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辑

2022-02-15 01:00李苇子
山西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刘杰脚手架

1

情况变得非常糟糕,手机也被拿走了,离开手机我便感到六神无主。老王抱来一摞杂志让我翻翻看,又走到饮水机旁从柜子里找出只印有学校LOGO的一次性纸杯,接了大半杯热水再兑一点凉的,递给我说茶几下面抽屉里有茶叶,让我自己给自己泡。我摇摇头说我不喝茶。他像老外那样耸耸肩,似乎在说“你爱怎么就怎么吧”。他重新回到办公桌后坐定,又看着我,用下巴指指水杯。我端起来喝了一口。他微微一笑,便丢开我端起未看完的报纸继续看。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两部手机,一部华为一部苹果。网上有个段子说现在很多有钱有权的都有这样两部手机,用国产的联系老婆,进口的联系情妇。我看一眼老王那“佛光万丈”的秃顶,心想,到底什么样的女人会给他做情妇呢?

我的手机是被刘杰拿走的,说要替我保管一下。我当然知道保管是什么意思。还知道自己被囚禁了,老王的办公室便是囚室,老王是监狱警。

窗外,天空蔚蓝成叫人绝望的海,能看到一朵白云在动,像被困于浅滩的鲸。楼下树上传来鸟鸣,调子粗粝如生锈铜钟,是那些该死的“黑老聒”们。在这小城,你随处都能看到它们黑黢黢的身影,它们丑陋、喧闹、鬼头鬼脑且撒野成性,常常把屎拉到人们头上、身上以及晾晒在树下的被子与衣物上。曾有市民联名要求政府治理这群祸害,但都被环保局以保持生态平衡的说辞给压下来。

我长久盯着窗外,心想,若是在二楼的话,兴许还能翻窗逃走,可,这是五楼,硬来肯定会摔死的。我又想起吴闯闯躺在血泊里的情景,其实,这情景不能说“想起”“又想起”,实际上他那声惨叫和重重落地的声音如同被困铁笼的兽,这铁笼便是我的脑袋,兽在里面左冲右撞声嘶力竭。

我不想再保持沉默,鼓起勇气问老王刘杰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他哦了一声,微微抬头,错愕的眼珠子打花镜后盯住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忙改口说“刘杰老师”。又告诉老王我想知道吴闯闯摔得严不严重。他很用力地盯着我,恍若蜜蜂在用毒刺叮一只盗窃蜂蜜的狗熊。漫长几秒钟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已经在抢救了”。

抢救?啊?您的意思是说他的情况很严重?我问。

他看着我,神情里带点儿不耐烦,没再说话。

主任,我能用您办公室座机给刘杰老師打个电话吗?我说。

这个,当然不行。老王说,刘杰已经焦头烂额了,你最好别添乱。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吴闯闯的情况,我很担心吴闯闯。

你不是医生。

吴闯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担心他。

大家都很担心他。问题是,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又指着我面前的杂志说,还是翻翻杂志吧,那会让你平静下来,试试看。

见他一直盯着我,我只好捡起一本《读者》翻了翻,上面全都是字,我找了几幅插图看了看便扔掉了,又捡起《文摘》翻两页,很快又扔掉了,再捡起一本不知什么鬼东西的书,打开一看全是英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如铺天盖地的蚁群在我太阳穴上凿。我想起“植物大战僵尸”里的一句话:你的脑子被僵尸吃掉了……扔掉手里的书,我盯着那个封面,标题明明是行中文字,内页竟是英文的,到底是为什么?我打算喝点水,端起的纸杯轻飘飘的,茶几上有很大一摊水渍,我把杯底对准光亮处瞧,见角落处有道不易察觉的罅隙。老王躲在镜片后的眼珠子马上盯住了我。我突然决定做点儿什么让他紧张一下,想了想,便站起来走到饮水机旁,故意伸手扶了一下窗框又朝窗外看去,然后我缓缓打开柜子找出只新的一次性纸杯,没有立刻接水,而是站着发了一小会儿呆,尽管老王始终保持了沉默,但眼珠子全程跟踪着我,直到我重新回到沙发里。

报纸在他手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在虚张声势,实际上,他已半天没翻页了。这充分说明他也感到无聊。假如我不在场的话,估计早就玩手机了,也许会给情妇打电话、视频什么的,没准还会裸聊。想到他把嘴巴放在哪个年轻女人脸上吻,留下一串恶臭口水,我感到一阵反胃。

是的,这么个糟老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情妇。那他准备两部手机做什么?玩游戏吗?应该不玩“植物大战僵尸”,没准是“斗地主”。我爸就成天斗地主,为此,我妈摔过他三部手机。后来我爸哭丧着脸对我说,他这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嫖娼,就这么点子爱好,我妈还要赶尽杀绝,总有一天他会给逼疯的。我找我妈沟通,刚说完两句她就哭起来,说我表姨既没她高也没她俊还大字不识一筐,但人家嫁了个好老公,全家住上了带电梯的楼房,买菜都开小轿车。她跟了我爸半辈子,光儿子就生了仨,别说什么电梯楼房和轿车,连间像样的瓦房都没有(我家房子总漏雨),全家人骑一辆电动车还是二手的,叫她怎么不难过。听到最后连我也一块哭起来。我暗暗发誓一定要争口气,将来让妈妈住电梯房,不,是别墅,让爸爸在别墅里玩“斗地主”,可是作为一个职业高中的学渣,我既无专长又没能耐,毕业后也不过是去富士康流水线上当机器人。想到那些纷纷跳楼的机器人,我感到前途一片灰暗,心中沮丧得受不了,又想起我那部手机,那可是我妈利用农闲季节跑到市区捡垃圾一只塑料瓶一只塑料瓶换来的,可是我都用它做了什么?别看吴闯闯成天拍那些无聊的短视频,但人家玩直播不是图玩,是奔着赚钱去的,虽然尚未赚到一分钱,还险些送了性命(也许已经送了),可到底是在朝赚钱的方向努力。

2

这天上午,班主任刘杰打电话说他那边有个小活,是带薪酬的,需要两位会使喷枪且能爬高的学生,让我在班上问问谁能干。他本来是打电话找班长的。班长关机。他又打电话找劳动委员,因我的名字和劳动委员的名字一字之差,阴差阳错拨到了我这里。完全出于私心,我既没告诉班长和劳动委员更没在班里宣传,自己包揽下来。实际上,我有轻微恐高症,超过两层楼便会心跳加速头晕眼花,但我好朋友吴闯闯干过工地,三十层楼的脚手架也能如履平地。我的优势在于有个堂兄开了间汽修铺,我经常去那里玩,知道怎么使用喷枪。

我和吴闯闯马上来到校园中心路十字路口找刘杰。假如把学校比作一只圆形的话,这路口便是那个叫作圆心的东西。圆心内有棵高大的罗汉松。一进学校大门,视觉中心的中心便是这棵树。刘杰指着围在罗汉松旁那只七八米高的脚手架说,下周一省教委来学校视察,校长嫌这树不够绿,想给它喷一层绿漆。他用颇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俩,问我们到底能不能行。我遂将吴闯闯在工地打工的章节浓墨重彩渲染一番,又给自己虚构了一段在汽修厂兼职的经历。刘杰还是有点儿不放心说这个活比较急,油漆的味道很浓,得预留出散味时间,所以务必在今天之内完成。假如真能行的话他就去帮我们找任课老师请假,又问我们今天都有哪些课。

这活最初是刘杰揽下来给他小舅子的。小舅子刚搭完脚手架便接到家里电话说他老婆有早产迹象,已经送往市妇幼保健院了,他便扔下这里,匆忙开车往医院赶。路上给他姐夫打电话,刘杰正上课没接。小舅子发微信解释说这个活最难的环节是搭脚手架,他已把调好的油漆灌进了喷机,那种小型喷机很容易操作,接通电源打开开关对准目标喷喷喷,就像小孩子们玩的喷水枪一样简单。他建议姐夫找两个能干的学生帮忙,说是最多俩小时就能搞定。脚手架上有保险绳,只要牢牢绑在腰里便很安全,至于薪酬嘛,他只收取一半,剩下的就给干活的学生们。

刘杰走后,我和吴闯闯去保卫处搬运喷机。返回途中因天气热,我俩去小卖店买冰饮料,看到冰镇啤酒后吴闯闯冲我诡异地笑。我说喝酒误事,尽管我也想喝,最好还是干完活再说,或者等我们拿到报酬后找个小馆子痛痛快快喝一回。吴闯闯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肚子里的馋虫已经在哭了。不喝口酒万不能干活。我还在犹豫不决。他已经往方便袋里装啤酒了。装完四听后我夺过了方便袋说,今天就这些吧,下回再好好喝。他舔舔舌头,说我是“周扒皮”。当时是上午十点钟,他认为时间尚早,又说这是个很简单的活。是的,别看那棵罗汉松很高大,但造型却极简单,就是个正梯形,自上而下由三只直径递减的半圆构成,像儿童简笔画里的那些松树,没有旁逸斜出的枝杈,我们只需在表面厚厚喷一层漆,几小时后再补补漏就成。

我俩开始坐在脚手架下喝啤酒。想到同班同学在没有空调的教室里上那该死的英语课,冰镇啤酒带来的徐徐凉意加倍了我俩的飘飘然。我们一面喝酒一面抱怨学校。明明就是个破职高,又不指着考大学当状元,何苦要上语数外,校领导的脑子被门挤了吧?吴闯闯说他懊悔的肠子都青了。说自己当初就不该来这里学电子,该去蓝翔技校学挖掘机,哪怕厨师也好。说到毕业去向,富士康这个名字像个魔咒。他骂了串不堪入耳的话,说那么多人都能一夜暴富,他也不缺胳膊不少腿,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够。

3

座机响了,老王接起来。我忙竖着耳朵听。什么都听不到。又企图从他这边的回答里揣测对面在说什么。但他只说了一连串“哦,嗯,好,知道了,好……”

挂电话后他说要带我去校长室。校长有很重要的事情跟我谈。他使劲盯着我,似是要钻进我眼睛里去。

我突然感到紧张,尽管我早知道被囚禁在这里的目的只是在等校长发落。

主任,您能不能告诉我吴闯闯到底怎么样了?很严重吗?

别急,校长会亲口告诉你的。老王说完打了个哈欠,又很奇怪地盯着我。那神情是颇复杂的,既有同情还有一些得意,是的,他终于可以玩手机了。

校长室在六楼。爬楼梯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逃跑的冲动。假如真要逃跑,老王肯定追不上,但他会打电话让保安拦在大门口。我不可能愚蠢到自投罗网。我知道学校西北角围墙上有个豁口,豁口对面是条小巷,走出小巷便是大马路,沿着马路往西跑十五分钟就是火车站了,我可以随便买张票,去哪的都成。高一那年暑假我和吴闯闯去青岛某酒店打暑期工便是从那个车站出发的。我们选了趟最慢的车,车里倒是不挤,但却充满了公共厕所那无法描述的味道,臭不是臭,馊不是馊,是臭、馊以及世上所有难闻味道的总和。列车走走停停,用了十几个小时才到。一路上吴闯闯光短视频就发了二十来条,我真不知道那些视频意义何在,但我不能这么说,便拐了个弯,问他都是谁在看这种视频。他原本兴奋的眼神瞬间暗了,恍惚被风吹灭的火柴头,盯着车窗良久方说,鬼知道都是什么人。又过了会儿,他低下头幽幽地说,并没几个人看他发的东西,所以他才要更加疯狂刷新,这叫以量取胜。

他是某视频网站资深会员,两年时间共上传五百多条视频,没有任何一条点击量过千。为一炮走红,他扮演过乞丐沿街乞讨,穿过女式丝袜和高跟鞋跳艳舞,装成被家暴的少年大冬天去跳水库,生吃过毛毛虫,甚至是大便……尽管无所不用其极,热度始终上不去。

那天我俩喝完啤酒,准备爬架子的时候他突然想玩直播了。说这回要玩点儿高难度,把自己压箱底的本事施出来,让那些不识好歹的狗东西开开眼。吴闯闯小时候练过几年武术,像什么前后空翻、高抬腿、劈叉、倒立,诸如此类的事情驾轻就熟。我问他莫非是要在架子上玩。他笑着点点头。我吓坏了,劝他千万别作死。他反驳我说那些杂技演员哪天不“作死”?人活在世界上不都在努力“作死”吗?不“作死”能成功吗?俗话说富贵险中求,想红,没权没势的人便只能去“作死”。

可是,你又不是杂技演员。

我有武术功底啊。

万一出事怎么办?

要真出事了那就是我的命啊,我认。

你认了你父母不认,就不为他们想想吗?

正是为了他们我才要成功呢。

拿生命做赌注的成功有价值吗?

与其毕业后去电子厂跳楼,还不如摔死在这。再说,你凭啥一口咬定我会摔死?哥们要是红了能忘了你?

不管他怎么狡辩我还是不肯帮他录视频。吴闯闯很激动说我不拿他当哥们,压根瞧不起他。他发了通脾气哭起来说他想一夜暴富,没别的本事,正规高中都考不上,读书这条路算是死了,打工赚钱太慢,那么多人靠直播发财,凭什么他就不可以。我问他要是这次火不了咋办。他说他不可能火不了,为什么就火不了呢?他不信这个邪!

4

老王把我押送到校长室就消失了。

校长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过去。从门口到椅子的距离最多六米,我感到自己走了六个世纪。相比這位以严厉著称的女校长,我更愿意和老王共处一室。在椅子上坐下来后,我努力将自己缩到最小。

放松点。校长说。她的声音很粗,像一块石头在另一块石头上磨着,没有丝毫女性柔情。假如闭上眼,你绝对相信对面坐着的是个男人,还是那种粗野男人。我们这位女校长是学柔道出身,国家一级运动员,拿过几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奖。退役后在体委工作了几年,后来便调到了这里。她的力气很大,特别爱跟男人掰腕子。来学校不到两年已把全校男老师挑战了遍,都是她手下败将,据说,她最近正着手准备挑战我们学校附近那所师专院校的体育老师们。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她问。

我能感觉到她在尽量温柔,效果适得其反,怎么说呢,就好像一个老爷们硬生生往绣花鞋里塞自己那四十三码的脚。

种地的。我说。声音虚弱到风吹即灭。

是不是?家里都种什么作物呢?

天哪,她为啥要问这些事情?难道是开除我之前的人道主义关怀?可是,我没做错什么啊,吴闯闯又不是我推下去的。

花生、地瓜、玉米什么的。我回答说。

是不是?收成怎么样?

都是山岭地,不大长。

是吧?你家几个孩子?

还有两个弟弟。

都多大了?

一个十岁,一个七岁。

三个儿子,你父母负担倒蛮大,以后要给你们买房娶媳妇,是不是?

我点点头,终于明白了她这番话只是为正文做的铺垫。或许是在暗示我接下去的正文将是一剂猛药,让我做足心理建设。

你今年高三了吧?

是的,校长。

马上就要毕业啦。打算做点什么?

听从学校分派吧。

你们这一批,嗯,应该是电子厂,你愿意去东莞的电子厂吗?

我没说话,心想,谁愿去当机器人呢?

假如现在有个留校机会,你愿意吗?

啊?怎么可能?我心想,这可比猪八戒娶媳妇还白日梦,凭什么会轮到如此普通的我?

您是说,哦,留校任教当然愿意,可我这水平……我一紧张,居然结巴起来。

看得出她在忍着笑。她顿了顿说留校未必就是任教,学校的职位很多,后勤处、资产处、餐饮部、保卫处都可以。问我上述部门里最想去哪个。我说我不知道,但任何一个部门都比去富士康强。她微微一笑说,那就到时候看哪个部门有空缺吧。

5

吴闯闯出事后,我马上给刘杰打电话。五分钟后刘杰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看了一眼躺在血泊里的吴闯闯,忙掏出手机打120叫急救车,就在即将拨通之前,突然又挂掉了,站到离我稍远的地方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挂掉后他凑到吴闯闯旁边伸手在他鼻孔下试了试,发现还有呼吸,这才又打了120。

等待救援的过程中,我把经过简单讲了一遍,但我略掉了喝啤酒这一环节。

视频在哪?他问。

在我手机里。我说,吴闯闯手机在教室充电,是用我手机拍的。

打开让我看看。

我打开那段视频将手机递到刘杰手里。视频大约七分钟,这是毛片,吴闯闯还要做后期剪辑的。他自学过剪辑软件。得把失误镜头剪掉,还得把精华部分剪成三段各一分半钟的独立视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平台对视频有體量要求,另外就是风险均分。我表示不懂。他问我假如有很多鸡蛋,是愿意把它们放在一只篮子里还是分到三只篮子里。

视频中,吴闯闯站在脚手架上做个拱手礼说了句开场白。他介绍第一个项目:高空倒立行。言毕,他慢慢蹲下去,脑袋和两手三点撑地,右腿使劲那么一蹬,先稍稍抬起来,左腿也忙跟上去,又一点点挪移到垂直位置,这之后,那双弓着的臂膀慢慢伸直,脑袋离开地面,两手像鸭掌一样行走,双腿在空中做出各种花样,又是“剪刀”又是“一字马”。这个项目结束后,他又做了拱手礼,介绍第二项挑战:云端后空翻。他将手臂朝上伸展,身体朝前微曲,似是要把自己团成一只逗号,接着只听他大喝一声,没看到具体的动作分解,第一个空翻就做完了,他略微顿了顿,接着是第二第三第四个,这几个连成一气,如同横在空中画了条了无痕迹的螺旋线,结束的落点濒临脚手架尽头。他把一切把控得非常完美。必须承认吴闯闯是有两把刷子的。当初录视频时我只忙着紧张,根本没仔细去看他的动作。第三项挑战是云霄高抬腿,相比前两个项目,这个难度不大,可也算是收尾处的一个华彩。按道理讲他不该失误才对,但他只做了第一组动作,身体便开始摇晃,许是长时间倒立引起的头晕,接着便一个趔趄,伴随着一声惊叫,视频变成了黑屏。

操!这家伙真他妈愣。刘杰说。

真不知他哪来这么大胆子。刘杰说。

你们给我捅大娄子了……

就在准备还我手机时候,他突然改了主意说,要暂且替我保管。这是件至关重要的物证,能够证明我清白。清白?我哪里不清白?为什么还要证明清白?刘杰解释说现场并没第三者,我是唯二的当事人,假如没有这段视频作证,一旦吴闯闯有个三长两短,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几分钟又过去了,始终未见人来。刘杰急得上蹿下跳。他频频打电话,似乎一直无法接通。他让我守着现场,打算去行政楼,刚走了十来步,几位校领导出现了。他忙迎过去带他们来到这边。领导们看了看躺着的吴闯闯,刘杰语速飞快地介绍情况。没人让我解释什么,甚至都没人朝我瞥一眼。他们咬着耳朵嘁嘁喳喳说了一会儿话,就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教导处主任老王走过来让我跟他走一趟。

6

校长的表情突然变凝重了,她闭着眼睛在椅背上靠了几秒,然后突然睁开,定定地看着我说,那个男生因颅内大出血在去医院路上死了。

我感觉屁股被椅子咬了一口,疼痛使我迅速从上面弹起来。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可能是想围着这间办公室奔跑。

你坐下。校长说。

天啊,这可怎么办?他父母就他这么一个孩子,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我嘟嘟哝哝说个不休,两手扶着椅背,似乎正准备搬起椅子砸到对面女人脸上去。

坐下!校长把音量加重了说。

这声音如同一条绳子将突然发疯的我捆到椅子上。我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挤出来。

那个男生摔下来的时候只有你在场,这对你非常不利,明白吗?她的神情有点儿漫不经心,似是在暗示我,这件事全是我的责任,而她并不关心。

我又从椅子上弹起来。您的意思?您是说……可,我有……我手机里有视频能证明我和这件事情无关。

啤酒是你买的吧?她说。似乎瞬间抓住了我的七寸,在那冷若冰霜的脸上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啤酒?她居然知道啤酒。当时我们喝完酒,是我把易拉罐踩扁后亲手扔到垃圾桶里去的,难道当时还有第三者在场?是打扫卫生的保洁吗?

我告诉校长,啤酒是我和吴闯闯一起去买的。他摔下来跟喝酒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平时酒量很大,十来瓶也放不倒他,我们班男生都能作证。

是不是?校长顿了顿说,那你把视频拿来让我看看吧。

手机被刘杰老师拿走了。

她笑了笑,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手机晃了晃说,是这个吗?

那正是我的“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的OPPO。之所以买这款手机,是因为广告里女主角的大眼睛把我迷住了。我在宿舍墙上贴满了她的海报。没人的时候我会对着她打飞机。

假如有人把那段视频删掉,你想想看会多可怕,是不是?说完,她又微微一笑。

不过,你别担心,我们肯定不会这么做。我是说,我们不妨把这件事情剪辑一下,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一脸茫然,摇摇头。

她站起来在办公桌后面踱了踱,告诉了我那个计划。说这是条万全之策。我没有太多考虑时间。每耽误一分钟都是危险的,万一那个男生的家长揪住时间差来学校闹就不好了。这几天专家组马上就来视察。对学校来说是件天大的事,关系到未来十年发展。又看了我一眼说,也关系到我毕业留校的事。所以,她的意思是说,别的事情只能为这件事情让步。问我明不明白。

她打开另一只抽屉,掏出份早已拟好的协议递过来让我看一眼。又从笔筒里抽出支钢笔,拨开笔帽,将笔帽倒扣于钢笔的屁股上,递到我的手里。

我懂了,是让我配合学校说假话,留校任职是只诱饵。我突然感觉自己像只蚂蚁,爬在被外力持续敲击的鼓面上,这震荡将我抛到高空又落下来再颠出去……我捏着那支钢笔,如同握了一把刀,刀尖对准了吴闯闯。

她让我别有心理负担。这不是伪证,伪证不仅是道德问题还是法律问题,弄不好要坐牢。她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做。我们现在只是对真实的情况做一点儿,是的,做一点儿剪辑,剪辑你懂吗?就是说,我们得把这件事的开头那部分剪掉,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样做对你对学校对那个男生的家长都好。

我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是啊,我和吴闯闯只是答应了刘杰干活,并未真正开始干,是吴闯闯不听劝,死活要玩直播才把自己摔死的,根本就赖不着学校,何况刘杰并没有点名让我们去干活,难道不是我包揽下这件事的吗?这么说,我才是该负责的那个人……可是,我该逃避责任吗?问题是,逃得了吗?还有一辈子呢,吴闯闯会一直藏在某个角落审视我。不行,得把真相说出来,剪辑?剪她妈个X的辑!不管是坐牢还是赔偿,我都该认,坐牢应该不至于吧?可是,赔偿的话,我赔得起吗?肯定是我爹妈埋单……天哪,这可到底该怎么办?难道……只能剪辑了吗?是的,人都死了我还装什么?哥们义气是对活人讲的。等我将来混好了可以把他父母当自己爹妈孝敬,也算不辜负和他好友一场了吧,可是,我真能把他们当成自己爹妈吗?或者说,我真能替代吴闯闯吗……

那年暑假我俩在青岛的大酒店当了一个月服务员,老板拖欠工资,我们只拿到了很少的钱。回来后他邀我去他家玩。他家住在城市郊区,本来是种地的,因城市扩容征兼并了周边村子,失去土地后他父母只好在街边摆了个地摊卖菜,成日价跟城管们打游击。听说我爱吃鱼,他爸专门去南码头买了活鲤鱼让他妈红烧了给我吃。晚饭后,我们四个人玩纸牌“斗地主”。每次抽到地主身份,害怕承担责任的我都会转让给下家,而吴闯闯每次都抢着当地主。他爹妈不夸他敢折腾,倒说我稳重踏实靠谱,说像我这种孩子当父母的会少操很多心。还告诉我,说是他们结婚第七年才怀上吴闯闯的,并且还是剖腹产,因此格外溺爱,这孩子打小就冒失,做事管头不顾腚,没少给他们惹麻烦。又说吴闯闯没兄弟姐妹,让我俩干脆拜个干兄弟,往后彼此照应……

到底该不该签?

我看看校长,希望她在关键时刻给我一个眼神鼓励,但她始终低头佯装沉思。我想,要是有枚硬币就好了,可以通过猜正反来决定该怎么办。后来,是那只苍蝇救了我。细小气流从我耳边掠过,是直奔窗户去的,那是个看似光明可爱实则坚硬冰冷的假象,它义无反顾撞到上面。我看到纱窗上有个很小的漏洞,告诉自己,假如它能找到那个出路的话,就证明吴闯闯是同意让我签字的。

7

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半了,食堂还在营业,但我没有饿的感觉。不想回宿舍,更不愿去教室,想去操场坐一会儿,又看到赤日炎炎,要不?到校外走走?得避开中心路十字路口才行,是的,我只能像狗一樣去钻那个墙洞。我很快来到学校西北角的围墙,扒拉开葳蕤的灌木丛,赫然发现,那只洞口已被人用水泥砌死了。我伸出一根指头在水泥上试探了一下,那水泥还是软的。我在围墙前站了片刻,感到有张巨大的网从天空落下将我笼罩其间,我无路可走,也无处可逃。

不知不觉间我已来到了中心路十字路口。刚入学的时候那里有棵据说树龄超过百年的国槐,人人都说它有灵性,老校长退休后调来了这位女校长,认为这树老气横秋缺乏活力,还有传播封建迷信嫌疑,遂下令将其砍掉,重新栽了别的树,但它们都没活过一个月,最后换了这棵罗汉松,竟然活了下来,却又好似对自己的幸存满含愧意,始终谦逊地忍着不让自己太绿。

接下去我做了件让自己倍感吃惊的事。我走到脚手架前,攀住一根竹木开始朝架子上爬。花了很长时间爬上了脚手架第一层,又开始朝第二层爬,第二层层高比第一层矮,我在第二层上稍作休整,又去爬第三层,第三层比第二层矮,就这样,我爬上了脚手架最顶层,我站在上面,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这时,我发现了那架梯子,原来我根本不需要这么费力攀爬,也是这一眼让我瞥见了遥远处的地面,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人就从一种梦游的恍惚状态里醒了。

天哪,我是怎么爬上来的?

我感到心跳加速,头重脚轻,不敢朝周边瞧,忙闭了眼躺下去,天旋地转的感觉并没得到缓解。我开始担心这架子搭得不够牢靠,随时都会坍塌,也许只需一阵风来。我听到什么人在哭,起初是嘤嘤嘤,后来是呜呜呜,再后来就变成了号啕大哭。

谁在上面?有个男人站在下面大喊。

谁?是谁在上面哭?

男人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喜糖和喜蛋,中午十一点半他老婆生了个五斤一两的儿子,比预产期提前了一星期。医生说,不算早产,孩子是瘦了点,但一切正常。因为孩子急切要来到这个明亮的世界,他父亲便给心急的儿子取了个响亮的名字——闯闯。他母亲可能有点儿产后抑郁,就看着丈夫哪哪都不顺眼。当听到他给儿子取了个如此粗糙的名字后,女人居然破口大骂起来,闯闯,闯你妈个头啊!

【作者简介】李苇子,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2007 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万字。作品散见于 《大家》 《青年文学》《山西文学》《鸭绿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西湖》等纯文学刊物。出版小说集《归址》。作品《老虎拔牙》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大赛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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