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提别克
每年3月22日这天,是纳吾热孜节,也就是我们新疆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的春节。这天,对于当年4岁的我来说,是一年内可以吃饱肚子的日子。
我那个时候,嘴馋,饭量大。三姑就对我说:“马上要过纳吾热孜节了,你要吃饱肚子了。”三姑一说,我就迫不及待地盼着那天到来,每天晚上睡觉前,还掐着手指头数着剩了几天。
到了过节那天,一大早,家家户户都要煮肉,一锅一锅的肥肉。我们这些嘴馋的小家伙可以跟着大人串门,吃喝,或我们自己组成一拨跑到各家各户拜年,其目的就是填饱肚子。我们所串到的人家,都会受到大人大方的恩赐,过节嘛,他们这样做是理所当然。他们都带着眉开眼笑的表情,把手插进袋子里,捧出一把奶疙瘩,一人一块。有的人家还给些切好的肉块,每个小孩都能得到一两块,不过,像这样的人家不多,队里的干部或积极分子才有这种条件。我们中的有些家伙,个别的女孩不吃肥肉,人家好心好意地送给的肥肉块,她们一出房门就想扔掉,这怎么行呢?旁边还站着带麻袋肚子的我呢!
到了晚上,我拜年回来,躺在板床上不停地打嗝儿。当时,我口里喷出的臭气可能熏翻一只羊羔,自己真有意思,起码没有浪费那些肥肉。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三姑坐在旁边给我喝没掺奶的清茶,那茶,被哈萨克人叫作“黑茶”。她一边用手对着自己的脸,扇扇哈到鼻嘴的臭气,一边说:“你怎么不听劝呢?别把皮袋似的肚子撐破。”
父母不在乎我的起居,因为我从妈妈的腹中一落地,就被奶奶抱走。按照哈萨克人的习俗,这样孩子就成了爷爷的老小,爸爸的小弟,妈妈的小叔子。奶奶去世以后,三姑一人担起抚养我的责任,因为那时大姑和二姑已出嫁了。
有一年的3月22日,也就是新年的第一天,三姑把我早早地叫醒(其实她21日的晚上,说明了我们哈萨克民族新年的来历)说:“我们是游牧民族,平生生活在马背上,顺水草而去,跟季节而动,白天放着羊群,晚上在毡房外护着它们。知道吗?到了晚上,羊儿们卧着反刍歇息,除非受到狼儿的袭击,它们是不会跑掉的。所以啊,夜晚看护羊群的人无事可做,就在羊群一旁的地上铺着毡条躺着,边躺着边瞟着月亮,瞧着繁星,瞧啊瞧……”三姑边说着边望我一眼,一看到我闭着眼睛,歪着头快要睡过去,就有些不高兴地喊我的名字,然后双手抓住我的肩头使劲摇晃,我半眯半睁着眼,问她刚才在耳朵里唯一留下的一句话:“繁星是啥东西?”三姑以为我一直倾听她讲的故事,脸上立马浮出自豪的表情,就解答问题:“繁是很多很多的意思嘛,星星你是知道的呀。”我又问:“星是什么东西?”三姑很惊讶,脸上又飘出不高兴的表情,说:“你咋这么笨啊!快要4岁的孩子了,连星星都不知。”
三姑把我拉下板床,手牵着手走到门外,一手指指天空说:“看到了嘛,那些一闪一闪的、很多很多的、鸡蛋大的东西就是星星。”我好奇地仰望天空,站一会儿,说:“好漂亮啊!三姑你懂得真多,不过,看起来它们没被绳子挂着,为什么掉不下来了呢?它们是冰块还是石块?”三姑好像纳闷儿了,就低着头不吭声了,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她可能掩饰自己也不知那些星星停留在天空的缘故,就说:“好了,好了,进屋吧,我再给你继续讲新年的来历。”
我们又坐到板床上,我的好奇心胜过困意,就睁着眼睛望着三姑。到了中年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天生的笨蛋,快到4岁了还没抬头见过星星。三姑继续着故事:“那个夜晚看护羊群的人瞧着星星躺着,就无意当中发现了天体的运动轨迹,然后把这个轨迹结合季节的天气变化,发明了现在的节气算法,这一点就说明,我们哈萨克人对天文学,对那些天体很早以前就有了清晰的认识,你想嘛,从今儿开始,天气暖和起来,厚雪一大片一大片地融化,冬天埋在雪下的野草也露出来,勉强过冬的瘦弱牛羊就会吃饱肚子。所以嘛,我们的新年以族群的生活生产方式而定,有着适合放牧的节气算法和季节性的科学道理……”听着听着,我彻底糊涂了,脑子里也产生了很多问题。譬如,天体、天文学是什么东西,运动轨迹、哈萨克又是什么,结合、节气、算法呢?但三姑不给我提问题的机会,就不停地讲着:“终有一天,那个人就算出了白天的时长与夜晚的时长平衡时间(当时,她可能指的是春分点),然后制定了春夏秋冬的分界线,由此想出了我们过新年的日子……”
我觉得三姑那晚讲的都是个狗屁故事,还不如平时讲的那些“长着长指甲的、披散头发的老太婆”“戴着翅膀的骏马”“能飞翔的木马”等。她刚才讲的故事可能从村头住的那个知识分子那里听来的,因为平时队里大些的孩子都喜欢听他讲故事,我这个年龄的小孩曾去过他家一两次,也听过他给那些大一点孩子讲的故事,最后我们实在听不下去了,因为他的故事一点意思都没有。
三姑的故事没完没了,我又闭上眼睛,假装着聆听的架势,像念佛的和尚那样坐着,她可能也意识到我听不懂或根本没兴趣听(我现在估计,她当时自己也不懂那些故事的含义),就又抓住我的肩头再三叮咛说:“好了,不讲了,你可要记住,明儿要过春节了,你必须早早起来洗脸哦。”
三姑为啥要叮咛我明儿早起洗脸的事呢?因为新年的头一天,所有人必须要天亮时分起床,一来,家里的大人先要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然后要准备过节用的粥,那粥是哈萨克人的年饭,是掺加肉、麦子颗粒、奶疙瘩、酸奶、咸盐等七种材料做的,特别好吃;二来,要清洁个人本身,穿上最好的衣裳,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年的到来,这样做的意思就是这一年内,会喜事新事多多,食物充足,家里平安无事,所以三姑叫我早早起床。
但我小时候睡得可厉害了,像死猪一样躺着,就是开着拖拉机从身上压过去也醒不过来。平时,三姑让我睡个够,因为她不知从哪里听说的,说是小孩有了足够的睡眠,才能使脑浆在脑壳里像水坝里储着的水一样渐渐长满。不过,我现在有时就想,自己脑子迟钝的问题可能与童年的死睡有一定的关系,至少导致了我脑细胞长期不工作的状态。我老婆好几次证明了这一点。她常常指责我时就直截了当地说:“你别听有些人夸你聪明过人,依我看啊,你的脑子不好使,反应太慢。有时候呀,你坐在沙发上发呆半天,看不到眼前晃来晃去的我,那样的时候,问你话,你开口就说些想象不到的事情。就说去年孩子们准备给你过生日的事吧,我问你行不行,那天你躺在沙发上盯着房顶,头都不转一下地说:‘过什么生日,那老人在思念老伴儿的痛苦中死去。’当时我吓了一跳,以为你的脑子出了问题,我就拍拍你的头顶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这时才转过头来,说:‘孩子们都忙,不用折腾他们了,我们的前辈,包括我们这一代人,啥时候过过生日,有的还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有的还分不清自己是哪年生的,虽然一辈子没有过过生日,我们不也活得好好的嘛,身上也没缺一块肉……’”
总之,为了新年的迹象,三姑用尽一切办法才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动手把我的皮衣皮裤穿好,說:“去,先出去撒尿,然后我给你洗脸。”嫂子(是我妈)就在这时叫三姑去挑水,三姑跳下板床,伸手拿起水桶扁担出门,我眼见她出门就又躺下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模糊地感觉到三姑边摇拉着我,边喊着我的名字,说:“快,起来嘛,今天是新年的头一天,队上要搞吊羊活动,还有摔跤比赛呢,会很热闹的……”我睡眼惺忪地躺着就不起来,三姑好像实在没有法子了,就叹着气不吭声了。可我刚刚进入甜蜜的睡梦中,就听到她一句诱人的、不可阻挡的话语,虽觉得三姑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地方喊的,但特别洪亮、特别顺耳。她说:“……还有呢,很多很多的奶疙瘩,吃不完的肥肉块。”我的脑子在混沌中像被电打的那样清醒,立马抬起头瞧瞧三姑,问:“在哪呢?”三姑说:“什么在哪?”我说:“你刚才说的肥肉呀!”三姑撇了一下嘴唇,说:“先起来洗洗脸,完了串门去就有了呀!”
我立刻跳下板床,跑步出了门转到房后撒了一泡尿,然后转身就匆匆忙忙地冲进屋里,稀里糊涂洗了一下脸,慌慌张张地站在三姑面前。她思索什么似的瞟了我一眼,说:“你想干吗?现在就出去串门?不行,先坐下喝一碗奶茶,然后跟着大人出去拜年,你想跟谁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跟你。”三姑摸摸我的头说:“那是肯定的,因为你是我最小的弟弟嘛,所以,我们俩老穿一条裤子,不过呀,这家的大人上午拜年,他们要去看看那些老人,到了下午才能轮到我们拜年,你能等吗?”她的语气明显意味着这个家并不属于我们两个,因为我们两个都是爷爷奶奶的孩子。我本想现在就冲出去一把又一把地吞掉那些肥肉啊,听完三姑的话,就一下子耷拉着脑袋直接坐在地上。
这时,锅里的肉已经煮熟了,其实我早就闻到风干牛肉的香味。三姑哄着我说:“快十二点了,你又睡过头了,等上一会儿吧,一拨人很快就过来拜年的,你先吃一块馕、喝一碗奶茶,说不定你还没有喝完那一碗奶茶他们就会进门。”果不其然,我刚坐下来喝了两口奶茶,就看到一帮小伙子进来了,他们中还有那个知识分子的儿子。三姑把他们请到西面的房间,那时,我们农业队的农民只有三间房子,西面的房子属于二哥二嫂的(我爸妈),东面的房子是我和三姑的,中间的房子作为厨房用。
那天我们家煮了满满一锅肉,客人们刚刚坐下,嫂子端上一盘肉放到板床上面的短腿圆桌上,我迫不及待站在板床旁,两眼直盯着盘里的肉。他们中的一个从衣袋里拿出小刀开始切手抓肉,切上几块就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发——从年龄大的开始一块一块发,但没给站在下面的我,还好,知识分子的儿子把右手伸到盘子里抓了一把肉,然后叫我的名字,说:“海拉提,来来来,你也吃点。”我伸出胳膊张开双掌把肉接上,就直对着嘴巴摸了一下,一把肉顺便进了口里,我的腮帮子鼓了起来,就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可我差点被呛住,三姑边拍拍我的背,边把我推到中间房子。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那个知识分子的儿子。
二哥二嫂准备出去拜年,三姑留在家里接待拜年的人。三姑又问我:“跟不跟他们去拜年。”我坚定地说:“不去,我只跟你去。”二哥瞪了我一眼,三姑高兴了,因为我们哈萨克族像我这样被给爷爷奶奶送养的孩子,在爷爷奶奶和叔叔姑姑的教育下,从小就和自己的生身父母对着干,死活不认自己是他们的孩子。我不跟他们走的另一个意图也很明显,就是留在家里得到的实惠比跟着他们多得多。跟着他们,我的一举一动都会受阻,他们说你馋嘴,说你是饿鬼,说你麻袋肚子,虽然吃饱了肚子,但你会憋着一肚子气回家。
拜年的人一拨又一拨,来个不断。快到中午,进来了五个老人,他们一进门,三姑更加客气,还扶着其中的一个上了板床,然后轻手快脚地倒上奶茶,端上肉盘子。那个盘子上这会儿有了羊头和大腿上连骨割下来的肥肉骨。哈萨克人把牲口身上的每一块骨头连着肉分解割下,而那些分解的块块骨肉都有名称,羊头和羊大腿上连肉和尾巴油一块割下来的骨头叫作大腿骨,羊头和大腿骨放到一个盘子里给长者或贵客吃,这就算档次最高的饭菜了,还有里面塞着马肉油的肠子和马鬃油。到了春天,那个连着腿骨肉的尾巴油通过冬日的自然风干,已成透明的灰色,叫作“玻璃油”。
年龄最大的老人说了个新年的祝福词,另一个年龄小一点的老汉从别在腰带的鞘里拔出小刀给了他,他左手捧住羊头,头的鼻嘴朝着自己,用右手的刀子从腮帮上切下一块肉皮放在盘里,意思是祭给祖先的灵魂,再削下几块发给在座的,意思是在座的包括这家的所有人和他一样长寿,完了自己吃上一块,最后才把耳朵割下来伸手给站在板床旁的我,意思是小孩吃了羊耳会听大人的话,听从大人的使唤。
要是平时的话,就会立马拿上那个耳朵一下吞掉,可今天我吃得不少,所以就不拿,低着头一动不动站着,三姑轻轻地戳了一下我的肩窝,说:“快,拿上,吃了老人给的耳朵会和他一样长寿,而且天天会有肥肉吃。”我不懂得长寿,再说了,就算懂得,长寿关我什么事,但“天天会有肥肉吃”这番话,感动了我,我就很不情愿地把耳朵拿到手中看了又看,然后才塞进口里慢慢地嚼起来,就想:“这个东西除了耳根以外都是单薄的皮子嘛,有什么好吃的,肥肉全被大人们吃掉,连脑浆都不给小孩,说什么小孩吃了脑浆,将来长大了就会成一个软酥酥的懦夫,大人们反正好吃的肉不给小孩吃,就找一些不可思议的道理说成自己有理儿。”
我不喜欢吃羊耳,原因是有些笨手笨脚的人家把耳朵里面稀稀拉拉的汗毛烤不干净,底部的也是,这样的羊耳散发出烤焦的气味,虽然煮熟了,但我的鼻子远远儿地就闻到那个烧焦了的气味,因为我是吃狗奶部落的人,鼻子与狗的鼻子一样敏感,就说平时吧,队里的哪户人家煮肉了,不管是村头还是村尾,我都会立马闻到那个香味,然后在煮肉的房子周围转上几圈再回来,这可能是“返祖”现象吧,因为我是吃狗奶部落的后代。
老人们一出门,又进来了我的五六个小伙伴儿。依我看,他们和我一样在自己的家里吃饱了肉,所以才出来凑热闹的。果不其然,他们看都不看桌上盘里放着的肉,叫我一起去看正在麦场上进行的摔跤比赛,我还听他们说,村外很多骑马的人吊着羊呢。我非常坚定地对他们说:“不去,我今天哪儿也不去,三姑一个人在家,我要帮着她接待拜年的人。”可我能帮三姑什么呢,就舍不得盘里和锅里的肉啊,再说了,那些玩意儿比看着肥肉还重要吗?他们都低着头不吭声了,有的已经猜到我心里的想法,就齐声说:“我也不去了。”“我也回家帮家里的人。”就这样,其中的三个跑了出去,还有两个犹豫了片刻,还是坚持要去看热闹就走了。
三姑到了下午才带着我出去拜年,我们首先来到爷爷的姐姐家。她虽已年过七旬,但一看到我们很激动,因为娘家的人来了嘛。她把我抱了起来,先闻闻额头,后很热情地亲了一下脸说:“啊,我们的老小已经这么大了,今天又长了一岁,可爱,可爱,来,来,大姑给你好吃的。”她把我抱过去放到板床上,然后右手插进上衣的袋里,我一直在望着她那缓慢的一举一动。老姑姑从衣袋里掏出小孩拳头大的、被手绢包着的疙瘩,然后坐在板床边儿上,小心翼翼地解开手绢里包着的东西。
两块雪白的方块糖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就像男人见到花容月貌的女人一样盯着糖。老姑姑把一块糖给了我,另一块重新包好了以后放回衣袋里。我立马把方块糖塞进口里,咯嘣咯嘣咬碎咽下去。一直在那里看着我们的三姑说:“哎,你这个孩子(其实她年龄并不大),那么好吃的东西给糟蹋了,哪能那样吃,放在口里慢慢含着嘛,那样才会感觉到甜蜜嘛。”三姑的语气很大,意味着大人的意思,这也难怪,她是天天管着我的起居嘛。不管她咋说,已经这样了,来不及了,我不可能吐出那块糖重新按三姑的说法享受,可一种单薄甜蜜的感觉留在我的口里。
上世纪60年代,我们这些牧区的孩子能见到糖类的东西很少很少,能见到的也就是方块糖和水果糖,那些水果糖包着啥样颜色的纸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全村的人们当中,就有几个老太婆用手绢包着几块糖装在衣袋里,其中有我的那个老姑姑。那些方块糖不知在她们的衣袋里放了多长时间,反正已被磨蹭得白色变成黑色。
我们从老姑姑家里往外走的时候,我以祈求可怜的眼神望望老姑姑,瞧瞧她那个装着方块糖的衣袋。三姑硬拽着我出了门,我还是不想走,时不时回头瞟瞟老姑姑房子棕灰的土坯墙面,心里觉得自己最宝貴的一件东西留在那个土坯房里,恋恋不舍的感觉冲昏了头,眼前晃着那个雪白的方块糖,晃得若近若远。三姑清楚我的一举一动,连心里想啥她都一清二楚。她哄着我说:“你别再妄想了,老姑给你一块糖已经不错了,自己以为很有面子是不是……”
三姑停下来瞧了瞧我快要哭的样子,就骗着我又说:“好了,好了,别再愁眉苦脸了,我们去大叔家,他们家有着很多很多的水果糖。”我听到这番话才迈开步跟上她。
在叔叔家,我就吃了一块已快要凉成冰块的羊耳朵。从他家出来时,我已经忘记了那个雪白的方块糖,因为这时下起了雪,我兴奋地伸着胳膊,展开双掌对着从空中飘下的雪花说:“三姑,你说已经春天了,雪都融化了嘛,怎么还下起雪了呢?”三姑没有理睬我,就边叹着气边牵上我的手,向村头走去,我琢磨她肯定要到那个知识分子家里去拜年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