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石帆与石船曾是这个城市的一道风景。后来,石船被风浪沉入海底,只剩下了石帆。这艘船该有多么执著,哪怕是石头做成的,也要回到大海,回到它本来该在的地方。而帆,依然留在岸边。
一个垂钓者,端坐在石帆的旁边。垂钓者的背影比石帆还要坚硬和坚定,他坐在那里,成为大海的一部分。他站起身,从石帆的旁边走开,像是某种事物,被从整体中分割走了。石帆,成为一个残缺的存在。
我曾亲见过浩浩荡荡的填海场面。石船沉到海里,没有人以为这是另一种填海。附近用来打缆的那个石墩,如今已经成为钓者的座位。他坐在那里垂钓,有时他是站着的,把石墩让给陌生的来访者坐下。独自一人的时候,钓者坐在那里,任凭风吹浪打,只觉气定神闲。“自言东海蓬莱乡人,常棹舟鄂渚,每将鱼市酒,人逐之不可近。”(《登州府志》卷十五《钓者》)我想象一个钓者,在海边。没有人在意他。村人以为他是悠闲的。他在这个垂钓的行为中倾注了一个人的信仰。他不过度索取,只获取自己可以获取的那一部分。也许海市蜃楼之于他是日常的事,他没有探究这种虚幻的兴致,虽然他每日沉浸在村人所以为的更大虚幻里。还有精卫填海的故事,那些碎小的树枝在海里浮浮沉沉已经多少年了,他知道这个流传了一代代的神话其实是一个谎言。现实琐屑且沉重。海市蜃楼更多地是为到此一游的游客而准备的。我曾在办公室的窗口看到了海市蜃楼,那巨大的虚幻让我在距离大海很远的地方感到茫然无措,也让我更加滋生了对于脚下土地的反思。身边的很多人飞离地面已经很久了,他们像那些游人一样向往虚幻的美景并且从中勾勒未来。那个九十多岁的老船长在自家院墙上垂钓的情景现在想来该是多么美的一幅图画。一支钓竿,沟通了人与天地,这种情怀在看似越来越丰富的现实中越来越稀少了。被神话传说浸润的渔村,我从中并没有看到所谓的浪漫气质,就像我所熟悉的那些另外的现实,浪漫底色早已被赋予了太多的悲剧意味。“船小网破水进舱,下铺海水上盖浪,一年四季漂大海,多少渔民葬海洋”。他们并不逃避自己的生活。他们一次次走向大海,走向自己的命运。这个垂钓的人,他的心里装着太多的事。但是他不说,始终是沉默的。有一次我看到他一个人对着大海滔滔不绝,他说了一些什么,我听清楚了,却并不懂得。偶尔有鱼跃出海面,像是跟他打招呼。他说,关于渔村,关于大海,是说不尽的。他只留了一个背影给渔村和我们。渔村的节奏是缓慢的,我总觉得这个缓慢之中缺少一种淡定的气质,他们总是处在隐隐的不安之中,对于明天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都心怀不安。这样的一种精神气质与我所想象和期待的渔村是不同的,我看到了这种不同,它校正了我关于渔村的想象,太多的知识分子在想象村庄,他们不过是写下了他们路过村庄时匆匆看到的事物,而在村庄的内部,远远不止这些。船,以及船厂;今天,以及昨天和明天;你和我,还有他们;燃油补贴,你说我说大家都在说;渤海湾以前很富有的,什么鱼都有,现在不同了,鲅鱼也少见了……他至今还珍藏着一支网梭。他可以用这支网梭织出一张又一张的渔网,然后撒向大海。他没有这样做,他坚持垂钓,仅取所需。一个人,面对一个海。钓竿是大海伸出的手,他握住了大海的手。渔具越来越花样翻新,捕鱼的手段越来越花样翻新,船上安装了捕鱼器,可以精准地探测鱼群的位置。他亲眼看到了他们的鱼获。他的双手始终握紧那支钓竿,这是他的一个人的传统。他每天在海边垂钓,等到太阳升起,他就起身开始回家。他站起身,把钓的鱼从岩石边上提了出来,往水桶里倒的过程中,总有几条鱼会蹦到沙滩上。他弯腰捡起它们,随手就丢回了大海。他觉得,那鱼不想跟他走,他不强求。他尊重每一条鱼的选择。他没有说愿者上钩。他把不情愿的鱼,放回大海。这是他与自己内心的一个契约,并不诉之于表达。
这个垂钓的人,当他把跳出水桶的鱼儿重新抛回大海的时候,他是真正理解了大海也理解了世间万物更理解了自己的人。
我们下午三点钟准时到了村里的渔市,那里果然有十多个老人在晒墙根。简单说明来意,老人往一起靠了靠,腾出一个地方,让我和朋友坐下。我们坐下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一个老人,站起来走到斜对面,弓着腰,很认真地给我们拍照,他说看到两个年轻人跟这么多老人坐在一起,真开心啊。一个老人大声喊道,老丛你给客人讲几句。他显得有点羞涩,推辞了一番,然后就坐过来,侧脸很认真地对我们讲了起来。
他的開场白很长,主要是一些感激时代感激社会的客套话。他说得认真,诚恳,我只好把话题引向了别处。他说几句,很自然地又重复起了对时代的感慨,他说现在这日子过得,开心。我起初以为他是在说客套话,等到去参观了他的庄园之后,我才明白他的开心是发自内心的。
眼前的这片渔市,过去曾经是一片沙滩,他说他家里有当时的照片。这一下子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那些照片还能找到吗?他爽快地说这就回家去找,让我们在这里等候。这时有人提议说,你们跟着他一起去参观一下他的庄园吧,就是山上的那一片。我顺着一个老人的手指向北看去,有些不敢相信。他说,也好,你们跟我去看看吧。
我们走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功夫,才走到他的家门口。不像是农宅,屋后是一片庄园。进了门,才知道这确实就是一个农宅,建在半山腰,后面的山上种满了树,而且修了路,高低凸凹,错落有致。他从床头柜里找出一个袋子,把一叠照片倒在床上,扒拉了半天,才把当年的码头照片找了出来,是1993年拍的。海是清新的,与现在截然不同。我把那张照片翻拍了,打算用作新书的插图。
走在山径中,他一边走一边介绍,他说他大半辈子出海打渔,退休以后开始一个人建这个庄园,断断续续建了20年,才有今天这个样子。当初做出这个选择,他是从电视新闻中受到了鼓舞。再加上他的房子后面,是一个垃圾场,堆满了村人丢弃的贝壳和生活垃圾,臭气冲天。他从船上退下来后,动了改造垃圾场、在山上搞绿化的心思,这个想法得到了村里的支持。他开始动手干起来,先是雇车往外清运垃圾,前后干了一年半的时间。他把邻居的房子买下来,用于养蝎子,投资近万元买来蝎子苗,结果全被蚂蚁吃掉了。我问养蝎子是哪一年的事,他说不识字,具体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大约是1980年代末吧,只记得也是电视上宣传鼓励老百姓搞养殖,走科技致富的路。
我记得在那个年代,父亲曾经热衷于收集从外地寄过来的科技致富手册,他不甘心种地,又不愿意外出打工,就想在村里做点可以赚钱的营生。在老家,父亲是村人公认的有文化的人,他从报纸上获取了很多致富信息,后来我才明白,那些提供致富信息的机构大多是骗钱的。父亲却信任了这些信息,以为可以从中找到一条通往富裕的路,他不停地给那些机构寄信,然后他们就寄来了一些花花绿绿的印刷品,上面是关于农村如何致富的门路。那时的主要通讯方式就是写信,农村的信件并不多,谁家来了信件,村里都会在喇叭上广播一下,左邻右舍听到了,就会过来提醒说你家来信了。父亲是不肯去取信的,母亲去村委把信拿了回来,父亲就很认真地拆开,反复地看,白天看,夜里看,不时地拿在手里看,然后他与母亲商量可以如何地依靠科技致富,母亲自然是不屑的,她对那些印刷品上提供的信息是不信任的,她对父亲想做的事情也是不信任的,她总是挖苦和打击父亲,父亲每每坚持几天,也就不吭声了。也许,这样的所谓科技致富,对他来说太渺茫了,而且毕竟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投资,不如种地踏实。再后来,父亲觉得自己没能走出一条致富的道路,都是因为母亲的阻拦,两人经常为此吵架。关于这事,在我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家境得以改善,父母年龄大了,再也没有谈论当年想要科技致富的事,他们接受了属于自己的命运。当我在渔村听到老渔民谈到他在那个年代走过的路,竟然有一种遥远的熟悉感,我想到我的父亲,想到父亲在那个年代的努力和不甘,矛盾和抗争,我一下子理解了眼前这个陌生的老渔民。
老渔民说那时他就懂得两条腿走路了,一边养蝎子,一边种树搞绿化。蝎苗被蚂蚁吃掉了,还有树;有些树死掉了,他就继续补种。他自己一个人,天天在山上挖坑,种树,浇水。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种树,他的理由很简单,电视上提倡种树绿化荒山,他身后的这座山,恰恰是荒山,需要绿化。他这样执迷于种树,村人不理解,笑话他是神经病,投资干这图啥?家人也不理解,儿子从来没有帮他种过一棵树,老婆气得跑到女儿家里住,打算跟他离婚。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同意他再在这座山上花钱折腾,他说总不能天天打架吧,于是一个人搬到山上住,老婆心疼他,住了几天又让他搬回来了。他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实在干不动的,再花钱雇别人帮忙。他的理由很简单,与其守着垃圾过日子,还不如自己动手清理垃圾。庄园一天比一天漂亮,村人开始羡慕他了,老婆也变得高兴起来。村人说,他的所有建设,包括山上种的树,都是在开发区扩区以前做的,也就是说,航拍图上都有。我理解他们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他的庄园是有审批手续的,将来有一天如果村庄拆迁,他会获得巨额拆迁补偿。他说人不能贪心,将来拆迁的时候政府给个合理的补偿价格就可以了,不会有额外要求。
他每天早晚都会到山上散步锻炼,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一草一木,心里乐开了花。
山径旁边,有小景观,可谓一步一景,颇是花费了一些心思。他把结满牡蛎的礁石,从海边搬到山上,做成一个景观,放置在绿树葱茏的山径旁边。在海边,结满牡蛎壳的石头随处可见,这对渔民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他把这样的司空见惯的石头搬到山上,稍加整理,就是一处别致的景观。这个不识字的老渔民是有情怀的,这与知识无关,与表达也无关。他借助景观所表达的,让人无言。山上随处可见标语,都是他自编自写的,诸如“人要做好事,一生平安”,“说真话,办实事”,等等。他没念过书,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他把想写的话提前编好,然后去渔业协会请人帮忙写下来,他拿回家照瓢画葫芦,却也不错。他的庄园里的所有标语,都是这样描摹出来的。陪他在村里走,随处都可以见到村人异样的眼神,他说村人都以为他是个神经病。他说其实不是的。我也说不是的,同行的朋友也说不是的。我们在大街上边走边说,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他坚持了一些最朴素的东西,那是一些不再被普遍地相信,甚至被普遍抛弃了的东西。
他带我们去看一只巨龟,那是八九年前,渔民出海打鱼,一只巨龟不知什么原因困在网里。在渔村,渔民捕捞了海龟,他们会虔敬地祷告,然后将其放回海里。那只海龟被捞上岸的时候已经死了,渔民打算就地安葬,他花了点钱,把海龟买回来,供养在一间屋子里。站在这只真实的海龟面前,我的心里有些紧张,我看到龟壳上有一个盛“宝”的地方,想起昨天刚听说的“鼋大爷亮宝”的传说。
我们在庄园里走走停停。他很认真地把我们安排在某个位置,说这里是看渔港码头的最佳位置,然后他弯腰,很认真地喊着口令,给我们拍照。
庄园彩旗飘飘。他说插上那么多的彩旗就是为了让庄园更美,他还安装了60多盏彩灯,晚上亮起灯来更好看。他说今晚就把灯全都亮起来,在招待所也能看见。他说以前这个山不值得看,现在变得真好看,有外地游客问他是否收费,他说不收费,山上的水果随便吃,免费。外地客人游了庄园,感慨这里真是好地方,他就觉得为渔村争了光,脸上无限光彩。
我想记下他的联系方式,他从腰间拿出手机,把手机的背面递给我看,上面刻有他的名字,以及手机号码。他戴一副咖啡色眼镜,脖上系了一条项链,身穿方格子衬衫,腰上并排挂着手机和照相机。很难想象,这是一个80岁老人的装束。旁边的老渔民说,今天他还没背着音箱呢,平时是一边走一边放音乐的。他说等下次再来,他在山上放开嗓子给我们唱几首革命老歌。我说想听他唱渔家号子,他说没有渔家号子,只有革命老歌。我告诉他打算写一篇关于庄园的文章,他说他不识字,如果将来有机会上电视,会更开心。
从庄园出来,他说他还要回到那帮老人那里,我们一边走一边聊,走到了渔市,才发现晒墙根的老人们都已散去。他有些失望,转身打算回家,我提议一起去码头走一走,他爽快地答應了。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天,路人见了,无不侧目。有个人大声问道,他们是你亲戚吗?他大声地说是啊是亲戚,北京的。走到岔口处,他征求我们的意见想从哪条路去码头,我说听他的,他就迈开步子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就走这条路吧。
到了码头,他用手比划着当年码头的规模和范围,他说1949年前建港的时候,他的大儿子刚出生,所以起名字叫“大港”。他的小儿子名叫“大qian”,我问是前进的“前”还是金钱的“钱”,他说他不识字不知道是哪个字,他说脚下的地方当年都是沙滩,现在码头至少往海里建了一百多米。他走到一片停泊的船前,由衷地感慨,多漂亮的船啊。
站在港口,面对大海,我问他当年出海最难的事是什么。他说过去是小船,越是危险的时候,越是要站出来,否则就被风刮跑了,人最重要的是要有精气神。我又问他在海上迷路之后怎么办,他说在海上关键是看北斗星,知道了北,就知道了南,也就知道了东和西。他的回答有些轻描淡写,过去的磨难和苦难已经在他的记忆里得到了过滤,他只记住了那些美好的回忆。我甚至想,这究竟是一种对待生活和生命的豁然,还是一份未曾自觉的蒙昧?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疑惑。一个在海上漂泊了半个世纪的人,他对生命一定有更深的体悟。
我告诉他,刚才在他的庄园里看码头,我为渔村和码头而感慨;此刻站在码头回望他的庄园,我为庄园的主人而感慨。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我想表达的意思,他说怎么都好,希望渔村越来越好,渔村越来越好他就越来越开心。
他带我们走向渔业协会。路经一块洼地,他很轻松地跳了下去,一点也没当回事,完全不像一个80岁的老人。我们不由得感慨他的身段敏捷,他说他今年还上山救过火,村里发了50块钱的奖励。村里的喇叭天天广播注意护林防火,有户人家上坟不小心起了火,80岁的他是冲在救火最前面的人。他说,见火必救,这都是该做的。
走进渔业协会,狗叫的声音顿时密集起来,此起彼伏。他说这里的领导可尊重他了。穿过破旧的楼道,我问他经常到这里来吗?他说这里是大队,是领导的地方,老百姓哪能经常过来?他以前编好了标语,就到这里找领导帮他写下来,他再回去依样描摹。他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的面前,把今天下午参观庄园的情况详细说了一番。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他没有因为是常客就变得随意,对这里保持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这个老头有故事,不简单。他的身后,悬挂着一排规章制度。这仅仅是一些看得见的,上了墙的制度,还有更多的制度和规矩在渔民的心里,比如海上禁忌,比如渔事信仰。渔民性格是豪放的,待人接物不拘小节,但是面对大海的时候,他们从来都是郑重的,心怀敬畏的,一些规约和习俗,从来不曾轻慢,更不曾放弃。最粗放的人,在最细致地遵循“规矩”,这是渔民给我的最深启示。
再次见到他,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那位陪我在渔村采访了一个多月的朋友,致力于海洋文化的写作与研究,北京电视台要给他做一个专题,选择拍摄背景时,他想到了渔村。我们重新回到渔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我记得,这恰巧是那帮子老人在渔市西边晒墙根的时刻。电视台记者在拍摄扇贝育苗的过程,我匆匆地向着晒墙根的地方走去。果然,老远就见到了他,戴着一顶白帽子,在人群中掐着腰,一副远眺的样子,他总是这样,精气神很足。
打个招呼,他没有认出我。反复地提醒了几个细节,他似乎才记起一点什么。得知是电视台要来采访,他很高兴,带着我们向他的庄园走去。
他雄赳赳地走在渔村的大街上,村人投来异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我是熟悉的,在去年夏天就曾见过。他并不理会,在大街上滔滔不绝地与我们说话。他说的所有的话,都会归结为“开心”两个字,在他那里,生活的所有目的就是为了开心,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遭的所有罪,都是为了开心。看起来,这是一个简单的人。村人见了他,几乎全是异样的眼神。我倒是觉得,他对于生活的态度,是让人感慨的。他始终是乐观的。他所遭受的苦,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说,他的高兴,他的乐观,可以看出是发自内心的。
路中央有一个坑,他弯腰从路边捡起一块木板,遮住了那个坑。他说前些日子他又去救火了,村里又奖励了他50块钱。
在山顶上,他面向大海,面对电视台记者的镜头,用麦克风唱了起来:“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他唱得并不好听,但他唱得投入,唱歌时的表情让人感动。他收起麦克风,说如果在大街上唱,会不太好意思,在自己的山上唱,挺放松的。我们围着他的庄园转了一圈。告别的时候,他说要带我们去见渔业协会的干部。记得去年在渔村驻点采访时,我们曾跟随他去过那个渔业协会,见过那个干部模样的人,于是婉拒了。我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往渔业协会的方向兴冲冲地走去了。我理解他,他对于北京电视台今天的采访,很开心。
一个不识字的渔民,在海边的山上开拓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他没有什么超前眼光,也没有所谓战略规划,他只是遵循了最简单的逻辑,顺应了时代的节拍——当很多人对这个节拍持有怀疑态度的时候,他却是那么坚定地相信。他在海边的山上,完成了对海的阐释;他以难得糊涂的心态,完成了智者难以企及的生存状态。他始终以乐观的情緒,面对生活。也许,这是他给予我的最深启示。
他的庄园所在的地方,叫老龙山。著名的“龙洞嘴”就在那座山的不远处。庄园的东侧,建起一片养海参的水泥建筑,色调与庄园构成了鲜明对比。走进渔村,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村子后面的山上彩旗飘飘,那是一个老渔民的庄园,他在海上漂泊了半个多世纪,晚年靠一双手开辟了这座“花果山”。
一个石帆和一个老人,是这个海边最动人的印记。那个钓者,那个并不存在的人,他在我的想象中是存在的。在我的想象中他比那些现实中的人更加真实,我注视着他垂钓的背影,就像遥望明天的并不确定的前路。他的面目模糊,像是我遇到的每一个人,又像是我多年来苦苦寻找而不遇的那个人。我并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长相,我一直在寻找他,在茫茫人海中,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我坚信终有一天我们将会邂逅。他所垂钓的,是不确定的事物。谈不上坚定,也谈不上所谓执着,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海里有很多鱼,与他有关的或许只有几条,或许一条也没有。那不重要。这份不确定,恰是他所以为的生命意义之所在。
他所做的,是面对钓竿。他把背影留给他们。
我更信赖这样的一个背影。无论是走进人群,还是从人群中走出来,这个背影都是最值得信赖的。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也说了。
那个钓者从没奢望拥有整个大海。他只专注于眼前的钓竿,对这份不确定的追求有自己的坚守和相信,不在意别人的看法。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了一些事,我越来越理解了那个垂钓者的背影。他什么也没说,但他却告诉了我这世间真正重要的东西。无论什么样的天气,不管他人如何围观和言说,永远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成为你自己。我敬重这样的人,心向往之。每个人的内心其实都保留了这样的一个背影,无论他是多么忙碌和热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他远离人群,他会从钓者的背影中看到自己的脸。这不仅仅是关于钓者的想象,也是关于自我境遇的一份自省和自觉。
一个垂钓者的背影,就是他对于身后世界的一种态度。他所垂钓的,是来自大海的消息。
想起历史上的那些先哲,我从他们的背影中理解了他们所处的社会,以及他们身后的这个世界。他们把整个世界置于身后,用一个背影说出了语言所无法传递的东西。
再次想到石船和石帆。这个世界沉静下来。
【作者简介】 王月鹏,主要作品有《海上书》 《怀着怕和爱》《拆迁笔记》《烟台传》等十余部,现居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