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频 周晓艳
摘要:梁鸿的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以及《出梁庄记》因其具备直面现实的個人体验与宏观的历史视野,向内注重生命状态的内省,向外追求文化理性的构筑,引起广泛的关注。同时,作为具备本土文化审美内蕴与现实主义批判传统的文学样式,“梁庄系列”通过批判性文化反思与多元化复调叙述,完成乡土美学意向的解构以及乡土叙事表现领域的拓展,成为内含变革意蕴的先锋叙事或后现代叙事,继而赋予了非虚构写作全新的文体生命与书写空间。简言之,因其深刻探索现实社会中的存在问题与道德困境,以及真实反映边缘个体的生存困惑与价值意义,对新世纪非虚构书写的整体性色彩与系统性格局产生深厚影响。
关键词:非虚构写作;梁鸿;文体美学;乡土叙事
非虚构写作既具有新闻报道的纪实底色和信息价值,又具有小说文体的艺术结构与道德眼光,致力于重建文学与现实的内在联系。作为非虚构写作中乡土叙事的成功范例,“梁庄系列”展现出三种乡土文体叙述策略:凸显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意识复调呈现的叙述声音、经验微观表达的叙述路径。即以私人声音抵抗集体话语的冲击与侵袭,以多维度多空间的叙事路径抵达事实真相,以微观经验进行宏观诉求与社会批判,展现了作家重建文学与现实联系的强烈诚意,以及介入乡村生活现场的谦卑态度与人文情怀。然而,非虚构乡土叙事鼓励越界写作的自由程度、多维话语形态的单向解读、文体美学特征的芜杂与失衡,使其直接面临艺术性与思想性的矛盾,为此,需要从主体性把握、行动性旨向、价值性抉择对之展开技艺反思。简言之,通过梳理“梁庄系列”乡土叙事所蕴含的艺术理念、人文价值以及创作局限,既能够揭示乡土中国未被关注的精神维度与现实图景,也能够为乡土文学未来书写指出问题与提供参照。
一 “梁庄系列”非虚构写作的精神诉求
(一)“异托邦”化的现实乡土空间书写
书写现实乡土空间的非虚构作品,致力于呈现乡土文学与乡土中国的内在关联,对于公共空间的干预最为深刻,所引起的社会争论也最为强烈。
面对传统乡村社会体系、价值秩序、伦理道德的毁坏与丧失,当下言说现实乡土的创作充斥着无力感、沮丧感,其叙述困境集中表现为难以找到新的叙事策略、美学方式、价值判断对乡土世情的去向与变化进行表现和预言。同时,在纯粹的主观层面上,作家自身的生存境遇也脱离了现实,脱离了大地,脱离了心灵,并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而是距离故乡、距离土地,距离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这也使得通过乡土现实材料的真实性难以揭示人性、社会以及世界的本真。
令梁鸿无法忽视和遗忘的是,她对于故乡怀有的那种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且正是发生在故乡中的历史矛盾,以及那些生命个体的生存现状和精神苦痛,促使梁鸿产生了非虚构写作的冲动。面对城市建设与农村生态之间的拉扯与撕裂,梁鸿以宏观的历史眼光,重新审视了此语境中乡土社会的命运。通过搭建人类学式的采访和谈话体系,透视出当代社会变迁中乡土现实的情感心理、文化状况和物理形态,展示出具有强烈内在结构性的乡村现实图景。
《中国在梁庄》以镜像的方式,揭示了城市化变革中加速衰落的乡村真实生活面貌:不伦不类的现代欧式建筑予人的奇异陌生感与错位感、填充黑色淤泥与生活垃圾的池塘河流、空巢老人与留守儿童成为乡村家庭生活常态等。对此,梁鸿深感“这村庄的精神状态正在萎缩腐朽与行将消散”,村民毫无信念的生活在压抑与贫乏之中,文化氛围与精神动力极度匮乏。梁鸿从中窥视到“一个民族文化与生活的颓丧及无可挽回的衰退”。
梁鸿断言:村庄的内部结构已经进入老年,不再具备鲜活的生命活力与强力。这次返乡之旅,村庄的内在荒凉、颓势与疲累映入其眼帘,而农村现代建设的气象与景象徒有其表。以阴暗色调呈现出来的底层边缘人群的生存境况,倒映出现实乡土中国的残酷。对此,梁鸿拷问自己:乡村什么时候起成为民族的累赘、成为负面与病症的代名词?
梁鸿对现实乡土的非虚构书写,暗合于福柯所提出的“异托邦”概念,隐藏着乌托邦色彩的异质因素,意味着一种底层、边缘、病症的特殊空间,或指示那些社会内部易被忽略与区隔的特定场域。即是说,在我们“理性判断”构建的完整空间之外,还存在着一些难以被察觉的空间,基于一种单纯与狭隘眼光,只有将这些异质空间剥离与隔绝,我们才能确立正常的秩序生活。
以此来看,不同于虚构文学对于乡土现实的“乌托邦”式的田园化书写,非虚构文学则聚焦于乡土现实“异托邦”式的异质空间,拒绝对乡村进行诗意想象,而是渴望回归真实、探求真实、抵达真实,以此揭示更多未被关注与挖掘的矛盾而又尖锐的现实图景。
(二)“边缘化”的城市漂泊者人文关怀
城市漂泊者作为在乡村之外的地域获取生活资料的边缘化人群,其命运轨迹是城市化进程的微妙缩影,其存在而又不被接受的尴尬处境,则是现代文明的哀痛之音。
基于现代甚至后现代文明对农业文明的巨大挤压,以及传统价值沦落、主体抵抗失败的双重尴尬境地的世纪之交历史转型背景下,梁鸿展开了《出梁庄记》的非虚构书写。通过亲身辗转多个城市采访数百个外出打工漂泊的梁庄人,并以真诚的非虚构形式对其历程进行记录:他们竭尽所能,依旧无法赢得生存的尊严;他们辛勤劳作,仍要忍受他人的敌意与轻蔑;他们既是被城市霸道撕裂的牺牲品,也是缺失自身精神家园的现代空心人。
《出梁庄记》与《中国在梁庄》共同构筑了归乡与离乡两种行为模式下的“梁庄”世界,作为姊妹篇,《出梁庄记》化用《出埃及记》,指示或象征着梁庄村民远离自身家园,去陌生之地寻找生存与价值双重意义上的“奶与蜜”。事与愿违,这群投身于城市边缘与夹缝中的漂泊者,则反向彰显了其身份归属与生活理想的虚妄性。他们留恋乡村又逃离乡村,他们向往城市又仇视城市。即是说,在现代化历程与城镇化建设的蚕食效应下,隔绝于城市的乡土社会身处绝对的裂变之中,贫瘠的乡村已经留不住这群“寻觅者”,而富庶的城市又将其彻底吞没。而这也正是乡土伦理规范与城市个体社会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于是,这群“寻觅者”成为城市空间的“异在者”,漂泊并悬隔于生存的窘境与价值的真空之中。
梁鸿以外来归乡者的宏观视角深入透视乡土肌理结构,并以城市和乡村的相互反观展开具体审视与理性批判。这群漂泊者被自身所创造之物遗弃、剥夺和消解,最终异化为没有内省感与深度感的生存机器。对此,梁鸿在《出梁庄记》中提出这样的观点:物质的现代化与精神的现代化并不是亦步亦趋的,且此种现代化始终驻留于宏观层面,而非生命个体的现代化。换言之,为生机勃勃的现代化进程奉献最大的城市漂泊者们,反而是死气沉沉与精神委顿的沉默群体。这是一种生命力与感受力的丧失,一种没有价值意义、没有上升通道且浮于表面的无根之感。人的自我本质被机械化、零散化、专业化的分工模式彻底解构,自我存在对于城市漂泊者而言,早已沦为不切实际且空洞无物的概念重负。
在《出梁庄记》中,梁鸿深入城市边缘,为底层小人物立传,让沉默的大多数真正开口说话,并代表底层“共同的经验”与“共同的声音”展开言说,力图以最大的努力逼近城市漂泊者的生存境况与精神世界,并以人文主义情怀揭示现代化进程中的对立性制度逻辑、还原弱势群体本真的心灵处境、展示独特生命存在的价值追问与人生悲欢。
(三)言说现实与抵抗遗忘的精神寻绎
梁鸿的“梁庄系列”对于现代化“光与影”的呈现,既是对社会现实结构性固化与个人上升通道窄化的尖锐叩问,亦是对历史语境下乡土中国文化状况与物理形态的精神寻绎,由此展开国家现代化与个体现代化之间左支右绌的复杂现实关系的体验、介入与行动。
理解历史行为需要理解其社会文化语境背后的行为后果以及促动历史行为的意图。因此,言说乡土中国之现实缩影,需要回归到底层话语模式蕴含的思维模式与价值观念之中。梁鸿在“梁庄系列”非虚构作品中,直击乡土原生态的话语结构与特性,并未进行知识分子式转译,继而在言说现实上既具有尖锐的真实性底色又具有鲜明的人文性旨向。乡土话语行为需要细分出两种层次:一是言说内容;二是言说模式。对于梁鸿而言,其对底层言说模式保持着天然的警惕,换言之,其对底层话语天然的自足性与自主性有所怀疑。即是说,由于各种无孔不入的渗透,乡土保有的只是名义上的话语行为,实质上则是替代各种强势思维言说的沉默状态。梁鸿认为乡土的声音并非是对自身现实境况的自我陈述,而只是各种意识形态的外化结果与另类表述。对此,梁鸿悲观地指出:我们其实并不存在,因为我们不能透过语言进行情感表达。我们自以为在思维事物,在言说现实,其实只是在模式化的思想与系统性语言中进行游戏模仿。
与此同时,透过“梁庄”系列,梁鸿深刻认识到资本与社会的“隐性合谋”,加剧了阶层固化的节奏,窄化了底层的上升通道,城市的漂泊者不得不匍匐在生存的边缘,既无归属感又无安全感,最终被理想的天真、奋斗的意义,以及依靠自身努力改变命运的可能性所驱逐和粉碎,落到现实中的只是的无尽的文化眩晕、无根的随意漂流、无奈的被动转型。
作为文明社会的异在者”,遭受城市彻底清理或者逃离城市,已是这群被审视、被排挤者无可选择的最后抉择。在“梁庄系列”中,梁鸿认识到,梁庄人最终的希望是落叶归根。虽然沉没在城市的黑暗中,但梁庄却永远是梁庄人的失落寄托与理想之地。然而,当这群寻觅者离开故土家园的那一刻,就已经暗示“吾土吾乡”既不是田园牧歌,也不是世外桃源,而只是城市之外,唯一可供自我幻想与抵抗遗忘的附属品与替代物。文明的窄门将他们逐出乡土,却又拒绝他们融入城市肌理,最终在其精神自我周围筑起坚硬的外壳与封闭的厚茧,以此对抗漂泊的悬空、堙没的无助、异在的摧残。
概而言之,非虚构作品“梁庄系列”与其说是一部乡土调查,毋宁说是一种对于生命之初的回归、对于个体声音的倾听、对于言说现实与抵抗遗忘的精神寻绎。可以说,梁鸿以细腻的视线、真诚的视角以及人文的视阈剖开了当代乡土中国的横切面,展示了当代知识分子以笔介入现实的在场姿态与社会良知。
二 “梁庄系列”中非虚构写作的文体策略
(一)凸显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
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非虚构写作,其典型代表作品包括: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以及诺曼·梅勒的《夜幕下的大军》。随后,非虚构写作盛行于世界其他国家,具有代表意义的作家作品有:瓦尔拉夫的《十三则不受欢迎的调查报告》、巴克斯特的《闪电战》、莫洛亚的《布朗伯尔上校的沉默》等。非虚构小说的兴起,从创作理念上说,由于社会现实的复杂与动荡,产生了“现实远比小说精彩”的崭新创作观念,使得小说写作转向于如实描绘种种客观社会事件;从写作对象上说,较之于虚构故事,读者更加渴望对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形势产生清醒认识,而这也为非虚构小说奠基厚重的市场需求。为了能够将现实境况如实地、冷静地呈现给读者,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成为不二的艺术选择。
我国非虚构写作兴起于诸多因素的合力推动,梁鸿的《中国在梁庄》与《出梁庄记》系列作品较为典型。区别于西方非虚构写作的第三人称视角,我国当下非虚构作品则青睐于第一人称。而人称叙述视角的不同直接表征着价值诉求的差异。即,中国非虚构书写,现实诉求更为强烈与急迫,较之于第三人称的客观立场与美学态度,第一人称的主体性色彩或者“有我之境”内涵,更利于刻画存在个体的生命冲动与现实联系。
从小说修辭学来看,真实作者与隐含作者之间具有霄壤之别。真实作者区别于文本世界,是在文本之外的现实人格,而隐含作者则忠实于文本,并是对现实人格进行理想化与审美化的艺术人格。在非虚构写作中,作者与第一人称之间的身份完全重合,消解了传统小说叙述中的“隐含作者”身份,致使艺术创作中的本能冲动、苦闷释放、现实批判,直接向个人情感与生活体现移置和升华。与此同时,隐含作者与真实自我在文本世界中的美学差异,还将叙述者细分为“可靠的”与“不可靠的”。可靠叙述代表隐含作者发言,是其道德观念与理性判断的言说者,而不可靠叙事则与隐含作者的言说相悖。较之于矛盾重重、彼此争辩的不可靠叙述或策略性叙述者转换,非虚构写作普遍追求可靠叙述,遵循其客观性与真实性书写本意,并通过消匿对生活经验与自我人格的移置与升华,直接且坦诚地介入到文本事件之中,从而支起文学与现实的强力联系。
《中国在梁庄》中作为记录者的“我”,与作为返乡者的“我”,以及作为故事中的“我”,形成极具张力的可靠叙述之网,既对接着追忆与现实两种不断交错游离的目光,又构筑着精神性家园的时空对话。对此,梁鸿指出:应当将作家自身的冲动与宏观的社会现实之间形成艺术对接。即,使用第一人称可靠叙述的艺术效果,可以直接宣布和确认乡土叙事角色与事件的真实性,同时迅速拉近文本与读者之间的语境距离。然而,非虚构写作在文本中急切宣泄自身的现实诉求,放弃对艺术人格的建构与升华,消匿隐含作者处理素材时的自由叙事姿态,同样也使得非虚构写作缺失非功利性的文体美学,并在艺术性上留下不少遗憾。
(二)意识复调呈现的叙述声音
21世纪以来,文学的“现实性”与“人民性”回到了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的舞台中央,作家面对当下现实生活的失语和脱节,以及对社会问题与生命个体表现出的妥协、肤浅、冷漠,已然成为当代文学创作的困境。如何重建文学与现实的强力联系?如何复归社会批判主义文学传统?以及如何启动作家历史精神的联结痛点?在“梁庄系列”中,梁鸿以谦卑坦诚的态度与介入生活的行动给出了答案。
无论是非虚构写作,抑或虚构写作,均脱离不开对生活与人物的独特观察。并且,作家采取何种观察视角与介入方式也决定了作品的质地与成色。“梁庄系列”通过意识复调呈现的叙述声音,构筑了由作者自身之“我”与多重口述实录者之“我们”的复调叙述框架。具有充分价值内容的不同声音或意识,既出自地方官员与普通百姓,又出自旁观者与当事人。各种各样的声音载体或是倾吐、或是独白,且常常又相互抵牾对峙、相互佐证延展,共同推动着叙述视角的切换与叙述主体的流动,同一问题和同一事件借由不同的声音与意识展开表述、诘辩、深挖,使得事实得以还原或真相得以逼近。可以说,意识复调呈现的叙述声音,既是非虚构写作对于乡土叙述主体的积极勘探与理性反思,亦是将真实性从大量的隐喻化语言中解放出来的大胆尝试。
“梁庄系列”在具体篇幅上处处是田野调查、人物访谈以及口述实录,各种声音与意识以开放的姿态、在场的言说,全面且立体地诠释了乡土中国的人与物事与情。与此同时,梁鸿通过悬置固有的知识与经验,将生活事实上升为价值追求,放弃知识分子对农村话语的转译与加工,显现梁庄人作为生命个体的私人声音与私人意识,以此对抗强势话语对民间思维结构的冲击与侵袭。
然而,此种对于叙述声音背后不同思考逻辑与经验法则的正视与探寻,并在多重维视野的对冲下破解事件本真的可能,却又因为话语主体的语义遮蔽而显得更为复杂。即是说,在非虚构书写中,作者可以不干预主体自我发声或现实言说,但却难以保证此种言说不被其他思维淹没,并且,非虚构文学天然的道义性与主体介入性,也使得其复调叙事立场难以彻底贯彻,即作者难以避免对呈现多维形态的话语内容进行单向解读和价值评论,因此致使复调的暧昧性与多异性陷入或左或右的单一观念之中。简言之,多重意识复调呈现的叙事声音是非虚构文学的一次悲壮努力,但也因其不完整性与不彻底性而陷入价值旨归无以为继的叙述困境。
(三)经验微观表达的叙述路径
面对乡土话语及其真实生活极易被遮蔽与扭曲的生存境况,以及乡土世界与公共空间难以实现理想对接,非虚构文学对于乡土叙事的现实内容与历史内涵的书写,往往采取公共经验微观表达的叙述路径。即通过捕捉微小生命个体的情感心理与生存经验,将其置于宏大叙事与历史视野的语境之中,并以多维度与多空间的形式挖掘文学介入公共空间的主要矛盾以及微量元素,以此感知乡土生命个体身上的历史感与现实感。
“梁庄系列”乡土叙事的普遍特点在于:重视个体微观经验的表述,具有抵达真实与介入现实的在场书写姿态,并在对乡土中国热切关注以及对生命个体强烈关怀的基础上构建精神原点,以此从实感经验体现现实世界中存在的问题。《中国在梁庄》中,梁鸿通过走访记录梁庄村民的谈话内容,并以口述底层个体生存经验的叙述路径,呈现乡土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道德、生态环境的转型与危机。《出梁庄记》中,梁鸿则通过辗转各大城市采访记录梁庄村民的心酸历程与生存窘境,展现国家现代化与个体现代化之间的复杂现实关系。可以说,有关这些个体经验的微观表达,不仅在公共经验视阈之内留下意义的痕迹与影响,而且也深刻蕴含着对于整个乡土集体、民族和国家经验以及历史的时代叙述。
“梁庄系列”的乡土叙事是立于非虚构之上的私人书写,倾向于文体形式的纪实、生命个体的坦白、社会现实的揭露,在保留乡土百姓的个人情感与私人声音的同时,于其生存境况的生活史与漂泊史,折射现代文明进程中城乡二元结构的斑驳图景,并于梁庄村民真实的心灵蜕变史,审视新世纪乡土社会话语空间的匮乏、道德伦理的失序、文化内蕴的溃败。尽管个体的微观叙事总是表征其在特定场域下的私人经验,但对之言说和表达的过程,公共经验的意义语境则也总是或显或隐地随之铺展。因此,它最终呈现的意义将会超过其原初的意义,并始终启发与补充着公共历史或公共经验本身。
此外,非虚构写作微观表达的另一体现是对细节问题与历史碎片的偏爱,即通过书写某一问题的局部阐释更大的宏观问题。一方面,全部的社会生活往往驻留在最细微的层次上,微观经验本身是作为公共历史坍塌后的剩余形式出现的;另一方面,微观意向与宏观诉求也是共同在场的,且是作為历史形态与社会关系的形象表征而存在的。然而,非虚构乡土叙事的现实设问与人文思考常常基于社会学式措辞,虽然具有全景式呈现的集中性与细致性,但是在叙事意义上并不具备陌生化效应。与此同时,非虚构乡土叙事由于过于依赖精确的观察、细节的收集、数据的比较,致使生命个体的微观表达缺乏必要的丰实度和立体感,继而使其叙事美学肌理粗糙、色彩平庸。
三 “梁庄系列”中非虚构写作的技艺反思
(一)张扬抑或约束:话语内容的主体性把握
较之于报告文学,非虚构写作的作家主体性得到充分表达与张扬,且拒绝颂歌化书写也是其最鲜明特征。具体写作中,非虚构写作大多以自身主体冲动为精神起点,并通过介入现实或者历史的某一角落,对之展开剥离与祛魅,并让沉默者、边缘者以及被忽略者言说自身的私人声音,以此区别于主流话语。基于此,非虚构写作构建了文学与现实的强力联系。
尽管如此,非虚构写作的主体性权力并不能肆意张扬或者过分膨胀,否则将对书写对象造成压抑与遮蔽。而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可谓是主体性肆意张扬的典型。如感叹“城市之人无法面对乡村的厕所”,评价乡镇新建欧式建筑滑稽与错位。而用城市的洁净与秩序衡量乡村文明程度,既张扬了城市空间的优越,又指涉着乡村生活模式的平庸。并且,梁鸿本人也无法克制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而评论梁庄村民的幸福观念:“历史规定了梁庄人的生存之路,梁庄人以为这也是生活的全部”。与此同时,梁鸿还通过记忆中的梁庄质疑现实梁庄,昔日的梁庄越是温情,现实的梁庄则越是槽糕,继而对“吾乡吾民”产生“异乡异地”的迷失之感。
可以说,梁鸿过分张扬的主体性意识,使其对现实梁庄的感受与评价倾于片面和主观,认为它终将“真正腐朽与行将消散”。并且,穿插在村民口述实录中的主观评论,既遮蔽压抑了村民的私人声音,又使得话语内容向作家主体声音靠拢,因而使得乡土叙事的“非虚构性”受到损害。
对于作家主体性的约束和控制,是非虚构写作的关键问题。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反对作家在情感与理智上介入文本,恰恰相反,真正的文本介入不该是贸然且廉价地议论与抒情,而是对话语内容持有警惕、克制、敬畏心态,严格约束自身的先验观念,既要保持现实关怀,又要规避主体侵蚀,以此平衡作家自身的情感冲动与理智评介。
(二)平面抑或立体:人物形象的行动性旨向
无论是虚构文学,还是非虚构文学,人物形象塑造好坏直接影响作品质量。遗憾的是,当下非虚构文本的人物形象普遍缺乏丰实度与立体感。在“梁庄”系列非虚构作品中,限于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作家只能依据自身的所见所闻进行人物形象刻画,严重限制了典型文学形象的塑造。并且,非虚构写作文体单方向的信息摄入,也会使得人物形象过于群像化與符号化。究其原因,在于非虚构写作中的人物具有平等的文本地位,使得每一人物塑造用力平均与笔墨相近。况且,限于非虚构写作的纪实底色和特征,使其人物缺乏完整故事情节,因而难以全面系统展开人物性格、思想的刻画。
此外,作家自身与受访人物作为独立的生命个体,二者之间,既存在着思维观念的距离,又存在着生活模式的差异。因此,作家既不能直接深入到人物内心中去,受访人物也并不会将内心想法全部和盘托出。在《中国在梁庄》中,梁鸿感叹对于梁庄村民而言,自己仿佛来自另一世界。两者之间的信任危机与社会差距,使得记录访谈的开放性遭到严重限制,从而加大了非虚构写作塑造立体丰实人物形象的难度。
除却客观原因之外,非虚构作家自身行动力的不足,也是致使人物文学形象干瘪平庸一大因素。如:在“梁庄系列”中,面对较为典型的严重刑事案件王家少年时,梁鸿仅是对其刑事行为进行感性推测以及主观谅解,忽视对其内心想法与真实感受的刻画与捕捉,继而阻断了王家少年内里世界的呈现,并因缺少私人声音而含混模糊。
概而言之,如果我们不能切身感受人类所遭遇的艰难困苦,那么我们自然也就难以理解人的命运,难以在我们的文学中真正塑造出强而有力的,能够鼓舞人心的,加深甚至重塑我们对于自身所处的生活和时代理解与认知的文学形象。如此,非虚构作家想要完成饱满立体人物形象的书写,就需要持有不竭的行动信念,切身考察书写对象所历经的悲和痛、哀与伤。
(三)新闻抑或文学:文体策略的价值性抉择
“梁庄系列”因其深刻探索现实社会中的存在问题与道德困境,以及真实反映边缘个体的生存困惑与价值意义,对21世纪我国非虚构书写的整体性色彩与系统性格局产生深厚影响。怵目惊心、骇心动目是阅读非虚构文学的普遍感受,人们震惊于文本里真实事件的“变异”与“恒常”,并深受其影响与感染,自忖于非虚构写作营造而出的社会现实纤维与意识形态漩涡。
然而,问题在于非虚构写作创设的叠合与分离的阅读效果,究竟是新闻叙事意义的,还是文学渲染意义上的?并且,考察非虚构文本,则会发现其在素材与事件的内容或意向抉择上,无一例外地热衷于负面性、阴暗性、残酷性描述。如《中国在梁庄》里,梁鸿对于强奸、溺亡、自杀、扒坟等系列事件记录详细,既吊足了人的胃口,也令人触目震撼。而其续作《出梁庄记》,同样延续着对死亡描述的兴趣。如,梁庄漂泊者死亡特征:牙齿全无、腿部溃烂、眼球突出。当然,梁鸿对于尸体的惨烈描绘,旨在关注和同情死者的生前命运,但是,此种书写策略更像是视觉传媒的通用手法,正如媒体新闻关注地震、爆炸、车祸等事件的死亡图像与社会影响。尽管满足了人们的猎奇心理,但在文体上却削弱了文学冲动和美学维度。
于新闻咨询铺天盖地且无孔不入的现代社会,非虚构作品倾向于新闻事件,甚至进行文学与新闻的“联姻”,虽不是什么大忌,但却因其多度渲染事件的现实内蕴与社会成因,使得事件之人成为新闻式的符号存在。倘若偏离于人的聚焦,而直至事件本身,如何全面且深刻呈现人的情感心理与命运变化呢?
需要明确的是,在本质上非虚构写作是文学性的,而非新闻性。然而,过于重视新闻价值而忽视文学价值,则是现代非虚构写作一大症结。即是说,虽然当下诸多非虚构作品满足在场主义精神,但在文体层面,则表现为叙事技巧单一、结构情节松散、语言色彩暗淡,而这恐怕与其乏善可陈的文学性有关。
结 语
作为致力于重建文学与现实联系的非虚构写作,无论是其对现实乡土生存实景的揭露,抑或是其对历史空间真实意蕴的还原,均蕴含着作家寻绎与复归乡土家园的精神执着,以及对抗遮蔽与遗忘的强烈心灵关怀与现实诉求。对于非虚构作品“梁庄系列”的拆解不能悬隔其写作动机与叙述旨向,而这直接缘起于当代知识分子对都市生活的自我怀疑。而在叙事策略或技艺上,则借助凸显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意识复调呈现的叙述声音以及经验微观表达的叙述路径,印证了城市漂泊者个体之间的自然关系与动力影响,由此窥探现实乡土空间的异托邦全景,破除潜在文本中私人声音的被压抑与被遮蔽状态,并透过多断点与片段化的复调叙事艺术,实现言说现实与抵抗遗忘的精神旨归。然而,非虚构文体鼓励越界写作的自由程度,在自觉继承现实主义文学品格及其民生关怀的同时,也在悬隔文学想象后陷入了价值旨归无以为继的叙述困境,即在过于表现非虚构写作题材与事件的新闻价值建设同时,忽视对于文体美学的思考,并且单方向的信息摄入,既会使得人物形象塑造过于群像化与符号化,又使得作家的主体性与批判性控制不当。因此,探讨“梁庄系列”乡土叙事策略背后的创作理念与精神旨归,并由形式批评转向价值批评,指出“梁庄系列”乡土叙事的艺术价值与存在问题,从而为今后的非虚构写作提供新质元素与书写空间,就显得极为必要。
注释:
①张莉:《非虚构写作与想象乡土中国的方法——以〈妇女闲聊录〉〈中国在梁庄〉为例》,《文艺研究》2016年第6期。
②朱一帆:《“中国套盒”的现代演绎——论刘醒龙〈黄冈秘卷〉的叙事策略》,《中国文学研究》2020年第1期。
③邓力:《塑造人物与再现偏差——人物类非虚构写作中讽刺修辞的效果及争议》,《新闻记者》2018年第5期。
④杨俊蕾:《复调下的精神寻绎与终结——兼谈〈梁庄〉的非虚构叙述旨向》,《南方文坛》2011第1期。
⑤项静:《村庄里的中国:城乡二元化结构中的“返乡”文学——以近年人文学者的非虚构写作为例》,《南方文坛》2016年第4期。
⑥张跣:《精神返乡与回不去的“梁庄”——“梁庄系列”作品研讨会纪要》,《南方文坛》2013年第6期。
⑦叶君:《非虚构以及“看与被看”——论“梁庄系列”的叙述策略》,《文艺评论》2015年第5期。
⑧乐绍池:《以“乡愁”为方法——读梁鸿的〈出梁庄记〉》,《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6期。
⑨师力斌:《打开一座村庄呈现中国——读梁鸿〈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6期。
⑩薛晓霞:《别样女性叙事范式的探索与建构——从〈妇女闲聊录〉到〈中国在梁庄〉及其它》,《小说评论》2017年第5期。
11房伟:《梁庄与中国:无法终结的记忆——评梁鸿的长篇非虚构文学〈出梁庄记〉》,《文艺争鸣》2013年第7期。
12吴雪丽:《“非虚构”女性书写:性别经验与乡村图景的重构——以梁鸿、孙惠芬、郑小琼的写作为考察对象》,《学术论坛》2018年第3期。
(作者单位:田频,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人文与教育学院;周晓艳,武汉大学文学院、西藏大学文学院。本文系2021年度佛山市社科规划项目“当代佛山文学的现代性建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21-GJ125)
责任编辑: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