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所谓“大现代”,即为“后古代”,是通常言说的近代、现代和当代的“三代整合”,由此大现代可与大古代并称,且可构成一种“大历史观”及相应的文化视域。据此观照“后古代”尤其是“新世纪”文学,可以看出后者对19世纪、20世纪文学遗产的积极继承、弘扬与创新,进一步强化“古今中外化成现代”的文化取向和文化创造精神;领略到“新世纪”文学呈现的更加多元多样的文化/文学生态及现象,涌现出的更多值得关注和研究的作家作品。同时也可以看到历史大变局中难以避免的文化纠结、交错的现象,其中也包括“创新与复古同在”“主调与复调合奏”“开放与封闭交织”“乐观与悲观互动”等复杂样态。尽管如今人类遭逢“后新冠时代”,但道路虽曲折前途却光明,对我国“新世纪”文学的发展前景我们仍“固执”地持有乐观自信的态度。
关键词:“新世纪”文学;“后古代”文学;大现代文化;大历史观
人文学科的所有话题几乎都是可以持续讨论乃至争论的,而“后古代”生成的人文话题所具有的开放性、复杂性及再生性,恰恰是中国“大现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的特征。放眼世界,人类历史文化的演进和嬗变始终都是重要的学术命题。其中,进入21世纪后凸显出来的“大现代”文化及其思维方式尤其值得关注和研究。全球化催生了大现代,而“大现代”思维其实恰是对“二元对立”思维的反思和超越。因为这种基于现代语境生成的“大现代”思维与潜在的文化磨合思潮及现实的文化策略密切相关。“大现代”需要大磨合、大包容、大智慧,需要恰到好处、应对高效的文化策略。否则后患无穷,连微尘一般的变异病毒也无法应对。笔者近年来集中关注“文化磨合”而来的“大现代”文化/文学思潮及创造/创作实践,也是出自一种“自觉”的文化/文学关切与期待。鉴于“后现代”即大现代及“新世纪”文化/文学本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本文不可能面面俱到,仅缕述个人观察而来的若干印象和观感,同时也尝试提出有价值的思考命题,期待得到学界同仁的批评指正。
一 “后古代”即“大现代”的文学
悠悠数千年“古代”之后终于有了“后古代”即“大现代”的启程,所以笔者在讨论“文化磨合”“文化创造”“文化策略”等命题时,会经常使用“大现代”这个概念,这其实也是出于一种无奈。因为在“习惯”语汇中使用“现代”,尤其是在“五四”以来的文学史研究中提及“现代文学”,通常就是指1919年至1949年的“三十年文学”。一部既注重现代性也注重时间性的文学史教材《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问世后便产生了极为广泛的影响。也有学者则径直以“民国文学”名之,其实基本都是未能摆脱“朝代”的传统思维影响的结果。自然,在特定语境中,言说中国的“近代”“现代”和“当代”仍是有价值、有意义甚至有趣味的概念,但随着历史发展的持续,也非常需要有“大历史观”影响下的“大现代观”,积极建构“大现代文化”并敞开“大文化视域”及相应的文学论域,从而展开有关中国“大现代文学”的更加丰富的具体论述。事实上,“大现代”这个概念不仅把时间轴拉长了——持续跨越两个世纪进入了21世纪,而且把特定时期的历史文化现象(当然包括文学)从横向扩展了,可以在考察问题时于一个更复杂同时也是更丰富的多层面展开讨论,许多问题由此可能比较容易得到共识。近期有学者结合“学史明理”的体会郑重指出:“我国进入新发展阶段,需要深入贯彻新发展理念,特别是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是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根据我国发展阶段、环境、条件变化作出的战略决策,也是学习党史的‘中外法’给我们的现实启示。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要教育引导全党胸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树立大历史观,从历史长河、时代大潮、全球风云中分析演变机理、探究历史规律,提出因应的战略策略,增强工作的系统性、预见性、创造性。”看待历史需要“树立大历史观”,看待文学包括“新世纪”文学,也要有“大现代文化/文学观”。
笔者乐于使用“大现代”这个概念,恰恰首先是因为在中国的“现代”(社会与文化)迄今还不够健全,这是不言而喻的。其次,“告别古代”也“承传古代”是历史的选择,因此“后古代”即“大现代”的到来乃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无论从时间、空间还是发展水平来看,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中国,其“现代化”迄今并未完成,还在延展、建构中,也就是说充分“现代化”是中国人仍在“上下求索”的一个理想目标,这个理想目标的逐步实现可以有两个意涵,一个是使中国成为伟大的现代化国家,足可以与伟大的古代中国相提并论(即“伟大的复兴”);一个是跨国的世界性的“大现代”,在人类携手并进的“大现代”进程中,中国对人类也有必要承担应有的责任和义务(即“命运的共同体”)。前者也可以说与追求实现“中国梦”息息相关,后者可以说与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息息相关。这也可以说就是“双维度”逻辑上的两种“大现代”文化视野。笔者从本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出发,最初强调“大现代”的内涵、外延都限于文学史方面的思考,仅仅想强调中国文学史上的近代、现代、当代这个“三分法”有其局限性,应该来一个自觉的“三代整合”,并直接用“中国大现代文学”或“中国现代文学”来统摄,建构“三代整合”的线索分明、内容丰实的中国现代文学通史。过去在中国大陆,相当长时期里学术界习惯上说的近代主要是指1840-1919年,现代是指1919-1949年,当代则是指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样三个时代。如前所述,这三个断代概念在历史语境尤其是在特定语境中仍然可以使用。但历史发展到今天,时空二维构成的“大现代”的时代景观已经呈现,这与现代语境本身的演进显然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不过,笔者要在此再次特别声明,“大现代”这个概念实际在中国,也早有经济学、社会学等方面的学者提出,并试图建構系统的大现代化理论。这种大现代化理论作为一种人类社会文明发展理论,主要包括四个方面:一是综合广义现代化的各种理论,二是大区域“后发”现代化理论,三是全球学,四是可持续发展的政治经济学。该理论指出:现代化是一个动态、连续的人类文明发展与进步进程,现代化理论的发展与现代化主要历史进程相伴而生。笔者和一些文学研究界的朋友乐于采用“大现代”这一概念,除了借鉴其思想成果并向现代化、全球化理论表达致敬之意,其实也有为“中国现代文学”包括“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寻找学理根据或“合法性”的用意。
值得注意的是,“大现代”创化生成了“大现代文化”,包括创化生成现代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其中自然也包括创化生成了“大现代文学”——由此展示了“大现代文化视域”中的文学景观。不仅有通常所说的“新文学”(现代文学尤其是新体文学),而且也包括了进入“大现代”时空的“传统文学”(承传了传统文化、文体的新创文学尤其是古意盎然的旧体文学),甚至也包括了在文化交流、文化磨合前提下创化而来的比较文化与华文文学(具有跨文化及国际特征的汉语文学)。笔者以为既然要提倡“大现代”,就要有许多方面的“大包容”。所谓“古今中外化成现代”,这个“现代”必然是“大现代”,这个“大现代”必然是基于“大现代文化”立场的多元文化磨合与建构,也必然涵容多种多样的文化形态。而“大现代文化”视域的展开,其内在的宏观且辩证的思维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因为“大现代”思维其实恰恰是对过去习焉不察的“二元对立”思维(也是“零和思维”)的反思和超越。在中国,“现代语境”与“大现代文化”建构都是非常艰难和曲折的,其过程中的诸多“动辄得咎”的事件或运动也广为人知,学术界的相关研究其实较多,但大多浅尝辄止且视野比较狭窄。另外,跟“前现代”或“大古代”相比较,“大现代”作为“后古代”也恰好与历史悠久的“大古代”相对而言,在某些情况下也可以并称甚至相提并论。笔者始终认为中国的“大古代”有其无法遮蔽的辉煌,而其最辉煌的优秀传统文化恰恰可以为“大现代”所继承发扬,这样也就被“重构”和“建构”(即古为今用)成为“大现代”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所以,在笔者心目中这个“大现代”确实是很“大”的。因为它是古今中外文化融汇、磨合生成的,它是一种积累增添,一种迭加化合,主要彰显的是文化发展中的“加法和乘法”。由此建构巍峨壮观的文化/文学大厦,并呈现为不断建构和生成的庞大而又复杂的文化形态,所以说这个“大现代”文化应该具有极其丰富而又复杂的文化内涵。在当今文化语境中倡导和强调“大现代”,从专业学术角度来讲,是由于笔者长期以来察觉到了中国文学包括“新世纪”文学中不少令人纠结困惑的问题,觉得可以尝试通过基于“大现代文化”视域的“文化磨合论”去加以理解和阐释。而关于“文化磨合思潮”与“大现代文学”的关联,笔者已有专文探讨,于此不赘。
记得出版家续小强10年前就曾和一些学界同仁一起高度关注“新世纪”文学,并在《行进中的“新世纪”文学——“新世纪文学观察”丛书出版说明》中说:“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我们进入‘新世纪’已经十多个年头了。十多年来,伴随着中国社会文化语境的深刻变化,‘新世纪’中国文学酝酿并发生了许多新的变化,形成了若干新的思想艺术特征。应该说,把‘新世纪’文学视为中国当代文学演进发展的新阶段,是可以成立的。”如今,进入21世纪已经21个年头了,更是有了新的变化、新的特征、新的业绩,不仅中国变化巨大,世界也处于大变局之中,在这种世情、国情、文情都有大变化的情况下,将“新世纪”文学(目前准确说是21世纪初叶文学)视为中国当代文学(“大现代”文学的延续)演进发展的新阶段,是完全可以成立的,且越来越具有关切与思考、考察与研究的价值。
简言之,笔者于本文所说的“后古代”即“大现代”的文学,即是中国近代、现代和当代这 “三代”整合的文学,且可以与中国古代文学相对而言甚至相提并论。这在我们的文学教育体系中实际已经有了较好的教学实践。之所以这么推重和彰显“大现代”文学,是由于“古今中外”皆可化为“大现代”,现代文化/文学是建构而成的文化/文学集成,其中也包括活态的古代文化/文学及中国化的外来文化/文学。借助于“大现代”文化视域和思想方法,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更加广阔、更加丰富、更加复杂的时代切面,并采取通达而非峻急的文化磨合的文化策略来应对和阐释,由此确实可以妥善解释不少令人纠结困惑的问题,包括如何看待中国“新世纪”文学等方面的问题。
二 跨越两个世纪的中国文学
从19世纪跨越到20世纪,又从20世纪跨越到21世纪,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发展确实进入了快车道。这是与几千年相对“稳定”乃至“超稳定”的封建时代相对而言的。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的数十年,全世界都在关注中国的发展与变化,文化/文学的发展和变化及其传播也引起世人的关注并成为值得研究的重要课题。
跨越两个世纪的“中国故事”说来并非都是正剧、喜剧,也经常有悲剧。这从两位由19世纪跨至20世纪的标志性作家梁启超、鲁迅身上即可看出。他们自身的“人文”故事就同时带有正剧、喜剧和悲剧的复合意味,尤其是他们的文学观念和优秀作品,都是讲述中国故事的重要文本。梁启超(1873—1929)跨越了一个世纪,也和他的同时代文化人一道将中国文化/文学带到了一个新的天地。他主要作为中国19世纪一位文人代表,才华横溢,左冲右突,在中国“探路工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他是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及书法家,他的文学成就仅仅是其“书写文化”中的一个并非最重要的部分,但也足以载入史册、启迪后人。他的《饮冰室合集》《夏威夷游记》等,已经成为跨世纪的重要典籍。尤其是他对文体变革的倡导和实践,具有非常重要的文学史价值及意义。众所周知,在鸦片战争(1840)至“五四”运动(1919)期间,中国社会进入了一个“古今交合”并逐步走向“现代”的过渡时期。在这个历史时期里,文学也和社会一样发生了许多变化,文学思潮和文学创作都出现了新的动向,并且在文体的理论与实践上体现出来。以梁启超为代表的跨世纪文人积极倡导“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戏曲改良”等,积极建构并切实推动了四大文体的创新与嬗变,并使之呈现较为鲜明的中介特征。既有历史性的“承上”,即对古代文体自然而然的继承,也有过渡性的“启下”,从文体角度彰显了“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道理。与此同时,梁启超们也用自己的文化/文學实践,彰显了与时俱进的“载道”精神和寻求古今中外文化“磨合”的可贵尝试。19世纪的“中国故事”与痛苦的“被动性开放”联系在一起,在中西文化冲突交融、古今文化嬗变会通的背景下,外来文化与传统文化的遭遇促发了“文化磨合”现象,也助成了“文化磨合”思潮的潜滋暗长,对中国文学文体的创化也产生了非常直接的影响。比如在散文、诗歌、小说和戏曲的变革过程中,外国文艺的译介和西方媒介(报刊)传入的影响就极为明显,在众多文学文本中都可以“析出”古今中外的文化元素,都可以看到具有当时跨世纪的“文化配方”以及具有磨合痕迹的文句和故事。
受过梁启超思想文化影响的鲁迅(1881—1936),主要作为中国20世纪的一位文人代表,在20世纪上半叶的“新文场”中左冲右突,并和他的同时期文化人一道把中国文化/文学带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学术界之所以有“说不尽的鲁迅”之说,恰是因为在中国建构“大现代”的艰难进程中有一个经常能够唤起人们回忆和思考的文化巨人“鲁迅”。他是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教育家、美术家等,也是像梁启超那样的“复合型杰出人才”,为中国文化/文学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尤其是在文学创作方面,率先垂范,创作出了一系列具有原创性和引领性的乡土小说、反思小说、哲思诗文和批判杂文,竖起了20世纪具有“大现代”意义的“启蒙文学”大旗,也使其本人成为中国20世纪的一位丰富乃至复杂、且能经常复活的文化巨人。他的双向“拿来主义”和“启蒙文学”等,迄今仍有巨大的启示意义。我们有理由认为,鲁迅本人就是诸多文化思潮和文化元素积极磨合的一个杰出代表,单纯用一个“主义”(如个人主义或集体主义)或“理论”(如进化论或阶级论)来看待鲁迅往往难以自圆其说。因为在他的笔下,无论是论辩文章还是创作文本,都彰显了“文化磨合”的文化主张,鲁迅一生的文化思想是一个思想世界或丛林,与“后古代”涌起的“文化磨合思潮”翕合无间。进而我们也有理由强调,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先锋们,实际并不是对本国传统文化的全盘否定,更非是对外来文化的无情拒斥。他们实际是在探求文化磨合之道,寻求重建具有现代性、世界性的富有活力的文化生态体系。从19世纪到20世纪,人类社会的现代化浪潮已经从欧洲局部向全世界扩展,对于20世紀的中国来说,其现代化过程最为显著地表现为现代文化思潮的兴起和政治革命的此伏彼起。在当时,文化中国与政治中国都处于“探路修路”阶段。鲁迅力求通过思想启蒙尤其是国民劣根性批判,来彰显对长期奴役民众的封建文化的批判。他将积淀甚久、弊端严重的封建文化视为一种奴役民众、销蚀灵魂的“吃人文化”。鲁迅笔下的众多小说,如《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明天》《头发的故事》《故乡》《阿Q正传》《白光》等,都深刻揭示了封建文化对国人灵魂的奴役及控制,其笔下生动的人物形象如阿Q、华老栓、爱姑、祥林嫂、闰土等也都通过各自的人生悲剧,昭示了封建文化何以“残酷而又优雅地吃人”的现实。显然,鲁迅最擅长文化批判,倡导文化剖析包括剖析自我,由此才能有现代文化自觉并摆脱封建礼教专制文化及“精神胜利法”的困扰,从而获得基于“大现代文化”而来的文化理性。其中,从文学艺术角度而言,我们要特别关注鲁迅式的“修辞”,笔者称之为鲁迅的“文化修辞”。所谓文化修辞实际上就是寓意深厚的文化话语,其文本修辞效果或实际影响比较大,其中的文化意蕴比较复杂甚至会引起争议,但文化修辞是再生性的,可以不断衍生,有说不尽的意味。比如鲁迅笔下的“吃人”“人血馒头”“铁屋子”“过客”“阿Q”“精神胜利法”“假洋鬼子”“落水狗”“长明灯”“拿来”“脊梁”,等等,鲁迅精心构思的这些“概念”或“符号”,都是与文化主题密切相关的修辞表达,是“故意为之”的,其间渗透了文化策略方面的运思。包括鲁迅的犀利甚至所谓“偏激”,恰恰体现了他贴近当时的时代需要、达成其文化目的而采取的适配的文化策略和文化修辞,充分体现了其激进、激烈却智慧应对的文化策略。也就是说,要理解当年的历史情境和鲁迅的策略选择,也要尽量设身处地、回归历史语境,甚至也要有个“度”的把握。比如,鲁迅的诸多“过激”“决绝”“尖刻”的表达都是在特定时代、具体语境中的符号化,原本是文化策略运思的产物,体现为策略性很强的话语及巧妙的修辞。最为著名和典型的例子是其对“吃人文化”的批判和“在铁屋子中的呐喊”。
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人作家和作品,他们也创作了大小不等、异彩纷呈的文学文本。作者的各异也与他们追随和创化的文化/文学思潮的不同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各自归属或奉行的是文化激进主义、文化保守主义或文化和合主义以及文化实用主义等,在文艺思潮方面也各自归属和奉行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或现代主义等,其实在这些思潮的深处都涌动着“文化磨合思潮”的潜流。因为作为进入“后古代”时空的现代文化人士不论信奉什么“主义”,骨子里都期望通过不同文化的对话、互动、融合、会通或衬托,来实现自己心中的文化愿景。而在文学创作领域,作家们从各自的出发点也都走进了“现代”中国的门户,并将笔触伸进了现代中国人所能感受到的时代生活与现实人生之中。而他们采用的语言、题材及思想资源,都与“古今中外化成现代”的“大现代”特征相契合。虽然他们的文化选择或文化“配方”存在差异,但他们作为“现代文化人”的文化身份却无法改变,因为他们同处于现代文化生态环境中,在不同向度、不同程度上也都提供了经历“文化磨合”的经验及相关思考。比如进入现代时空,文化信息交流越来越充分,交流方式也更加多样,于是在文人作家中也建构了重视文化/文学传播这一跨越两个世纪的文化/文学传统。在梁启超等人创办新型报刊的基础上,到了“五四”时期,新文化的社团和报刊相继涌现,尤其1921年是个非常特别的年头,是动荡岁月中特别值得纪念的年份,不论是政治上还是文学上,都出现了一些开天辟地的大社团和大事件。仅从文学看,就有文学研究会、创造社等重要文学社团、流派脱颖而出。从这些文化/文学传播平台来看,现代中国文化/文学正是在现代时空中的中外文化里逐步“磨合”而来的。如果从文化创造角度看,这种文化磨合而成的“新文学传统”便是对“现代民族文化”的积极建构,直到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仍然深受其影响。从文艺社团流派看,文化团体也积极参与了文化建构和文化创造,仅从文化思想角度就可以领受其创造性的贡献,如《新青年》团体的宏观性新文化创造意识、文学研究会的改造社会人生意识、创造社的“创生”意识、“左联”的革命和大众意识、延安“鲁艺”为代表的“延安文艺派”的“人民解放”意识、新时期文学的新启蒙意识和进入21世纪的多元化文化创造意识等,都对相应的文学创作现象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影响。其中,文化名家和文学大师们在文化创造中更是发挥了突出的作用。尤其是我们的新文化先驱包括革命领袖进行了世界化与民族化复合性的文化选择,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明智和练达。
如何才能有效地改造不能适应现实发展需要的文化现状,是跨越两个世纪的一代代文人作家共同面对的严峻问题。他们参与中国“大现代文化”的探路工程不遗余力,并在跨越两个世纪的时空中持续发力,在“文化磨合”中为建构“大现代”文学做出自己的探索,甚至也提供了较多的文学经典文本。除了鲁郭茅,巴老曹,还有李劼人、林语堂、沈从文、丁玲、赵树理、艾青、钱钟书、姚雪垠、柳青、穆旦、贺敬之、王蒙等等,都为广义的人民群众创作出了不少精品佳作。如果细加排列,可谓蔚为大观。仅就我本人长期生活过的两个“文学大省”江苏和陕西而言,也有很多有分量的文学健将,诸如江苏的苏童、黄蓓佳、范小青、毕飞宇、赵本夫、何建明等,陕西的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叶广芩、红柯、高建群等,他们也都是文坛重要作家,为创造新时期、“新世纪”的中国文学/文化盛景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如果跟进和梳理《文学评论》《当代文坛》《扬子江文学评论》《小说评论》等期刊,就能够发现中国作家在20世纪、21世纪的笔耕业绩还是相当重大且能利国利民的,为满足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需求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三 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新世纪”文学
进入21世纪以来,伴随着“文化磨合思潮”的深入发展和渐入佳境,更具兼容性和多样性的多元文化使我国“新世纪文学”呈现出多元多样的文化形态,在体现出有容乃大的文化气度、文化自觉、文化创新(包括物质文化更新、科技文化创新)等方面都呈现出了新的气象。受益于此,“新世纪”中国文学展示了新的气象,也显示了更为丰富的文化价值。那些“厚古薄今”或“崇洋贬中”或“文化自大”的诸多倾向,因为新冠病毒泛滥带来的逆转全球化所带来的悲观以及基于所谓“纯文学”立场所带来的失望其实都是不必要的。宏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论告诉我们,“新世纪”的人类必将开创更美好的、更懂得合作共享的“新世纪”,全球化时代并没有终结,因此,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新世纪”文学仍在砥砺前行,中国人不会停下探索前行的步伐,中国作家文人也将更加热衷“书写劳动”,持续创作出更多既有中国特色也有人类共鸣的优秀作品。尽管“新世纪”文学没有了曾经大红大紫的热闹,但却会拥有常态化的文学生产和消费,呈现出“适者生存”的淡定和“智者分享”的快乐。
在思想文化领域,有人喜欢用“左”“中”“右”之类的标签来给人们分门别类,如文化激进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文艺思潮如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等。其实在这些思潮的深处都涌动着“文化磨合思潮”的潜流,从而在不同向度、不同程度上也都提供了“文化磨合”的经验及相关思考。21世纪“战疫文学”当是一个重要现象,持续的反思和书写也是一种重要的取向。进入“新世纪”的“老作家”们,有很多都继续创作,甚至依然是“书写劳动模范”。贾平凹就是其中一位杰出的代表。他不仅继续创作小说(多为长篇小说,如《怀念狼》《高兴》《秦腔》《古炉》《带灯》《老生》《极花》《山本》《暂坐》及即将出版的《酱豆》等),还促成热心人在西安创办了专卖贾平凹作品及相关研究类图书的“酱豆书屋”。相比之下,进入“新世纪”的莫言,仅有《生死疲劳》《蛙》《四十一炮》等不多的小说问世,但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无论如何,莫言在“新世纪”的努力确实取得了实实在在的标志性创作成果,为中国的“大现代”文学走向世界做出了极为突出的贡献。而身处“天府之国”的阿来,进入“新世纪”以来仍然爆发了强大的文学创作力和文化创造力,不仅推出了新作《云中记》《瞻对》等,还主持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甘青川藏族口传文化汇典”,相当充分地显示了“大现代”文人的文化抱负和气度,接续了“鲁郭茅巴老曹”等文化巨子创构的兼顾创作与学术及其他的人文传统。以阿来研究为标志的大藏区文学期刊《阿来研究》对阿来的推重和彰显,业已在学术界产生了相当广泛的影响。还有更多的新老作家(如王蒙、阎连科、迟子建、苏童、余华、格非、王安忆、张炜、铁凝、韩少功、刘醒龙、毕飞宇、红柯、徐则臣等)都在中国“新世纪”初期20来年的时光里勤于创作,写出了许多优秀作品。著名的“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在“新世纪”也已经评奖多次,也基本维持了国家文学大奖的声誉,获奖作品大多都是“新世纪”以来重要的文学收获。即使那些没有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如畢飞宇的《平原》、红柯的《西去的骑手》、次仁罗布的《祭语风中》,等等,也都是特色非常鲜明的佳作。
至于其他文体方面的创作,无疑也都有很多重要的作品。比如“新世纪”散文创作就迎来了空前繁盛的局面。有学者在整体考察“新世纪”二十年散文创作的过程中,结合众多作家作品,评介了各类散文创作的新变化新进展,尤其是着力揭示与20世纪散文相比所发生的诸多变化:一是从散文家创作到全民写作,二是从现实焦虑到文化融通,三是从“人的文学”到天地境界。还有学者在点评众多作家作品的基础上指出:“新世纪以来,现实生活日益多元化,人们的观念日益复杂,进一步分化,这使这个时期的散文创作更加立体、多元和纵深。我们看到诸多散文作家在岁月的缝隙里游走,他们将自己步履所经的苍茫、眼光所及的景象、心灵在时光照射下的变化,尽力地用散文的方式加以呈现。这个时期,老中青三代散文作家在岁月的缝隙里绽放或者游走,写出了许多耐读的优秀之作,由此呈现出了一个色彩缤纷、异彩纷呈的散文新世纪。”在建构这个“散文新世纪”过程中,中国西部散文作家也做出了重要贡献。即如前述的贾平凹和阿来,身处川陕,心忧天下,情满于山,翰墨纵横,不仅是小说大家,而且是散文大家。贾平凹在“新世纪”推出了多部散文集,其散文更显精到老到,爽朗豁达,圆融而又不失幽默,文化磨合会通的气息更浓。在倡导“大散文”的同时也身体力行,即使在新冠病毒肆虐期间也笔耕不止,并倡导和组织“抗疫散文”的征稿和发表,为推动抗疫散文创作做出了积极的努力。阿来进入“新世纪”后创作了大量散文,代表性作品有:《阿来文集·诗文卷》(2001年版)、《就这样日益丰盈》(2002年版)、《大地的阶梯》(2008年版)、《语自在》(2015年版)、《当我们谈论文学时,我们在谈些什么》(2017年版),以及2018年由陕西师范大学推出的五卷本《阿来散文集》(包括《成都物候记》《一滴水经过丽江》《大地的阶梯》《人是出发点,也是目的地》《让岩石告诉我们》),由此可见阿来散文创作之一斑。至于诗歌、戏剧以及多形态的跨文体创作,还有带有文学性的各类创意写作,在“新世纪”都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即使最为人们诟病的“新诗”创作,其实也有重要的发展,不仅有探索性很强的前卫诗歌,也仍有讲究诗歌“三美”即“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新体诗歌,还有与音乐同在的大量感人肺腑、粉丝众多的“歌词”(实际就是新诗或歌诗)。还有像书法一样惹人喜爱的传统格律诗歌,实际仍有很多作者写出了许多有情思有味道的旧体诗歌。
笔者近年关注较多的创业文学、灾害文学、丝路文学、脱贫文学等,以及早些年关注的乡土文学、西部文学、女性文学等,在“新世纪”也都有新的重要进展,这些都有诸多学者包括笔者的具体论述可以佐证。此外还有文学界经常关注和讨论的各类、各族、各地文学,包括主流文学、城市文学、底层文学、科幻文学、战争文学、网络文学、青春文学、儿童文学以及新体文学、旧体文学、跨体文学,等等,在“新世纪”有的大放异彩,有的充满活力,取得了堪称辉煌或蔚为可观的成就。
由此也会彰显出“新世纪”文学的若干特点。诸如,“新世纪”文学主要是富含“正能量”的“积极书写”文学,而非悲观绝望的“消极写作”的文学。“新世纪”中国文学在古今中外文化的碰撞、磨合、汇通中,在精神文化创造方面必会持续进行积极探索并取得重要业绩,这点是无法否认的。特别是“新世纪”文学在“从文化习语到文化创语,从文化碰撞到文化磨合,从文化制造到文化创造”的文化发展过程中,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在充实、丰富人民精神生活的同时,也通过切实的文化创造为不断发展的现代中国创作了更多的文学作品,而网络文学的崛起也在促进“文学大众化”方面,进入了更为“现代”也更为普及的阶段。自古而来的丝路文学在新时代的“一带一路”导引下也焕发了青春,在“现代转换”过程中又迎来了一个新的阶段。生态文学的兴起更能表明,中国“大现代”文学也体现出了新的“四为”精神:为国运思,为民服务,为众物虑,为生挂怀。不仅有了更自觉的人文关怀(新阶段的人道主义),还有了更高层面的天文关怀(新层面的“道法自然”),其间显然蕴含了更多的利于国民、利于众生的“正能量”。由此也必然会彰显出“新世纪”中国文学所具有的丰富的文学和文化价值,体现了文化创造精神。从社会文化特别是行为文化的角度,可以看到“新世纪”中国作家仍然积极地投入创作,对现代社会中的各种面相和生活真相进行了更多的描绘和揭示,从这些作家的坚持和努力中,不仅可以看到他们的“文人行为”及其从事的种种文化活动,更可以领略到他们葆有的文化创造精神。从当代文化建设和提升文化软实力的现实需要出发,结合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发展大趋势,可以看到在“文化磨合思潮”影响下,逐渐出现了重新建构的“新国学”格局和“新世纪文学”版图。对推动和加快中国现代文学与世界现代文学的接轨和融合,对发现和揭示中国现代文学的文化创造价值和精神,也都具有很大的启示作用。
古今中外化成“大现代”,“大现代”建构“大人文”,“大人文”化育“大作品”。在中国接连跨越两个世纪的文化/文学发展史中,或显或隐地涌动着许多思想文化潮流。但其中的“文化磨合思潮”因其积极的互动兼容、善待“差异”、和合不同、适配而行等特点及优势,能够经常地冲破二元对立及零和思维的壁垒,从而促成了“磨合再造、綜合创新”的众多文化/文学成果。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文化积累和洗礼,进入21世纪的新老作家,已经涌现出一批名副其实的优秀作家,形成了当今文坛阵容极为可观的作家方阵,他们身处“古今中外化成现代”的大现代文化时代,并在创作实践层面有相应的体现。其优秀作品大多能够倾力借助于多元文化磨合的资源优势“文心雕龙”,由此创化而成文化内涵丰富、文化元素多样且具有“大现代”品格的重要作品。本文借此旨在强调:所谓“大现代”,即为“后古代”,是通常言说的近代、现代和当代的“三代整合”,由此可以构成一种“大历史观”及相应的文化视域。据此观照中国跨世纪尤其是正在进行中的“新世纪”文学,可以看出“新世纪”文学对19世纪、20世纪文学遗产的积极继承、弘扬与创新,进一步强化“古今中外化成现代”的文化取向和文化创造精神;可以领略其更加多元多样的文化/文学生态及现象,以及更多值得关注和研究的作家作品。同时也可以看到历史大变局中难以避免的文化纠结、交错的现象,其中也包括“创新与复古同在”“主调与复调合奏”“开放与封闭交织”“乐观与悲观互动”等复杂样态。尽管人类在“新世纪”开局不久就遭逢“后新冠时代”,但道路虽曲折前途却光明,对人类文化尤其是中国“新世纪”文学的发展前景,笔者仍“固执”地持有乐观自信的态度。不过,我们还是寄望当代文坛的作家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大现代文化/文学”建构方面做出更多的贡献;也要进一步强化“大现代”意义上的“文以载道”“磨合创新”与“人民意识”“精品意识”(也是“经典意识”),尽可能避免“割裂中西”“古今分裂”等二元对立倾向,也要努力避免“文化过剩”并尽可能减少“文化垃圾”,创作出更多能够令人重读不休、深思不已、言说不尽的佳作。
注释:
①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王超冰:《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初版),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② 郭庆松:《用“古今中外法”学党史》,《学习时报》2021年4月26日“古今中外法”是毛泽东同志倡导的重要思想方法,为“古今中外化成现代”的文化/文学史观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方法方面的支撑。
③参见黄锦奎:《黄锦奎选集·第3卷》,经济学卷(下),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④参见李继凯:《“文化磨合思潮”与“大现代”中国文学》,《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从文化策略视角看“大现代中国文学”》,《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等。
⑤该出版说明见于《名作欣赏》2014年第7期。又见于“新世纪文学观察”丛书。该丛书自2014年陆续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
⑥参见王兆胜:《新世纪二十年中国散文创作走向》,《南方文坛》2020年第6期。
⑦ 王冰:《散文:气韵高妙、异彩纷呈的新世纪》,《文艺报》2016年9月30日。
⑧参见子夜:《卷首论语·从悲情走向超越》,《文化中国学刊》(加拿大)2020年第2期。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陕甘宁文艺文献的整理与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6ZDA187)
责任编辑:赵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