这黑洞的牙缝都塞不满。
奥巴马踌躇满志,又翻开重返亚太的菜谱,在白宫烹调了一碟小菜——《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英文缩写TPP。
东京湾提着一份紫菜寿司,屁颠屁颠地凑份子来了。可那罗圈腿剛搭上小凳子,就闯进特朗普“美国优先”的旗号,把饭桌子掀掉了。太平洋顿时乱成一锅浑水。
“美国优先”的旗号,又把《巴黎气候协定》《伊朗核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卫生组织等饭桌子,一个个掀掉了,大西洋也瞬间乌烟瘴气、鬼哭狼嚎。
日不落帝国也跟着“美国优先”的旗号,学着阿Q的腔调大声地嚷起来:“儿子欺负老子了”,于2016 年6 月23 日举行“脱欧”公投。一艘自负的破船,在“协议脱欧”与“无协议脱欧”的夹缝里,撞过来,撞过去,头破血流。
但日本著名天文学家冈朋治和他的团队发现了,在银河系心脏地带附近,隐藏着一个比太阳大十万倍、相信是银河系第二大的黑洞。
如此野心,如此狡猾的世界。一阵宇宙的风吹过,《开放天空条约》的饭桌也凉了,“美国优先”的旗号又拄着单边主义的拐棍跑了。
拜登,又一个美国老头,嘟嚷着要回到太平洋的饭桌上。当年的《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是他给奥巴马当助手炒的,还可以再炒一遍吗?
炒菜的锅是平的,地球是圆的,太平洋还是平坦坦的吗?东京湾还是平坦坦的吗?哥伦布已经盖棺定论了,而托马斯·弗里德曼的《世界是平的》还能再版吗?
东京湾傍晚的太阳以低微的姿态,缓缓地匍匐下去了。这樱花树还干巴巴地挺着,但也靠到靠边站的街边了。
樱花怒放的季节还差很多日子呢。
又到了“港南五丁目”的巴士站,但东京入国管理局的大门还紧闭着。
王子影院的跨年音乐会
散漫的自助餐年饭之后,离日本跨年音乐会开场还有一截时间,还是回到酒店的房间里吧,磨磨蹭蹭,将在东京过元旦的心情整理一下,竟有些犯困了。这是晚饭后的老毛病,还是老了的毛病?儿子说,我们走动一下,提前一些时间,电梯不会那么挤。
但我们不是最早的一家子了。
一个略显硬朗的老妇,搀扶着一个白发老翁,拐杖一步一步地挪着,仿佛挪着不愿离去的时间。我摸了摸前额那绺白透了的头发,又瞧了瞧妻子脚上的红鞋子,还好,还是二重奏的进行曲,但也是半拉子的了。
可品川王子酒店的多功能影院,并不尖酸刻薄。
银白色的大屏幕,已投射了英汉两种亲切的文字:Image——PRINCE THEATER 印象—— 王子影院。
11 点30 分的夜准时到来了,并不隆重的乐队,走上了并不隆重的舞台,掌声,隆重地响了起来。
瘦小个子的主持人,凑了一大串拜年的话,便将扭出来的小屁股,掷进庞大的钢琴里,挑拨着洁白的冰雪,瓦解着最上川的流淌,一串又一串……
大胖子的大提琴手,与大肚子的大提琴,是最佳的搭档了。厚重的、深沉的、宽广的大海,铺展开了。
拉大网哟,捕大鱼哟,鹿儿岛钓到了鹿儿一样大的金枪鱼了……
年轻的吉他手,我说你是捉鱼摸虾的能手。那胸前的电吉他,是一把戽斗,一下又一下,将海沟沟里的海水,飞快地戽出去了。鱼儿呀,虾儿呀,扑簌簌的,一跃而起……
日语旁白,日语字幕,都是鸭子听的雷,都是囫囵吞枣,又何妨?音乐是美妙的幻想,包括语言、文字和国界的任何物质、任何存在,都构不成对它的抗拒与抵御。
在空旷中流动的韵律,在坦荡中圆场的影像,在王子影院并不宽大的三维空间里,演绎着,轮回着,生长着。这新年一百个跑不掉了,束手就擒吧!
那白发老翁、老妇就在我前排右侧的座位上。透过音乐的空隙,我逮到了一个美妙的截断面。
露珠,禾苗,阳光,银杏树,啪啦啪啦地爆出鲜嫩的新枝;清泉,茶花,草地,绿油油的,甜滋滋的,在蓝天里嬉戏,在白云里打滚。这就是他与她吧,曾经的幼稚,曾经的忸怩,曾经的美好。
天与地之间更加贯通流畅了。星星的小眼睛,一个,又一个,闪烁在春意荡漾的枝头,不停地绽放,不停地灿烂,不停地芬香。她猜对了什么?他与她会心地笑了。
运动场上的英姿,大红大绿的海报,热火朝天地飘洒过来了。那是我的妻子每天上午一个小时的羽毛球单打,我和儿子两个人的拉拉队,该如何摇旗助阵?
我不自觉地拿起装热茶的纸杯子,放下,又拿起爆米花的纸盒子,又放下。此时此地照顾自己的馋嘴是一种禁忌,可这王子影院的跨年音乐会却将它删除了。高雅与斯文也是从嘈杂中抽象出来的,就让它回归本原吧!
整个影院却没有一丝异样的声音,人们已经陶醉了,忘记了岁月的老去。而我一听到激情的音乐,就蠢蠢欲动,非要舞动全场,腾云驾雾。虽然离所谓的古来稀也差不了几年,白发和松弛也依期到来,也不管不顾,但这里是异国他乡的王子影院啊!
没有王子的王子影院也激动起来了,前面的、后面的射灯,左边的、右边的射灯,以强有力的太阳一样的白炽光,平行着,交叉着,扫荡过来,穿插过去,要彻底清除这个年度最后的积雪。
终于迎来了跨年音乐会最精彩的篇章——一个靓丽的女孩登场了,日本当红的小提琴家。
宫本笑里介绍自己,属猪,笨笨的,2019 年是她的本命年,过一会儿就是36 岁了,女儿4 岁多了。猪,日本人常常演绎为骂人的话。对于她的轻松与随意,全场报以美好的大笑。
她说她爱上小提琴,不是为了和双簧管演奏家的父亲同台演出,而是因为“音乐教室的老师看起来很和善”。全场又响起和善的、赞许的笑声。
儿子贴在我的耳边说,他有个东京艺术大学毕业的作曲家朋友,是宫本笑里的朋友。我顿时感觉熟络了很多,虽然她只是儿子的朋友的朋友,大架子的钢琴靠到边上了,恭恭敬敬地弹起前奏。大家风范的小提琴,那闪亮的、激动的、希望的花篮,红色的山茱萸满满的,挂上了动感的枝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簇拥着,附和着,紧跟着,走向崭新的远方。
这是日本电影《山茱萸》的主题曲《山上的灯塔》。新年,给地球的东方,以及东方所有的角角落落,都亮起了灯塔般的指示——过去的过去了,现在的到来了,种植山茱萸的春天到来了。
昨天,我们飞越东海,飞越日本海,到东方的东方过新年。明年,我们飞越大西洋,到西方的西方过新年。
我确信无疑,60 岁才是中年,趁年轻,赶快将地球村的邻居探访一遍。
宫本笑里是那样默契,那样善解人意,为我们也为她的女儿,奏起了迪士尼电影《木偶奇遇记》的插曲——《向星星许愿》。
富士山加进来了,信浓川加进来了,日本海、太平洋加进来了,所有的高山,所有的湖泊,所有的江河大海,所有的天空和星星,都加进来了,地球万里行!
屏幕一再提示:不要拍照,不要录音录像。
跨年倒计时开始了,屏幕上的秒数跳跃着,120,100,60,40,20,10……
又一个匆匆过客,闪亮登场。
恰好的又红又绿
东京新年的第一个早晨。
差不多十点了,品川王子酒店往宴會厅的走廊转了两个弯,还是那样松散、单调、乏味,传动带式的电梯也慢吞吞的,不哼不哈。
它们和中国南方喝早茶一样,最热闹的时段已经过去了。但在这个开朗的转弯处,仍然有一簇繁花似锦的侍立。
大红的花,粉红的花,紫色的花,一串一串,朵儿不大,分别投奔不同的门户,一是几节青竹,二是几节红竹,三是几根樱花树赤裸的枝条。绿色的松针也拐弯抹角,走家串户,点缀其间。
而那袭清丽的和服,那可掬的笑容、深深的鞠躬、甜甜的祝福,也保持着最佳的礼仪距离与色彩——恰好的又红又绿。
我往回转过头,又转过头,想提议,邀请那簇锦绣、那袭清丽,与我们全家一起合影吧,可儿子的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
又是一个90°的转弯。一幅画一样的屏风,规规矩矩地靠在墙边,安顿着闲适的插花、鸿运当头的凤梨。
我的心底突然一阵惊慌,外面的世界寒流滚滚,这水嫩嫩是如何经受又拧耳朵、又扯头发的戏谑,而来到这原本不属于它的天地?这红润润是如此的无怨无悔,创造着天涯处处都是家的温暖,装点着花的世界!
屏风前的地面上,还安放着一截木板式的横幅,书写着红色的、简练的汉字:迎春2019。
妻子往它的边上一站,那红色羽绒服立刻红透了半边的天,成为画中之画了。我给她拍了个照,又请路过的朋友,给我们全家拍了合照。当然,如果拽上一个和服姑娘,就更完美了。
到宴会厅开朗明快的大门口了,一幅红、白、黑三色组合的关公门神,一幅红色基调、黑色笔墨的繁体汉字“龍”;三张大红的绒毛布料,披挂在三张榻榻米式的大板凳上。人们三三两两,或坐着,或站着,等待叫号。
红艳艳的和服,红艳艳的托盘,红艳艳的小酒杯,迎上来了,好像中国的新娘子给长辈敬酒。我迅速摆开架式,给一饮而尽的妻子和儿子,连同那红艳艳,抓拍了几个大特写。再双手接过小酒杯,回敬了一个陌生的“谢谢”。
这就是新年祈求平安的屠苏酒吗?它是中国古代名医华佗酿制的,后传到日本,现已为大米酿造的清酒所替代,而只留下一种程式、一种怀念。
进入宴会厅,一幅巨大的、淡红的瀑布从天花板上落下,竖写着圆润潦草的平假名:恭贺新禧,新年快乐!
都说日本列岛逢年过节,如果没有薄酒一杯、佳酿一盏,就没有色彩斑斓了,但偌大的宴会厅,却是素雅的、淡泊的。
红地毯的小舞台上,两架日本古琴,两个纤弱的和服姑娘,又弹又挑,清新,恬静,空灵。这支竖笛就是尺八吧,虽仅一尺八寸,却遥远,辽阔,沧桑。
圆形的餐桌,横成排,纵成列,披挂着红色的餐布,好像广东粤西民间尊神拜祖的“年例”,那种大操大办的架势——年年有此例,年年好日子。
没有点将台,没有调拨令,齐刷刷地上来了,三个红色的、四方形的小盒子,品字形的三足鼎立。
黑豆、鲍鱼是厚道的,藕片、竹笋是素雅的,萝卜糕、萝卜丝有一些白痴的想法。
对虾是红艳艳的一对子,弓张着两个水桶一样的腰,我搂着你的脖子,你抱着我的头。
小龙虾扭过头,心里叨唠着,算个什么呢?东京什么没有呢?但它连头连脚连尾巴,还有长长的胡须,都红透了。
一撮香脆的青鱼子,两条可口的青豆,一片绿色的叶子,是绝对的少数,就权当绿叶护花吧,别老想着画龙点睛的角色。
粉红的贺年卡,粉红的“贺正”,稳稳当当地别在竹签子上,覆盖在各式味道上,非常鲜明地支持红色的统治地位。
横放的筷子,不甘势单力薄,除去红线结的扎裹,便底蕴深厚,便指点江山——黑豆是勤劳,是富贵,一粒也不能放弃!
还没有“屠苏酒”呢,一声对不起,一阵风似的来了,一杯纯真的清酒,绝对的礼貌,绝对的真心,但绝对不是情深如海。
又是一小碗香湯,搭配什么?又是一小块糯米糕,又是一小块蟹钳肉,红色是理所当然的。
最后,一只扁平的红碟子,一个粉红的点心,一枚鲜红的草莓,送来了红色的祝福。
粉红的贺年卡,扎裹筷子的红线结,以及所有的精致、细腻、古老,以及所有红色的心情,都不能丢弃。
我将它们封存在一个旧信封里,还要亲自当邮差,邮寄到自己的旧时光里。什么时候呢?就拿出来,就拆开来,就给自己看——我吃过品川王子酒店大年初一红色的早饭!
但不少日本人还是宅在自己的家里。早在年前,精打细算的主妇就做好新年三天的饭菜,购了几瓶上等的清酒,储藏在冰箱里;大门上,挂上黄色的稻草绳、鲜红的橘子,插上绿色的松枝、梅枝、青竹。新年来了,只管发生轻轻松松的、红红火火的心情。
我以为,红色是中国人的至爱、中国人的专利,但在东京也受到如此宠爱。可否说,太阳升起在东方,而不是升起在西方,只是一种概念、一种表达、一种感悟罢了,一旦套上语言和文字的外壳,就是一种有颜色的文化了。而文化,既是躯壳,又是内核;既有篱笆,又没界限。
一百多年前,日本与中国一样,以农历为岁时年节之典,大红大绿的春节为最隆重的节日。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导入西方的阳历,从1873 年1 月1 日开始废除农历新年,而将春节的习俗,以及其他农历节日,都简单地复制到阳历里来。
所以,红色就成了新年共有的祈祷,希望共有的标志,绿色的由来和含义也在其中了。
恰好的又红又绿。
松尾芭蕉
山寺俗称立石寺,是日本奥羽山脉西边的大石头、小石头垒起来的一座寺院,吊挂着粗糙的稻草绳,飘荡着冷清、孤独的雪花。慢慢地,朝拜的人多了起来,人间的烟火也多了起来,就成了一个小镇,但还是冰雪的天下。
小巷上是雪,屋顶上是雪,门庭上是雪。这电线,才一根弦,最是清心寡欲,也纠缠着雪。这棵树的青春年华,也给捏成僧侣一样的雪人。透过雪与雪的缝隙,远处不高的雪的山,以及抱成一团的雪的脉,正如大水漫灌般赶来。
这根并不高也不大的石柱子,嵌着“奥の细道”的黑色大字,头顶上更是高高的雪的帽子,脚下更是深深的雪的波涛。所谓深陷其中,所谓大雪压顶,所谓泰然处之,大概就是如此吧。
不要任何理由的简单、明了、干脆……
我蹑手蹑脚,蹚进大海一样的雪的世界,想近距离摄取它的奥秘,料定它有一股灵气充盈其间,而向外发散,而四处飘荡……但它还是一块石头,且并不光滑,还略显粗糙。
它绝对不是神的作品,而是奥羽山的铁锤子,在天地间瞄一瞄,画一道白色的虚线,然后控好力度,凝聚丹田气,猛然一敲……
而退到远一些的街巷上的取舍,视野开阔了很多,该有更奇妙的发现。但踩踏的人多了,路面已成了一片又硬又滑的玻璃,稍有不当,就摔个双脚朝天。
但人们还是要来,络绎不绝,不畏天寒地冻,就冲着这根“奥の细道”的石柱子——松尾芭蕉的俳句。
松尾芭蕉,日本德川时代的俳谐大师,享有“俳圣”“无禄文化旗手”之誉,其地位相当于中国的“诗圣”杜甫。
圣人者,不食人间烟火也,游历山水,纪游讲学,随遇而安。古代日本也好,古代中国也好,寺院都是最好的借宿之所,还可与满腹经纶的僧人吟诗、作赋、唱和。高官贬谪,文人流放,山险水深,路途遥遥,若有寺院可栖居,该是莫大的慰藉了。
芭蕉不是被贬官员,而是一个有抱负的神道教僧人。延保八年(1680 年),三十七岁的松尾芭蕉,已奠立了清新的“蕉门俳风”,仍谋不了德川幕府的官位,也奈何不了日本俳坛的狂妄与俗气。一气之下,就收拾破袋子,离开喧闹的江户,移居偏僻荒凉的深川,住进一间草庵。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他当了五年专业俳谐培训师,有了一些积蓄,而且谁也考证不了,芭蕉是否领了德川幕府的恩赐。要不,他能衣袖也不挥一下就走了?
反正深川的草庵再破,也要花钱买,还要花钱修;粗饭淡茶,再粗再淡,也不能不劳而获。
芭蕉景仰的杜甫,从打杂的河西县尉,到正八品下的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到皇帝的供奉官左拾遗,再到华州的司功参军,于仕途之余写诗炼句,而流芳百世。灿烂辉煌的《唐诗三百首》,哪一个诗者不是如此?
诗,包括所有的文学艺术,包括日本神道教的各种以宗教为名的哲学流派,从来都依附于权贵,从来都离不开人间烟火。
草庵在隅田川畔。芭蕉联想到杜甫的绝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为其取名“泊船堂”。
并写下俳诗:因居闹市,九度春秋,今移居深川河畔。因忆古人“长安古来名利地,空手无金行路难”之句,惭惶无似,盖此生贫寒故也。
柴门草庵
煮茶且扫落叶
狂风阵阵
诗序所引之句,出自白居易的《送张山人归嵩阳》。芭蕉把白居易,或不仅仅是白居易,当作他崇拜的古人了。
此“长安”也不是彼“长安”,而是他的俳诗事业。而文学,自古以来都是名利的皇冠。连温饱都解决不了,还能有什么高雅与高贵的追求?
“惭惶无似,盖此生贫寒故也”,即透露了芭蕉的哀怨与摇摆,是悔恨当初婉拒门生的资助,还是后悔拂袖于德川幕府的恩赐?
芭蕉这首俳诗,借用了杜甫诗的意境,其句子也是宋词式的参差不齐,却没有宋词的酣畅、潇洒与淋漓。
钱起《送僧归日本》,“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以赠别修业长安、即将回国的日本僧人。芭蕉草庵夜读的唐诗,会不会就是这位僧人带回的孤本?
所以,芭蕉的“泊船堂”,不仅舶来了“西岭千秋雪”“东吴万里船”——唐诗宋词和诸子百家,也舶来了中国文人的淡泊、清高与扭捏。
于是,芭蕉接受弟子送来的芭蕉苗,并种植于庭园内,舶来品的“泊船堂”就变成了土生土长的“芭蕉庵”。
但“芭蕉庵”仍然是稻草盖的顶、泥巴糊的墙,如何经受风雨来袭?触景生情,芭蕉又借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意境,演绎《茅舍有感》:
芭蕉秋台摧叶
瓦盆承水滴答
漏夜听雨
芭蕉心灰意冷了,不再为破烂的草庵、浑沌的俳坛而呐喊。而僧人的本分又一再催促它,回归到山水中去——不还是一片滥竽充数的雪花?
芭蕉也知道,开创中国儒学的孔子,也曾辞官而周游列国十四年,有车有马,有一众弟子自愿跟随,但最终也只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你一个领主藤堂家曾经的侍童,什么都不是啊。
固执的芭蕉翁,依然几次开启颠沛流离的人生之旅。元禄二年(1689 年)二月下旬,他让弟子河合曾良做伴,从江良出发,行程二千四百公里,历时六个月,转辗了北关东和东北。如其《幻住庵记》草稿断简所记:“以无庵为庵、无住为住,仅有斗笠一顶、草鞋一双,常在身上。”
芭蕉行至山寺,宿于寺院天台宗,相当于现在的名人住5A 级高级宾馆了。但芭蕉不是急才,《奥之细道》的纪游俳句,五年后才完成。
如今的山寺小镇,将这一切都挖掘并包装起来了。这根石柱子作为“奥の细道”公园的入口指示,以没有任何理由的理由,与这里的单纯与繁复,与这里的倾斜与阶梯,以及山形市教育委员会的红色边框公告牌,打成一片了。
公园内,芭蕉的雕像,随行弟子曾良的雕像,当然是石头雕刻的。松尾芭蕉描写山寺的著名诗篇《蝉》,也雕刻在当然的石头上。仅寥寥几字:閑かさや岩にしみ入る蝉の声。意为:静寂,蝉声入岩石。
就这么几块圆润的石头,在起伏不大的斜坡上,在略显曲折的小道边,在几棵并不特别的大树下,追随着神道教的隆重、庄严与肃穆——枯淡、闲寂、轻妙的雪花……
小镇还修建了现代色彩的“山寺芭蕉纪念馆”,修建了铁路和火车站。可不,一列火车正披着一身冰雪,缓缓穿行在小楼边的高架轨道上。
是山寺成就了松尾芭蕉,还是芭蕉成就了山寺小镇?冰雪与石头都需要雕刻,诗歌与文学都需要包装。
三百多年前的芭蕉,根本想不到,今天的山寺,以他和他的《奥之细道》为引子,而让我们从几千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度赶来。
“日枝神社”的帐篷里,三个老者为游人免费提供甘酒,一种大米酿制的、暖暖的甜品,特别像中国雷州半岛的糯米酒糟糖水。桌子上还摆着售卖品,是明码标价的。
“日枝神社”的大门前,熊熊燃烧着大块大块的木头,扩张着一圈一圈纯粹的烟火。
这个小店更加纯粹,千篇一律都是牌子货,“芭蕉之旅”清酒、“山寺”小吃,以及各种各样“芭蕉”“山寺”纪念品。
穷困潦倒的芭蕉,不可以放下“俳圣”的清高,到这里来拿著名商标的丰厚分成和冠名费,而他又终身未婚,没有后嗣。
须古顿岬
须古顿岬,端坐在礼文岛的最北端,眺望着船泊湾,该有五千米那么宽、那么广吧,将鞑靼海峡的秋天都搂进来了。
茅草丛掩护着低矮的木条栅栏,有些忧,有些愁。石头小道就没那么细腻,径直地走到海滩上。秋天的白沫从大海的皱褶里散发出来了,一层一层,一卷一卷,一波一波。
风,从须古顿岬的秋天来,不就是秋风吗?却没有一点秋的柔软、怜悯与同情,而是席卷残云般征集着飞卷的白沫,又包装成一片一片的棉绒,分派给礼文岛所有的花草,所有的游人,不问国籍,不问肤色,却夹杂着一大把一大把的寒气。
这是秋天的意思,还是冬天的想法?夏天是不会到这个纬度的海角上来的。管得着吗?就当它是不愿意老去的冬天,拼命往春天里钻。不是有一个倒春寒吗?
这是须古顿岬的谋略!它要以最节省的时间,最高的效率,集中春、秋、冬三个季节的力量,向这片天、这片地、这片大海宣示,它是这里的原住民!
此地無银三百两!
我立即穿上儿子给备的薄膜雨衣,拉开架势,触摸了手机的拍摄图标,定格了须古顿岬飞扬的风格。
妻子立刻以原图转发到闺蜜群里,引来一片惊喜与点赞。
我的心情却苍茫起来了,如果台风一样的秋风将我们滞留在须古顿岬,怎么办?
首先是肚子问题。“船泊渔业协同组合”的便利店敞开了风雨里的自动门:寿司、热狗、炸鸡腿、烤面包、水果,应有尽有。
如果高架的输电网断了,暖气还可以有吗?我到便利店外转了一圈,墙角拐弯处,面朝利尻富士山,还竖着两大罐备用的燃气。
再就是通信与网络。中国移动的短信非常亲切:您已到了日本礼文岛,请放心吧,资费封顶每天三十元哦。
第四个要求有些奢侈了。松尾芭蕉到过须古顿岬吗?这里还有他的草笠蓑衣和诗歌吗?
欲知我的俳句——秋风中在旅途上过几夜吧我和妻子、兒子第一个回到“旭川230-安.583”的大巴上,又突然出来一个疑问:我们的旅途在哪?
车窗外,“利尻礼文佐吕别国立公园——礼文岛须古顿岬”的标志牌,仍然在风雨里。
幽灵,螃蟹及鲸鱼
小樽街上幽灵一样的雪,浅了,薄了,还露出了一些浅褐色的偶尔的偶尔,大概零零散散的脚印耗了一些元气吧!街的那边空出来的空地,没有房子的墙与窗的劝阻,那雪就从山坡的林子里塌下来。还好,被一排木桩制止了。
到海边去吧,那里有即点即烧即吃的大螃蟹。推开海鲜小食店的门,拣了两对与广告画一模一样的螃蟹爪子,给了收银台一张福泽谕吉头像的日元万元大钞,没备小钞呀。
福泽谕吉不是天皇,便以螃蟹爪子一样的思想在收银台里排队。我也在板凳上等候。
《蟹工船》是小林多喜二蘸着石狩湾的泪水写出来的吧?我问螃蟹爪子。它没了乱爬乱搅的性子,老老实实地帮我排队,但不回答我,不会吧,还要咨询费?
只见幽暗的船底床铺上,杂工们就像不时从巢中闪出脑袋的小鸟一样打打闹闹。他们全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你是哪里的?”
“××町。”
全是函馆贫民窑的孩子,无一例外,仅这点就使他们凑在了一起。
“那边的铺呢?”
“南部。”
“这边呢?”
“秋田。”
每张铺都不一样。
“北秋田。”一个拖着脓状鼻涕、眼皮烂得像翻开似的男孩道。
函馆、秋田来的童工!十四五岁的少年!1904年,五岁的小林多喜二就跟着父母亲,离开秋田破败的土地,来到小樽的冰天雪地与石狩湾的苍茫里。
世界灰蒙蒙一片,不明也不白。
天地始分的时候,生成于高天原的诸神之名是:天之御中主神,其次是高御产巢日神,其次是神产巢日神……
天神乃命令伊耶那岐命、伊耶那美命二神,使去造成那个漂浮着的国土,赐给一枝天之琼矛。二神立在天之浮桥上,放下琼矛去,将海水骨碌骨碌的搅动。提起琼矛来,从矛头滴下的海水积累而成一岛,是即淤能碁吕岛。
——摘自《古事记》
18 世纪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小樽的渔民祭祀了虾夷国的神社,就驾起捕鲸的船。长须鲸、抹香鲸与海豚们,可以切成多少饭桌上的小块块,去为歉收的稻米受过呢?
却是堪察加海的大螃蟹!整个北海道,包括函馆、秋田与小樽,都趴在大螃蟹的背上,还是蹚不过三尺深的雪,溺水了。
虾夷地冰冻的稻田,北海道没落的土地!小樽成了明治朝代的一个小缺口,大正、昭和又敲了一锤又一锤。千岛、萨哈林的螃蟹、海獭、鹫羽,熙熙攘攘的渔市、商行、银行与资本主义,都漂到石狩湾来了,一大片救命的稻草。
但《蟹工船》里的学生工,“摸额头,比凉透了的铁块还凉。”永远凉透了!“他们全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大正十三年(1924 年)的春,大正十三年的雪,还是那样的迷茫。小林多喜二从小樽高等商业学校毕业,走进小樽西装革履的银行街,成为北海道拓殖银行的一名职员,月薪70 日元。
渔业资本家的蟹爪又尖又长,将小樽港的波涛掐死了,血腥浸透了银行的账,一摞又一摞,搅得小林多喜二夜寐不安。
他要写作非虚构文学的《蟹工船》,揭露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罪恶,为苦难的蟹工呐喊!
灾难却来到小林多喜二的身上。《蟹工船》成了禁书。小樽东躲西藏而留下的,是新修的小林多喜二纪念碑,是博物馆的现代陈列,但也在雪仗中凉透了。
假日的小樽博物馆不开张。我在它的建筑的边上,浏览了一回又一回,还是纷纷扬扬的雪。
小林多喜二曾经工作过的北海道拓殖银行在哪?它于七十多年以后的1997 年11 月17 日上午宣布破产了,成为“二战”以来日本最大的银行倒闭事件。
小樽只是它的一个支行……“脖颈上端的粗大关节有一节‘咔嚓’断了,支露出来。”
其实,早于上世纪30 年代(日本昭和时期),日本北方华尔街的额头,就凉透了。
而今,小樽运河边的仓库,已变身为各式的餐厅。我走进一间又梁又柱、又凹又凸的西餐厅,要了一份白色恋人的雪糕,又要了一份生鱼片,血红血红的,是抹香鲸,还是海豚?
立在河岸边的玻璃门是一种可以打开的规矩,却被一只生锈的大锁绑架了。门外,倒挂着的冰柱子,“一个拖着脓状鼻涕、眼皮烂得像翻开似的男孩”能把整个北海道颠倒过来吗?
我将几张零钞与硬币付在虔诚的托盘上,那是海鲜小食店给的找零,没有福泽谕吉的头像。2019 年新发行的日元万元大钞的经典形象,也已换上了“日本金融之王”的儒商涩泽荣一。
福泽谕吉被刷了下来,是因为北方华尔街的额头凉透了?是因为北海道拓殖银行破产了?但他与他的螃蟹爪子一样的思想,已于一百多年前的1901 年2月3 日归零于大阪的藩邸。
小樽运河丢了嘴巴啃屁股的渔船、客舱与货轮,不得不左右抽了自己两巴掌,悔过自新了。星星一样的彩灯高兴得太早了,跌到了仍然冻僵的运河水里,但还闪着梦的小眼睛。一百年前的瓦斯灯也亮起来了,问脚下守旧的雪,什么时候可以浪漫一下呢?
才下午三点多,港湾里的蟹工船不见了,堪察加海的寒风还在吹胡子、瞪眼睛。商业捕鲸或科研捕鲸的船,还能大摇大摆,驶过小樽的一丁目、二丁目、三丁目与小樽驭吗?
“摸额头,比凉透了的铁块还凉。”“他们全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隔着津轻海峡,与北海道岛相望,是本州岛的青森县北津郡金木町,出了一个叫太宰治的大作家。他的半自传体小说《人间失格》里的“我”,“从不知道饥肠辘辘是何等滋味。”“我把饭菜一点一点地勉强塞进嘴巴,不住地忖度着:‘人为什么要一日三餐呢?’”
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可《蟹工船》里的学生工却被绑在车床的柱子上,“脖颈上端的粗大关节有一节‘咔嚓’断了,支露出来。”
但,“我过的是一种充满耻辱的生活。”——“我在漫漫黑夜之中,从白痴或疯子式的妓女们那儿,真切地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神圣光环。
“有像堀木那样出于爱慕虚荣、追赶时髦的心理而自诩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也有像我一样仅仅因为喜欢那种‘不合法’的氛围,便一头扎入其中的人。
“要么和堀土一起到处找廉价酒馆喝酒。学业和绘画也给荒废了。在进入高中后翌年的十一月份,发生了我和一个比我年长的有夫之妇的殉情事件。”
孤独,混乱,颓废,分裂!毫无格局可言!文学是生活的一个格子与镜子,你,太宰治,却将自己打破了,成为一堆玻璃的碎片……
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列岛也是一堆玻璃的碎片,20 世纪上半叶的世界也是一堆玻璃的碎片。
《圣经》的唱诵也潜进了太宰治的酒杯,“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也在德文版、英文版、日文版的日本列岛游荡……
《古事记》满脑子都是《道德经》与佛教的词汇,却说它是天神下凡的体系,“世界尚幼稚,如浮脂然,如水母然,漂浮不定时,有物如芦芽萌长,便化为神……”
昭和躺在伊利神社的玻璃碎片上,敲着“甲午海战”抢来的富士山一样的银子,做着神道的梦。《古事记》的句子,也闭着和歌一样的眼睛,呢呢喃喃:“天地始分的时候……”
津轻海峡才20~50 千米宽,太宰治,与你的“我”
泅渡过去,到小樽去,呼吁:“蟹工船‘博爱号’‘英航号’是人间的悲剧!‘学生工’脖颈上端的粗大关节有一节‘咔嚓’断了。”
日本金本位制的“脖颈上端的粗大关节”,也“咔嚓”一声,断了。1931 年12 月15 日,日元汇率暴跌。
日本本位币保有额只剩下5.57 亿日元,两年间损失了7.86 亿日元。
一大扎的日元大钞,也兑换不了一克黄金。黄金的梦,梦一样的黄金,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犬养内阁哭塌了鼻子,半夜里吟诵小林一茶的俳句:“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然而,小樽的螃蟹也卖不出了,关东的稻米也卖不出去了,文学还能换酒喝吗?
津轻地区最大地主家的少爷上了北上的航船,到了小樽最大的海鲜食店,捡了一片堪察加海的浪花,就回头是岸,去青森警署自首了左翼运动的绝望,回到东京帝国大学重修学业,但还要当无赖派的作家,还要构造他的《人间失格》。
“如果是酒的话,我倒想喝一点……人生无常如水流…… 无常人生如流水,不…… 人生无常如水流……”
“我一边哼唱着,一边让静子给我脱衣。然后,我把额头埋进静子胸前,睡了过去。”
小樽的华尔街,银行的牌子倒了一个又一个,小林多喜二也没了北海道拓殖银行的职位。写《蟹工船》的共产党员到了东京,1933 年2 月20 日,被特高课的警察搜捕,拷打,死了。
“我”呢?在屋顶上,吹着隅川上夹杂着臭水沟味的凉风,与朋友一边喝酒,一边玩字谜游戏。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呢?这可是一道大难题哟!”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法律。”堀木平静地说。
我不由得再次审视着堀木的面孔。附近建筑大楼的霓虹灯闪烁着,照射在堀木身上,使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显得威风凛凛。
昭和二十三年(1948 年)六月十三日深夜,太宰治留下给孩子的玩具,给妻子美知子的遗书,与崇拜他的女读者山崎富荣,跳了玉川上水。
桃岩展望台
彩色底子的路牌,印刷着日语、英语、汉语、韩语。汉语还分別用了简体字和繁体字:“距离桃岩瞭望台约0.7 公里,步行约20 分钟。如果您是经由有公共厕所的路线,行程大概1.2 公里,需要40 分钟。”
黑黑瘦瘦的高个子导游姑娘,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无线耳机,一个放大镜。我明白,无线耳机可收听她缠绵的解说,而放大镜即能让细小的花瓣动感十倍,洒落一路芬芳。
哦,这洁白的小菊花,扑进放大镜的光圈里了,水灵灵,亮晶晶,鲜嫩得惹人不愿离去。
哦,这黄色的小不点,它知道招蜂引蝶的后果,就躲在路的缝隙里,不要那瞬息即逝的光芒。
哦,这一大片,那一大片,都是披肩长发一样的茅草,这几棵还摇着花一样的小狗狗的尾巴呢。
向日葵耷拉着残花与败蕾,怪可怜的,但那叶子依然绿色,依然宽大,依然支持着耿直的花茎,祈祷着来年的灿烂与金黄。
这不是最烦人的野草吗?在我家院子里,怎么都拔不清,除不净,而这里一大片的,都是它的世界,花们,都围着它转。
桃岩口到了。站在“监视员诘所”的木头房子旁,放眼辽阔的东方,利尻富士山漂浮在大海中,好像一树山茶花蕾,朦朦胧胧的,为什么非要等到晴天,才能嫣然一笑?
我想你了。轻轻地撑着鼻孔,轻轻地收腹,深深地、长长地呼与吸。哦,刹那间,光芒四射,遍野芬芳……
上,脚步不停;上,山坡不陡;上,不能再上了。礼文岛的西海岸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西方的太阳照耀着云飞浪卷的山峰。悬崖断壁的想象,鬼斧神工的境界,就在脚下。
我下意识地抽紧了风衣的腰带,又蹲下来,扎紧了旅行鞋的带子,缓和了漫天飞舞的心情。此行桃岩展望台,从礼文岛平缓的东坡上来,不费所谓的艰难与攀登,却可以平视或俯视其西海岸的山峰。人生也是如此吗?不同海拔的起点与平台,造就了不同的高度与人生。
而山是以大海为衡量的,即海拔多高,但山却在大海之上,大海与高山便斗争不停。于是,冥冥的宇宙力就参与进来了,大海里的峡谷就隆了起来,成了高山与峻岭,高山就投向大海,成为大海的波浪。
一块赭色的花岗岩石碑,雕刻着几行潦草的日语假名,记录着礼文岛悠久的所以、原来。它是哪一天从太平洋里冒出来呢?也就一个小泡泡。
鞑靼海峡的风迫不及待了,从三根紧挨着的松木柱子上扫过,猛烈地扫过,一阵又一阵,但那五个汉字,岿然不动——礼文岛,桃岩!
谁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当你与礼文岛的山峰平等地站在一起的时候,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给猫儿,也来一文压岁钱
还差那么一丁点,冬天的太阳就滑到了东京港区南青山的屋顶下,可很多很多的碎片抢先落到窗台上了。
一只小花猫,喵的一声,爬到一座写字楼DENMARKHOUSE 的牌子上,幽幽地,灵魂出窍了,又栖在竖起的胡须上。不,那是一群小花猫。一层楼一溜猫的眼睛,六层楼该有多少猫眼呢?都闪烁着蓝色的、青色的、金色的光芒,却突然没了颜色,没了依托,没了重力,都飘浮在天的沟沟里。
中国有一句俗语:虎落平阳被犬欺。但它们只是不停地喵呀喵着,生就一副老虎的嘴脸,却不是老虎,也不是狐狸,也就不存在狐假虎威或者诸如此类的问题了。
天,就这么落到了青山通的夜的脚下,一闪一闪的小石头一样的散漫。虽然可以点石成金,但被村上春树创建的一个案例,一棍子粉碎了,只剩下一式两份的血腥味,一份在挥金如土的混凝土的林子里,一份在这座写字楼的最顶层。其实,它是村上春树事务所的一张写字台。
写字台上有一个沾满猫血的案卷——《海边的卡夫卡》,2002 年秋。翻开案卷,汪汪地吠着,是一个叫琼尼·沃克的当事人通过一只黑狗的口,向一个叫中田的当事人说着不是人话的人话:“我所以杀猫,是为了收集猫的灵魂。用收集来的猫魂做一支特殊笛子。然后吹那笛子,收集更大的灵魂;收集那更大的灵魂,做更大的笛子。最后大概可以做成宇宙那么大的笛子。”
那么,这宇宙大笛子,当然地包括像一粒砂子一样的地球,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人,以及所有不是人的人。他们和它们,就都在这竹子做的、或青铜铸的、或铝合金卷的笛子里了。
谁能双手捏着这笛子,轻轻地,一扬,一挥,一吹,就将宇宙里的一切都吹到宇宙之外呢?那是灵魂一种随心所欲的吹奏,还是一种没有根据的逸出?
宇宙之外的世界,更是一支比宇宙大了长了无穷倍数的笛子,这是必然的。还有宇宙之外的之外吗?还有必然的必然吗?
我的脚,迫不及待踏在自己沉重的脚印上。赶快逃离这个神经兮兮的青山通,可那黑狗还叨着一个血腥的舌头呢。
“只要我活着,猫就不能不杀,就不能不收集猫的灵魂……已经腻了,累了……又不能自己提出不干。
而我连杀死自己都不可能……只能委托別人。所以我希望你结果了我……”
乞求他人杀死自己,这也是一种笛子,或者笛子的一种灵魂吗?
“可是中田君……这东西你必须理解。战争就是一例。战争你知道吧?”
我不是村上春树的中田君,你没有资格责问我。
琼尼·沃克用食指尖对着中田的前胸。“呯!”他说,“这就是人类历史的主题。”
为什么不换一个主题呢?或者恢复笛子本来的旋律。
“你必须这么考虑:这是战争,而你就是兵。现在你必须在此做出决断——是我来杀猫,还是你来杀我,二者必居其一。”
村上春树来了。他在小说中叙述:中田无声地从沙发上立起……毫不犹豫地操起台面上放的刀……
毅然决然地将刀刃捅进琼尼·沃克的胸膛……
“回家吧!”中田对猫们说。可他站不起来了。
我是东京的匆匆来客,也站不起来了。正月的寒风从夜晚的脚底下灌了进来,直往胸腔里渗透。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块小石头长了起来,硬邦邦地哽在喉咙里,可吐不出来。
DENMARK HOUSE 的牌子好像一排子弹,哒哒哒一个连发,将灯的影子打倒了,一摊一摊的血,黑黑糊糊,向着没有方向的方向流去,拖着没了声息的尾声。
那猫血淋淋的灵魂被解救出来了吗?我可一只也没看到,也不愿意看到,包括琼尼·沃克丑恶的、扭曲的灵魂,包括被生物界、人世间、宇宙里的所有战争所杀戮的所有灵魂。但村上春树仅仅把它的一些事件记录在案卷里,便写成了畅销小说。村上春树该是能通灵的人吧。
我受不了血腥味的呛,赶紧登上公交大巴到了丸之内1 丁目。东京车站外的火车头不冒烟了。大白天我大摇大摆地走过的时候,都是绿色的、褐色的、灰色的枝条和叶子,有形有状,一圈又一卷。可现在却是一片又刺眼又空洞的幻影。你是谁的手,把我的睫毛拔掉了?
人呢?逛街的人,赶路的人,进出车站的人,一个都没有,只有一些人的影子。大概猫魂回来了,活生生的人就跑光了。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人。比如日语里的“人”,英语里的“people”,都是所谓的人凭空制造出来,又包装为文学上的人,就不是本来的人了。
不是吗?杀猫的人,杀人的人,杀人的战争,不都是所谓的人制造出来的吗?
我急忙跳上悄无声息地来到跟前,又蹑手蹑脚地收起车门的地铁的条条框框里,屁股也不拍一拍。
银座到了,“银巴里”咖啡馆到了。一个年轻人说着中国粤语,这是东京名声在外的地方。知道,我头也不抬。不,你不知道。不就是歌舞与红灯吗?当然,但不一样。
我不自觉地跟着他,到了“银巴里”边上的边上的一个呈长条状的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一块小蛋糕。
这就是咖啡豆、小麦和鸡蛋的躯体被粉碎而逃逸出来的灵魂吗?我喝下去了,咽下去了,它就变成了我的灵魂?不,我的灵魂绝不是一杯咖啡、一块蛋糕。
三岛由纪夫常到“银巴里”咖啡馆来,公开的说词是为了创作长篇小说《禁色》。他找到了他众多的人物,比如:“渡边稔十七岁……战争末期三月十日那天的大突袭,将他下町杂货店的家化为乌有,父母、妹妹都随房子一起烧死……”
“稔想起侦探小说里的情节,‘要是把人全都当成焰火,打到天上让其散灭,那才好呢。世界上一切邪魔,一个个当成焰火全部毁灭……’”
但,稔,三岛由纪夫将他创造出来,也毁灭了他的灵魂。一杯一杯的咖啡,一块一块的蛋糕,他毁灭了多少个稔的灵魂呢?
1951 年圣诞节前一天,三岛由纪夫持麦克阿瑟签署的旅行许可证,登上“威尔逊总统号”轮船,出行欧洲。
他到了梵蒂冈,崇拜太阳神阿波罗:“太阳!太阳!完美的太阳!”可东京已是日落。
他读王尔德的碑文,“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他读尼采《悲剧的诞生》,“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
三岛由纪夫的人生和世界还有充足的理由吗?于是,他将自己“泛着大理石的闪光”的躯壳和分裂的灵魂,来了一个“青春总决算”。
但你绝对决算不了我的灵魂,除非时间倒流一百年,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那么我就是一朵花了,有色彩,有芬芳,有气质,虽然落红为泥,却留下雪白的根与芽。
从而郁郁葱葱,覆盖了广阔的天空,又将它颠倒过来,成为波澜起伏的大海。
大海的战争打了起来。依附于东京港区的东京湾,一拐一拐地拐出去,到了长崎,到了东彼杵町。那是什么时候的人与鲸鱼的大战呢?
三岛由纪夫锋利的、雪白的、血腥的武士道短劍,从他的腹腔里猛地抽了出来,七缠八绕,乱糟糟地绑在一卷绳子的翅膀上,唰,一道闪电,抹香鲸巨大的背脊被整个扯出来了,被吊起来了。天空喘着大气,翻着跟斗,扎进了血腥的历史里。
——矢野恒太纪念会《日本100 年》:母船式的捕鲸业世界第一,最高峰的是1965 年,到南冰洋、北洋的母船184.9 千吨,捕鲸船61.6 千吨,船员11578 人,捕获鲸鱼26986 头,制造鲸油137734 吨,食用肉皮类213982 吨。
——福冈市“书四吾辈堂”猫书店,小巧雅致,约20 平方米,有5000 本以猫为主题的文学及美术类书籍,每月有300 多客人光顾。读者像猫咪一样闲逛着,都是干枯的纸片,仍透着一些血色。
村上春树的流浪猫可以拉长脖子,舔一些抹香鲸的血渍,但它的脑袋还冷藏在冰箱里,谁能让它起死回生呢?时间是绝对的,却有限无界,还那么淡泊,全没了想象力。因为宇宙所有的灵魂都挤在它的空间里,已经熟视无睹,麻木了。
如果时间清理了不该保存的笛子,恢复了无穷的想象力,猫的脑袋就可以嫁接在抹香鲸的背脊上。一个猫脑袋,两只猫眼睛,又纵又横,可观星辰,可探大海,却又成了抹香鲸永远抹不去的伤痕。
“希望每一个生灵都是自由的,像海洋里自由的海豚那样。”《海豚湾》的片尾曲《Hero》飘呀飘过来了。
座头鲸的笛子更美。一个音符就是一声猫的“ 喵”,就是心灵持续几秒钟的喷射,1——2——3——从20 赫兹至1 万赫兹,一万丈又一万丈。
小林一茶从长野徒步赶来了,到了江户,又到了东京,“给猫儿,也来一文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