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缝隙

李会鑫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抱着女儿坐在医院前面的草地上，看着阳光慢慢走路。

女儿才一岁两个月，前些日子反复发烧，没有半点力气，软乎乎地趴在大人身上，喂什么都没有胃口。摸着她滚烫的额头，我赶紧带她去医院。输了几天液之后，情况终于有了好转。在输液的间隙，我抱着她来到医院前面的草地。

我在草地上坐着，看着阳光在草尖上一点点移动，直到完全退出草地。它走得很慢，但是一直没有停歇。它的脚步很均匀，从一棵小草慢慢跨到另一棵小草身上。所有人都知道时间一点点过去，但是没有多少人会停下来看看它的足迹。这些年来我虽然见识到了越来越多的风景，但是对细微之处的观察反而更少了。我已经记不清上次凑得这么近去细细观察事物是什么时候了，也许要追溯到小学时期。我知道花会盛开，草会变绿，但是我不知道它们会经历什么样的变化。

当阳光慢慢变淡，空气中四散开来的凉意告诉我，黑夜就要来了。在黑夜的中间，钟表会准时宣布一天的结束。很少有人会在意一天的过去，因为白天黑夜的交替实在是太平常了。当一天累积成一个月甚至一年，总有一个瞬间，人们会意识到岁月的流逝。人的一生有多少天？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忽然记起女儿在两个月前还不会走路。她在一个月前好像忽然增添了力量，能够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走几步了。没过几天，她就能踉踉跄跄地踏着碎步走来走去，神情里充满了兴奋。再后来，她甚至会摆出嫌弃的表情挣脱大人搀扶的手，用力在地板上踏出声音，试图走得更稳更快。

女儿指了指医院前面的路，上面有她喜欢看的汽车。我每天都沿着这条路上下班。在我的直觉中，每一天好像都很相似，安静又平淡。看着女儿走路的步伐一天一个样，我才感觉到生活每天都在变化。我想起了一句哲学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女儿每天都在成长，只不过我的眼睛不够明亮，没有发现其中的变化而已。树上的叶子随风飘动，看上去和几天前没什么两样，其实每天都在生长或者衰败。

有些变化是悄无声息的，不经意间回过头来才会忽然发现。我回到家乡的时候，时常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因为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从我睁开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开始，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岁月带走了什么？很多教我做人道理的老人已经永远离开，只留下日渐模糊的影像;很多儿时的玩伴已经失去联络，散落在未知的东南西北;很多年少的容颜已经有了皱纹和白发，显示出和年龄很不相称的苍老。以前全村人围着洗衣服的池子已经无人光顾，周围长满杂草，看不到一点热闹的痕迹。山上不再是近乎原始的荒芜，被开垦出来种上了经济作物，野生的果子几乎消失了踪迹。村头需要几个人合抱的大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用最后的干枯昭示着岁月的变迁。

孔子曾经在河边发出思绪万千的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他看来，时间的德行就是水的德行。我村子旁边也有一条河，河道才十米左右，算不上宽阔。站在岸边的时候我在想，人不就和这条河流一样吗？我在岁月流逝的缝隙，看到爽朗的笑声变得沉默，看到躁动的性子变得从容。我时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要找到岁月的痕迹。三十多年的岁月，在我身上改变了什么？我少了对世间万物的好奇，少了拍案而起的热血，少了面对未知的慌张，多了对生命和生活的敬畏，多了对人生百态的怜悯，多了对现实落差的坦然。我不再好奇地窥探别人的生活，不再对别人的成功羡慕嫉妒恨，不再对过去的遗憾痛心疾首，不再轻易自我怀疑和否定。我知道过去的已经没办法更改，变得更加通透和淡泊。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况，我都会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人生啊！我不能逃避它、选择它，那就接受它、热爱它，把每一天安顿好，让它发出更多的光。

我不期待岁月会回头，只希望它温和一点，不要一下子改变所有的模样。我奶奶七十多岁了。几年前她还可以提着水桶到河边挑水淋菜，弯着腰把菜地打理得整整齐齐。然而一个人即使年轻的时候有再多的力气，还是没办法抗拒岁月。终于有一天，她的脚步忽然变得缓慢，肩膀也支撑不了什么重量。前一阵子，我们发现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于是去医院给她做检查，结果是帕金森综合征。现在，她连走路都力不从心，要拄着拐杖慢慢挪步。她像一只蜗牛一样，半天也走不到巷子的尽头。她的精神状态再也回不到从前，甚至忘记了怎么用遥控器看电视。我以前一直有一种天真的乐观，以为一个人只要反复努力，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能拥有改变现状的机会和能力。我拿起遥控器教她的时候，才发现天真总要向岁月妥协。我很耐心地告诉她哪里是开关，怎么调节频道和声音。我以为只要让她认得遥控器上几个简单的按键就可以了，没想到每一个按键对她来说都是天大的考验。她颤抖着手拿起遥控器，在我再三鼓励之下仍然迟迟不敢按下去，最后无奈地放回我的掌心，叹息着摇摇头。

我从她有意无意的叹息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岁月是看得见的匆匆。近距离看着她消瘦的脸庞，我好几次心酸到忍不住落泪。她再也不能到街上去给我买水果和包子，再也不能在深夜出现在我窗前催我早点关灯睡觉，再也不能和我走四个小时的山路回她娘家探亲。她的脸上永久地留下了四五道皱纹，清晰地见证岁月的磨砺。一道道皱纹中间，应该是岁月的缝隙吧？我想从岁月的缝隙中寻找她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她正青春，脸上没有皱纹，头上没有白发。她和现在的少女一样，有洁白整齐的牙齿，有透红的脸蛋，步伐轻盈，充满活力。她多愁善感，委屈的时候会泪流满面，听到一句问候又会笑靥如花。她会悄悄地打扮，渴望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喜欢看日出日落，向往远处的山峰和無边的大海。她喜欢热闹，会和同龄人翻山越岭两个小时去看一场戏。她眼睛明亮，经常拿起针线认真地帮一家人缝补衣服。她笑声甜美，经常低下头去含羞咧嘴，眉毛弯成初月。她向往未来，畅想有一天开心地骑上自行车，享受别人羡慕的眼光。她憧憬爱情，想象那个人穿着白衬衫的样子，期待往后余生，风雨同路……我真希望能抓住岁月的尾巴，把日子拖得慢一些。

如果生命允许交易，我一定会用最好的年华去换取她的年轻。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