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在德国的译介历程与接受研究

2022-02-14 01:24张帆高鸽
当代文坛 2022年1期
关键词:王蒙德国

张帆 高鸽

摘要:王蒙作品在德国的译介至今已有四十载,是德译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的中流砥柱,无论体量抑或影响均堪称中国当代作家之翘楚。王蒙作品的德语译介历经三个阶段,即蓬勃发展的1980年代、逆潮而上的1990年代以及整体低迷但不乏亮点的21世纪二十年。德国学界对王蒙文学创作的研究超越了单调滞后的猎奇性、争议性解读,趋向多元同步的文学性、审美性研究,拓展了德语读者的“期待视野”,彰显出共情共性的艺术魅力,可与国内王蒙研究互参互证。

关键词:王蒙;德国;译介史述;接受研究

“人民艺术家”王蒙是德国汉学界译介研究最多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迄今其德译作品共有88篇/部(含再版、转载和集录),无论体量抑或影响均堪称中国当代作家之翘楚。王蒙本人亦不无自豪地说:“我知道我的作品走出去的面是算宽的”“已经翻译了二十多个语种并在相关国家出版”,足见其海外译介实绩斐然。然而,相较于王蒙作品译介传播的规模与力度,国内相关研究却明显凋敝滞后,仅有寥寥几篇概览性文章,而针对单个语种或国别的专门研究则仅有在俄罗斯的译介传播。学界对“中国文学走出去”的佼佼者王蒙在“世界第一翻译出版大国”德国的译介研究尚付阙如。本文主要依据德国权威汉学杂志《东亚文学杂志》译介年谱、波鸿鲁尔大学卫礼贤翻译中心图书目录以及德国国家图书馆的数据信息,定量呈现王蒙在德国的译介历程与研究概观,进而定性分析其传播接受的向度,指出其影响已超越了狭隘的“政治屏蔽”,拓展了德语读者的“期待视野”,彰显出共情共性的艺术魅力。

一  王蒙作品德语译介史述

王蒙作品在德国的译介始于1980年。德国著名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主编的《百花:中国当代小说集(第二卷:1949-1979)》收录了王蒙成名作《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顾彬指出“小说笔调幽默诙谐,有别于同时代以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中国作品,也消解了当时——甚至直到1989年——常见的激情式书写”。可以说,顾彬中肯恰切的评价无疑深谙王蒙作品真味,并就此拉开王蒙在德国译介热潮的大幕。在1980-1989年间,王蒙共有5部个人文集与32篇译文在德国译介出版,考虑到在此十年间中国现当代文学德语译文总共不足四百篇的景况,王蒙作品的这一译介体量令人叹为观止。

1981年,德国汉学家安德利亚斯·多纳特(Andreas Donath)主编《风筝飘带:中国日常故事》小说集,由达姆施塔特/诺伊维德赫尔曼·鲁赫特汉德出版社出版,1984年法兰克福乌尔施泰恩出版社再版;该选集“旨在向德语读者展示一个亟待重视的发现,即中国文学风格的更新以及从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出发重获新生的中国叙事”。该书名家名篇云集,却独以王蒙小说《风筝飘带》命名,足见王蒙已被奉为中国新潮美学的引领者与佼佼者;其创作“不单单表现了个人的一种先锋的姿态”,更“代表了整个新时期文学的前进”方向,“是开拓性的,里程碑式的”。1983年,德国汉学家鲁道夫·瓦格纳(Rudolf Wagner)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学与政治》收录王蒙小说《悠悠寸草心》,由著名的法兰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鲁道夫·瓦格纳“考证《悠悠寸草心》里的‘理发’师影射‘立法’,唐師傅的唐表达了作者对于汉唐盛世的向往等,索隐法走向了世界”。如此精辟的解读,令王蒙本人深感欣慰。对于王蒙要言不繁、别有意趣的微型小说,德国汉学界同样颇为关注,将其定义为“当前社会结构中反抗与嘲讽的微型速记式表达,是对变革阶段的深刻聚焦”,“这种题材在西方文学中也很流行,即在社会压力下,人们更喜欢譬喻式的话语,作为充分表达讽刺思想的语言形式”,以此凸显王蒙文学的世界性要素。德国汉学家赫尔穆特·马汀(Helmut Martin)等主编《王蒙及其他作家微型小说:中华人民共和国讽刺文学》收录王蒙《越说越对》《维护团结的人》《互助》以及《小小小小小》四篇小小说,1985年由科隆欧根·迪德里希斯出版社出版;编者在后记《中国微型小说》中评价道:“即便是在微型小说中,作家王蒙的小说也格外短小精悍,他善于表达且乐于探索,有意通过荒诞的图景唤起人们的觉醒意识。”随着王蒙在德国声誉日隆,1985年5月,他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德国,参加在西柏林举办的“地平线85”世界文化艺术节。是年,联邦德国专门召开王蒙作品在海外的首次专题研讨会。如此隆重的高规格礼遇,实属罕见。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创刊于1955年的德国经典文学杂志《季节女神》1985年第2期集中译介刊登王蒙《雄辩症》等四篇小说以及游记《浮光掠影记西德》,并在1989年第3期再次刊登《扯皮处的解散》与《夜的眼》两篇小说。伦敦《泰晤士报》称《季节女神》是德国最具判断力的长寿杂志之一,王蒙被权威的《季节女神》杂志两次专题推介,既是肯定,亦是褒奖。此外,极具思想深度和批判性的德国《日报》1985年6月19日刊登王蒙小说《常胜的歌手》,荣登德国全国性非文学类大众报刊,亦印证了王蒙作品在德国的译介热度。

在单行本方面,1986年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了王蒙首部德译小说集《蝴蝶》,代表作中篇小说《蝴蝶》还以广播剧的方式在全德播出,迅速提升了王蒙在德语世界的知名度。柏林/魏玛建设出版社1988年重新编选翻译王蒙文集,即以《蝴蝶梦:小说集》命名。顾彬认为“《蝴蝶》为中国男性问题提供了一份令人吃惊的样本”。苏珊娜·布什曼(Susanne Buschman)从文学价值与现实意义两个方面评价《蝴蝶梦:小说集》,认为该文集“使感兴趣的德国读者意识到,中国正在发展一种新型叙事文学”。

1987年,德译王蒙文集《夜的眼:小说集》由苏黎世联合出版社出版,同年由柏林/魏玛建设出版社再版。《夜的眼》是王蒙短篇小说代表作,在同汉学家高利克(Marian Galik)的对谈中,王蒙坦陈“一九七九年我的小说《夜的眼》的发表是重要的”。德国汉学家瓦勒莉娅·迈(Valeria May)对小说标题有着深刻解读:“‘夜的眼’是指某人看到了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因为诸多事物皆藏身于黑夜当中。就其象征性意义而言,可将其理解为干部对中国公民隐瞒自身财富。机缘巧合之下,陈杲看到了那套装潢华丽的房子,于是他对中国社会状况有了醍醐灌顶般的认识。”除《夜的眼》外,该选集亦收录《布礼》《海的梦》等王蒙经典作品,封底印有:“在其小说中既无光辉的英雄,亦无无辜的受害者。”可以说,上述理解是深刻而透彻的。

德国文学家尹瑟·考奈尔森(InseCornelssen)等编(译)王蒙个人文集《说客盈门及其他故事》,收录王蒙《说客盈门》《春之声》《失恋的乌鸦二姐》《我们是同类》《谁的乒乓球打得好?》《常胜的歌手》《不如酸辣汤》《听来的故事一抄》《吃臭豆腐者的自我辩护》《南京板鸭》《相见时难》《脚的问候》《不准倒垃圾》《最宝贵的》《深的湖》等共十九篇小说,并按照“个人命运”“政治寓言”“人际之间”“世代更迭”等主题分类,1989年由波鸿布洛克迈尔出版社出版。这些故事虽然“关乎独立个体的言说,但却并非个体肖像画,而是着重描写其超越个体层面、反映中国人民集体状况的处境”,既“辛辣讽刺而又温情脉脉地揭露了那个时代的曲折与危机”,也体现了王蒙1976年后的“文学发展脉络”。

1990年代,受政治、文学等各种因素影响,中国文学德语译介热潮逐渐退却,“其他的时代主题比如对两德统一进程的反思、欧洲一体化的影响和全球化的快速发展在德国社会的讨论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并且“全球化带来的后果已经显示了出来,图书市场越来越向美国集中,越来越受制于美国”。在此背景下,中国现当代文学德语译介数量由1980年代的525部/篇骤降至341部/篇。但值得注意的是,王蒙作品在德国的译介逆潮而上,以2部译著/文集与39篇译文的数量,占据1990年代中国现当代文学德语译介举足轻重的份额,继续肩起德译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旗帜。

而这一令人艳羡的译介实绩,首功当推德国汉学家马汀·沃尔斯勒(Martin Woesler)。他在此十年间发表《1991-1992年的中国政治文学:王蒙的“早餐革命”:〈坚硬的稀粥〉译文及对一场荒谬论争的记录》和《“散文是对自由的渴望”:1948-1992年间作为散文家的中国前文化部長王蒙》两部学术论著,并附王蒙《坚硬的稀粥》《我爱喝稀粥》《写作与不写作》《当你拿起笔》等作品德译共计23篇。沃尔斯勒的研究进一步推动了王蒙德语译介,使之相较1980年代更加丰富多元,长短篇小说、散文、时政杂文与古典文学研究齐头并进,蔚为大观。学术随笔《蘑菇、甄宝玉与“我”的探求》和《发见与解释》先后在德国汉学期刊《袖珍汉学》1990年第1期与1991年第1期译介发表。《袖珍汉学》专注中国人文科学,是德国译介、研究中国小说、诗歌与散文的桥头堡,在德语区深具影响力。该刊物自1989年创刊以来共刊登七篇王蒙译作,另有《十字架上》《来劲!》《坚硬的稀粥》《阿咪的故事》以及王蒙讽刺小说代表作《冬天的话题》等五篇。

1994年,王蒙作品德语译介最具分量的“重头戏”——《活动变人形》由瑞士瓦尔德古特出版社出版,这是迄今王蒙唯一一部被译介到德语国家的长篇小说。此前,该著曾先后三次以节译的形式在德国发表,最终,由“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得主德国著名汉学家乌尔里希·考茨(Ulrich Kautz)以《难得糊涂》为名整本翻译。遗憾的是,王蒙另一部著名长篇小说《青春万岁》虽被德国汉学家屡屡提及,但至今尚无德文译本,主要原因在于其“体量”过于庞大。“德国出版社之所以经常不同意我们汉学家所推荐的优秀作品,是因为中国小说的篇幅太长,吓住了出版商,使他们不敢出版……王蒙的《活动变人形》一书,中文有370页,可我的德文翻译有600多页,这对德国出版社和德国读者来说,显然是长了。”但考茨认定《活动变人形》是难得的佳作,“最后终于还是得以出版了。不过,经过王蒙的认可,删减了一些篇幅”。

21世纪以降,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德国翻译整体式微,2004年甚至仅有一部德译中国文学作品问世。王蒙德语译介相较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现了断崖式下滑,二十年间仅有《落叶》《苏州赋》《坚硬的稀粥》《我爱喝稀粥》《话说这碗“粥”》《关于〈坚硬的稀粥〉的一些情况》《获奖作者感信》《王蒙对“来信”的反驳》《民事诉讼状(征求意见稿)》九篇作品被译介刊发。其中,《坚硬的稀粥》四十年间先后四次重刊,顾彬赞叹王蒙“用爱惜而又嘲讽的视角看待当代”,使该小说“具有了持久的生命力”。

二  王蒙在德国的研究述评

王蒙因丰富的译介备受德语学界青睐,形成了以汉学家为主导,辅以德国日耳曼学家、中国问题专家、德国各大报刊记者等共同参与的研究群体,以其译著与文集前言或后记、汉学著作、汉学期刊书评等为载体,主要从以下角度展开了广泛且深入的接受研究。

一是王蒙作品的西式“现代性”与中国“本土化”。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被视为“王蒙迄今为止最具文学创造力的阶段,……他努力追求具有个人特色的主题、形式与风格。……明确地转向了对‘现代性’艺术手段及形式的开放与接受”。其作品“既不详细勾勒主人公外貌,也不按照时间顺序梳理串联事件,而是主要采用反思、思想的自由联想、内心独白等间接描写手段;散文式的插入语使其描写更具哲理深度”。《夜的眼》采取“单一视角叙事,藉此将主人公的意识置于中心地位,并使其成为一切外在描写与事件的过滤器……文中大量使用间接内心独白,以期在叙述者不露痕迹地干预下,通过第三人称叙事再现人物思想。故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取代了情节,成为小说焦点”。《布礼》“间或使用直接内心独白揭示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其另一形式实验即放弃线性叙事与历时叙事……主人公一生中的四次决定性变化均伴随着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二者被以拼贴形式并置”。王蒙此类创作手法“极大丰富了中国当代叙事文学的艺术表现形式”,其“对情节的弱化与对内心的强调,无疑在中国叙事文学史上迈出了开拓性的一步”。

然而,也有德国汉学家审慎地强调,倘若把王蒙小说的创新之处简单地归结为受到西方意识流影响不免有失公允。汉学家鲁茨·毕克(Lutz Bieg)提醒德国读者,虽然“外国文学对王蒙的影响、尤其是他对欧美文学以及德国文学的接受值得深究,但在‘西化王蒙’之外,最重要的自然还是由其本我传统塑造的中国王蒙”。顾彬亦注意到王蒙“笔下的‘意识流’仿佛已经脱离了(叙事者的)掌控而独立运作,拥有了不同于‘间接引语’或者‘内心独白’的性质……在王蒙晚近的杂文和小品文中也能发现这一现象”。可以说,这样的评价是极其准确且富有启发性的。21世纪之后,蔡翔、李杨等中国学者陆续著文阐发相似的观点:即从1980年代王蒙貌似脱离主流叙事、表面无序的“意识流”中依然能够读出主流意识形态建构的“现代化叙事”。如蔡翔在《专业主义与新意识形态——对当代文学史的另一种思考角度》中剖析《春之声》的“意识流”叙事,“在这种貌似漫无规则的意识流动中,我们仍然可以感觉到叙述者的思路其实非常明晰:北平、法兰克福、慕尼黑、西北高原的小山村、自由市场、包产到户……‘意识流’在此所要承担的叙事功能只是,将这些似乎毫不相关的事物组织进一个明确的观念之中——一种对现代化的热情想象。严格地说,这是一种相当经典的‘宏大叙事’,只是,它经由‘内心叙事’的形式表露出来”。然而,王蒙的良苦用心在1980年代的语境中并未获得认可,但无可辩驳的是,“王蒙作品在1980年代的中国掀起了一波浪潮,关于文学现代主义的论争随之而来”。而与王蒙现代派创作手法水乳交融的是其小说创作思想或意识的“形变”。据顾彬考证: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的“标题来源于50年代德语地区的巧克力包装。这种包装后来也流传到日本,上面画有身体各部分可以替换的人形。王蒙在日本看到,人形的下部(脚)和上部(头)一旦互动,整个人或者中间部分的身子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形。‘活动’这个词也可以进行政治解读:人在政治运动中每进行一次政治活动就会变一个人,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甲还是乙,哪里是‘头’,哪里又‘扭了腿’”。通过《蝴蝶》的张思远、《不如酸辣汤》的O教授等形象,王蒙将“形变”——事物或思想的流动性与不可把握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其二是贯穿王蒙创作的现实批判与理想品格。尹瑟·考奈尔森直言,“就那些对文学研究兴味索然的读者而言”,王蒙小说的“意义在于其对生活情景的如实描写。从这些故事中,我们可以更加了解中国,了解其不足之处,亦即发展中国家的典型缺点,了解其瓶颈,即其在通往梦寐以求的美好未来的道路上种种咎由自取的陷阱与障碍,以及这个国家及其人民拥有的巨大机遇”。

德国汉学家卡尔·海因茨·波尔(Karl Heinz Pohl)赞扬王蒙“善于以令人印象深刻的隐喻刻画时代的社会矛盾”,在《夜的眼》中,“‘羊腿’一词成为贯穿全篇的主线”,它不仅是“联结城乡关系的纽带,体现了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城乡之间确存的贫富差距”,而且“小说借‘羊腿’将民主与富裕划上等号,暗示民主承担着争取更大繁荣的任务”。瓦勒莉娅·迈进一步指出“这一主题的高潮在于陈杲与‘小伙子’的会面。……作家把‘小伙子’一角设定为官宦子弟,让他享受着就其身份而言似乎理所应当的优渥生活,但他仍不餍足……王蒙以此痛斥文革后中国社会状况,谴责新兴统治阶级企图为自己争取更多特权”。德国著名汉学家弗里茨·格鲁纳(Fritz Gruner)亦直言:“其基本关切在于揭示真相、展现个体观念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但又不使矛盾绝对化。”他的文字“展现了受鞭笞后的创口、留下的疤痕、失去的光环,以及走向‘新的彼岸’的巨大希望”。

其三是王蒙作品的自叙传悲情色彩与“伤痕”疗愈。据弗里茨·格鲁纳细致考证,“很多时候,小说家王蒙都与其主人公融为一体。他所叙述的,都是他自己曾以某种方式经历过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据其在共青团的政治工作经验写成,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亦然”,青年王蒙的“文学兴趣与政治热情齐头并进”。然而,“对特定官僚主义现象、对党内某些职能部门的自满与自大的犀利剖析”使得王蒙屡遭劫难,这“是他不得不与之融为一体的不同寻常的人生之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它们,念着它们,为它们哭泣,为它们欢笑,它们也奠定了王蒙写作及其风格的根基”。《夜的眼》的主人公是“一位被放逐边疆二十年的作家,在恢复名誉后重返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以新疆为背景的《鹰谷》“直接再现了王蒙的个人经历,主人公与作者近乎合二为一”;《买买提处长轶事》亦是如此,“在其第一人称叙述者——一位作家——背后不难看出王蒙本人的影子”。王蒙“通过对事件的描述与交织的心理联想,阐明了过去与现在的事实”。而“由中国作家撰写的文学作品借由自身的感受、想法和视野反映了中国的社会生活,也為德国读者提供了另一种理解中国社会生活的可能”。

德国中国问题专家吉塞拉·玛尔曼(Gisela Mahlmann)亦称王蒙惯于将亲身经历与体验“杂糅到写作中:与他同代的父辈们虽屡遭谴责与放逐,但并未失去对共产主义的信仰;而儿子们则属于在文革中受到蒙蔽、进而迷失自我的一代……两代人之间的代际冲突成为王蒙故事的一道主旋律”。

值得庆幸的是,坎坷艰难的流放岁月并未抹灭王蒙“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真实的追求”,他虽命途多舛但信念坚定,德国学界对此高度肯定,激赏“真善美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王蒙后期文学创作的基本基调。它们赋予了王蒙坚强的意志力,让他熬过了那段黑暗的岁月,也塑造了他坚定不移的乐观生活态度。这些也对其随着时间推移而日渐成熟的文学思想起到决定性作用”。《布礼》中“维护美好与人性的力量,击退邪恶与非人道的力量,体现在主人公对改变现状永不放弃的信心,体现在他对党、对人民、对革命的信任……他仍然牢记着彼时流行的布尔什维克青年礼”。《海的梦》结局“奏响了希望之声;《春之声》的标题预示着‘政治之春’将为主人公带来‘个人之春’”。鉴于王蒙乐观、温和、包容、风趣的创作基调,顾彬坚称“王蒙本人其实并不算伤痕文学作家”;吉塞拉·玛尔曼亦认为“相较于七十年代末大肆书写毛泽东时代的愤怒、伤痛与失落的所谓的伤痕文学,王蒙的风格更加平和”。

此外,王蒙作品中的德国元素和西式幽默拉近了德国读者同中国及其国民之间的距离,催生了共情。弗里茨·格鲁纳研究指出:“王蒙著名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据说受到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影响,那时他刚刚读过这部作品。根据王蒙自己的说法,他对从歌德到海因里希·伯尔与安娜·西格斯的所有德语文学都很欣赏……短篇小说《悠悠寸草心》提及赫尔曼·沃克以德国为背景的小说《战争风云》,《春之声》中也有一些德语片段以及对德国音乐和歌曲的回忆。”顾彬补充道:“无独有偶,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以1980年6月17日在港口城市汉堡拜访名为史福岗的汉学家开篇。”对德国的想象性书写,大多发生在王蒙未曾踏访德国之前,这必然激发德国人的好奇和兴趣。而王蒙小说的“智识性”幽默艺术恰恰正中德式幽默的口味。“在招引读者发笑方面”,王蒙“不仅是(文革后)最早的一个,而且也是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我们或许可以这样来阐释作者:他所需要的只是心灵的和平。而他获得这种和平的方式不是通过伤痕文学式的重新理解历史,而是借助于幽默,用智力来向一个曾经不人道的体制示威。”面对苦难与不公,他“并非麻木不仁,并非明哲保身”,他“找的一个武器是讽刺与幽默……荒诞的笑正是对荒诞的生活的一种抗议”。

综上所述,王蒙作品德语译介至今已有四十载,期间既有1980-1990年代难以企及的高峰,也有新世纪以降相对低迷却又不乏亮点的低谷,其代表性作品几乎悉数被译介到德国,是德译中国现当代文学繁荣的中流砥柱。德国学界对王蒙文学创作的研究基本克服了单调滞后的猎奇性、争议性解读而逐渐向多元同步的文学性、审美性研究过渡,不断丰富拓展德语读者的“期待视野”,可与国内王蒙研究互参互证。

注释:

①王思北、周玮: 《“人民艺术家”王蒙——热情澎湃地书写时代书写生活》,《人民日报》2019年10月9日。

②王蒙:《作家为什么在公共领域消失》,夏榆《在时代的痛点,沉默》,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93页。

③笔者所见仅有薛红云《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的双重标本——王蒙作品的海外传播与研究》(《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1期)、朱静宇《域外风景:王蒙作品在海外》(《中国比较文学》2012年第3期)、姜智芹《旷达的灵魂:王蒙及其作品在国外》(姜智芹《中国新时期文学在国外的传播与研究》,齐鲁书社2011年版)等。

④据笔者陋见,仅有白杨《王蒙作品在俄罗斯的翻译与研究》(载《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和白杨、白璐、张晶晶《基于跨文化视域下的中国形象文化性研究——以王蒙作品在俄罗斯的传播为例》(《散文百家》2018年第3期)。

⑤陈巍:《从德国“国际译者之家”看中国文学走出去》,《文艺报》2017年4月12日。

⑥Wang Meng: Der Neuling in der Organisationsabteilung,übersetzt von Gerhard Will, in: Wolfgang Kubin (Hg.): Hundert Blumen. Moderne chinesische Erzählungen. Zweiter Band: 1949 bis 1979,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0.

⑦21233741454865[德]顧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范劲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76页,第317页,第318页,第279页,第365页,第316页,第317页,第311页。

⑧事实上,顾彬对王蒙推崇备至,对其作品译介用力甚巨。据时任中国作协外联部负责中德交流的金弢先生所记:“顾彬对王蒙一向非常敬重”“在他眼里,王蒙不仅是一位名作家,而且还是一位长辈,一位领导。1985年4月,中德作家在北京什剁海《文艺之家》举办两国文学座谈会,整个过程,顾彬对王蒙一直毕恭毕敬。”即便王蒙在发言中用长者的口吻对德国作家有提醒告诫之辞顾彬也“丝毫没有动摇过他虔敬的神态”。参见金弢:《顾彬重炮猛轰中国作家》,《华商报(德国)》2008年4月刊。顾彬主编的汉学期刊《东方向》和《袖珍汉学》,更是不遗余力地推介王蒙,成为王蒙德语译介和研究的重要阵地。

⑨30孙国亮、李斌:《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德国的译介研究概述》,《文艺争鸣》2017年第10期。

⑩Andreas Donath: Nachwort,in: Andreas Donath (Hg.): Die Drachenschnur. Geschichten aus dem chinesischen Alltag,Frankfurt am Main/Berlin/Wien: Verlag Ullstein,S. 219.

11赵玫、任芙康:《旗手王蒙》,《文学自由谈》2003年第5期。

12Wang Meng: Das dankbare Herz,übersetzt von Rudolf G. Wagner,in: Rudolf G. Wagner (Hg.): Literatur und Politik in der Volksrepublik China,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1983.

13王蒙:《墙的这一边》,《中国作家》1997年第4期。

14据王蒙先生自述:一九八五年西柏林举行的关于他的小说的讨论会上,瓦格纳教授分析拙作《悠悠寸草心》里的主人公是理发师,“理发”谐音“立法”;姓唐,唐是过往中国的一个兴盛的国号。因而断言“寸草心”是呼吁通过加强法制来振兴中华,也真是“没了治了”!王蒙《王蒙活说红楼梦》,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173页。

15Charlotte Sunsing, Helmut Martin (Hg.): Wang Meng u.a. Kleines Gerede. Satiren aus der Volksrepublik China, Köln: Eugen Diederichs Verlag, 1985, Rückseite.

1618Helmut Martin: Chinas kürzeste Kurzgeschichten, in: Charlotte Sunsing, Helmut Martin (Hg.): Wang Meng u.a. Kleines Gerede. Satiren aus der Volksrepublik China, Köln: Eugen Diederichs Verlag, 1985, S. 117, S. 117.

17Wang Meng: Je mehr Gerede, desto richtiger/Einer, der für Eintracht sorgt/Gegenseitige Hilfe/Klein, klitzeklein und nochmal klein, übersetzt von Helmut Martin, in: Charlotte Sunsing, Helmut Martin (Hg.): Wang Meng u.a. Kleines Gerede. Satiren aus der Volksrepublik China, Köln: Eugen Diederichs Verlag, 1985.

19Wang Meng: Vier Minigeschichten (Krankhafte Eloquenz, Einer der für Eintracht sorgt, Gegenseitige Hilfe, Je mehr Gerede desto richtiger), übersetzt von Helmut Martin, in: Die Horen, Nr. 2, 1985;Wang Meng: Westdeutschland, flüchtige Impressionen, übersetzt von Nelly Ma, in: Die Horen, Nr. 2, 1985;Wang Meng: Die Auflösung der Abteilung für Haarspalterei, übersetzt von Helmut Martin, in: Die Horen, Nr. 3, 1989;Wang Meng: Das Auge der Nacht, übersetzt von Michaela Herrmann, in: Die Horen, Nr. 3, 1989.

20Wang Meng: Die stets siegessichere Sängerin, in: Die Tageszeitung, 19.06.1985.

22Wang Meng: Ein Schmetterlingstraum. Erzählungen, übersetzt von Irmtraud Fessen-Henjes u.a., herausgegeben von Fritz Gruner, Berlin/Weimar: Aufbau Verlag, 1988.

24Susanne Buschmann: Wang Meng muss man kennen, in: Chinaheute, 23.10.2008.

25王蒙、高利克:《有同情心的“革命家”》,王蒙《王蒙文集》第2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55页。

264751Valeria May: Textanalyse von Wang Mengs Kurzgeschichte “Ye de yan” (“Das Auge der Nacht”) und Kritik der deutschenÜbersetzungen, Masterarbeit an der Johann Wolfgang Goethe-Universität Frankfurt am Main (InstitutfürOrientalische und OstasiatischePhilologien), 2006.

27Wang Meng: Das Auge der Nacht, übersetzt von Ulrich Kautz, Zürich: Unionsverlag, 1887, Rückseite.

285053Inse Cornelssen: Nachwort, in: Wang Meng: Lauter Fürsprecher und andere Geschichten, herausgegeben von Inse Cornelssen und Sun Junhua, Bochum: Brockmeyer, 1989, S. 202-203, S. 203-204, S. 202.

29[德]雷丹:《对异者的接受还是对自我的关照?——对中国文学作品的德语翻译的历史性量化分析》,李双志译,载[德]马汉茂等编:《德国汉学:历史、发展、人物与视角》,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595页。

31Martin Woesler: Politische Literatur in China 1991-1992. Wang Mengs “Frühstücksreform”: eine Übersetzung der Erzählung “Zäher Brei” und die Dokumentation einer absurden Debatte, Bochum: Brockmeyer, 1994;Martin Woesler: “Der Essay ist die Sehnsucht nach Freiheit”. Wang Meng, ehemaliger Kulturminister Chinas, als Essayist im Zeitraum 1948 bis 1992, Peter Lang, 1998.

32Wang Meng: Pilz, Zhen Baoyu und seine Suche nach dem “Ich”, in: Minima Sinica, Nr. 1, 1990;Wang Meng: Entdecken und Erklären, in: Minima Sinica, Nr. 1, 1991.

33五篇文章分别翻译发表在《袖珍汉学》1989年第1期、1989年第2期、1989年第2期、1990年第2期和1996年第2期。

34Wang Meng: Rare Gabe Torheit,übersetzt von Ulrich Kautz,Frauenfeld: Verlag im Waldgut,1994,Rückseite.

35顾彬主编的德文杂志《龙舟》1987年第1期刊登《活动变人形》第四章,译者玛蒂娜·尼姆布斯[ Wang Meng: Mutationen, übersetzt von Martina Niembs, in: Drachenboot, Nr. 1, 1987. ];奥地利汉学家艾恩斯特·施瓦茨主编《爆裂坟墓:中国小说集》收录由其本人翻译的《活动变人形》第二章和第三章,1989年柏林新生活出版社出版[ Wang Meng: Spiel der Verwandlungen, übersetzt von Ernst Schwarz, in: Ernst Schwarz (Hg.): Das gesprengte Grab. Erzählungen aus China, Berlin: Verlag Neues Leben, 1989. ];德国汉学期刊《东亚文学杂志》1991年总第11期登载《活动变人形》第二章,乌尔里希·考茨翻译[ Wang Meng: Eine Morgentoilette, übersetzt von Ulrich Kautz, in: Hefte für ostasiatische Literatur, Nr. 11, 1991.]。

3637[德] 高立希:《我的三十年——怎样从事中国当代小说的德译》,《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2015年第1期。

405254575963Fritz Gruner: Nachwort,in: Wang Meng: Ein Schmetterlingstraum. Erz?hlungen,herausgegeben von Fritz Gruner,Berlin/Weimar: Aufbau Verlag,1988,S. 534,S. 534,S. 530-531,S. 532,S. 532,S. 532-533,S. 533.

41435664William Tay: Wang Mengs modernistische Erz?hlungen,in: Die Horen. Zeitschrift für Literatur,Kunst und Kritik,Nr. 3,1989,S. 233-234,S. 234,S. 233,S. 235.

42https://www.amazon.de/China-entr?tselt-m?chte-Politik-erz?hlen-ebook/dp/B06XSNNCZC/ref=sr_1_1?__mk_de_DE=?M????&dchild=1&keywords=China+–+entr?tselt%3A+Ich+m?chte+Dir+etwas+über+Politik+erz?hlen&qid=1596253385&sr=8-1, 访问日期:2021年8月15日。

436270Sun Junhua: Einleitung,in: Wang Meng: Lauter Fürsprecher und andere Geschichten,herausgegeben von Inse Cornelssen und Sun Junhua,übersetzt von Sun Junhua,Inse Cornelssen,Helmut Martin und Hillgriet Hillers,Bochum: Brockmeyer,1989,S. IV-V,S. II-III,S. III-IV.

445867Lutz Bieg: Anekdoten vom Abteilungsleiter Maimaiti. “Schwarzer Humor” der Uiguren - Volksliterarische Elemente im Werk Wang Mengs,in: Die Horen. Zeitschrift für Literatur,Kunst und Kritik,Nr. 3,1989,S. 224,S. 225,S. 224.

46蔡翔:《专业主义和新意识形态——对当代文学史的另一种思考角度》,《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4期。

49详见Gisela Mahlmann: Wang Meng: Worteaus der Ferne. PekingsKulturministersuchteZufluchtimAbseits, in: Die Zeit, 07.1990. [德] 顧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范劲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17页。[德] 顾彬:《圣人笑吗?——评王蒙的幽默》,王霄兵译,《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3期。

60Anne Engelhardt, Ng Hong-chiok: Vorwort, in: Anne Engelhardt, Ng Hong-chiok (Hg.): Wege. Erzählungen aus dem chinesischen Alltag, Bonn: Engelhardt-Ng Verlag, 1985, S. 4.

6166Gisela Mahlmann: Wang Meng: Worte aus der Ferne. Pekings Kulturminister suchte Zuflucht im Abseits, in: Die Zeit, 07.1990.

68Wolfgang Kubin: Großer Bruder Kulturminister. Begegnungen mit Wang Meng, in: Wang Meng: Das Auge der Nacht, Zürich: Unionsverlag, 1987, S. 277.

69[德] 顾彬:《圣人笑吗?——评王蒙的幽默》,王霄兵译,《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3期。

70王蒙:《我在寻找什么?》,载北京市社会科学研究所北京市文艺年鉴编辑编《北京文艺年鉴1981》,工人出版社1982年版,第246页。

(作者单位: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中国当代名家名作德语译介数据库建设与传播影响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BZW179)

责任编辑:杨青

猜你喜欢
王蒙德国
“高龄少年”王蒙:虽然经历过波折,但我的生命底色是明亮的
感动王蒙的一句话
这样对待你,你还说他很好?
这样对待你,你还说他很好?
“梦梦”“娇庆”德国行
王蒙强调莫用网络“浏览”代替“阅读”
王蒙:繁华人生“尴尬风流”
新中国科技60年(3)
无情的应试教育
开始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