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起林
摘要:梁晓声将小说创作和社会评论并举,展开对1990年代市场化转型过程中“发展迷乱症”的揭示,进而从对文明单向度的忧思深入到对社会存在与发展根基的探索,提出了“补上‘好人文化’这一课”的思想主张。他既从人性演变规律和社会历史变迁的视野,揭示了提倡“好人文化”的必要性与可能性;又从个体人生经验和人类优秀文化传统的角度,论证了“好人文化”的客观实在性和价值后援深广度。在此基础之上,梁晓声以19世纪欧洲文学大师为参照,确立了“以文學塑新民”的文学信念和“温暖的现实主义”的审美路径,最终创造出《人世间》这部集“好人文化”之大成的作品。
关键词:梁晓声;“好人文化”;1990年代;“温暖的现实主义”
梁晓声关注“好人”问题由来已久。1973年,他就在《兵团知青报》发表过《雷锋精神不死》。1980年代对于知青群体,梁晓声推崇的也是他们堪称“极其热忱的一代,真诚的一代,富有牺牲精神、开创精神和责任感的一代”,具有正直、善良、重情仗义、勇于担当的“好人”特质。1990年代,梁晓声创作了《好女人是一所学校》《父母是最朴素的人文》《关于〈好人书卷〉》等随笔,在电视剧《年轮》中浓墨重彩地塑造了一个“活雷锋”韩德宝的形象,1995年还曾设想专门“编一本杂志,杂志的名字就叫《好人》”。2010年代,梁晓声创作电视剧《知青》和《返城年代》,将“‘好人文化’之理念全盘地‘种牛痘’般地刺种在那些知青人物的心里了”;随笔集《忐忑的中国人》专门设立了一个章节《舌尖上的“好人文化”》。长篇小说《人世间》理性思考和形象塑造并具的文本意义建构,更将梁晓声的“好人文化”观念空前醒目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梁晓声将“好人文化”作为思想系统的核心价值理念,作为对社会文化根本性质和方向的概括与倡导,实际上起源于他对1990年代中国社会转型状态的观察与思考,以及由此展开的对“我们整个民族,精神上似乎无所依傍”“假如没有好人,社会的存在与发展靠什么”这一问题的深广探索。
一 1990年代观察与文明单向度发展的忧思
1990年代的中国经济市场化转型,既带来了社会生产力的空前活跃和物质财富的迅猛增长,也出现了急功近利、无序竞争的状况。资本霸权迅速形成,作为工业文明核心发展动力的科学理性被严重遮蔽,以实用主义和物质利益为核心的工具理性占据了主导地位。社会文化层面盛行“势”“利”中心的“成功学”价值观,传统人际关系蜕变为金钱、利益本位的关系,人性蜕变、道德滑坡成为社会普遍现象。
梁晓声这时由知青文学转向了将城市作为创作“主攻”方向。他很快发现,“我们正处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入口处——它似乎将一切法则都归结到了金钱本身的法则上”。在目睹了经济飞速发展、“国家财富增长”的同时,梁晓声也“看到了拜金主义对我们青年的影响,看到了放肆大胆的权钱交易”,看到了“亲情、友情、爱情,美好的民族传统道德和高尚的人生观念,真挚的人际关系,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似乎在大面积地坏死”。面对“人文环境的劣变,真善美从社会生活中的大面积的流失,人道和人性的沦丧”,梁晓声忧心忡忡地断定,中国社会“患上了一种可以叫作‘发展迷乱症’的病”。他决定以小说创作与社会评论双管齐下的方式,展开对“国家病人”“发展迷乱症”的剖析与揭示。
首先,梁晓声揭露了“发展迷乱症”所导致的“不平凡人生”的人性异化和人格蜕变。他发现,当代文化过分热忱地关注和“兜售”种种“不平凡”的人生,“而且最终,这种肯定的评价总会落在他们的资产和身价上”,其背后却是人性扭曲、人格蜕变的恶劣事实。《泯灭》中的翟子卿信奉“金钱本身就是生活”,优秀而堕落,泯灭了人的情感和良知。《大鸟》中的曲海江“宁富贵十日而死,不寒酸百年苟活”,以“过把瘾就死”的心态肆意挥霍诈骗得来的钱财,拿生命与“享乐的魔鬼”交换。《激杀》和《私刑》的人物皆因财富追逐和金钱纠葛而走上了杀人的道路。《浮城》更以荒诞手法虚拟出一座漂浮海上、方向不定的城市,来总体性象征人们在欲望支配下的浮躁、狂热及由此生成的“恶之花”。这种种审美建构,尖锐地揭露了“对金钱的贪婪使人性扭曲,使人生虽有沉浮荣辱,最终却依然归于毁败”的商业化人生规律。
其次,梁晓声揭露了“发展迷乱症”所导致的社会弱势群体的尊严丧失和身心伤害。《学者之死》《冉之父》等“学者系列”小说,描述了一个个心怀焦虑的知识分子在商海中斯文扫地、难逃凶险的悲剧。《表弟》《贵人》《山里的花儿》《荒弃的家园》等“学子系列”小说,揭示了社会贫富差异和“成功学”背景下底层学子们淳朴品格的丧失和立身根基的脆弱。“对财富的崇拜,对权力的崇拜,对明星的崇拜,在90年代的大文化中泛着一阵阵浮华迷醉的绚丽多彩的泡沫。……大有一举将中国文化基本的朴素品质淹没掉的趋势”。《民选》《沉默权》《恐吓》等“乡村系列”小说,则谴责了“漠视,甚至鄙视和辱骂平凡人之社会地位以及人生意义”的底层蔑视症,以及由此导致的人格自损、生命自毁的惨剧。
再次,梁晓声以大量年代感鲜明的时评,实证与思辨并茂地深刻剖析了金钱法则下的社会“病理”特征。从“93断想”“95随想录”到“凝视97”“99断想”,梁晓声谴责“瓜分欲和占有欲”“瓜分者和占有者的理所当然和荒奢豪醉”,揭示“中国人的‘世纪末心态’是人类的物质危机现象。”感叹“对于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来说,恶而强的人太多,生活必变得邪恶。善而弱的人太多,生活必平庸得令人沮丧”。1997年初版的著作《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更以对“生产力正在摆脱落后,经济基础正在摆脱虚弱,商业时代正方兴未艾,阶级正日益加快分化为阶层”的系统化剖析,成为震撼人心的时代“印象书”。最终,梁晓声将诸多剖析凝聚为一个自己的疑问:“不这么样肯定富强不起来吗?”
21世纪之后,梁晓声逐渐由表入里,展开了对“发展迷乱症”的深层次思考。他认为,虽然中国社会的物质财富大幅度增长,成为了“庞大的经济体”,但国民心态“几乎集体陷入了”“焦虑、忐忑年代”,陷入了“人心介乎有盼头与放弃了盼头的无为的焦虑与忐忑之中”,甚至可以说“精神上似乎无所依傍”。梁晓声由此追溯人类历史上物质发展与国家兴衰的关系,发现“这世界上有不少国家,恰恰迅速地衰败于社会物质财富丰富了以后,典型的例子是古代‘大罗马帝国’”。于是,社会存在和文明发展的根基与支柱到底是什么,就成为梁晓声集中思考的核心问题。
在思考社会存在与发展根基的过程中,梁晓声认识到,“优质文化的作用与经济发展成就、国家进步情况的作用三位一体”,对文明的发展同等重要,“经济决定人类有能力做什么,科技决定人类可以做到什么水平,文化省思哪些事应该做,而哪些事不应该做”。当今中国的经济与科技高速发展,却出现了一个经济、科技与文化发展失衡的问题。只有在文化层面建构起一种能制约、否定和超越资本霸权、工具理性负面影响的价值维度,才能有效疗治转型期中国的种种社会病和国人心理上的忐忑感,才能使中华民族在文明新发展的过程中立于不败之地,“中国的文化在影响世道人心方面,责任格外沉重”。
二 以“好人文化”奠定时代新变的文明根基
“文化的好与坏”就这样进入了梁晓声的思想视野。他发现,文化是有好、坏之分的,“人是感受系统丰富的动物。连细菌对人亦有好坏之分,何况与人的思想、精神和心理关系密切的文化呢?”那么何为“好文化”呢?在梁晓声看来,“好文化”就是具有人文主义精神的文化。所谓“人文主义”,是“一种自觉地提升和弘扬人类之人性境界,使人类精神品质更加符合文明原则的意识形态,或曰文化主张和实践”。梁晓声回顾人类历史发现,西方文明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后来大而化之称为文化启蒙,实际上强化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西方社会人的文明程度。西方整个文化的合力把人放在了一个‘应该怎样’的层级上”。中国则不同。当“五四时期我们进行人文主义启蒙的时候,西方的人文主义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当我们国家陷入深重灾难的时候,西方已经在思考后人文了”,所以,人文文化的洗礼“我们从来就没有完成过”。梁晓声对此深怀忧虑,“我们的文化,端详它半個多世纪里的容貌,在人文主义的思想方面是太稀缺了”。
落实到具体内涵,梁晓声认为,“好的文化会有许多的标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关于好人”。所谓“好人”,并非日常话语中的“好人”
“善事”或“老好人”,而“是更人文的人,是更符合我们所理解的文明社会的人”;“好人文化”所体现的,是坎坷人世间“人性所能达到的那种正直、正义和善的高度”。在这中间,“好人最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善良,这是根”;但“善良”并不等于蒙昧和奴性,“‘善良’这个词我觉得是善和理性的结合,尤其是‘良’字,就包括理性”。梁晓声呼吁,中国人文文化的强化需要“补上‘好人文化’这一课”。
梁晓声从人性演变规律和社会历史变迁两方面,对提倡“好人文化”观念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进行了深层次的理论阐发。
梁晓声首先从人性规律与人生快乐之关系的层面,表达了对“好人文化”的思考和信赖。他以古老的“性善论”“性恶论”为切入口,认为“人性是由善与恶两部分截然相反的基本内容组成的。若人性恶带有本性色彩,那么人性善也是带有本性色彩的”。而且,“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多多少少保留着想要证明自己的社会存在具有积极的正能量的愿望”。于是,一方面,“人性有企图堕落的不良倾向,堕落往往使人性快活”;但另一方面,“人性也有渴望升华的高贵倾向,升华使人性放射魅力。长久处在堕落中的人其实并不会长久地感到快活,而只不过是对自己人性升华的可能性完全丧失信心,完全绝望”。因此,相信人性理想的存在,实际上是对人性基本规律的把握与遵循;倡导“好人文化”的方向,不仅不是对人性的约束,反而是更大程度的对人格高贵、人心快乐的信任与认同。
梁晓声又从生命欲望诱惑和社会矛盾、人生灾难不可避免的角度,提出了人格崇高的必要性。他指出,一个人从降生开始,“社会上有两种力量在吸引你。一种引你向上,精神上的信仰和追求,还有宗教。另一种就是无节制的欲望,向每个人张开巨口”。在这过程中,“人性虽然天生地有渴望升华的高贵倾向,人类的社会却不可能为满足人性的这一种自然张力而设计情境。这使人性渴望升华的高贵倾向处于压抑。于是便有了关于崇高的赞颂与表演”,崇高实为“人性善的极致体现”。
在社会历史变迁层面,梁晓声则揭示了“好人文化”对于国家前途、文明命运和生命个体安身立命、遇难成祥的重要作用。
从“善”的种子对国家前途、文明命运的影响看,梁晓声认为,早在19世纪,“雨果以他的睿眼看透了一种国家真相——如果善的种子在一个国家的文化土壤及人心中大面积干死,那么什么办法都难以改变一个国家的颓势”。试想一下,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好人,存在与发展靠什么来支撑?如果没有人性善,在制度失效与无能的情况下,谁来拯救和慰藉占社会绝大多数的弱势群体、底层百姓?所以,“只有善而强的人多起来,国家才振兴,民族才优秀”。
从个体生命行为的层面看,梁晓声认为,“好人文化”实际上就在我们寻常的生活状态和人际关系中。一方面,“好人文化”乃是平凡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人世间》的周志刚对儿女的期许是,“咱们老百姓的女儿,将来是好人,走正道,我认为就是出息了。咱们女儿善良、知仁义,对人对事有正义感,只要这三点在她身上不变,其他方面任性一点就随她吧”,其中正表达了中国社会平民百姓的普遍愿望。另一方面,“好人文化”也是卑微坎坷的底层百姓克服人生艰辛、走出命运困境的依靠。如果周围没有好人,在人世间势单力薄的底层生命个体,如何获得种种帮助来不断超越一个个人生的关口和命运的挑战?
经历了这一系列探索之后,梁晓声认为“好人文化”具有奠定文明根基的重要功能,并深怀感慨地表示:“我对人性善与人格正义,真的已理想得太久太久。”
三 “好人文化”的体验基础和价值后援
梁晓声的“好人文化”观念以强烈的时代针对性为出发点,又从个体人生经验和思想文化传统等方面进行了价值基础的深广探寻。在1980年代中后期到1990年代所创作的几个别具特色的系列作品中,梁晓声就以纪实色彩鲜明的笔调表达了对“好人文化”的深切人生体验。
对中国民间社会的“向善”品质和“道义”精神,梁晓声感受至深。他认为,“中国民间具有极其本能、蚕丝被套般的向善维护系统,以影响自己的儿女们不变恶劣”。“亲情小说”系列着重表现了这种民间特质。《父亲》中的父亲愚昧、严厉、崇尚力气而存在农民式的狭隘,却有着对儿女们的“真实的慈祥”,有着勤劳节俭、“万事不求人”的独立与自尊,有着遍撒“见面礼”救济老家乡亲的情谊,更有着对国家、对共产党的坚定不移的信仰。《母親》中的母亲卑微勤苦,“除了这一层脸面,妈再任什么尊贵都没有”,却怀有亲邻善友的“热心肠”和“忍”字当头的“善良的逻辑”。由于家庭传统的熏陶,《黑纽扣》和《白发卡》中的“我”对实为房客的“小姨”和不过是邻居的“姐”都视为家人,满怀休戚与共的善意与温情。梁晓声极为推崇这种中国民间的人文教养,“我之所以确信崇高是人性本能,乃因在许多灾难面前,恰恰是一些最最普通的人,其人性的升华达到了最最感人的高度”。
梁晓声也发现,在那特殊年代的艰难处境中,“使我铭记不忘的好人是很多的”。他反复书写知青记忆,就因为“人性的美好如善良、正直、诚信等,越是表现在理智塌方的狂热年代,越值得作家发乎真情地大书特书”52。《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的“我”之所以彻底爱上副指导员,根本原因是在她对弱者梁珊珊的关怀和庇护、对我因母丧超期归队的仗义执言,体现出组织规范、政治话语所难以掩盖的仗义和善良。《今夜有暴风雪》的曹铁强在女指导员郑亚茹和其貌不扬、沉默寡言的“黑五类”子女裴晓云之间将爱情给予后者,也是从基于知青群体情义的关怀、尊重与疼惜开始的。《阿依吉伦》《苦艾》等作品,更将珍惜爱情、珍视品格、呵护人间“宝物”的“好人”品质,延伸到了北大荒本土居民的身上。
在“边境小说”系列中,梁晓声还从中苏敌对时期的边境民间关系中,发现了好人品质和人道情怀的跨国性存在。《鹿心血》的苏联老人和中国哨所知青因一条不知国境为何物的狗,从善意互助到感激互信,从“国际信件”到节日礼品,最终出现了中国知青急求鹿心血为苏联老人治病的人道善举。《边境村纪实》的中苏边境村之间,既有将一幅祈祷小孩哭闹的“贴黄”视为挑衅的“会晤”抗议事件,也有中国医生“不受思想的主宰,只听凭心灵的支配”,越境为求助的苏联妇女接生的故事。《捕鳇》趣味盎然地描述了中国男人与苏联女人的隔河嬉闹和共同捕鳇,更体现出人性的快乐虽国境不能隔断、虽“冷战”难以泯灭的特征。这种种独特、真切的描述,有力地表现了人间善意的跨国普适性。
甚至对商业化的人生,梁晓声也不忘发掘其中未泯的良知和残存的温情。《欲说》的王启兆与郑岚从财色交易开始,渐渐地王启兆对郑岚奉若女神,郑岚也总想替王启兆分忧解难,双方逐渐脱离了低级趣味,后来商海翻船,王启兆竟然为保全郑岚而自杀。《伊人,伊人》以乔祺投资“伊人酒吧”为明线,暗线和主线却是他的养妹身患绝症回国来寻找暗恋的哥哥,在乔祺的陪伴下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
在审视自我经历与体验的基础上,梁晓声又从人类优秀文化传统的辽阔视野,对“好人文化”的思想谱系与价值资源进行了追溯和探讨。
首先,梁晓声视人道主义的思想观念为“好人文化”的价值后援。首先,梁晓声也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发现了“好人文化”的思想渊源。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是人文精神”。儒家“‘君子’文化的核心是仁义礼智信”,就是“人所能达到和应该达到的人生境界”。现代中国的胡适主张,社会变革可以“平心降格的公认‘好政府’一个目标,作为……最低限度的要求”;“好政府”须由“好人”组成;“好人须有奋斗的精神”,也就是做“君子式的肯为社会进步奉献能力的人”。梁晓声据此认为,“孔子与胡适;古代与现代;儒家思想的鼻祖与新文化运动的宣言者之间;在主张和倡导君子人格以及与之相关的人格修养方面,穿越式地进行了复合”。他很自豪地引胡适为思想的同道者:“在我这样的年龄,读了更多的书,我对胡适充满敬意。”在他看来,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文学堪称是对“人类的文化洗礼”,因为它“为全人类补上了人道主义一课,奠定了人道主义的神圣原则”。首先,人道主义奠定了阐释人类历史的人文准则。梁晓声认同雨果《九三年》的观点,“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称雨果“不仅是法国的,也是全人类的人性和良心的教诲者”;认为雨果的《悲惨世界》和狄更斯的《双城记》之所以“将极善之人置于血腥时代进行特别理想主义的呈现,乃是为了使人性善发出极致之光”。其次,人道主义滋生出体恤底层百姓的人文情怀。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文学就堪称“无产者饥寒交迫之中的悲戚和呜咽”,“最终凝练为自由、平等、博爱这一人类社会的现代人文主义”。梁晓声指出,“人道主义即主义化的善原则”。
在此基础之上,梁晓声以“最高的道德是人道。最高的人性是仁爱”的核心内涵概括,来揭示古代与现代、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内在相通之处,从而将“好人文化”引向了一种具有通达、普适特征的意义境界。
四 “以文学塑新民”与“温暖的现实主义”
作为作家,梁晓声自然会将“好人文化”观贯彻到对创作道路、审美路径的探索之中。他通过对文学现象的跨国界考察,以19世纪欧洲文学大师们的审美道路选择为参照,获得了自己的文学信仰和审美信念。
其一,文学大师们的一生,往往以“促旧时代速朽;助新时代速生”两方面的努力,“承担着使人类社会更加文明进步、更加符合公序良俗即更加人文化的责任”。而大师们“为使新时代速生,于是几乎不约而同地预先为他们尚看不分明的新时代‘接生’新人。新时代并未实际上出现,他们便只能将新人‘接生’在他们的作品中”。
其二,“新人”之“新”主要体现在人性品质和人格原则层面,核心特征和根本价值则是“人心的善”。屠格涅夫《父与子》的巴扎耶夫“对旧制度进行无情批判”,但自身“长久生活在旧环境中”“残留着‘旧的人’的遗传”,屠氏就“接生了巴扎耶夫这一新人,又用文字‘溺死’了他”。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接生了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样板新人”罗普霍夫,“体现了他们身上那最好的一面”,从而“在人性品质和人格原则两方面影响了以后几代的俄罗斯青年”。雨果年青时“曾在《巴黎圣母院》中力透纸背地刻画了一个虚伪的教士福婁洛,竟由自己在晚年塑造了比孔繁森还孔繁森的圣者型主教米里哀”“《悲惨世界》可以认为是一部好人文学”。所以,“倘无善的特质,所谓新人,也许还不如善的‘旧人’值得尊敬”。
其三,文学大师们既写“人在生活中是怎样的,也写人在生活中应该怎样”。《悲惨世界》塑造了两个重要的“新人”米里哀和冉·阿让的形象。“从‘传统现实主义’的‘可信’原则来评论,不但米里哀那类好到圣者般的主教是‘不可信’的;冉·阿让这名后来变得极为高尚一诺千金的苦役犯更是‘不可信’”,但他们所体现的人心的善却感人至深。而且,随着《悲惨世界》读者的增多,这两个文学形象“越来越引起全欧洲人沉思——那些小说中的好人的原则,难道真的不可以植入到现实生活中吗?”达到这种境界,“文学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开始‘化’人”。梁晓声认为,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实际上“提出了一个母题:文学不仅要表现人在生活中是怎样的,更要表现人应该怎样”。
由此,梁晓声坚定了自我的审美信念和创作信心。既然“全人类都不约而同通过文学和艺术,把人性的理想主义,推到一个非常极致的境界”,那么,“我写好人,写好人文化,有什么不妥呢?”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创作“既写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也写人在现实中应该怎样。通过‘应该怎样’,体现现实主义亦应具有的温度,寄托我对人本身的理想”,从而“以文学塑新民”,“能使生活好起来,能使人性好起来”。梁晓声将这种审美道路命名为“温暖的现实主义”。
长篇小说《人世间》全面体现了梁晓声文学信念和“好人文化”观。这部作品“以史外之史、写人之为人”,在关注当代中国50年平民生活的辽阔视野中,既展开不同历史时期的热点现象、社会问题和生活难题,又讴歌平民社会的血缘地缘情谊和抱团取暖、扶危济困的道义精神,还揭示了不同社会阶层、不同人生模式在认同和守护“好人文化”方面的观念共通性。小说中的周氏三兄妹分属官员、知识者和平民的不同社会阶层,或正直自律而具民本情怀、或自由不羁而心怀正义、或平庸懵懂而“善根”深植,实际上都是在“磕磕绊绊地学着做父母以及民间所认可的那种好人”。郑娟一家人沦落绝境、命运悲苦而长存仁慈之心的故事,更寓言化地彰显出“好人文化”的温暖与崇高。
在梁晓声这种“好人文化”观的背后,汹涌着的是中国改革开放40余年的思想文化潮流。1990年代商业化大潮刚刚来临之际,中国思想文化界曾掀起过“人文精神”大讨论。当时的作家队伍中,韩少功剖析“个狗主义”“伪小人”,呼唤“灵魂的声音”;张炜“拒绝投降”而“融入野地”;梁晓声剖析时代症候、弘扬“道德理想主义”,都产生过重要的社会文化影响。新时代以来,重申文学创作中人文文化重要性的观点又频频出现、闪亮登场。铁凝提出要“以闪耀德性光芒的精品奉献人民,照亮人心”,贺绍俊强调要“有情有义地感知现实新变”,孟繁华呼吁要“写出人类情感深处的善与爱”,其中充分体现出中国知识界、文学界对于人文品格、德性精神始终不渝的坚守。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梁晓声从观察和剖析1990年代的社会病症出发,深入思考文明根基的问题,从而探索、提炼出“好人文化”的思想观念,呼吁文艺创作“在辅助优秀文化‘化’人这一方面仍需加强自觉性、责任感、使命感”,并最终创造出《人世间》这部集“好人文化”大成的作品。《人世间》在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中胜出,堪称中国文学与文化界高度认同和推崇梁晓声创作及其“好人文化”观的典型例证。
注释:
①梁晓声:《我加了一块砖》,《中篇小说选刊》1984年第2期。
②41郑元绪:《拒绝诱惑——采访作家梁晓声》,《全国新书目》1996年第1期。
③4447636668707172737476777879梁晓声:《舌尖上的“好人文化”》,《忐忑的中国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143页,第138页,第144页,第139页,第138页,第136页,第136-137页,第137页,第140页,第138页,第138页,第139页,第138页,第139页,第139页。
④203061于娜:《梁晓声:我想写“正义的蚊子”》,《华夏时报》2013 年11月28日。
⑤14 18梁晓声:《时代的入口》,《忐忑的中国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242页。
⑥35李恒建、王泽阳、燕玉涵:《使更多青年都有精神上的故乡——访著名作家梁晓声》,《秘书工作》2015年第2期。
⑦梁晓声:《〈年轮〉补白》,《润心集》,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79-280页。
⑧梁晓声:《关于〈浮城〉的补白》,《光明日报》1994年3月2日。
⑨62梁晓声:《他们起诉中国》,《忐忑的中国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60页,第57页。
⑩梁晓声:《不要对平凡的人生充满恐惧》,《廉政瞭望(上半月)》2017年第12期。
11梁晓声:《我与文学》,《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中国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311页。
12梁晓声《扫描中国女性》,《梁晓声话题》,九州图书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107页。
13梁晓声:《平凡的地位》,《中国文化的性格》,时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291页。
15梁晓声:《迷失的阶级》,《忐忑的中国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284页。
1645梁晓声:《流响出疏桐——铁凝和她的剧本》,《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中国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212页。
17梁晓声:《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
19梁晓声:《卷首语》,《忐忑的中国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21梁晓声:《路在脚下,任重而道远》,《忐忑的中国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118页。
22梁晓声:《国家的文艺气质》,《中国文化的性格》,时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83-84页。
2324梁晓声:《第10届“茅盾文学奖”获奖感言》,《文艺报》2019年10月14日。
2526梁晓声:《文化的好与坏》,《中国文化的性格》,时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第8页。
276569梁晓声:《关于文艺之本能性与自觉性》,《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中国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59页,第63页,第64页。
28607580顾超:《知识分子应有广阔的责任感——著名作家梁晓声访谈录》,《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1期。
29梁晓声:《中国人文文化的现状》,《中国文化的性格》,时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283页。
313436丁薇:《梁晓声谈〈返城年代〉:补上“好人文化”这一课》,《中国艺术报》2014年3月5日。
3233王一:《补上“好人文化”这堂课——独家对话著名作家梁晓声》,《解放日报》2013年6月7日。
373940424350梁晓声:《论崇高》,《中国生存启示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页,第27页,第27页,第28页,第27页,第28页。
38梁晓声:《每一个国家都患有各自不同的国家病》,《忐忑的中国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40页。
46梁晓声:《人世间》(中部),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第93页。
48梁晓声:《可怜的中国父母亲》,《忐忑的中国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51页。
49梁晓声:《母亲》,《父亲·梁晓声亲情小说选》,经济日报出版社、陕西旅游出版社1997年版,第148页。
51梁晓声:《〈老师〉补白》,《润心集》,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62页。
52梁晓声:《文学是為了让人类的心灵向善向美》,《中国纪检监察》2019年第9期。
5355张立斌:《感“性”与理“性”——与梁晓声先生的餐桌对话(之二)》,《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
545859梁晓声:《一句“民为贵”抵过半部〈道德经〉》,《中国文化的性格》,时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11页,第12页,第12-13页。
5657胡适执笔:《我们的政治主张》,《胡适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23页。
64梁晓声:《奥林匹斯的“黄昏”》,《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中国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150页。
67梁晓声:《致俄国译者》,《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中国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277页。
81周满珍:《作家梁晓声:文学应该具备引人向善的力量》,《长江日报》,2018年1月23日。
82刘江伟:《现实主义文学的力量来自家国情怀——梁晓声文学创作带来的启示》,《光明日报》2019年7月3日。
83丛子钰:《梁晓声:现实主义亦应寄托对人的理想》,《文艺报》2019年1月16日。
84夜雨:《梁晓声:做堂吉诃德太累,也许要做做桑丘》,《中国图书商报》2013年6月25日。
85梁晓声:《人世间》(上部),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356页。
86铁凝:《照亮和雕刻民族的灵魂》,《人民日报》2019年3月22日。
87贺绍俊:《有情有义地感知现实新变——当下中短篇小说创作概观》,《光明日报》2019年1月23日。
88孟繁华:《写出人类情感深处的善与爱——关于文学“情感危机”的再思考》,《光明日报》2019年4月16日。
89梁晓声:《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艺》,《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中国工人出版社2015年版,第139页。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当代文学的科学话语建构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AZW016)
责任编辑: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