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视野中的“北国”
——以苏颂使辽诗为中心

2022-02-14 00:24
许昌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辽国北国

董 佳 楠

(中国传媒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宋辽两国南北对峙,综合实力势均力敌,在近两个世纪的漫长交往中,有过剑拔弩张,也有过和睦共处。公元974年,宋辽有意建交,后经和谈双方签订誓书,表示“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监,当共殛之”[1]1299。此后,宋辽长时间处于相对稳定的和平状态,双方使节往来频繁,据不完全统计达380余次。双方约定每逢正月初一互派贺正旦国信使,以示庆贺。宋给辽金银绫罗,辽给宋马匹,贺礼的选择折射出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鲜明特色。此外,每逢宋辽双方皇帝或皇太后生辰,也要派遣使臣前往祝贺。苏颂(1020—1101)作为出色的政治家和外交家,曾5次参与北宋对辽的外交活动,对维护两国和平做出了重要历史贡献。

苏颂两次作为贺生辰使出使辽国到达辽上京乃至广平淀,先后留下了《前使辽诗》30首及《后使辽诗》28首。他有意识地以诗存史,为时人和后人了解辽国风土人情提供了重要文字资料,其使辽诗兼具实用价值与文学价值。出于政治外交考虑及叙事的需要,苏颂在题目和自注中有意识地对出使时间及自南向北使辽的路线进行了记载,使得后人有迹可循。苏颂使辽诗的自注“为我们保存了宋辽交往的珍贵史料。这是我们所见的宋人诗歌中独一无二的贡献”[2]161。

关于苏颂两次出使的时间,第二次有明确记载,第一次则可据前后《使辽诗》内容推得。《后使辽诗》有自注云:“熙宁十年八月,自国史院被命假龙图阁直学士、给事中,充大辽生辰国信使,十月三日进发。明年正月二十八日还阙,道中率尔成诗,以纪经见之事,及归录之。”[3]168另有一首题为《向忝使辽,于今十稔,再过古北,感事言怀,奉呈同事阁使》的诗首句则云:“曾到临潢已十龄。”[3]169辽国实行五京制,临潢即上京,此句表明此时距他第一次出使辽国已过十年。据此可以推知苏颂第一次使辽时间为熙宁元年(1068)。又,《前使辽诗》中《和就日馆》一诗注云:“十月五日出都,迨今四十一日矣。”[3]165故第一次使辽具体时间应为熙宁元年十月五日至熙宁二年(1069)正月后。时年四十九岁的苏颂任三司度支判官一职,他以“贺生辰”副使的身份与正使张宗益一同出使。十年后,苏颂作为正使与副使姚麟一同出使,至广平淀为正在此处游猎的道宗贺寿。

苏颂原籍福建泉州府同安县,出身于闽南望族,后移居润州丹阳,是标准的南方人,出使北方于他而言是新奇的体验。在宋辽长达半个多世纪和平共处的稳定局面下,两次出使给苏颂领略“北国”绮丽风光与风俗人情提供了宝贵机会。在此,“北国”包括宋的北方、燕云十六州、辽的南方,也包括辽的北方。

一、从汴京到中京:多层次的文化景观

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苏颂,一生最远的足迹便是出使辽国。他一路经过宋的北方、燕云十六州,直至深入辽国中京大定府、上京临潢府(1)中京、上京分别为今内蒙古宁城县大明镇、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巴林左旗林东镇南郊。,这都是他未曾深入了解过的“北国”。所经之地,既有各族人民杂居之处,亦有少数民族聚居之地。经过数十年和平共处,各族人民友好交往,两国文化相互渗透融合,呈现出不同层次的文化景观。

北宋使者的使辽路线根据地形一般可分为三段。第一段是宋辽边境到古北口地区,地势平坦,沈括云“其地平斥”[4]97,刘敞言“平原不尽对群峰”[4]45。此地段偶有丘陵起伏,但大致与中原类似,这正是曾隶属中原统治的燕云一带。此处北邻燕山,河流众多,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此地以农耕文化为主,滋养了长期生活在此的汉人。第二段是古北口到辽中京一带,其地形地势与中原大相径庭,重山环绕,道路崎岖,“山川之气险丽雄峭”[4]97,山间多河流。此地多奚人居住,山间缭绕萦回的道路是这一段典型地貌。最后一段是辽中京至辽上京一带,地势高但起伏小,河流数目锐减,“辽土直沙漠”[4]129,是典型的塞外大漠之景。沈括曾记载:“俯中顿有,南沙涸,北流广四丈,岸皆密石,峻立如壁,长数十步……凡雨暴至,辄涨溢,不终日而复涸。”[4]100深入北地,降雨较少,河流渐少,干旱是此地自然气候的典型特征。

苏颂第一次使辽,从汴京出发,按诗题记载地点依次为潭州(2)“潭州”是大部分湖南地区以及部分湖北地区在古代的称呼,使团从开封出发一路向北,按常理不可能经过此地。据《奉使辽金行程录》,“潭州”应为“澶州”,在今河南濮阳。而《四库全书》以及《宋集珍本丛刊》中《苏魏公文集》的清钞本均作“潭州”,后者不但有总目录,还有出版印刷时南宋汪藻的序,可见文献在早期誊抄或排版时地点就有误。诗中有“威灵赡庙像”句,指的是仁宗下旨安置在信武殿中供后人瞻仰的真宗像,因而此处潭州应为澶州。、德清(3)清丰县,隶属今河南濮阳市。、瀛州、白沟、古北口杨无敌庙、燕山、度云岭、奚山、摘星岭(4)今河北滦平县西南十八盘岭。、柳河馆(5)馆驿名。辽置,在今河北滦平县东北红旗镇附近。《辽史·地理志》“松山州”后附宋王曾《上契丹事》曰:“又过摸斗岭,一名渡云岭、芹菜岭,七十里至柳河馆。”、牛山馆(6)馆驿名。辽置,在今河北承德县东北三沟镇附近。《辽史·地理志》“松山州”后引宋王曾《上契丹事》曰:“松亭岭甚险峻,七十里至打造部落馆,东南行五十里至牛山馆。”、会仙石、鹿儿馆(7)馆驿名。辽置,在今河北平泉市西南七沟镇附近。《辽史·地理志》“松山州”后引宋王曾《上契丹事》曰:“松亭岭甚险峻,七十里至打造部落馆。东南行五十里至牛山馆,八十里至鹿儿峡馆。”、紫蒙馆、就日馆、神水沙碛、土河馆、神水馆、松子岭,而后至中京镇国寺,最后到富谷馆(8)馆驿名。辽置,在今河北平泉市北五十家子附近。一说在今内蒙古宁城县西南甸子乡黑城村古城。《辽史·地理志》“松山州”后引宋王曾《上契丹事》曰:“过石子岭,自此渐出山,七十里至富谷馆。”元改为富峪站。和打造部落馆(9)馆驿名。又作打造馆。辽置,在今河北承德市东北高寺台东南(今为承德县地)。《辽史·地理志》“松山州”后引宋王曾《上契丹事》曰:“松亭岭甚险峻,七十里至打造部落馆。东南行五十里至牛山馆。”。

第二次使辽,苏颂依旧从汴京出发,依次经过古北(10)古北口关,山海关、居庸关之间的长城要塞。、奚山、新馆、牛山、鹿儿馆,到达中京,又过土河,经沙陁路,至广平,再至会同馆、柳河、摘星岭。辽国实行五京制,中京为大定府,即今内蒙古宁城县大明镇。辽五京为陆续建成,中京建成后,特设驿馆,接待他国使臣。中京为帝王常居处,但苏颂第二次使辽到达中京之时,道宗正于广平游猎,故又前往广平拜会。

同为苏颂眼中的“北国”,长城以南的地区与他生活之地相对接近,但长城以北却是一片新的天地。一个长期生活在中原地区的人,从汴京出发,跨过宋辽界河白沟,翻越长城,穿过山间通道(11)今河北滦平、承德、平泉一带。,到达辽中京,甚至远赴广平淀,感受异国风情,截然不同的文化景观成为他笔下重点描绘的对象。辽国整体来看地广人稀,正如苏颂《过新馆罕见居人》所云:“隔山才见两三家。”[3]170刘敞《金山馆》诗亦云:“出塞二千里,荒亭无四邻。”[5]5844彭汝砺《宿金沟》诗亦云:“绝域三千里,穷村五七家。”[5]10566直至到达靠近中京地带,人口才稍稍密集,其余所经之处多为小型人口聚集地。

契丹人虽擅长射猎,以游牧文化为主,但事实上辽国南部的奚人聚居地区因靠近中原,汉夷杂居已成为常见景象。在气候、土壤等自然环境因素作用下及民族间交流融合等人文因素影响下,农耕文化在此地占据重要地位,只是他们的居住习惯、耕种方式以及饮食习惯等,还是与汉人有所不同。此地虽可看到“尽室穹车往复还”[3]163的游牧之景,但也不乏“居人处处营耕牧”[3]163的种植业景观。打造部落馆附近,既有“田塍开垦随高下”[3]167这样的农业开垦场面,又有“樵路攀缘极险深”[3]167这样的森林樵采图景。深入辽国腹地,游牧与射猎开始占据重要地位,这是自然环境的产物,更是民族文化与民族传统的赓续。苏颂诗中关于契丹人围猎场景的描述,以及契丹人养马、牧羊的经验和方法等,都呈现出与中原农耕文明截然不同的景观。

“长城以南,多雨多暑,其人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宫室以居,城郭以治。大漠之间,多寒多风,畜牧畋渔以食,皮毛以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6]373一路向北,苏颂感受到中原农耕文明与辽国游牧文明的交融。一行可见耕桑千里,牛马悠闲,文明间的冲突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包容吸收。战火平息,两国人民得以友好相处,两种文明互相感染。辽地的风景并非只有荒凉,亦有诗情画意,辽人的文明也并非野蛮、未开化,而是洋溢着多姿多彩的特殊风情。

二、跨过白沟,北望燕山:强烈的感官印象

苏颂生长于湖光山色的闽南水乡,庆历二年(1042),二十三岁的苏颂进士及第,次年得任江宁知县。苏颂长年在馆阁任职,遍历地方长官,久在江南做官,少在北方生活,仅在黄河平原一带任过职。除在开封任职,以及作为辽国使臣自京城回国时的“送伴使”(12)苏颂至少参与过5次对辽外交活动,两次出使辽国。此外,熙宁二年(1069)和元丰五年(1082)任伴使陪同辽使在京活动,治平四年(1067)则担任“送伴使”送前来贺英宗生日的辽使回国。到达过宋辽边境恩州等地,苏颂并未真正领略过北方的风土人情,更遑论地理位置更加偏北的辽地。此次一路北上,苏颂身负和平使命,受到当地人民的欢迎,他在承载两国友好往来的政治使命同时,也有了领略北方自然风光的机会,这是仅在和平年代才能有的宝贵经历。

(一)视觉冲击:“人向万山峰外过”

苏颂的《前使辽诗》如实反映了他作为南方人到达北地的第一时间的感受,北国异于南方的自然风光带给他强烈的视觉冲击。

宋与辽以白沟为界,北宋使臣渡过白沟,就到达了辽国境内。此地仍为长城以南地区,因地形与气候的因素,以及汉人长期以来形成的生产习惯,仍保留着传统农耕文化:“青山如壁地如盘,千里耕桑一望宽。”[3]161此地的景观如:

磴道青冥外,跻攀剧箭飞。[3]162

山路萦回极险屯,才经深涧又高原。[3]162

路无斥堠惟看日,岭近云霄可摘星。[3]163

双石层稜倚翠巅,相传尝此会群仙。[3]164

人向万山峰外过,月从双石岭间生。[3]165

抵达中京后,使团一行人前往镇国寺游览,只见“青松如拱揖,栋宇欲骞腾”[3]166。镇国寺建筑群恢宏庄严,统治者的支持与百姓的信奉使得寺庙香火旺盛。返程至打造部落馆,“奚夷居落瞰重林,背倚苍崖面曲浔”[3]167,辽人居住的村落依山傍水,四周有曲水,有山崖,有田埂,有险路。苏颂总能以简练的笔触抓住景点的典型特征进行描写,给读者传递出对于北地风光最直观的感受。

第二次使辽再至奚山,苏颂对这里的景物有了更深的情感,在“奚山缭绕百重深”之间,他看到“当路牛羊眠荐草,避人鸟鹊噪寒林”[3]169,他感叹“独爱潺湲溪涧水,无人知此有清音”[3]169。其后他前往广平拜会辽主,渡土河,“北流迢递势倾奔”[3]172,可见河水漫流之势,“白草悠悠千嶂路,青烟袅袅数家村”[3]172,可见野草丛生,山路曲折,袅袅青烟,村落稀疏。面对“草浅鹰飞地,冰流马饮河”[3]172的景象,他感叹平生仅见。“风寒白日少飞鸟,地迥黄沙似涨川”“牧羊山下动成群,啮草眠沙浅水滨”[3]173,亦是典型的北地风光。

与江南水乡泽国截然不同,北地景观给苏颂带来审美的惊奇与愉悦。如果说南方的景物是秀美的、精致的,工笔般精雕细刻,北方的景物就是壮美的、粗犷的,写意般肆意风流。巍巍高山,大河奔腾,寒月明星,天高地迥,他为这种震撼的美心折,也在广袤无垠中感到一丝孤独。

(二)触觉印象:“朔风增凛冽”

辽国地处北方,造就其与中原地区自然景观巨大差异的是气候因素。初至北国,宋使自然要面临狂风黄沙与严寒的极限挑战。

“北风吹沙千里黄,马行确荦悲摧藏。当冬万物惨颜色,冰雪射日生光芒。”[7]160狂风夹杂着黄沙,人马寸步难行,这是欧阳修对北国气候的印象。刘敞更是将使北路上的大风描写得生动又可怖:“初如百万兵,鸣鼓天上来。日月惨不光,星辰为之颓。又如海水翻,洪洞奔天台。四顾无复人,但听万壑雷。摇山堕危石,略野荒纤荄。鸟雀失食悲,虎豹亡群哀。”[5]5684

辽国地处北部,纬度高,气温低,苏颂出使时间一般在农历十月,一行到达两国边境时已是十月底十一月初,继续往北,便迎来漫长而寒冷的北国之冬。目的地上京一带尤寒,炭山“地寒凉,虽盛夏必重裘,宿草之下,掘深尺余,有层冰,莹洁如玉,至秋分则消释”[4]21。这种气候于当地人是司空见惯,但对南方来的使臣而言却是极大的考验。

北地壮美风光带来的新鲜感褪去后,迥异于南方的恶劣环境与气候挑战着北宋使臣的心理和生理。第一次出使辽国的苏颂,便对北地的气候表示了惊奇:“朔风增凛冽,寒日减清晖。”[3]162苏颂于牛山馆夜叹:“夜永人无寐,冬温气自清。”[3]163于紫蒙馆夜叹:“月共寒更永,风随协气来。”[3]164行至土河馆,路遇小雪,他写下“薄雪悠扬朔气清,冲风吹拂毳裘轻”[3]165的诗句,将与鹅毛大雪截然不同的小雪写得清新可爱。自中京返回经过富谷馆时,再遇严寒:“迢迢归驭指榆津,日淡西风起塞尘。”[3]167继续南归,至打造部落馆,终于“涧水逢春犹积冻,山云无雨亦常阴”[3]167,天气不再酷寒,但山涧之中仍冰冻未化。

第二次使辽,苏颂面对北地恶劣的气候,不复有第一次的新奇之感,却因难以适应而归心似箭:

羸肌已怯旜裘重,衰鬓宁禁霰雪侵。[3]169

一带土河犹未冻,数朝晴日但凝霜。[3]172

秋来注雨弥郊野,冬后层冰度辐辕。[3]172

风头沙碛暗,日上雪霜和。[3]172

北中久旱,经冬无雨雪。[3]175

从他一路北行中对天气冷暖转变的书写之中还可以看出他对民族国家的热爱,以及对两国和平共处的真挚歌颂:

十一月十六日到中京,未经苦寒,天气温煦几类河朔。行人皆知厚幸,纪事书呈同事阁使。[3]172

到会同馆晚夕大风,沙尘蔽日,倍觉苦寒。赴行帐之辰,厉风顿止,晴和可爱。[3]175

十二月十日离广平,一向晴霁,天气温暖。北人皆云未尝有之,岂非南使和煦所致耶![3]176

北地苦寒,苏颂将天气的晴暖归功于北宋来使。宋辽两国间无战火,友好交往,天公都作美。《离广平》中“穷冬荒景逢温煦,自是皇家覆育仁”[3]176亦是此意。其中充满着对使辽一行的赞美及对北宋对辽外交政策的肯定,洋溢着自信与爱国之情。再如《初过白沟北望燕山》:“今日圣朝恢远略,偃兵为义一隅安。”[3]161澶渊之盟是北宋在那个时代无奈的外交选择,最终是以岁币换和平,但苏颂身为政治家仍然肯定睦邻政策:“自非充国图方略,但致金缯慰远甿。”[3]169

北上之行,气温骤降,寒气逼人,暴雪狂沙;南归之路,气温回暖,冰雪渐融,春意萌发。虽然“人心自觉悲殊土”[3]170,但是“物色偏能动旅情”[3]170,所以“不妨游览趁严程”[3]170。“奚疆山水比东吴,物色虽同土俗殊。万壑千岩南地有,扁舟短棹此间无。”[3]169南人苏颂将他在北地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尽数收入其前后使辽诗中。

三、身在北国:“物色虽同土俗殊”

契丹人占领燕云诸州后,为维护其统治,采取“因俗而治”的方式:“至于太宗,兼制中国,官分南、北,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6]685汉人和契丹人本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在燕云地区,各民族长期共同生活,互相交融后,华夷同风,产生了多元、包容的文化。燕云一带成为辽人接触、了解和学习中原文明的窗口。如果说自然景观与天气带给苏颂更多的是感官上的冲击,当他深入辽国,将目光转向北国之人的衣食住行时,心理体验变得更加丰富。

(一)衣食住行:“肥醲肴膳尝皆遍”

北地衣食住行都与苏颂习惯的南方大相径庭。诗人因这种新奇体验而感叹,也因不习惯而思念家乡。

北地纬度高,气候寒冷,耐寒的动物皮毛受到当地人的青睐:“貂锦羊裘擅物华。”[3]171“毡裘冬猎千皮富。”[3]173“夜拥貂狐数鼓眠。”[3]174还有迥异的饮食习惯。北地以游牧为主,一日三餐所食多畜牧或狩猎所得,多肉类和奶制品:“酪浆膻肉夸希品。”[3]171“湩酪朝中百品珍。”[3]173“朝飧膻酪几分饱。”[3]174“肥醲肴膳尝皆遍。”[3]177南北饮食习惯不同,南人未必吃得惯北方游牧民族用来招待贵客的美味佳肴,苏辙便在其诗中直言“腥膻酸薄不可食”,“羊修乳粥差便人”[8]400。

《契丹帐》自注中谈及辽国契丹人与汉族人不同的居住习惯:“鹿儿馆中见契丹车帐,全家宿泊坡坂。”[3]171他们以车帐为家,辗转迁徙。对于北地的出行和交通,苏颂《过土河》诗题注曰:“此河过山之东才可渐车,又北流百余里,则奔注弥漫,至冬冰厚数尺,可过车马,而冰底细流涓涓不绝。”[3]172此外,《和富谷馆书事》中的“道路冰冻多在沙底,彼人谓之暗冰,行马危险百状”[3]167、《沙陁路》中的“行马颇艰”[3]173、《发柳河》中的“蹉程山路,险滑可惧”[3]176等,都是对北地路况艰难的描述。但北地行程之艰难更衬托出苏颂完成出使任务的坚定信念:

山路萦回极险屯,才经深涧又高原。[3]162

顺风冲激还吹面,滟水坚凝几败辕。[3]162

沙行未百里,地险己万状。[3]165

上得陂陁路转艰,陷轮摧马苦难前。[3]173

风寒白日少飞鸟,地迥黄沙似涨川。[3]173

百重沙漠连空暗,四向茅檐卷地飘。[3]175

对北使途中遇到的艰难险阻,苏颂做了生动记录,透露出内心感受,这些感受与其南归时的感受形成鲜明对比。其《摘星岭》自注云:“过此则路渐平坦,更无登涉之劳矣。”[3]177再如:“出山渐识还家路,驺御人人喜动容。”[3]177归乡的喜悦心情跃然笔端。正如王珪所言:“和气旋成燕谷暖,使华重照蓟门新。”[5]6005恶劣条件下,是身为政治家、外交家的责任感支撑着苏颂前行。“每念皇华承命重,愧无才誉副群情。”[3]165面对使辽这一促进宋辽和平的重大使命,苏颂责无旁贷。

(二)生产生活:“牛马纵横似谷量”

从南到北,由宋至辽,苏颂一路关注沿途百姓的生产生活。相较于第一次使辽对北地自然风光的惊奇,苏颂第二次出使更多的将目光转向对北人生活的观察。

《奚山道中》云:“拥传经过白霫东,依稀村落见南风。食饴宛类吹箫市,逆旅时逢炀灶翁。”[3]170题下自注:“村店炊黍卖炀,有如南土。”[3]170可见,此地百姓生活受到宋的影响。《奚山路》“风烟不改卢龙俗”注云:“唐卢龙节度兼押契丹使。”[3]171“朱板刻旗村肆食”注云:“食邸门挂木刻朱旗。”[3]171“青毡通幰贵人车”注云:“贵族之家,车屋通以青毡覆之。”[3]171结合自注可以看出南北融合的趋势。

《辽人牧》题注曰:“羊以千百为群,纵其自就水草,无复栏栅,而生息极繁。”[3]173诗歌反映了契丹民族与中原农耕文化不同的游牧文化。《契丹马》一诗的题注还较为详细地说明了契丹人养马的技术和经验。中原地区以耕种为主,畜牧业只是生产的一种补充形式,但对北方游牧民族来说,畜牧业是他们获取生活资料的最重要的方式。

除此之外,北人还通过狩猎获取生活资料。苏颂《观北人围猎》描绘了辽人狩猎的情形,从自注中可以看到,辽国人围猎,不畏严寒,英勇剽悍,张弓引箭,怡然自乐,围猎至千人时,气势更是惊天动地。据《辽史》记载:“秋冬违寒,春夏避暑,随水草就畋渔,岁以为常。四时各有行在之所,谓之‘捺钵’。”[6]373“每岁四时,周而复始。”[6]375。春夏秋冬“捺钵”分别有不同的形式,其中冬捺钵就在广平淀。苏颂第二次使辽逢辽道宗在此游猎,接受诸国朝贡,于是又赴广平贺道宗生辰。《广平宴会》一诗及其自注写及宴饮礼仪:“朝仪强效鹓行列,享礼犹存体荐余。”[3]175反映了辽国上层统治阶级向中原学习礼仪的情形。

作为南方人,苏颂由南向北,看到了社会风俗的变化,看到了南北文化的融合,也看到了北方与南方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作为官员,苏颂还有更深层次的思考。其《牛山道中》云:“田畴高下如棋布,牛马纵横似谷量。”[3]170表面上看是对稳定政治形势下汉夷杂居之地百姓安宁生活的描绘,但其自注道:“耕地甚广,牛羊遍谷。问之皆汉人佃奚土,甚苦输役之重。”[3]170诗的结尾则感叹:“赋役百端闲日少,可怜生事甚茫茫。”[3]170体现了苏颂对民生的关注,对下层人民的关怀与同情。

当然,感慨民生只是苏颂使辽诗中的一丝暗色,其主调依然是昂扬乐观的。苏颂将百姓安居乐业、生产生活持续发展归功于宋辽之间和平相处,他赞叹宋朝睦邻政策之高明:

夷裔陵边久,文明运算高。[3]160

使行劳苦诚无惮,所喜殊方识汉恩。[3]162

渐使边氓归畎亩,方知厚泽遍华戎。[3]170

朝廷涵养恩多少,岁岁轺车万里通。[3]170

他认为北宋的和平政策于百姓而言是恩惠,北地百姓对先进中原文明带给他们的进步心怀感激。和平是人民心中永远的呼唤,也是宋辽两国百姓的心声。澶渊之盟的订立使宋辽维持了长时间的和平,两国使节的往来传达着和平的信息。“居人处处营耕牧,尽室穹车往复还。”[3]163苏颂使辽诗中对边境百姓祥和安定生活的描绘,是对和平的赞美,也是对北宋外交策略的肯定。

四、结语

苏颂使辽诗诞生于宋辽并峙的时代背景下,从湖光山色走进黄沙劲草,从短棹扁舟走入崇山峻岭,从朦胧烟雨走进凛冽朔风,苏颂将他对北地的全新体验一一记录在使辽诗中,使后人得以透过他的诗作窥见南人眼中的北地。

“从来天地绝中外,今作通逵近百年。”[3]173苏颂一路北行,由自己的常居之地到汉夷杂居之处,再到辽国的中心,见识了不同的文化风俗,也看到了和平环境下南北融合的景象。作为和平的使者,苏颂为其肩上承担着和平使命感到自豪,其诗作为和平的见证,反映了北宋使臣推动两国和平的强烈意愿及所做出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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