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某寅

突然被老乡叫去吃饭，于是，见到了柳某寅。

老乡在市里卖建材，生意做得挺大，好热闹，认识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饭局也多。他经常在饭点之前打来电话，报个饭店名字和房间号，然后就俩字：等你。不等我回话，他已经挂了。

老乡的饭局上人物杂，故事多，这也是我喜欢被他一个电话就叫去填补空位的原因。

柳某寅坐在迎门正当间，方脸，浓眉，光头，锃明瓦亮的光。我进去时，他们已经开始喝酒，他端着酒杯，一群人也端着酒杯，目光齐刷刷看着他。

这个事全仰仗大家，事成之后，绝不会亏待兄弟姐妹们。我喝三个，先干为敬。

大家说：谢谢秘书长。我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也端起酒杯。

轮到给我敬酒，我说，谢谢秘书长。他哈哈大笑，叫我柳某寅，或者老柳都行，什么狗屁秘书长。他把酒杯和分酒器抓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来，扫个微信，以后常联系。那一晚上，柳某寅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喝酒，不是拎着酒瓶子，就是端着分酒器，我没有看到他吃菜，一口也没有。

这样的场子，结束也就结束了，但我和柳某寅的故事，才刚开始。是从微信开始的。

加完微信第二天，他给我发来几首诗，让我批评。我哪里敢批评，忙说，学习。

诗是关于故乡的，说不上好，但有一句，打动了我。他写，爹和娘让我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那个缺水的塬上。我想到我考上大学的那年，父亲卖了三只羊，他把厚厚的一沓钱递给我，说，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给柳某寅回信息，说这句写得太好了。他说，农村出来的娃，都懂。

后来，他经常给我发他写的诗，还有书法作品。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是哪个部门的秘书长。我翻看他的朋友圈，转发的信息居多，有经济的、高科技的，更多的则是关于无人机知识和表演的。

一个奇怪的人。

突然他给我打语音电话，说，我来你们市里了，一起吃个饭。

这次，只有三个人，他、我，还有一个安静的女孩。

和第一次看到的柳某寅不同，这次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喝酒，慢条斯理地说话。他始终没有介绍那个女孩，也没有向她介绍我。

他说心烦。心烦的时候就会开车从河那边过来，找人吃饭喝酒。

我懂了。就好像我的导师经常开车去河那边一样。仅仅是一桥之隔，就是两个省。从一个省到另外一个省，就从熟悉到了陌生，人就放松，甚至百无禁忌。

柳某寅说，他在这边有很多朋友，各行各业，三教九流，认识人多了，办事也方便。

我问他具体做什么工作的，他说得很模糊，只说商会的。我没再问。

他从那首诗说起，说到自己的故乡、爹娘，说他从小就活在自卑之中，因为家里穷。一直到考上中专，也不敢跟喜欢的同村的女孩表白，眼看着她嫁给了别人。他爹和邻居因为浇地打架，被戳瞎了一只眼。他说他喜欢文学，还喜欢书法和摄影，参加过比赛，还拿过奖。

那天晚上，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好像自我介绍一样，把他的过去认认真真地告诉我。可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又为他做不了任何事。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既不是完全的陌生人，又距离他的工作、生活、朋友圈很远，是他最合适的倾诉对象吧。

吃完饭，我以为他会过河回去，毕竟就一脚油门的事，但他没有。他说，喝酒了不能开车，明早再回。他和那個女孩上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那个女孩开车。

一个人，有着如钻石一样的无数切割面，有意或者无意，每一次的切割都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后来，他依然给我发他的诗歌和书法，我很少点开看，只偶尔回复一个表情或者几个字。都这么忙，谁会顾得上总给一个人当观众呢。

突然有一天早晨，他的朋友圈发了一张他的黑白照，但没过几分钟又删了。到下午的时候，我刷到他的朋友圈，还是那张黑白照，但加了文字，说家父因病去世，泣告众亲朋好友等等，落款是柳某寅的儿子。

太意外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后来，在老乡又召集的一个饭局上，我和老乡说起要不要删掉柳某寅的微信。他说，删啊，人都死了，还留着微信干吗。

关于他的死因，那天晚上出现了好几个版本。一个版本是突发心肌梗死，一个版本是纪委下午刚找他谈过话，他晚上跳楼自杀了，一个版本是被担保公司骗了几百万，这几百万里有一半是别人的，最离谱的一个版本，是他在网上赌博，把家底输光了，还欠了一百多万，老婆要喝药说没法活了，他先跳楼了。

我听着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柳某寅的死亡，为了一个人的死争执不休，你说他说的不对，他说你说的不准确，就像钻石的无数面，转来转去，闪闪烁烁。

我悄悄问老乡，你知道柳某寅写诗吗？

他说，不知道。他还会写诗？

【作者简介】非鱼，河南三门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莽原文学奖。出版有小小说集《一念之间》《来不及相爱》《追风的人》《尽妖娆》《半个瓜皮爬上来》《痕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