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骥
(淮阴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1)
张照(1691-1745)字得天,号泾南,江苏娄县(今属上海市松江区)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进士,雍正、乾隆年间官刑部尚书。曾奉敕主持编纂《石渠宝笈》《秘殿珠林》。擅书法,为乾隆朝官样书风代表。启功论张照书法时言:“有清八法,康、雍时初尚董派,乃沿晚明物论也。张照崛兴,以颜米植基,泽以赵董,遂成乾隆一朝官样书风。”[1]张照少时临池,于前贤书迹用功极深。《娄县志·张照传》载:“照,幼禀异质,读书日诵千言。八九岁能临抚历代名家碑帖,作擘窠书。”[2]举凡魏晋以降,对锺繇、王羲之、王献之、王僧虔、智永、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孙过庭、李邕、锺绍京、徐浩、颜真卿、柳公权、怀素、裴耀卿、杨凝式、蔡襄、苏轼、黄庭坚、米芾、陆游、朱熹、赵孟頫、张雨、董其昌、文徵明等古代书家作品,无所不习。今钩沉史料,就张照古帖临摹及其学古观念钩沉论次如左。
检诸史乘,张照临锺繇作品盖有《宣示表》《荐季直表》《力命表》,具体见表1。
表1 张照临摹锺繇书法作品统计
序号临作款识著录4临《锺繇宣示表》衣袋过江表,平生所见佳本唯二,此其一焉。《天瓶斋书画题跋》5临《锺繇荐季直表》无《玉虹楼法帖》6临《锺繇力命表》锺书四表,其贺捷一表,六一居士辨其伪,审矣。朱子少时学贺捷表,或以学汉贼书调之。世遂谓朱子学瞒书,可哂也。《玉虹楼法帖》7临《锺繇三表》书法溯右军而至锺太傅止矣,乃其楷书用笔如此。然则描头画角为唐人矩矱者,亦可息影销声已。古人有言,状如算子便不成字。《天瓶斋书画题跋》
从表1可知,张照于锺繇《宣示表》用功较多。综合其临帖款识,其自云“衣袋过江表,平生所见佳本唯二,此其一焉”,“宋刻甚多,莫能遍考也”,可推知其所见《宣示表》拓本之多、观摩学习之广。
表1中所列临摹作品,未明晰具体时间,但从款识也略可探得消息。收录于《钦定天瓶斋法帖》中的两件临《宣示表》作品,其中一件署“臣张照敬临” 款。检《石渠宝笈》初编、续编、三编,张照署“臣”字款作品多作于乾隆朝。此件署“臣”字款的临作,时间亦大抵可定于乾隆朝。
张照书法为三代帝王所重,尤得乾隆推许。张照与乾隆君臣之间,多有书法词翰往还。张照《钦定天瓶斋法帖》,即乾隆朝第一部由皇帝钦定的臣子刻帖。张照作为乾隆信臣,又有主持编纂《石渠宝笈》和《秘殿珠林》经历,得以大量品鉴内府收藏。《钦定天瓶斋法帖》中的另一件临《宣示表》作品,即“从内府所藏宋拓本临得”。此作亦当临于乾隆朝。张照临锺繇《宣示表》有款识言:“衣袋过江表,平生所见佳本唯二,此其一焉。”从语境上看,既然是“平生所见”,自然是其晚年时所临。
张照于锺书用心,时时临摹,亦多有心得。如临《锺繇三表》款识中,对“描头画角为唐人矩矱”的错误观点提出批评。在临作中,两次言“状如算子便不成字”。这种识见无疑是高明的。
张照临王羲之书法作品大抵有《兰亭序》《孝女曹娥碑》《乐毅论》《黄庭经》《七十帖》《笻竹杖帖》《朱处仁帖》《破羌帖》《摧寇帖》《平安帖》《山川诸奇帖》《游目帖》《东方朔画赞》《圣教序》《积雪帖》《远近清和帖》《秋中感怀帖》《旦极寒帖》《十月五日帖》等。其中,于《黄庭经》《兰亭序》《心经》《圣教序》用功尤多。张照曾临王羲之《黄庭经》,为儿子张应田作学书示范用。在临作款识中,张照自言能得王羲之笔法:
近时学书者,大都山谷所为痴冻蝇。而多附托于黄庭九成二帖,故临此示田儿。余书虽不逮古人远甚,尚字中有笔耳。[3]255
在自认为得笔法的同时,张照对王羲之流传下来的书迹能提出自己的认识。他在跋《自临黄庭经后》中说:“黄庭曹鹅皆命之右军,实无确据也。晋宋间人书佳者,流传后世便称右军。颇似善射者皆曰羿,美女子皆曰西施耳。古刻又不可得,故思翁又谬种流传。概应扫却之说,最有功初学书人。若是已入门庭,则又当曰:与其过而弃之,毋宁过而存之。”[4]860张照对归于王羲之名下的《黄庭坚》《孝女曹娥碑》明确提出不同意见,进一步揭示了这种托名行为是王羲之书法地位确定的结果。
张照学习王献之书法,概有临《地黄汤帖》《鸭头丸帖》《阿姨帖》《鄱阳帖》《散情帖》《府君帖》《阿姑帖》《洛神赋十三行》《廿九日帖》等。在临习《洛神赋十三行》时,张照关注到刻帖的版本优劣问题:
平生所见十三行宋拓本以缪文子家本为最,即涿鹿冯氏物也。此戏鸿翻本,所谓具正知见而力未充者。
洛神十三行,唐氏宋拓本海内第一,此从唐本摩勒,明代刻本中第一也。
洛神十三行,鸿堂帖所刻三本此为最上。[4]860
张照临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所选拓本既多,临写之中自有感受。缪曰藻为张照同朝官员,亦为书画藏家。张照以缪曰藻家藏《洛神赋十三行》宋拓本,对照《戏鸿堂法帖》翻刻本,由“具正知见而力未充”,直言《戏鸿堂法帖》摹刻未能精审,已经涉及法帖刻工问题。对不同时代拓本的反复临习,进而能知其别异,可见张照善学。
临习二王父子书迹外,张照还学习了王僧虔《刘伯宠帖》《王僧虔启》《太子舍人帖》,临习《万岁通天帖》,临习顾恺之《女史箴图》书迹等。
张照对隋唐五代时期的书家有广泛的关注与取法,尤其对欧阳询和颜真卿用功既深,影响亦大。
马宗霍《书林藻鉴 书林记事》录《快雨堂跋》云“文敏从欧阳率更入手,游历宋四家门径,而于黄米较深”[5],言张照书法从欧阳询入手,复取法宋四家的学古次序。清人杨庆麟更清晰地提出张照取法欧阳询的具体时间:
张文敏韶年书法即称重艺林,尝见其十五岁时手写老圃杂录两册,笔法专师欧阳信本,瘦硬通神,已足名家。[6]
……文敏少年时所书,笔法纯师率更,格韵清劲已自成家。……公年十三岁,书法劲挺乃尔,宜后来成家也。[6]
张照十三岁、十五岁时的作品已能瘦硬通神,可见其学欧阳询应该在十三岁之前。《娄县志》记张照“八九岁能临抚历代名家碑帖”,这些碑帖中当包括欧阳询书法。
张照临欧阳询作品大概有《九成宫醴泉铭》《传授诀》《五月帖》《度尚帖》《道失帖》。诸帖之中,对《九成宫醴泉铭》多次临摹,体会亦多。前述张照《节临黄庭经醴泉铭二帖》款识中自许得笔法,亦可证其学欧阳询之高度。
关于张照学习颜真卿书法的具体时间,杨庆麟跋《张天瓶书先儒语录》云:“弱冠后由欧入颜,纯而后肆于晋唐诸大家,无不溯流穷源,深窥堂奥,故能方驾赵董,自成一家面目。此卷系公中年妙迹,行楷数千字,用笔无往不留,无垂不缩,得颜米之神而化其迹。”[6]大抵言张照于弱冠之年始学颜,且能得其精神。
张照学习颜真卿书法,主要集中在《争坐位帖》《祭侄文稿》《麻姑仙坛记》《大唐中兴颂》《乞米帖》等。尤其于《争座位帖》反复临摹,体会亦深:
思翁云,宋四家皆学颜,然惟争座位一种耳。皆学颜,吾知之,惟争座一种则不能知。思翁精鉴必有确据,非苟然也。家有鸿堂帖,而不能解此帖之意。自见祭侄文后乃知之,惜未得临数百过也。翰翁年长兄索临此帖,因并临董跋于末,展看数次良用自愧。[4]860-861
张照以未临颜真卿《争座位帖》“数百过”而慨叹,颇为自谦。由临帖次数,可知其于《争座位帖》用功之深。且以临书心得,印证董其昌“宋四家皆学颜,然惟争座位一种耳”观点,可见张照与古贤心会处。
关于学习颜真卿书法的体会,张照谈道:“学颜书最忌剑拔弩张,无廊庙气韵。曾见祭侄文真迹,所谓端庄杂流丽者,令人慨想,如见其人。”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依据“思翁《戏鸿堂帖》所刻翻宋搨本,而以祭侄文笔意参之”[3]261,即为此观点的实践。
张照在具体的临书过程中,经常“书外求书”。他在自临《争座位帖》(宣德笺本)款识中谈到:“颜平原争坐帖,所为酒气勃勃从十指间出。又贫不能得笔,故若是也。今日临之,略得其意。”[12]临书忘情心手,而恰恰能够心手相应。其所言“酒气勃勃从十指间出”,即以书外之酒,助书内精神迸发者。
乾隆赞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曰:“近得平原祭侄稿,兹收内翰抚颜文。词严义正固无间,一是二非了莫分。王髓颜筋真弗爽,米临程榻又何须。欲题欲罢难措意,卷首挥毫意怯吾。兼存节录石渠中,流丽端庄活鲁公。……米芾有临本《争座位帖》,见袁桷《清容居士集》。兹张照所临自跋云,‘程莼乡有宋拓座次帖,世所稀有,借临一通’云云。照此卷摹仿逼真,得平原之筋髓,米迹虽未见,有过之无不及也。”[3]259将张照所临颜书定为“活鲁公”,且赞其超越米芾,可见乾隆对张照临书的认可和推重。不独乾隆,清人刘墉、阮元亦对张照临颜真卿《争座位帖》激赏不已:
真卿书稿前无古,臣照临抚又逼真。……求之宋后固难匹,即在唐时亦绝伦。符采焕呈归宝笈,昔人何必胜今人。[7]
张文敏照临《争坐帖》有两卷……内府收藏不下数百种,当以此二卷为甲观。笔力直注,圆健雄浑,如流金出冶随范铸形,精彩动人,迥非他迹可比。内府亦收藏董文敏临《争坐位稿》,以之相较,则后来者居上,同观者皆无异词,不观此不知法华庵真面目也。[8]
综合乾隆帝、刘墉、阮元诸人之佳评,张照临颜真卿能臻高境,大抵客观而允当。
欧阳询、颜真卿外,张照还对智永、虞世南、褚遂良、孙过庭、薛稷、李邕、锺绍京、徐浩、怀素、柳公权、裴耀卿、杨凝式诸家书迹多有临摹,且格调不俗。为清晰了解张照临上述书家作品情况,列表2如下。
表2 张照临摹隋唐五代书家作品统计表
张照于各家深入临摹,复能有深刻体会。如其临唐人草书后,有跋曰:“唐人草书藏经,法律森严,笔力圆美,思翁勒入鸿堂最为有功临池。”[4]861于杨凝式,张照论曰:“香光谓四大家并从杨少师津逮,以造鲁公之室,此言非曾到毗卢顶者不能道。《夏热帖》世无刻本,虽半漫漶,存者如云中龙爪,令人动心骇目,松雪、困学两跋俱是平生佳书。”[4]854从引董其昌论宋四家假杨凝式而学颜真卿,进而言董氏此论非深识书者不能道,堪为张照对董其昌的心会。
张照对宋代书家取法,主要集中在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等宋四家,于苏轼、米芾尤为用功。
张照摹苏轼帖颇夥,涉及苏轼《黄州寒食帖》《赤壁赋》《鱼枕冠颂帖》《与祖印禅师帖》《书王定国烟江叠嶂图诗帖》《南华寺帖》《妙高台帖》《墨妙亭诗帖》《书赠柳仲矩帖》《书陶潜归去来兮辞》《跋小字莲华经》《记承天夜游》《养生论》《醉翁操》《听贤师琴》《石恪画维摩赞》等。张照临苏轼书既多,知之益深:
东坡居士在蓬莱,在兜率、普同,不隔何妨笔头上,又见清静法身。[9]
以蓬莱、兜率,言苏轼书在仙境,在弥勒境,赞叹至极。
临摹苏轼书迹的同时,张照对苏轼书法根源亦进行探寻。他在《跋自临苏文忠冲卿帖》中说:“东坡初学徐季海继学颜平原,观此者可窥其参合两家之妙。”[4]872在《跋自临东坡尺牍》中,张照进一步谈道:“东坡先生少学徐季海,后乃学鲁公及杨风,不参三家而徒以偃笔肖其形,则东施颦耳。”[4]870此临帖融汇的方法,全从实践中来。
书以人传,此为古人品书方法,亦为张照对苏轼的认知。张照在《跋自临东坡书膳蔬帖》中说:“苏文忠书当宋孝光时,一纸已值百千,况今又五百年。山谷谓东坡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其书自为有宋第一,盖笃论也。”[4]869文章,修为学养也。忠义,人品大节也。只有承此二端,方能享大名于天下。
张照临米芾帖概有《蜀素帖》《苕溪诗》《西园雅集图记》《李太师帖》《张季明帖》《天马赋》《曹植元会诗》《天临殿记》《别译心经》《秋夜诗》《寄魏泰诗帖》《元日帖》《敝居帖》《珊瑚帖》等。张照于米芾书法评价特高,认为其直得王献之神髓:
右临西园雅集图记,海岳细书,得子敬神髓。如牛毛如蝇脚,展之皆可寻丈。谛视之,皆具天风海涛之势龙鱼变幻之状。常见李伯时画潇湘蜀江二图,中间一山一水一林一浦一塔一庙一丘一壑一泉一石,海岳悉手题识之,字广长一分,用笔宏肆不可思议。[4]868
张照学米,亦甚有佳处。清人将张照与米芾进行比较,于张照书迹多作赞辞。李佐贤《书画鉴影》云:“张泾南司寇学米书可谓竭尽全力矣,张书用力处自形鼓努,米书用力处弥见虚和。只此一间,非到金丹换骨时不能达也。”[10]
苏米之外,张照于蔡襄、黄庭坚、陆游、朱熹等书家亦有学习。于黄庭坚,曾临其《崇德姨母帖》《与景道使君书》《浯溪诗帖》《说梅》《寄岳云帖》《梅花三咏》《松风阁帖》;于蔡襄,曾学其《扈从帖》《远承帖》;于陆游,则临其《诗帖》;于朱熹,则学《题米友仁潇湘长卷》等。
张照学而能思,于诸书家书迹学习过程中,颇有自家识见。其论黄庭坚云:“家有黄文节腊梅三咏草书,绢素已败,而神韵犹横溢。”[4]854论陆游书云:“陆放翁善书,今日始从松石见其帖,盖亦景行山谷老人者,所为散仙入圣。”[4]870-871其知见如此。
张照对元明书家如赵孟頫、俞和、张雨、董其昌、文徵明等书家多有临摹取法,尤对赵孟頫、董其昌用功最深。
张照临赵孟頫书迹,概有《赵孟頫临锺王帖》《赵孟頫千字文》《赵孟頫天冠山题咏诗帖》《赵孟頫摹王羲之谯周帖、七儿一女帖》《赵孟頫归去来兮辞》《赵孟頫天冠山诗帖》《赵孟頫过秦论》《赵孟頫临兰亭序》《赵孟頫唐律》等。
张照学习赵孟頫的缘起和详细过程,在其跋《自临赵文敏书唐律》中述之甚详:
余年十一二,大人以敬慎老人书琵琶行及溪上等律七首同册付学,此余平生学字之始也。年十六至京师从友人几研间见思翁临溪上七首墨刻,年二十六见陈学士世南所藏思翁琵琶行,乃知敬慎粉本于此。然但知溪上七首为思翁临松雪书,未见松雪帖也。[4]869
张照所学王鸿绪书迹,恰为王鸿绪临赵孟頫、董其昌书迹临本。可以说,张照此时既是在临摹王鸿绪书法,也是在间接学习赵孟頫、董其昌书法。之后,张照曾有意购买赵孟頫《唐律》,惜未得。其时曾借临数本,而后依临本反复临写,可见喜爱:
岁癸卯雍正改元,状元王君世琛货其家名迹,为密戚鹾使宋君偿帑出此帖,索值百金,余摒挡不可得,以明玑易之,不许。议未定,会使闽典试而解,临得数本而流落人间。岁丙午乃知此帖归海宁陈相公,复得借临。其年四月为内子临一本未竟,又使滇典试,遂还真迹于陈。行至武陵溪上,以他日所摹本彷佛竟其卷以归内子,后知真迹归南沙蒋相公,复归怡邸不可见矣。雍正乙卯春复从武陵本临得此本,明年正月内子归松,以卷种未署款识送狱补之。[4]869
不论居家,外出会试,甚至身处牢狱,仍不放弃对赵孟頫书迹的学习和临摹,其喜赵孟頫书迹如此。惟如此,其所得亦多。清人认为张照书法可与赵孟頫书法相颉颃:
“文敏书名本为清代诸家之冠,此尤其致精之作,真可与松雪香光争席。”[11]
既然能与“松雪香光争席”,盖可见张照学赵之妙。
清人学习董其昌书法,在康熙朝达到极盛。张照亦以学董名于当时。《清史稿·王澍传》云:“自明、清之际工书者,河北以王铎、傅山为冠,继则江左王鸿绪、姜宸英、何焯、汪士鋐、张照等接踵而起,多见他传。大抵渊源于明文徵明、董其昌两家。鸿绪、照为董氏嫡派,焯及澍则于文氏为近。”[12]
在清前期学习董其昌笔法的书家中,王鸿绪和孙岳颁深具高度。张照学习董其昌书法,曾先后请教过王鸿绪和孙岳颁,最后直接经典,深入董氏精神。前述张照学赵孟頫时,已言及张照十一二时,学习王鸿绪临赵孟頫、董其昌书迹。孙岳颁为清初学董大家,张照曾从孙岳颁学书,其子张应田在《皇清诰授光禄大夫经筵讲官内廷供奉刑部尚书加五级总理乐部大臣特赠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文敏显考泾南府君行略》记曰:“先祖初官刑曹,先大夫随任入国子,时长洲孙公岳颁为祭酒,粤东张公德桂为司业。入试皆第一。孙公擅书名,见先大夫书击掌赏曰:‘华亭复得一思翁矣。’初先大夫六七岁便学作擘窠大字,临古名迹,杂置之,人莫能辨。至是经孙公指授,书益工。”[13]此亦可视为间接学习董其昌。
张照临董其昌书迹,概有董其昌《王维桃园诗》《摹苏轼书真一酒歌》《苏轼开元寺画壁诗》《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临颜真卿裴将军帖》《雪赋》《别赋帖》《桃源行》《辋川诗册》《书柳公权兰亭诗》《栖真志》《临苏轼仲矩帖》《书陶潜诗帖》《临力命季直戎辂丙舍兰亭诸帖》《临智永千字文》《临褚遂良枯树赋》《临唐人月仪帖》《书黄庭坚苏轼诗》《自书告身》《月赋》《舞鹤赋》等。
张照学董而思,进而钩沉董氏书风源流。他在《跋自临董书别赋》中谈道:“右临思翁真迹,刻在《玉烟堂帖》内者即此。是书真得晋人潇洒出尘之韵。”[4]862将董其昌书法定义为晋人一系,帖学正脉。同时认为董其昌“百岁以来书坛执牛耳,无谁能与迭主夏盟者,非偶然也。”[14]非深知董其昌者,无此论也。
张照在临摹实践中,复能破董氏成见。他在《跋董香光临怀素帖》中谈道:“香光草书学怀素自叙,晚乃谓圣母胜,而斥自叙狂怪怒张。然素书传今者千文最上,香光不言何也。细玩千文方知其狂怪怒张者正是丝丝入扣处,盖十方虚空一时消殒,举足下足皆在道场中也。”[4]856分析鞭辟入里,直指董其昌之失,此为张照善学之处。
张照学董又能申自家面貌,颇得时人推重。杨恩寿品评赵孟頫、董其昌、张照书法,在跋《张照临董文敏辋川诗册》时说:“思白取法松雪,迨成家后辄诋松雪,自谓过之。得天取法思白,而自谦光自抑,绝不矜夸,并自云形秽,其识见高于思白多矣。迄今赵董张三家之书俱在,平心论之,思白未必高于松雪,得天亦未必稍逊于思白,夸者不必夸,谦者亦不必谦也。”[15]将张照与赵孟頫、董其昌并肩而论,可见对张照的推誉。
赵孟頫、董其昌之外,张照于元明书家如俞和、张雨、文徵明诸人亦时时观摩学习。关于临摹俞和书迹,张照有云:“《江村销夏录》载紫芝生临《阁帖》。乾隆己未春,莼江出示,乃得借临。元时书家,如紫芝生、困学民、句曲外史笔意俱与松雪翁相似”[4]862。关于临摹张雨书迹,张照有跋《张雨自书诗帖》云:“松雪翁以句曲外史为杨许辈流,今观其书,真温润以泽,缜密以粟。读其诗,如明月入室,清风在怀。五浊阎浮,何处可着伊也。”[16]关于临文徵明书迹,张照临《文衡山草书千文册》云:“雍正丁未六月,文待诏孙于宋禅师出示待诏所临永师草书千文本。从永师真迹临仿,尚可想见八百本风味……草法圆浑,笔力坚凝。处处用意,学此可医作草浮滑之病,入后尤神完气足,熟极而流”[6],可证其学其思。
张照学古观念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池水尽墨,神情逼肖,采撷诸家。
检张照《天瓶斋书画题跋》,多录张照临摹古代经典书法作品后之感悟,亦由此可知其对古代经典涉猎之广、用功之深。张照在学古过程中,对锺王以降书家广泛学习。对具体的书家作品,尤其是经典作品,总是几十本、数百本地临摹,主张池水尽墨,方能悟其要妙。
张照谈到:“凡临晋帖,不必备临,只取一二帖,写几百本,自有解会。”[17]张照所言临几百本,当系其自身经历。其言学晋人书法,先集中于一两种书迹用功,一门深入,要达到“写几百本”的数量基础。池水尽墨,一直为张照临摹古代经典作品时所遵循,也一直在其题跋文字中反复申言,甚至在友朋交流中也时时言及:
前所奉子昂兰亭,此极佳本,无一笔不似定武。此真可放下身心,写二三百本,再作商量者。当时在案间,曾临过六十余本,所以深知其妙。惜未能再临,每思仍从尊处借来临十余本,而度无其暇,徒尘几研间无益,是以中止,望弟且临百本何如?行楷不得不从兰亭、圣教问津,而松雪所临兰亭,妙在一丝不走。不若香光之但取其神,令人不可攀援也……承下询谆切,不觉发其狂言。[17]
平生欲仿永师千文例临八百本,未及百本而止,自愧无恒,晴岚弟笔资天挺而嗜学锐甚,因此以卷归之,临得八百本不愁书不进也。[4]854
张照所言“写几百本”“写二三百本”“临八百本”,是其勤于临古、池水尽墨观点的直接表现。惟其能如此,方能对古代经典体味入微,达到“一丝不走”而终能进入“但取其神”的境界。张照知此理而践行之,故能承续董其昌笔法,进而接续晋人楷则。
张照的池水尽墨观点的形成,与他少时学书经历有很大的关系:
余发未燥,喜弄不律,十余年灾纸墨,粗于古人书法有坐井之观,缘上好古敏求,进读经书雅好写本日作万字犹不能给。久作誊录人,字形便如算子,故知一艺成名皆有福分,不特天资与学力也。[4]866
“日作万字犹不能给”,正是张照少年时用功所在。张照广涉古贤,每以临百本、数百本自律,即使如此,仍觉欠缺。前述其临颜真卿《争座位帖》,已经得到乾隆、刘墉、阮元等人的推誉,然其仍“展看数次良用自愧。”
这种自愧心态,张照在学董其昌时也有体现。张照《题董思翁行楷书唐诗宋词卷》诗云:“冢冢秃管已盈千,画被裁蕉廿七年。到此依然画不进,始知王质少仙缘。”[4]857已经秃管盈千,仍自言“画不进”,其勤奋如此,其自谦如此。
临古需池水尽墨的观点之外,张照还强调临帖要神情逼肖:
曾见宋本永师千文帖与思翁临本神情逼肖,有颊上三毫之妙。因知思翁竭力学古,世多谓思翁独辟门庭,晋唐以来所无,或又病其师心蔑古,皆所谓孤陋寡闻愚蒙等诮也。[4]862
张照提出董其昌学古,能够“神情逼肖”。同时,对于世人以董其昌“师心蔑古”为病的“孤陋寡闻”观点,予以纠正,复彰言董氏善学古人。作为能够传董其昌笔法的人物,张照对上述董其昌临古观念的认同恰恰也是其自身临古观念的体现。
张照不独认可董其昌的“形神逼肖”观点,对其“贵神味不贵肖形”“师其意不师其语”观念亦多有肯定。张照《跋自临董思翁汲古堂帖》云:“思翁临帖贵神味不贵肖形,汲古堂所刻皆其摹古,实平生妙迹也,较戏鸿高出数等。”[4]870“贵神味不贵肖形”,表面上是张照对董其昌临帖的评价。然后面评董其昌所摹古迹为“平生妙迹”,则通过这种肯定,表达了张照自己对临帖“贵神不贵形”的认可。
张照对董其昌“师其意不师其语”也十分赞同。张照《跋董文敏临米海岳诗帖真迹》云:“米海岳《蜀素帖》旧为思翁所藏,今归横云山人。横云殁后,公子中书名犹珍之,即鸿堂所刻也。书五七言,古近体皆备,此其二云。思翁临仿专取神韵,所谓师其意不师其语,必悟此然后可与学古。”[4]856-857“师其意不师其语”,为“可以学古”的重要前提。遗貌取神,为神情逼肖的又一重境界。此既是张照对董其昌的认同,也彰显了其神情逼肖的学古观念。
融合诸家之妙,也是张照在临古过程中秉持的观点。张照临摹苏轼书法时,于《跋自临苏文忠冲卿帖》中,提出苏轼书法学习徐浩、颜真卿,而能融合二人之妙的问题。这种融合观念,在张照临帖实践中多有体现。清代书家对张照临帖的融合亦有关注。杨庆麟跋《张天瓶临永师真书千文册》云:“张司寇此册虽临永师本,而结体用笔纯从徐季海不空和尚碑得来,公与董文敏皆深于徐书者也。”[6]直接谈到了张照临智永书迹时,借鉴徐浩书法用笔和结体。
张照《跋自临东坡尺牍》中,又提出苏轼融汇徐浩、颜真卿、杨凝式三人而成自家精神的观点。在其跋董其昌书迹中又明确指出这种观点:
思翁自书告身,意欲规摹颜尚书,不觉参合柳谏议欧阳率更笔法,思翁笔妙,此帖固石最上乘也。”[4]870
张照眼中的董其昌书迹之所以能“最上乘”,盖因其融合了颜真卿、柳公权和欧阳询等三家之妙。融汇是张照对苏轼、董其昌书法鉴赏品评后的认知,而这种认知也恰恰是张照临古主张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