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珠
摘要:民间叙事是当代陕西文学的重要基本面之一,文学陕军朝着民间的进发,创造了独特的秦地文化审美空间,参与、推进了当代中国文学话语的转换与重塑;但重返前现代的民间又使其遭遇了自身精神理念与价值立场的困惑、混乱与迷茫,并可能导致文学的现代性追求再度被悬置。文学陕军的民间叙事应积极寻求现代意识与民间立场的整合交融,突破写作的模式化、民间文化资源的重复性利用以及精神进程的停滞等困局,并在去除过分的“同质化”、实现个人性突围的同时持守深厚丰沛的秦地文化精神。
关键词:文学陕军;民间叙事;现代性
纵观当代陕西文学70年来的发展历程,数代文学陕军立足于三秦大地深厚博大、承传久远的文化土层,秉承延安文艺与农民文化紧密结合、扎根于农民生活的民间传统,以自身与农民血脉上、情感上的天然联系为纽带,在以现实主义为主体的兼及现代主义、浪漫主义等的多元化创作中拓展出民间性的向度,民間叙事也因此成为当代陕西文学的重要基本面之一。除了天然的地域共性之外,正是在民间的维度上数代文学陕军显示出相同相通的发力点和着力处,从而拧成一股整体性的创作势力,书写着陕西作为当代文学重镇的华丽篇章。
一 文学陕军民间叙事的成就
从表现形态看,从叙事语态上隐匿的民间性向度,到对于民间宝藏一以贯之的集体性开掘,以至民间叙事个人性风格的不断生长,尽管置身于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之中,作家的自由意志有着程度上的差异,但文学陕军都显示出共同的底层立场与民间情怀,其创作观照民间文化形态与民族历史生活,建构起独特的民间审美空间,呈现出秦地及大西北色彩鲜明的地方性风貌,并因此展示出深刻的美学意义、重要的话语功能以及突出的文学成就。
作为从延安成长起来的新中国知识分子,柳青、王汶石等第一代文学陕军在创作上的政治站位是极其自觉的,他们主动地担负起“描写新社会的诞生和新人的成长”这一“时代赋予现代中国的革命作家”的“光荣的任务”,配合和参与新的意识形态话语的建构,《创业史》以及《风雪之夜》《严重的时刻》《新结识的伙伴》等作品也因此成为表达时代精神的主流话语文本。然而,基于深厚的生活基础以及对于农民的深刻情感,柳青、王汶石等作家在以政治化的视角观照农村现实生活的同时,又不自觉地在叙事语态上隐匿着民间性的向度,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政治视界,使得文本的话语系统呈现出某种含混性与驳杂性,并因此赋予了作品蕴含深刻的艺术价值。以最具典范性的主流文本《创业史》为例:从小说的叙事话语来看,实际上作品在发表之后便引发了关于梁生宝与梁三老汉孰优孰劣的争论,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显在的政治意识形态与隐匿的民间性向度并存于文本之中所导致的;梁三老汉形象的成功在根本上是与柳青在守土创作中贴近农民生存与生命层面的民间化倾向密切关联的,他对农民生存意志与生活方式的理解、对农民复杂微妙心理的体察、对民间价值立场的尊重、对民间生活逻辑及情感逻辑的遵循,使得这一形象成为“具有巨大的社会意义和特有的艺术价值”的成功的人物典型,在相当程度上确保《创业史》成为了一部经得起大浪淘沙的红色经典。
进入新时期,当以“复出作家”为代表的知识精英重启启蒙话语,深沉而又激越地展开现实批判与社会理想抒写时,偏居西北一隅的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第二代文学陕军却沿着柳青所开辟的黄土地精神史线,描画秦地民间生活图景与民情风俗,开掘秦地民间世界的精神蕴涵与生命能量。并且,与韩少功、郑义等在乡土民间世界进行文学寻根、但最终又普遍地落脚于启蒙与文化批判相比,他们在民间文化空间的开拓中纷纷建构起自我的精神原乡,并在其间呈示出更为深刻的民间情怀与更为坚定的民间立场。陕北高原温情、宽厚的民间道德伦理,关中平原“不失其伟大”的民间生存意志,以及陕南山地诗性神秘的乡野风情,绽放出三秦民间大地的独异神采,也使得秦地成为当代中国文学乡土想象的重要一隅。此后,当“新写实”作家对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观念的解构在文坛产生巨大震动,当先锋作家纷纷热衷于在小说的形式层面尝试种种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花样翻新,路遥、陈忠实及贾平凹等则在现实主义道路的坚守与深化中,也在民间文化空间与民族历史生活的文学性塑造中,对乡土中国的现代转型予以了切实的观照和探讨。相比余华、苏童、格非等先锋作家在形式实验的疲惫之后、在叙事意义本身的找寻中所显示出的异常鲜明的民间转向,第二代文学陕军在叙述视野、价值立场以及审美精神等层面则从未远离其精神血脉深植其间的乡土民间世界。他们秉承守土创作的传统,以活跃的民间叙事创造出独特的秦地审美文化空间,地域色彩浓郁、明朗的西北风一时间席卷文坛,并与向着民间回归的先锋作家一道,推动着民间叙事获得显赫的话语地位与突出的文学成就。
新世纪以来,在业已形成的多元化的文学话语格局中,文学陕军朝着民间的继续进发也收获了不俗的创作实绩。除了创作力依然旺盛的贾平凹之外,叶广芩、冯积岐、杨争光、红柯等一批文学起步略晚的文学陕军,沿着当代以来扎根民间的文学陕军已辟出的坚实道路,既以更为开阔的文化视野以及强烈的超越精神致力于自身文学个性的建构,又以共同的贴近大地、贴近底层生存与心灵的创作立场,呈现民间的自在状态、生活逻辑以及精神意志,并显示出对民间价值与民间精神的宽容、理解和认同。在一系列颇具人性深度、精神高度和历史容量的佳作中,叶广芩的《青木川》对秦岭山地深处被遮蔽的民间历史的执着探寻,红柯的《西去的骑手》对大漠荒原充满生命野性和传奇色彩的民间英雄的浪漫礼赞,《太阳深处的火焰》对西域民间大地精神的高扬以及对关中民间生存境遇和历史文化土壤的观照,冯积岐的《村子》对改革开放以来关中民间生存以及农民心灵变迁的深度思考,杨争光的《从两个蛋开始》对一系列重要历史片断中乡村生活原生状态以及民间生存基本欲求的透彻揭示,以及张浩文的《绝秦书》在灾难叙事与家族书写中对关中民间风俗世情的诗意呈现,都显示出独特而丰富的意义,既确立了自身鲜明的艺术个性,也参与建构了当代陕西文学的民间传统。
放置在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历史进程中来看,“陕西三大家”等新时期文学陕军以及在1990 年代以来集体性转向民间的一大批当代作家,以立足民族文化沃土、面向本土化生存的民间叙事呈现出中国文学现代性在演进过程中的自我质疑和自我调整,推动中国文学走出了长期以来对于现代性的绝对崇拜。作家们对民间文化空间的激活与开掘成为乡土中国现代转型进程中“文化赋能”的重要向度;他们从民间的视角对于人和自然的异化作出乡土式的批判,通过对带有诗意的生活方式的展示抵御和反思现代性的种种危机和弊端,在整体上有力地调适和反拨了现代性话语建构的“西化”路径,实现了中国文学现代性发展理路与价值走向的巨大转换。因此,如果说进入1990年代,“对现代性的追问和祛魅,成为文学的新趋向”,那么民间叙事则成为显示这种趋向的最为典型的创作现象,并以出色的艺术表现代表着这一时期文学的最高成就。并且,在“‘全球化’时代同时也就是文化个性的再觉醒时代”,由于民间叙事广泛吸納和弘扬民间文化资源,在内容上强化民族文化传统与精神价值,在形式上彰显地方特质与民俗色彩,在语言上具有独特的本土性,从而充分地契合了文学的民族性追求。因此文学陕军及其他地域作家立足于民间立场的写作不仅丰富和推进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民族传统,而且为现代性话语的建构带来独一无二的民族特性与民族辨识度,为中国新型民族文学以自信姿态和清晰面目与其他民族文学开展对话提供了应有的身份,在重塑民族文化结构的同时也增强民族本土文化向外辐射的能力。但是,包括文学陕军在内的当代中国作家的民间叙事在取得突出成就、彰显重要意义的同时,也有着明显的局限性,并对中国文学与文化的现代转型及其话语体系的建构路向与前景产生一定的影响。
二 文学陕军民间叙事的话语局限
就叙事主体的话语意识而言,文学陕军的民间叙事首先是其作为知识分子作家的民间叙事,因而必然带有表达知识分子现代性追求的话语意识,对民间的倾斜主要意味着知识分子立场与民间立场之间建立平等互动的话语关系。叶广芩的《青木川》对此有着十分典型而形象的设置。在由多条线索构成的复调式叙述中,正是在冯小羽所代表的“现代人的立场”和“今天的眼光”的宽容和理解之下,徐忠德等青木川老人微弱沉寂的民间声音才得以迸发出冲击正统历史叙述的话语力量,冯小羽的父亲、当年的解放军教导员冯明单一、权威的历史叙述遭到冯小羽的现代眼光的质疑,而原本被遮蔽的民间话语则被纳入冯小羽的现代视野之中,成为其拨开历史迷雾、探究历史真相所倚重的话语资源。正是在众人存在着重合、错位以及对立的多声部的讲述中,小说呈现了进入青木川历史、开掘魏富堂人性的多维路径,也因此更为逼近历史以及人性本身的“一言难尽”。
然而,平等互动的话语关系的建构并不意味着作家现代意识与民间立场的全然契合,与民间的平等对话实质上也是两种话语的交锋、碰撞乃至抗衡,加之民间社会藏污纳垢的一面显然是作家无法回避的,因此向着民间的“撤退”也导致他们在精神价值上陷于困惑、混乱与迷茫之中。如果说柳青等第一代文学陕军的特殊性在于在“庙堂”宏大叙事的统摄之下,其知识分子视野与民间性话语都被压抑而极度收缩,因而并不构成明显的对立和冲突,那么进入新时期以后,文学陕军在现代意识与民间立场之间的价值困惑与混乱则有着更为突出的体现。
在《人生》《平凡的世界》中,路遥一再地设计其笔下的农村知识青年走向城市,并对其征服城市的热望、意志、能力予以肯定,但一种对民间伦理理直气壮的依恋和执守却又规制着作家将他们锁定在新的价值目标很难得以实现的稳态化的乡土民间世界,并试图让他们在其间实现情感皈依与心灵救赎,作家在城乡之间的价值困惑与摇摆表露无遗。在《白鹿原》中,陈忠实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是充满矛盾的”,他既在整体上倾斜于民间,又无法舍弃现代理性意识,其文化选择呈现出既认同又质疑的内在张力以及艰难剥离的尴尬和痛苦。面对商州民间传统走向颓败和没落的命运,贾平凹既生发出价值上的认同危机与疑虑之情,又仍表现出精神维度上的守望姿态;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困惑与迷茫,其回溯乡镇民间历史的《山本》更表现出消弭一切是非善恶的价值虚无色彩。此外,冯积岐《村子》既以成熟的理性意识呈示农民在传统乡村的和谐局面被打破后面临的心理灾难和精神困境,又在与一种扎根于民间的无意识的纠缠中,表达着对于民间道德理想的深度认同。杨争光的《从两个蛋开始》既对于“食”“性”的民间基本关怀和欲求、以及农民在生存困境中所展现出的生命韧性与抗争意志予以肯认,也着力揭示出构成符驮村灰暗生命视像的奴性意识、人性痼疾以及粗鄙、荒芜的精神氛围,从而表明着对于民间生存悲剧性内涵复杂而微妙的立场和态度。
总之,文学陕军无不显示出一种力求整合自身现代意识与民间立场的努力,并在挣扎浮沉之中不断进行自我调适。但实际上,前现代的民间话语始终与其本然的现代性话语构成明确、强烈的对立关系,重返前现代的民间可能导致文学的现代性追求再度被悬置。简言之,就中国社会的历史状况和文化精神来看,尽管现代性的历史进程已持续一个多世纪,但其发展仍很不充分,全方位的现代转型仍尚未完成,需要进一步培育和建构。在整体上,“古典性、经典性、传统性仍然是中国现代社会、中国现代文化、中国现代文学存在和发展的主要基础和土壤,其中已经加入了‘现代性’的某些成分,但‘现代性’的成分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仍将是次要的、非主流的。”在社会现实层面,“就当下中国的主体状况,和年年“两会”所关注的国计民生问题而言,中国基本上还处于争取实现现代性的过程。”因此,尽管奔涌向前的现代性洪流裹挟而下的一系列问题与弊害,召唤出作家对于现代性所蕴含的理性原则与进步观念的反思与追问,但中国文学话语的基本向度依然是对于现代性进程的肯定,以及对于理性精神和个体观念的探求与颂扬。而由于乡土世界本身蕴含着与现代性价值诉求相悖的精神意向以及在整体上对于现代社会的不适应性,因而对古典的、传统的乡土价值体系予以认同的民间叙事这一话语向度在根本上并不能提供超越性的力量。作家的现代性价值诉求本来是对古典性、传统性的价值体系的超越和改造,并在与传统的决裂中、在对现实的变革中显示其批判性,因此在中国现代社会仍然留有大片现代性的空白与前现代性的世袭领地、因而启蒙主义尚未在真正意义上取得成功的时空结构中,以对民间文化形态的认可乃至张扬来进行现代性的自我反思,以重返前现代作为解决现代性历史语境中种种弊害的路径,无疑显示出价值意义上的悖谬性,并可能导致作家主体意识的弱化,呈现出回避现代社会的倾向。
实际上,尽管民间叙事是本身具有多重性和吊诡性的现代性进行自我批判的一种表达模式,它为人们对抗现代性焦虑提供了重要的精神场所,但很难说这一话语向度还能对现代性的现实进程构成有效的叩问。高加林、孙少平们曾对坚硬的社会体制和城市秩序发起过有力的冲击,但横亘在面前的现实性难题并未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解决,他们便回转至充满诗意道德感和人情味的黄土地文化空间中寻求心灵的慰藉与皈依。“最好的族长”白嘉轩身上展示着宗法制家族文化延绵不绝的向心力,但宗法、家族与现代性进程中的政治性和社会性目标在根本上是冲突的、对立的,无论陈忠实对白鹿原怎样地深情、偏爱、骄傲,实际上都难以真正从这一古老村族中获得面向民族文化未来发展的自信,白鹿原也因此成为风云激荡的现代历史进程中一抹带有乌托邦色彩的夕阳余晖。在《山本》中,现代革命斗争的正义性、合法性以及崇高感被极大地消解,但无论是近乎完美地体现着儒家精神要义的陆菊人,还是融汇着民间智慧与道家超脱人格的陈先生,以及展示着佛家慈悲情怀的宽展师父,作为“苦难人间中的一种大爱”的理想化身,都难以真正对涡镇的世道人心产生实质性的影响,更无法扭转涡镇在战争的炮火中化作尘土的命运。而从《西去的骑手》到《太阳深处的火焰》,红柯乐此不疲地言说着他对西域大地生命精神的仰望和笃信,但当充满诗性光辉和神性色彩的西域生命奇观不断地被拔高,恰恰揭示出作家在现实中的无力与悲凉。在他彰显着现实批判锋芒的笔触之下,“平庸之恶”与“蔫坏”之举得以曝光,但关中土地上根脉深厚的权术与谋略却依然在不断地上演,吴丽梅的重返西域和殒命大漠,或许正意味着红柯对自身寄寓在西域大地之上的民间理想主义的困惑与迷茫。
因此,虽然文学陕军纷纷建构起各自带有反思现代性情感意向与思想意识的民间性地域文化家园,但他们所发出的批判现代性的声音在整体上又是极其微弱渺茫的;而如果仅仅将这些延续乡土中国传统的地方文化空间作为作家寄寓现代性乡愁、安妥自身灵魂的去处,则会导致作家历史理性精神的舍弃而最终妨害现代性话语体系的重建。因此在话语本身的意义上,如何审视自身的价值系统、调适现代意识与民间立场之间的关系、调控“历史与价值”以及“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张力,仍有待文学陕军的探索和实践。
三 文学陕军民间叙事的前景展望
由于天然的农裔身份与深厚的民间文脉,加之高天厚土的三秦大地突出的乡土性和地域色彩,民间成为文学陕军创作的一种优势资源,民间叙事也成为当代陕西文学的一种优势传统。但结合当下陕西文坛的具体情形来看,这一优势传统能否不断延续并实现吐故纳新的创造性转换,是一个值得讨论而又令人担忧的话题。
一方面,第二代、第三代文学陕军民间向度的写作呈现出运势下行之相。近年来,数位坚守民间立场写作的作家相继离世是陕西文坛不得不面对的残酷事实。从1990年代前期英年早逝的路遥、邹志安,到新世纪以来先后逝世的京夫、陈忠实、红柯,这些创作实绩彰著、有着全国性影响力的作家相继辞世,在很大程度上折损了陕西文坛开掘秦地民间文化宝藏的力量。与此同时,跨界转行、创作视点转移等也是文学陕军民间叙事活跃度降低的重要原因。最为明显的例子是杨争光和叶广芩。杨争光从诗歌起步,又在小说与影视剧本之间跨界创作,近年来更着力于影视编剧工作。叶广芩的创作在穿梭往来于京城家族记忆与秦地村镇民间之后,近年来已明显地将视点转移至自身的身世背景、童年记忆以及家族故事,并推出了一系列文化底蕴深厚、艺术表现出色的京味小说。
更为重要的是,第二代、第三代陕西作家的民间叙事面临着写作的模式化、民间文化资源的重复性利用以及精神进程的停滞等创作困局。以冯积岐为例。与柳青、路遥、陈忠实等人一样,冯积岐也将文学视为一种神圣的事业,在写作上尤其执着、勤勉、肯下苦、有韧劲,但就其创作的两百多篇中短篇以及十余部长篇作品来看,似乎贯串着诸多难以逾越的自我限定。“地主娃”的家庭出身与“文革”中的成长之痛使其创作始终带有一种深刻的“文革”情结,对于“文革”创伤的反复表现成为一种情绪宣泄,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描写视域的拓展。冯积岐创作的背靠点始终在故乡的“松陵村”,但这个作家极为看重的“根据地”却未能被放大推广。换句话说,冯积岐以“松陵村”为据点的写作既囿于自我的直接人生经验,也未能在社会历史视野、文化思想境界等方面完成从地域性向民族性的转换,从而妨害了对象世界的丰富以及意义领域的深拓,对于生活深度本质的揭示也就较有限度。同时,冯积岐笔下的故乡“松陵村”处于周礼文化的发祥地,但这一重要的文化背景、文化传统却几乎被作家搁置、忽略,无论是人物性格的塑造还是民间日常生活的描写,都较为缺乏对这一历史深度的开掘,而更多地停留于人物本身活动的历史时空之中。此外,来自民间的道德化立场对于人性复杂性探询的遮蔽,语言上的过于细密絮繁,等等,也妨碍了冯积岐的民间叙事收获更大的成功。再比如贾平凹。持续、旺盛的创作力,对艺术创新的追求,以及为写出好作品而进行充分、深入的考察和体验,都曾让贾平凹获得广泛的认可和赞誉,但他对民间历史与现实的叙述仍呈现出诸多明显的缺憾和病象。其中,“法自然”的万象叙事中历史理性的缺失,趣味主义日常生活描写中主体精神的隐退,对欲望、暴力、污秽等的渲染,对怪力乱神的展示炫耀所致的巫化氛围与神秘色彩,以及徘徊、迷失于城乡之间的精神困境,等等,成为其创作不断自我重复而难以自我逾越的重要表征。尽管贾平凹的表现视域在历史与现实、城市与乡村之间来回转换,但在其业已带有惯性的言说方式中似乎难以看到一种否定和超越自我的勇气。同时无论是他在城乡之间的彷徨无依,还是近年来秉持的混沌、“齐物”的“天人合一”精神,实际上都未能真正显示出他在主体精神建构方面的突破,因而他既遭遇了挺进现实方面的困境,也未能在创造新的审美视境、抵达新的思想境域方面取得实质性的成功。
另一方面,被称为第四代文学陕军的一批中青年作家也未能在开拓民间叙事新篇章的维度上拧成一股新的、较有影响力的创作势力。这主要地并不是由于城镇化的步伐使得乡村文明急剧衰退、因而他们缺乏深切、丰富的乡土经验。实际上由于经济发展水平在总体上相对落后,三秦大地的乡土文化底蕴比之中国东部沿海区域是更为厚重的,民间传统的乡土根性也是尤其牢固的。因此在这片土地上由前现代、现代性和后现代并置而成的独特文化景观中,前现代性的乡土民间文化依然对以60后、70后、80后为主的第四代文学陕军有着重要影响。因此,他们并不着力于面向乡土民间社会进行开拓,恰恰是由于陕西文学深厚的民间传统既是前代作家留给他们的重要资源,但也正是他们如若步其后尘而难以逾越的屏障,而这无疑反过来激发着他们的超越性诉求,推动着他们在创作的个性化追求方面愈发努力,在整体上呈现出不同于前代作家的文化背景和心理体验,也显示出强烈的突破已有文化类型、创建新的话语方式的崭新态势。以陈彦、周瑄璞、寇挥、宁可、杜文娟、王妹英等为代表的第四代文学陕军在对现实与历史、人性与人生的体验、思考以及表达上的多元纷呈,已逐渐打破前代作家在题材、地域性等方面存在的局限,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陕西文学的土壤气质,开拓出陕西文学发展的新的路径和新的生长点。陈彦以他所熟悉的戏曲为切入口,致力于为城市底层的小人物立传;周瑄璞以女性视角观照都市爱情、婚姻中女性的生存处境与心理命运;寇挥以极致的现代派手法创造出全然有别于现实的幻想世界,并表达自身带有阴冷气质的对于生命和存在的终极性思考;宁可的创作直面现代经济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对充满激变意味的人的心灵动态予以表现;杜文娟的西藏题材创作以诗化的笔调勾画西藏地域文化的灵魂,抒写异域生命意志的光辉,带有独特、苍劲的雪域高原的气息;王妹英的创作继承陕西文学的乡土传统,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坚守乡村经验表达,并塑造了一系列展現乡村社会美好价值的女性形象。
这些第四代文学陕军的中坚力量以其各自不同向度的开拓展示了陕西文坛的新动态、新气象,并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达到一定的高度和成熟度。但就其影响力而言,除了陈彦以民间视角和世俗情怀关注都市平民生活的长篇《主角》问鼎“茅奖”,以及长篇《装台》被改编为影视剧作品而逐渐走向全国外,其他作家还只能称之为地方性作家。而问题正在于,或许是那种超越性的诉求过于强烈,对于题材领域趋同化的过于拒斥,因而在新的创作路径的开辟中,这些地方性作家恰恰过于弃置或者说回避了自身生活经验、生命体验中的“地方性”,其创作未能深植于极具特质的陕西地域文化土壤之中,因而也失却了深厚丰沛的文化底蕴。由于并不是在立足于地域性的基础上超越地域性,因而其创作无论是生活描写还是人物塑造,在很大程度上未能展示出本土性的、民族性的文化思想与精神心理特质,未能艺术地表现秦地本土的地域文化密码和生命密码,因而其创作中的“地方”面目是模糊不清的,并显露出明显的理念化气质和符号化倾向。加之在潜入生活方面的深度不足,在社会历史视野上的不夠开阔,在介入现实、表现现实方面能力有限,以及缺乏较为纯粹的精神向度和文学使命感,第四代文学陕军尽管已经形成具有一定竞争力的阵容,但其创作在呈现历史的厚重深邃、现实的丰富深刻以及内心世界的沉浮变化等方面仍有较大的提升空间。因此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这一代文学陕军的创作仍带有明显的探索痕迹,仍处于各自为营的发散状态,仍未能整体性地跃上全国文坛。而这也意味着,如果要在整体上谈论并总结他们如何面向本土民间历史和现实进行写作,如何探寻民族生活的独特性并表达普遍的人类性蕴涵,似乎还难以找到一定数量的支撑性的经典文本。
注释:
①柳青:《创业史·出版说明》,中国青年出版社1960年版。
②严家炎:《谈〈创业史〉中梁三老汉的形象》,《文学评论》1961年第3期。
③陈忠实:《中篇小说集〈四妹子〉后记》,《陈忠实文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11页。
④张志忠:《现代性理论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转型》,《文艺争鸣》2009年第1期。
⑤李怡:《地域性学派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区域文化与文学研究集刊》第2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
⑥叶广芩:《一言难尽〈青木川〉》,《长篇小说选刊》2007年第3期。
⑦雷达:《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文学评论》1993年第6期。
⑧王富仁:《“现代性”辨正》,《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
⑨张志忠:《现代性理论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转型》,《文艺争鸣》2009年第1期。
(作者单位: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本文系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项目“‘现代评论派’探求中国现代转型的图式与路径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号:17JK0032)
责任编辑:赵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