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思想的生态内涵

2022-02-14 05:35王俊锋
鄱阳湖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怀特海格里芬建设性

⊙王俊锋

怀特海(Afred North Whitehead)开创的过程哲学曲径深幽、体系宏大,经查尔斯·哈茨霍恩(Charles Hartshorne)、约翰·柯布(John B.Cobb,Jr.)、大卫·格里芬(David Ray Griffin)等学者的继承与发展,如今已是硕果累累。又经过王治河博士和樊美筠博士等中国学者的研究助推,过程思想研究不断与中国文化、中国社会发展的进程相互对话融合。其间缘由,不仅因为过程思想与中国文化有诸多因缘[诚如怀特海本人所言,其有机整体论源自受中国传统有机论深刻影响的莱布尼兹(Gottfried Leibniz)的科学哲学思想①参见怀特海:《过程与实在》,杨富斌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3 年,第2 页。],更重要的是柯布和格里芬等学者对中国的殷切关注。令人惋惜的是,过程哲学的第四代传人、过程思想的标志性学者格里芬博士在美国时间2022 年11 月25 日于家中逝世。在与癌症抗争的10 余年间,格里芬博士不分昼夜潜心问学,并以每年一本专著的速度坚持写作,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过程思想,这种品质和精神着实令人动容。为了纪念格里芬博士,笔者特撰此文,以便中国学者了解格里芬思想的轮廓,接力过程思想在中国的发展研究。

格里芬在《后现代科学》一书的中文版序言中写道:“中国在21 世纪的发展趋向将是我们这个星球的未来的关键。考虑到中国的巨大和她的活力,考虑到她注定要发挥的不断增长的影响,她今日的现代化进程必将对未来人类如何与自然界相处这件事产生重大影响。”②大卫·雷·格里芬编:《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5 年,第13 页,中文版序言。令人欣慰的是,中国政府是世界上第一个把建设生态文明作为主要发展目标的政府。通过提倡建设生态文明,中国已显示了向这种后现代方向迈进的意图和决心。在建设生态文明方面,格里芬认为中国比美国更有希望。虽然美国民间一直没有停止推动生态转折的努力,世界范围的后现代思潮也正方兴未艾,但美国政府业已成为大财团的傀儡,指望这样的政府带领人民走向生态文明显然是不现实的。

格里芬的后现代思想指的是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即坚持现代性最好的方面而拒绝其消极和负面的方面。虽然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有诸多的含义和维度,如后现代哲学、后现代经济学、后现代农业等,然而最重要的维度是其对人类现代物质文明与自然界之间整体的和谐关系的驱动导向作用。因此,建设性后现代主义也被称为“生态后现代主义”。

本文拟就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思想的 “破”与“立”及其生态内涵等方面,探讨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思想中的生态维度及其对人类走向生态文明之路的贡献。

一、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思想的“破”与“立”

(一)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对现代性的批判

格里芬在《后现代科学》的英文版序言中写道:“后现代一词在近些年来迅速流行,这说明,人们越来越不满足于现代性,并且开始感觉到,现代不仅有一个开始,还可以有一个终结。尽管直至最近,现代一词还几乎总是被用作赞誉之辞或是当代的同义词,但人们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们可以,而且应该抛弃现代性,事实上,我们必须这样做,否则,我们及地球上的大多数生命都将难以逃脱毁灭的命运。”①大卫·雷·格里芬编:《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年,第9 页,英文版序言。如今,人们不再把现代性看作是人类社会应遵循的规范,而将其视为人类认识自身和自然的一种扭曲形态。我们已经意识到,传统社会已延续了几千年,而现代社会能够存在多久还是个问题,因此人们开始对传统社会的智慧予以新的关注。与此同时,人们也不再把现代主义的世界观看作是“终极真理”而把其他的不同世界观看成是“迷信”。现代世界观逐渐被当作众多世界观中的一种,它有它的洞见,也有它的盲点。

格里芬是建设性后现代思潮的领军人物,他对西方科学与人文的有机融合作出了最新尝试和发展。格里芬肯定现代科学的积极性。在牛顿经典力学的理论基础上,在人类对自然的理解、对自然的技术控制和物质的丰富增长等方面,现代科学的贡献可谓首屈一指。然而,对于现代科学给世界带来的弊端及其自身的理论缺陷,尤其是传统科学的机械论、还原主义和客观主义造成了世界的“祛魅”及人与自然之间的二元对立,我们更应该有清醒的认识。首先,现代科学将世界塑造成“完美机器”,认为一切看似杂乱的背后都有客观规律的支配。其次,现代科学将世界看成没有内在联系的“终极粒子”,认为只要理解了终极粒子性,我们就可以理解和把握整个世界的性质;只要把问题和对象分割或还原到最小的终极单元,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最后,现代科学塑造的“纯粹客体”,将精神、价值和自由完全排除在科学研究之外。现代科学的首要理想是对主观性的排除,以便建立绝对客观的评价标准。对于机械论、还原论和二元对立的世界观而言,一切事物都是由先前的条件严格决定的,个人的自由和责任是规律性和预测性的决定论的牺牲品;同时,精神与物质、身与心的关系无法建立,精神被认为是可有可无的表象,精神或意义无法栖身。这就难免造成唯科学主义和滥用科学的结果,从而导致全球生态危机。

现代科学观导致人与自然的异化、意义的丧失以及自然的全面“祛魅”。格里芬认为,“科学和祛魅携手并进。一方面,它假定,科学只能适用于那些已经祛魅了(即去除生命)的事物……另一方面,它假定,科学方法运用于一切事物这一事实就证明了祛魅观点的正确。它还假定,用纯粹的非人性化词汇就可使人足以理解它,因为非人性化的词汇不包括有创造性、以价值观或规范为根据的自决,以及一切被认作神圣的东西”。①大卫·雷·格里芬编:《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年,第9 页。以实证为主要方式的科学主义专注于控制事实(而非价值),并认为这是现代自然科学探寻真理的唯一方法。也就是说,形而上学、伦理学和美学都不能提供具有真假属性的认知判断。现代科学的沙文主义使整个世界的经验和精神都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任何目的、价值、理想和意义都被认为是虚妄的,自然及其整个宇宙由此祛魅而变得空洞。格里芬指出,客观化是科学发展的前提,并因祛魅而终结。“现代科学将世界描绘成一架机器,使现代意识背离了目的、责任和整体。”②大卫·雷·格里芬编:《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年,第33 页。现代科学观下的世界是机械的、二元论的、父权制的、欧洲中心论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和军国主义的。在这样的世界中,人类自命不凡,可以对自然无所顾忌地控制和利用,罔视人是自然整体的一部分的事实,从而造成人与自然之间的对立不断加剧。祛魅的全面性和深度,造成对整个宇宙的认知完全原子化并相互对立。格里芬深刻认识到,与日常生活、人性和意义分离的科学是非常危险的。建设性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批判,比以往任何运动都要深刻和透彻。

(二)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思想中的有机整体论

格里芬后现代思想的理论来源是英国哲学家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创立的过程哲学,过程哲学的核心观念之一是“动在”或现实事件。一切现实事件都是经验的存在,都具有内在价值。与笛卡儿等二元论者相反,怀特海并未将世界分为具有内在价值和不具有内在价值的两类完全不同的存在物。对于怀特海而言,自然界的所有层面都具有某种程度的内在价值。

在传统形而上学体系特别是近代的笛卡儿哲学看来,人与自然、身与心是二元对立的。怀特海将破除这种二元论作为过程哲学的使命。“动在”与“过程”可视为过程哲学的两翼。世界是“动在”的过程,是宇宙最基本的存在方式,其背后再也没有其他实在。但是,这个“动在”不同于莱布尼兹的没有窗户的单子,而是具有复杂内在结构和动态过程的开放共同体。无数的动在构成了复杂的集合体和聚集体,它们相互协调进而组成更大的共同体。宇宙便是最大的共同体。因此,宇宙便是无数动在相互摄入而生产的无限协同体,是一个相互连接的宇宙网络,是一个有机共同体。宇宙中的每一动在都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相互内在而存在于其他动在之中。“自然、社会和思维乃至整个宇宙都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机体,处于永恒的创造和进化过程之中。”③杨富斌:《怀特海过程哲学思想述评》,《国外社会科学》2013 年第4 期。

怀特海的机体哲学既不同于传统的唯物主义,也不同于传统的唯心主义,更不同于坚持物质和精神是两种不同实体的二元论哲学。其中最大的不同是在宇宙论上坚持自然的过程性、生成性和内在关系性,认为宇宙是在固有的创造性或创造性的推动下永无止境的创生过程。

格里芬继承了怀特海的机体理论,但在阐述方式上不尽相同。格里芬认为,“若从范式上讨论,后现代有机论可视为亚里士多德、伽利略和炼金术士诸范式的综合体”。④黄瑞雄:《大卫·格里芬对科学与人文的整合》,《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0 年第3 期。亚里士多德有机论采取将目的因或终极因赋予万物的策略,伽利略则将范式从形式上一分为二:一种是产生目的因的基本存在;另一种是初而不同,继而通过动力因而被理解的基本存在。后现代有机论对二者的综合体现为:一方面,它强调所有原初个体都是有机体,都具有些许目的因的存在;另一方面,它又对原初个体的内涵进行了限制,如桌子、石头等便不可视为原初个体。愈是复杂的复合体或生命体,自决性或目的因的作用愈显著。但是,不管是何种复合体或聚合体,它们之间在本质上并不存在不可跨越的鸿沟。所谓“有机物”和“无机物”仅是组织化和结构化的程度不同,并无绝对分明的界限,因为构成它们的都是最基本的动在,而任何动在都存在“心”“物”两极。既然有“心”极的存在,那么一切事物便可被视为“有机体”。

怀特海的有机哲学为格里芬的后现代思想提供了普遍内在相依靠的基本原理:“所有活动性存在,都是在其他活动性存在内部。”①田中裕:《怀特海——机体哲学》,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第146 页。同时,格里芬也继承了怀特海哲学的核心观点,以“动在”作为构成世界的最小单位和基本存在。动在与现代哲学的实体不同,它时刻处于变动之中;所有动在都是经验的主体(这里的经验是非感官经验而非意识),因为世界是一片情感的海洋;动在即关系,即互在,它不可独立存在,而由过程决定,由关系规定。“由于‘动在’即‘互在’,它由相互的关联所构成,因此万物之间息息相关,休戚与共,一个人的福祉就是所有人的福祉,一个人的苦难就是所有人的苦难。”②樊美筠:《生态文明是一场全方位的伟大变革——怀特海有机哲学的视角》,《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20 年第2 期。

二、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思想的生态内涵

(一)西方后现代思想的几种主要形态

当今的后现代思潮方兴未艾。为了更好地理解建设性后现代思想,格里芬区分了其他几种不同类型的后现代思想,即自由主义思想、修正主义思想和解构主义思想。

关于自由主义思想,格里芬主要对哈维·考克斯(Harvey Cox)和科内尔·韦斯特(Cornel West)两位代表人物的观点进行了分析。特别是罗蒂(Richard Rorty)的高足韦斯特,与美国的实证主义关系密不可分。格里芬认为,韦斯特完全忽视了实证主义作为后现代思想形式之一的消极方面。也就是说,对传统的否定评价将导致虚无主义。虽然韦斯特极力证明罗蒂、奎因(Willard Quine)、古德曼(Nelson Goodman)和塞拉斯(Roy Wood Sellars)等人对恢复美国实证主义的巨大作用,但实证主义的价值在他们身上却完全没有体现出来。虽然格里芬相信美国哲学是宗教哲学的最好表现形式,但同时也指出新实证主义哲学家根本没有严肃对待宗教,也没有严肃对待文化和社会,即未对文化和社会提供持久的批判。

由于实证主义思想传统没有能力提供更多的道德和伦理标准,格里芬质疑它在何种程度上能称为新实用主义。

保守主义或修正主义正确认识到第一次启蒙运动的教义和现代性的诸多问题,如现代性内在的相对主义、还原主义、个人主义、科学主义,特别是启蒙运动的感觉经验论的教义。同时,拉特勒(George William Rutler)的后现代主义尝试解决启蒙运动遗留的消费主义、功利主义、异化和个人主义等问题。从这一层面而言,拉特勒的后现代思想努力在宗教和政治、神学和科学的鸿沟间架设桥梁。

格里芬与保守主义分道扬镳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保守主义与早期罗马天主教神学家类似,他们是反现代主义的。他们呼吁回到托马斯的中世纪哲学和神学,而格里芬的进路是在前现代和后现代之间进行创造性综合。同时,格里芬认为,保守主义内部对后现代思想的不同观点最终将导致分裂。

第三种后现代思想影响力最大,即解构主义或格里芬所言的消除主义。格里芬认为,要严肃对待解构主义的观点,因为目前关于后现代思想的讨论的基调多数都是围绕解构主义思想而展开的。解构主义的哲学起源,可以追溯到海德格尔取消形而上学的呼吁。由于没有充分理解海德格尔吁求的含义,解构西方形而上学的工作如火如荼,并在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著作中得到了集中体现。格里芬认为,泰勒(Mark C.Taylor)的著作《后现代神学》对神学进行解构,使其成为解构神学的主要学者,也是德里达解构主义影响力的表现。①Greg Johnson,“Process Philosophy as Postmodern:A Read of David Griffin,” American Journal of Theology & Philosophy,September 1998.泰勒的思想引起了格里芬的极大关注,并专门撰写《后现代神学的不同形态》一文对泰勒的观点进行评注。尽管格里芬认为解构性后现代和建设性后现代思想间存在诸多相似之处,但他显然不认同解构性后现代的解构提议。

格里芬对解构主义的批判,主要是认为解构主义依然在现代性的藩篱内展开,它并没有跳出第一次启蒙的理论苑囿,如超自然上帝之死、自我之丧和死亡是历史过程等现代观点。格里芬赞同解构主义对现代性缺陷的揭示,但反对通过启蒙的观点所得出的逻辑结论。“简单的从现代观点并得出解构上帝、自我、客观价值和意义的结论,这样的解构思想是超现代(ultramodern)而非后现代的,或可称其为最现代的神学(mostmodern theology)。”②David Ray Griffin, God & Religion in the Postmodern World,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9,p.8.认同这种解构主义的观点,我们不仅依然深陷现代性的泥沼,同时也对我们走向后现代之路构成威胁,我们不应在反现代和超现代两条后现代道路中进行抉择。格里芬认为最佳的选择是建设性后现代之路。

(二)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思想的生态内涵

格里芬认为,为了超越现代世界,我们必须克服现代世界的个人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父权制、机械主义、经济主义、消费主义和军国主义等问题,“同时,若神学和哲学具有建设性作用,它们必须支持当今的生态、和平、女权等解放运动,并指出这些解放运动是现代性自身的内在张力所导致的必然结果”。③Griffin,Beardslee and Holland, Varieties of Postmodern Theology,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9,p.3.若我们想拯救这个星球上的生命,那么,建设性后现代的生态思想是我们所亟需的。

1.科学观

格里芬的后现代思想努力在“前现代和现代的真理和价值间实现创造性综合”。④David Ray Griffin and Huston Smith, Primordial Truth and Postmodern Theology,Albany:State University and New York Press,1989,p.190.基于怀特海过程哲学的建设性后现代哲学,是努力在科学、道德、美学和宗教间重新建立连结的最新尝试。毫无疑问,建设性后现代主义并不排斥科学,它反对的是科学的沙文主义,即认为科学是建构世界的唯一方式。

2.宇宙论

后现代神学若是可信的,就必须对上帝的问题作出后现代的回答。格里芬的后现代神学给出的答案,既不同于前现代的“超自然有神论”(supernaturalistic theism),也不同于现代的“自然主义的无神论”(nontheistic naturalism),而是万有在神论(a naturalism that is theistic,a theism that is naturalistic)。启蒙运动在对待上帝的问题上,大多数时候既彻底否定“上帝的生长”观念,也拒斥对上帝观念进行再认识的必要性。尽管从传统有神论到泛神论,抑或康德和巴特从现代世界观得出的绝对独立自存的上帝,都无法让我们重新建立起对上帝的信仰,但在后现代世界中却有可能克服现代关于自然与经验的本质假设,同时超越传统有神论关于上帝能力的预设。

格里芬认为,现代性拒斥上帝的理由是可消解的。现代性拒斥上帝的诘问之一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为什么允许世间有这么多恶的存在。格里芬重新定义了上帝的能力:首先,上帝主要的力量是说服性的。其次,奥古斯丁式的上帝如何与人性进行调和。格里芬认为,上帝并不是我们自由的基础,上帝和创造性具有同等原初性。再次,现代性拒斥上帝是基于“组成自然的基本单位是无感觉经验的惰性物质这样的现代假设”。①David Ray Griffin, God & Religion in the Postmodern World, 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9,p.66.在后现代世界观中,世界并非物质的聚合体,而是相互影响、具有内在联系的事件构成的有机体。最后,现代性认为世界影响我们的主要方式是感官知觉,尽管后现代世界观承认这种知觉形式是一种精妙的、派生的知觉形式,但否定其为知觉的基础形式。在格里芬看来,个体拥有更基础的知觉形式,即非感官知觉。

3.认识论

格里芬认为,非感官知觉是我们认知世界的基本方式。②Greg Johnson,“Process Philosophy as Postmodern:A Read of David Griffin,” American Journal of Theology & Philosophy,September 1998.而现代性认为,感官知觉是我们认知世界的唯一方式。怀特海的“摄入”概念和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彻底经验论,既是格里芬认识论的基石,也是格里芬自然有神论的哲学基础,并为道德和美学回归认识领域提供理论支撑。

与非感官知觉认识论相关联的,是格里芬的泛经验主义。但是我们要特别注意的是,这里的“泛”指的是非感官的直觉,也就是同感:(经验中)的原始要素是同感,也就是在另一事态中感受该感受、与另一事态完全一致地感受该感受。也就是说,我们通过对自身身体的摄入,可以直接认识到世界是由我们可同感的存在物构成,同感是我们最本能的反应。

由于现实实有可以组织为聚合的群集,而现实实有在聚合的组织形式中,其自发性和经验被遮蔽。在我们的感官感知中,我们感知的是模糊的聚合物,而无法感知个体的实际存在。因此,我们所经验到的东西似乎都是被动的,有自发能量的个体由于我们感官的限制而无法呈现,由此造成了人与自然是完全不同类型的错觉。

一方面,我们只有通过非感官的摄入,才能经验到自然界的内在价值。例如,我们可以以意识的方式摄入经验的先前事态,并由此记忆它们是快乐还是痛苦的。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以非感官知觉的形式直接经验我们身体的成员,同感它们的快乐或痛苦。如果我们从更基础的方式认识自然界,就会认为自然界是由众多生机勃勃、充满激情和欲望的事件组成的充满动感的复合体,它们都有自身的内在价值。

4.强调内在关系

格里芬的哲学思想来源于怀特海的过程哲学,过程哲学的一个核心观念即“相互内在”(mutual immannence):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都是关系性的存在物。他认为,宇宙中的一切都是具有自身目的和价值的存在,而非以人类的目的和价值为导向,因此主张自然整体的福祉。格里芬的生态哲学用内在关系统一人与自然,并强调自然的重要性。现代社会出现的生态危机、社会危机、经济危机、政治危机、道德危机等,都与现代性对内在关系的否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代社会淡化艺术、文学、宗教和哲学等追求整体和价值的学科,突出科学的价值中立,使社会丧失了应有的价值取向。现代社会的高度工业化和自动化,使每个人都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零件,缺乏主体感受的满足感,这些都是现代社会关系中的病症表现。

现代社会否定人与自然之间的内在性,其始作俑者是近代哲人笛卡儿(Rene Descartes)。笛卡儿的二元论认为,灵魂本质上独立于身体,自然界是没有知觉的,只有人类才有生存的价值和权力,人是万物的尺度。于是,征服和支配自然成了人类的主要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笛卡儿改变了人与自然的主从关系,确立了人类在自然中的中心地位,导致人与自然之间的对立。格里芬认为,笛卡儿为现代性肆意统治和掠夺自然的欲望提供了意识形态上的理由。这种统治、征服、控制、支配自然的欲望是现代精神的中心特征之一,因为它“以笛卡儿的理论为依据,在人类的灵魂与自然界其他事物之间划线”。①大卫·雷·格里芬编:《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年,第26 页。格里芬的后现代生态思想重新定位人在自然中的位置,重新评定人与自然的关系,重估自然的价值。

5.有机整体论

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强调世界的整体性以及事物之间的有机联系,是怀特海机体论的具体化。过程思想以量子力学和相对论为科学依据,推翻建立在牛顿经典力学基础上的现代机械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非机械论物理学的开端,由于其要求严格的连续性和决定性,因而保留了机械论的一些基本特征。量子力学是彻底的非机械论,它强调的是非连续性和决定性。虽然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对立观念,但它们都认为宇宙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是格里芬后现代思想的科学基础。

鲁珀特·谢尔德拉克(Rupert Sheldrake)曾明确指出:“一切有机物,包括宇宙这个有机体本身,也许都是习性的产物,而不像机械装置那样遵守已知的亘古不变的定律。”②大卫·雷·格里芬编:《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年,第113 页。他认为物理定律应被看作进化而来的而且还将继续进化的习性。于是自然法则变成了社会法则,这种观点进一步消除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二元论。格里芬同样强调有机和自绝之间的因果关系。他说:“无论人类经验还是任何与之相类似的事物,都不完全是由外在活动决定的;相反,每一真正的个体都是部分自决的。由于内外因的结合越来越成为必然……”③大卫·雷·格里芬编:《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年,第40 页。由于对有机整体的强调,建设性后现代思想不再推崇客观、冷漠的分析方法,而是以整体方法包容和超越分析。

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有机整体思想,重新“整合人与自然的有机整体关系,是克服现代人无根浮萍状体的根本之道”。④王治河、樊美筠:《第二次启蒙》,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95 页。

6.对时间的新理解

格里芬的后现代精神力图恢复人们对过去的关注和敬意,因为当下的经验在某种程度或某些方面包含了过去的整个经验。事实上,每个个体都包含着过去和现在的反应以及对未来的展望,任何动在都受过去事件的影响并对过去事件进行创造性综合。因此,现在的动在生长与过去的土壤,均具有未来的意义。“某位当代杰出的思想家被问及为什么我们要从事一些可能在我们死后75 年才会产生影响的活动时,他说他对此没有合理的解释。……(而根据后现代精神)一旦我们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发现,为保护百年或千年之后的地球行动与为保护过去遗迹的行动提供资金支持,两者都是合理的。”⑤大卫·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研究三十年》,王俊锋、周邦宪译,《哲学探索》2021 年第1 期。在格里芬的思想中,万物是内在联系的整体,它们既是过去的,也是现在的,更是未来的。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到现在我们从事的一切对未来的影响。

三、建设性后现代思想是构建生态文明的最佳选择

从解构性后现代主义者的立场而言,修正的建设性后现代主义仍属于陈旧或是不彻底的观念,因为它不仅希望保留对现代性至关重要的人类自我观念、历史和统一真理的积极意义,而且希望挽救神性世界、宇宙含义和复魅的自然等一些前现代概念的积极意义。然而,在它的拥护者看来,这种修正的后现代主义不仅对我们的经验而言是充分的,而且是真正的后现代。它并没有不加反思地简单利用现代性的各种前提,而是对其进行了必要的批判性改造。由于它重新回归有机论并为有机论提供非感官感知的理论依据,因此它能从现代性拒斥的前现代思想和实践中恢复真理和价值观。这种建设性的、修正的后现代主义是现代真理和价值观与前现代真理和价值观的创造性结合。

为什么以往的反现代运动没能改变现代性,而建设性后现代运动却能够超越现代性呢?我们的理论依据是:第一,以往的反现代运动主要是号召我们回到前现代社会的生活和思想方式,而不是呼吁向前进步,但人类的精神是不可能后退的。第二,以往的反现代运动不是拒斥现代科学,而是对其轻描淡写,是从根本上假设它是合理的。因此,这些运动的基础只能建立在现代性的消极社会和精神之上。而建设性后现代运动把自然科学本身当作反现代世界观合理性的依据。第三,关于现代性及其世界观对自然、社会和精神的毁灭性影响,当前的运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揭示得透彻。第四,当前的运动意识到现代性的持续将危及地球上的所有生命,这也是当前运动最独特的地方。人们对现代世界观及现代社会中存在的军国主义、核主义和生态灾难的相互关系的认识的加深,极大地推动了人们思考后现代世界观的依据,并设想后现代世界观中人与人、人与自然以及整个宇宙之间的相互关系。

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志在发动一场思维方式的变革,即彻底改变西方传统的哲学基础,从而消除人与自然之间的两撅。西方机械主义的世界观在本质上是还原论的,虽然使它也肯定事物之间的联系,但否定这些联系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内在性。正如球与球之间的撞击,虽然使彼此受到了影响,但仅仅是位置的变化而已。机械主义世界观倡导把事物不断分割为更小的单元,进而了解事物的本质和形成原因,也就是首先假设了任何事物都可以碎化理解。此外,笛卡儿的二元论是造成主体与客体、事实与价值等二元对立的根本原因。对于过程哲学而言,任何现实存在都包含了物质性和精神性,物质与精神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相反,它们在现实存在中是互相包含、相互作用的。

过程哲学从创立之初便是为了克服西方传统哲学的实体思想和二元对立思想,而格里芬不仅贯彻了这一主线,更将这一思潮推向科学与人文融合发展的最新阶段。假若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运动能够取得成功,它带给我们的将是持久的和平和幸福,所有精神的困惑、社会的冲突、生态的灾难等问题都将会得到解决。人们相信,世界性宗教所揭示的人类内心深处超文化的邪恶倾向是存在的,这是一个深刻的真理,因而新的范式或其他任何社会活动都不会即刻逾越这一问题。人们所认为的“生命就是抢劫”,这是有限存在于激烈竞争的社会中的固有特性,是任何社会-政治-经济-生态秩序都无法克服的。这两条真理提醒我们,不要抱有任何一蹴而就的幻想。

在柯布看来,笛卡儿以来的现代哲学或满足于对世界的现象的描绘,或局限于对语言的逻辑分析,而影响最大的解构主义并没有为我们提供一种关于世界的整体理论。如今的生态危机已经让人们真切感受到将宇宙视为人类的对立面在理论和实践上的灾难后果。建设性后现代主义以其整体性、共生性、多元性、开放性、包容性、创造性、内在关联性和现实关怀等特点,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通往生态文明的希望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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