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枝增
这几年,我离开家东混西混,也没混出个人样儿来。林总看我惨不忍睹,邀我去他的啤酒厂上班,做行政主管。
啤酒厂挺好找,县城边上。远远地就看到这里冒着白腾腾的热气,散发着一股子麦糊味儿。林总曾经是卖酒的,白酒、啤酒、色酒都卖,卖着卖着就发达了。那年,县啤酒厂改制,向全社会出售,林总蠢蠢欲动。他觉得自己能卖酒,干吗不试试酿酒呢?又酿又卖,岂不快哉!于是,就买下了啤酒厂。诗人气质,挡不住。
啤酒厂是个烂摊子,百废待兴。恢复生产的事儿林总负责,卫生环境的事儿就落在了我的肩上。厂区里长着半人高的荒草,自己拔,腰酸背痛腿抽筋,干不了;雇人拔,得林总拉心拉肝掏银子,舍不得。想了想,我到附近村上找驴,让农户放到厂区大院,敞开肚皮吃。串了东家串西家,一下找了五六头,把驴赶到草地上,没几天,草就啃得光溜了。没了杂草,就开辟了整整齐齐的草坪。各户把驴牵了回去,草不能白啃,驴主人每人搬了一箱啤酒回家了。最后,就剩下一头白驴。
车间储酒罐漏了个小洞,有工人接了三大桶生啤酒,放在车间,罐子修好后,师傅们开喝,只喝了半桶。这天半夜里,白驴有点渴,溜溜达达进了车间找水喝,发现啤酒,开喝。喝得尽兴,没收住,100多斤啤酒喝了个精光。酒后,在院子扭来扭去,像跳迪斯科,天亮时,白驴才卧在草地上呼呼睡去。
车间和院子都有探头,也不知谁把视频发到网上,白驴喝酒的消息不胫而走,附近村民都来看热闹。但酿酒是花钱的,能让一头蠢驴白喝吗?一顿一百斤,啤酒厂岂不喝“黄”了?我去找驴的主人,找不到。等回来时,看到林总拿着喷漆罐往白驴身上呼呼喷着,整个白驴变成了一头蓝驴。林总把纸板揭下来,很快呈现几个字:“蓝想啤酒”。再揭另一侧:“蓝驴代言”。
这事儿闹得有点大,网上蓝驴喝啤酒的视频铺天盖地,人们竞相转发,一时间,蓝驴登上了热搜。
“蓝想”啤酒火了,因为驴。林总趁势举办了啤酒节,和众多客户签了订单。县城广场人山人海,欢呼雀跃。文艺演出开始。作为行政主管,我能唱能跳能搞笑,和蓝驴演开场节目,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我边唱边向蓝驴暗送秋波:“树上的鸟儿成双对——”驴即可接着唱起来:“啊啊啊——”接下来的“绿水青山带笑颜”是嘹亮的驴叫声,现场的笑声瞬间刮起了龙卷风。喝酒比赛花样翻新,最后是人与驴的比赛。一个小姑娘喝了48瓶,蓝驴喝了148瓶,现场有人起开瓶盖直接往驴嘴里灌。最终驴成了冠军,披上了红色绶带,头上戴上了大红花。笑声、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乐起,《最炫民族风》,蓝驴即刻“驴来疯”,随着节奏蹦跶起来。人群又炸了。
有人砸场子。驴的主人老王来了。老王跳上台,抢过话筒,大喊:“驴是我的,是我的!他们啤酒厂偷了我的驴!我的驴呀!”老王声泪俱下,扬言要酒厂赔钱!场面有反转,观众更是兴致勃勃。老王拉住我便喊:“大家伙都看看,这就是和我家的驴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的那小子!还想追求我家驴?没门!”见主人扫兴,蓝驴怒火中烧,一蹄子将老王踢飞出去。老王顺势打滚撒泼,厂里现场赔了老王两万块钱,老王才一瘸一拐地走了。
“蓝驴代言”的闹剧,让林总扫兴至极。诗人嘛,一扫兴,灵感全跑了,世界都是灰暗的。林总忽然问我,我是不是很蠢?是不是像头驴?我怎么回答,只有嘿嘿笑。林总怒了,说我嘲笑他。林总说,你走吧!牵着那头驴。我愣了愣,明白了,林总这是把我“炒”了,这头驴算作对我的经济补偿。我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走出办公楼,去牵蓝驴,蓝驴岂肯?冲着我好一通尥蹶子。我死死牵住,驴见踢不到我,就撒泼,凄凄惨惨地向着总经理室的窗子叫,一副“生是酒厂的驴,死为酒厂的鬼”的架势。
我是农民,我要牵着驴回家种地,让它耕出一片希望的田野。好不容易把蓝驴拽出厂子,路过一超市,驴站住了,两眼直勾勾盯着门口码放的一箱箱啤酒。我狠狠心,花60块钱买了一箱,一瓶瓶给它灌了下去,它兴奋起来,不住地扭来扭去,越扭越快,我手里的缰绳就牵不住了。有铿锵的乐曲传来,蓝驴踏着节奏就朝那里奔去,我只能在后面跟着跑。前面一个小公园,一帮穿着五颜六色的中老年妇女在跳广场舞,蓝驴兴奋了,“啊啊啊”叫着,一直扭着跳到妇女们面前。妇女们一见,尖叫着四散而逃。
蓝驴被城管执法队牵了去,罚了二百块钱,驴还要没收。我好说歹说才把驴牵了回来。回到村,人们见我牵着一头蓝驴回来,都围过来看新鲜。有人手机响了,蓝驴顷刻来了兴致,随着乐声就扭。大伙哄笑着,谁也没见过这阵势。在自家院子里,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驴,驴看我满腹狐疑,似乎意识到什么,它先发制人,冷不防就是一蹶子,当场把我踢了个跟头。我愤愤地把驴绑住,用鞭子抽了它一通。我让老婆翠翠往驴身上泼水,自己用墩布刷它身上的鬃毛,流了一地蓝汤。
蓝驴回归了本来面目,成了一头白驴。眼下,玉米苗需要培土,只需犁杖在每条垄间耕一條沟,土就将玉米苗培好了。老婆翠翠牵着驴走,我在后边扶着犁杖。驴起了报复心,它劈着腿走路,四只蹄子踩到了秧苗垄里,只听“咔咔咔”的声响,玉米苗被拦腰折断,一片狼藉……我喊了一声“吁——”驴站住了,悄悄叉开的四肢“复位”。我蹲下身,去扶那些倒下或折断的玉米苗,嘴里喃喃着:“王八犊子,这些苗苗长大多不易呀,你这几脚,就把它们这辈子毁了!”我抡起鞭子狠狠朝它抽去……
活儿没干成。驴回了家,卸了套,打了滚儿,饮完水……一切如常。不承想,它“嗖”地跑出院子,不见了。驴奔着热闹去了,奔着节奏去了。我家不远处是一家屠宰场,那里正在敲锣打鼓,扭着秧歌,庆祝企业进档升级,由过去单一的杀猪,发展到可以杀牛马驴等牲畜了。就在这时,一头驴扭扭跳跳朝着人群而来——
杀驴的时候,我带去了一箱啤酒,想给驴践行。场长说,屠宰前,动物是不能进食的。场长把驴钱给了我,我攥着钱,在屠宰场门口打开啤酒箱喝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往嘴里灌,就像驴一样。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