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红
我出生在鲁西北平原的一个小村庄里。麦收时节学校放两周假,那意味着我要和大人们一起劳作。天刚蒙蒙亮时就被父母叫醒,我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揉揉惺忪的双眼,脸也顾不上洗,就背着镰刀随父母去地里割麦子。早上带着露珠的麦子是很难割的,韧性大。中午,麦秸发脆,好收割,但是麦芒像锋利的针,扎得手面胳膊生疼。
割倒的麦子,要先捆起来,装上驴车,运到场院里,用铡刀把麦秸和麦穗分开,麦秸放在一边,麦穗放在太阳下暴晒,等麦穗晒干,晒透了,再用石碾子碾压脱粒。在有风的时候,借着风的方向,将麦子高高扬起,使麦子与麦壳分离,待彻底暴晒后,颗粒归仓。整个麦收下来,父亲的脊背、母亲的胳膊都被太阳晒得黝黑,我也不例外,脸蛋黝黑不说,胳膊上还会脱层皮。但当看到满粮仓金灿灿的麦子,嗅到那淡雅的麦香,幸福的笑容就爬上了眉梢,收获的喜悦战胜了所有的疲劳。
这时家里大大小小的粮仓装满了黄灿灿的小麦,粒粒饱满,着实诱人。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用手捏起一粒小麦丢进嘴里,用牙齿轻轻碰触,随着“咯吱”一声脆响,瞬间麦香四溢,直达五脏六腑,如今想起来仍有麦香在心底蔓延、缠绵。
新小麦收上来后,母亲通常会从粮仓里取出一些小麦,然后筛选。用振动的网状筛,将小麦里的石子、硬泥块挑拣出来,使得小麦干净无杂质,随后母亲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沾上清水,把麦粒擦拭几遍,麦粒会更加干净。筛干净的小麦再次装进编织袋,用驴车拉去邻村磨面粉。若是赶上周末,我必定跟着去,看着小麦一桶桶地倒进磨面粉的机器的漏斗里,接着就是白花花的面粉流进口袋,那种很快就可以吃到母亲做的香喷喷的大馒头等各种面食的幸福与喜悦,无法言说。
母亲是个心细的人,每次都把磨好的面粉分开盛放。当时我颇为不解。事后母亲解释说,小麦能加工出两种面粉,一种母亲称之为白面粉,一种叫黑面粉。白面粉母亲舍不得吃,留给在镇上读中学的我吃。
那时,我在离家15公里的镇上读中学,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去,母亲都会给我蒸一锅麦香四溢的大馒头,或是大包子,抑或是发面饼等等,变着花样地为我做各种面食。母亲最爱给我们做的是手擀面,每到周末回家,母亲都会给我们做手擀面吃。
母亲戴上她用了多年的藍围裙,一手拿着一个瓷碗,一手端着瓷盆到盛面粉的瓷瓮里挖两碗面粉,一边加水,一边用手搅拌着面粉,直到和成一个筋道的圆圆的面团。母亲把面团放在面板上不停地揉,直到面团又细又滑,然后用擀面杖一点点地擀开,直到擀成薄薄的皮,再撒面粉折叠,折叠成细条状,用刀切成细细的面条,再用手把面条轻轻地抖开,放在锅盖上,很快一碗散发着麦香的手擀面就摆在了我们面前,细滑的面条,嫩绿的葱花,泛着亮点的香油,总让我们一口气吃下一大碗。后来在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也渐渐学会了做面条,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做面条的情景。
那次我放学回到家,发现母亲下地干农活还没有回来,厨房里只剩下唯一的一块馒头。我突发奇想,做了一次手擀面,虽然和母亲做的手擀面不敢媲美,但还是得到了母亲的赞美与肯定,夸我第一次做面条,已经很好了,若是在放面条的案板上撒一层面粉,那样面条就不会粘在一起了。母亲为了纪念我第一次做面条,把我做的面条命名为“蝌蚪面”,后来我写了一篇短文《一碗蝌蚪面》,刊发在了《德州日报》上。从此我爱上了写作,这些年一直不离不弃,应该向那碗麦香四溢的面条说一声“谢谢”。
当下自己做手擀面的人少了,早被超市里的各种面条所替代。最原始的老面馒头,也被时代所淹没。
那时候做馒头不用发酵粉,而是每次做馒头时剩下的一小块面团,作为发面的“引子”。需用时提前把它拿出来,放在水中浸泡至软,用筷子搅拌匀,然后放入面粉,再用筷子搅拌均匀,盖上锅盖放在一边,等一两个小时后,面上全是蜂窝似的糟眼,再加入些面粉,和成面团,放在面板上不停地搓揉,待把面团揉得柔韧光滑了,则把面团搓成细条状,用手揪成一块块的小面团,继续揉搓做成馒头的样子,放在高粱秆做成的篦子上,发酵半小时就可以上锅蒸了。那种原始的麦香味随着锅盖的热气氤氲得满屋子都是,直抵我的味蕾,而今每每念及,口腔里顿然会潮涌出许多口水。刚出锅的馒头,白亮亮,热腾腾的,我能一口气吞咽下两个,有时甚至被噎着。如今,社会在变革,时代在进步,最原始收割麦子和蒸馒头做面条的传统手艺,早已被时代洪流所淹没,被现代化的一切所代替。在现实令人惊喜的同时,往事也让我时常回首,往昔的点点滴滴,烙上了脑壁,与我共存。
某日晌午,我再次踏上回家的路,来到那一片片泛着金光的麦田里,闻见了那清雅的麦香。突然,远处几声清脆的布谷鸟叫划破静寂蔚蓝的天空,我抬头仰望,继而远眺,看到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一望无垠的碎金铺满了田塍,绵延至远方,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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