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 羽 杨普超
2022年“世界舞蹈日”前夕,两个具有标志性的中国民营艺术团体—杨丽萍“云南映象”团队与陶身体剧场相继发布“解散”消息,给整个行业带来极大震动并引发热议。其中,作为中国民营现代舞团、独立舞者团队和“新文艺工作者”的符号性存在,陶身体剧场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与身体特质拥有不容小觑的国际和行业影响力。进入后疫情时代,每个民营艺术团体及独立艺术家都不得不面对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刚步入创团第14年的陶身体剧场,也在“解散”危机边缘徘徊,这映射出当前中国民营现代舞团及独立舞者的生存现状与模式。这足以引起业界反思:陶身体剧场何以成为中国现当代舞蹈艺术中“现象级”的存在寓意?他们当前面临着何种生存窘境?未来发展又有何种可能?民营现代舞团及独立舞者如何进行“自救”以化解危机?中国艺术市场、演艺行业以及整个社会,如何凝结力量帮助民营现代舞团及优秀舞者渡过“寒冬”以继续“存在”?这些都是亟待思考与关注的现实议题。
“只要跳舞就有希望”①参见:陶身体剧场.“战疫”时刻第一份美好礼物 自观|开始跳舞 就有希望[EB/OL].(2020—03—21)[2022—04—30].https://mp.weixin.qq.com/s/ggFZ-WCZuNVF-dD7Aj8KYg.—这曾是陶身体剧场一篇微信公众号文章中的一句自白,深沉而坚毅。2020年3月,新冠肺炎疫情有所好转,在经历了新冠肺炎疫情之初的迷茫、沮丧与彷徨之后,这句话似乎蕴藏着淡淡的忧伤,也展露出舞团寓于悲观,但努力冲破困顿的乐观与笃定。“生存”作为一个现实议题,是每个个体对现实处境的确认与反思。“存在”则偏重于精神议题,是关乎生命、永恒、自由和存在意义的哲学命题,也可视为生存的根据。存在主义的哲学书很难读,但说到“存在”和“存在感”,却与我们每个人都相关。有学者认为,它具有“意向性、个体性和启发性三大特性”②克里斯蒂· 赫奇斯.存在感[M].高尚平,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9—10.,我们的认知塑造了自身存在感的各个方面—从身体语言到要选择、要采取的行动。本文要思考的就是中国民营现代舞团、独立舞者团队和“新文艺工作者”的符号性存在—陶身体剧场,及其所映射的后疫情时代中国民营现代舞团的“生存”与“存在”。
2022年“世界舞蹈日”的主题也紧紧围绕着“生存”“存在”和“生命”。不同于往昔此刻热烈的欢庆和狂欢的喜悦,甚至与2021年跳起有社交距离的社交舞都不同,2022年是“世界舞蹈日”40周年纪念,联合国国际舞蹈委员会( Conseil International de la Danse,CID )的官方致辞几乎与舞蹈无关,这是史无前例的,不过在深层上又密切相关,委员会主席面对人类当前所面临的疫情、战争等种种困境发起强烈的呼吁—我们需要关照现实、直接交流,合作互助,更要团结一致③参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舞蹈委员会(CID)官方网站:International Dance Council CID. The official message for Dance Day 29 April 2022[EB/OL].[2022—05—01].http://danceday.cid-world.org/the-official-message/.。也恰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助理总干事埃内斯托· 奥托内(Ernesto Ottone Ramire)所言:“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如何为在世界各地发挥重要社会作用的文化和艺术专业人士营造可持续的、包容的工作环境”④参见:UNESCO. Re|shaping policies for creativity: addressing culture as a global public good[R/OL].(2022—02—08)[2022—05—01].https://unesdoc.unesco.org/ark:/48223/pf0000380474.。毕竟,我们是人类命运共同体。
不同于中国的歌舞院团按行政区划的体系建制,中国的现代舞团有着特殊的格局及定位。目前,中国内地阵容整齐、稳定运营的职业现代舞团屈指可数,并且多依托广州、北京、上海几个大城市存在,如广东现代舞团(1992)、北京现代舞团(1995)、上海金星舞蹈团(1999)、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2005)、北京当代芭蕾舞团(2008)等。其中,只有“广现”由官方主办,舞团聚集了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第一代现代舞者,开启了中国现代舞连绵不断的发展之路,是中国舞蹈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其他团体为“民营”,大多由著名现代舞人创建。2005年底,一个对于中国现代舞发展起到积极推动作用的政策《关于鼓励发展民营文艺表演团体的意见》出台,此后转型或成立的现代舞团,可注册为“个人独资企业”“有限责任公司”“民办非企业单位”等企业或社会组织类型①2005年11月4日,文化部、财政部、人事部、国家税务总局发布《关于鼓励发展民营文艺表演团体的意见》(文市发〔2005〕31号),提出“鼓励社会资本以个体、独资、合伙、股份等形式投资兴办民营文艺表演团体,扶持农民和民间艺人自筹资金组建民营文艺表演团体”。详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和旅游部.文化部、财政部、人事部、国家税务总局关于鼓励发展民营文艺表演团体的意见[EB/OL].(2005—11—04)[2022—04—30].https://zwgk.mct.gov.cn/zfxxgkml/scgl/202012/t20201206_918101.html.。20世纪90年代成立的北京现代舞团、上海金星舞蹈团等早已“自负盈亏”运营,2006年后终获得法律层面“民营舞团”的身份。成立至今,这些民营舞团或有社会资本,或有政府的文化基金作为项目资助。
中国现代舞发展进程中,还涌现出了数十个小型独立现代舞团或工作室等,它们是中国现代舞创作生态中不容小觑的新生力量,它们都有各自的建团宗旨和艺术定位,也是中国舞蹈市场日渐多元与成熟的重要“信号”,其中也有个别团队进行了工商注册(见表1)。
表1 本文涉及的中国小部分活跃的现代舞团情况简介②③ 相关宗旨大多出自慕羽和艺术家近期的直接沟通,部分源自舞团官网话语归纳。在此向这些艺术家表达谢意,他们是:杨美琦、曹诚渊、文慧、金星、刘琦、熊健、侯莹、李凝、王媛媛、高艳津子、史晶歆、王好等。其他现代舞团的信息可参见:慕羽.润物之道:文化力与中国舞蹈创作思潮[M].北京: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22:509—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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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独立团队是文慧和吴文光的生活舞蹈工作室,那么21世纪以来,陶身体剧场则是新生的佼佼者,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与身体特质拥有国际影响力,被艺术家林怀民先生不吝惜在各种场合力推,并称“陶身体”的成功对很多年轻编导而言,是一个“前瞻的希望”。
历经了14年的蜕变,陶身体剧场从2008年的“三人行”成长至今,其间关乎“生存”的种种是极为不易的,然而,对他们自己而言,却是一种深刻的幸福。海外的成功巡演不只收获了国际知名度,还获得了“生存”的基础,但创作的真正动力是“我(们)在中国存在”。因为他们秉持着一个坚定的信念、一种独立精神的表达—不是去做“中国的现代舞”,而是“在中国做现代舞”①参见:慕羽.陶身体剧场“数位系列”:隐匿身份 突出身体[J].艺术评论,2013(9):72—75.。同时,他们更专注于通过身体去追寻“人”每一刻“此在”与生命的意义,在瞬间中探寻永恒价值。这也是作为独立舞者“存在感”的价值体现。
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讲道:“网络作家、签约作家、自由撰稿人、独立制片人、独立演员歌手、自由美术工作者等新的文艺群体十分活跃。这些人中很有可能产生文艺名家,古今中外很多文艺名家都是从社会和人民中产生的。我们要扩大工作覆盖面,延伸联系手臂,用全新的眼光看待他们,用全新的政策和方法团结、吸引他们,引导他们成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有生力量。”②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5—10—15(2)。2015年出台的《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中,专门提到“做好新的文艺组织和文艺群体工作”,对“文艺两新”,即新文艺组织和新文艺群体进行了集中阐述。参见: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M].北京:学习出版社,2015:8—13.
2013年,蜚声海外的陶身体剧场以先锋姿态首登国家大剧院,这就像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不端体制饭碗的独立舞者们在中国主流平台“迟到”或“缺席”的状况即将得到改善。对于民营舞团和独立舞者来说,2014年前后是一个新起点。体制内外的青年舞蹈人纷纷登上了官方“扶持计划”的艺术创作平台,除了之前就已存在的上海国际艺术节“扶持青年艺术家计划”(2012),又有了中国舞协“培青计划”(2014)等项目,为他们提供了追求独立身体语言和剧场表达的支持与机会,也使得“靠国外演出养活舞团”的窘境相应得到缓解,激发越来越多优秀的新生代独立现代舞人纷纷开始组建自己的现代舞团或工作室,或以“项目制”“委约制”的方式推出新作。
2015年后,他们逐渐获得了官方称谓,即“新文艺组织”“新文艺群体”和“新文艺工作者”。2017年,曹诚渊发起了一个以中国城市为单位的现代舞机构联盟网络—“天下驿站”,一个非官方的、有点江湖气质的新名字,至今已成为汇集全国54个城市、71个民营现代舞团的组织。越来越多体制外舞者明确了自己新文艺工作者的身份,“独立”不只体现为艺术家主体性的自觉意识,更有作为独立现代舞人的社会身份认同意识,他们确定的不只是自己要做什么,也更加确定自己不做什么。
但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的突然来袭,一系列常态化取消、暂停演出的操作,给国内外艺术团体及个人带来资金、运营以及创作方面的多重挑战。从世界范围看,被誉为“世界第一马戏团”“加拿大国宝”的太阳马戏团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初宣布解散,而已有36年发展历史的英国DV8肢体剧场也在进入疫情时代的第三年宣布“终结”。沈伟的舞蹈艺术工作室项目也都“暂停”了。世界仿佛进入了一种新的无序状态,向处于低迷的艺术行业蔓延开来。线下演出的停摆,给全球独立艺术团体、从业者甚至全球演艺行业带来前所未有的切肤之痛。而这些风险又集中地显影并作用于民营艺术团体及独立艺术家身上。
是传承还是解散?是继续坚守还是被迫言弃?这是他们当下所直面的深刻矛盾与诘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22全球报告《重塑创意政策——将文化作为全球公益物》(RE|SHAPING POLICIES FOR CREATIVITY:Addressing culture as a global public good)的最新报告中,给予艺术当前的发展现状以极大关注,预示着从业者及社会需要凝聚力量,为保护艺术行业及演出事业而作出努力。③参见:UNESCO. Re|shaping policies for creativity: addressing culture as a global public good[R/OL].(2022—02—08)[2022—05—01].https://unesdoc.unesco.org/ark:/48223/pf0000380474.我们不忍也不应让独立舞团及舞者在这前所未有的行业“寒冬”中踽踽独行。
“一切从身体出发”,身体对于“陶”而言既是时间,又是空间,是一切行动的开始,也是归宿。2008年,三位志同道合的舞者怀抱着满腔热忱,在北京南锣鼓巷的一个名叫“艺游云”的画廊中,展开了一场自由开放的接触即兴“大趴”,也可被称为“舞酱”(Contact Improvisation JAM)。这是刚刚成立的“陶身体剧场”带来的一场“非剧场空间”的非正式首演,更像是新朋旧友的沉浸式“聚会”。那家画廊如今早就不存在了,但陶冶、段妮、王好三位创团舞者在坚持不懈的探索中,一点点筑起这一备受瞩目的全职现代舞团。舞团由建团初期几人组成的“小团体”(陶冶、王好和段妮,2011—2015年专业策展人、制作人方美昂加入),发展为如今具有一定规模的知名现代舞团。自舞团成立至今,陶冶带领着陶身体剧场一直致力于身体的实践与创作,所编创的舞蹈作品有: 《重3》《2》《4》《5》;“直线三部曲”(《6》《7》《8》);《9》;《云门舞集×陶身体剧场:交换作》和《12》(2019年由林怀民先生策划,与云门舞集新任艺术总监郑宗龙交换创作,其中作品《12》由陶冶为云门舞者编作)。疫情期间又创作了《10》《11》及“无数系列”《对照》。
“独立”在陶冶及陶身体的艺术观念中,是艺术创作的“独特性”、辨识度以及自立自明的主体性。行至如今,陶身体一直致力于用“身体数字序列”进行教学和创作,“去叙事、去身份”地呈现纯粹而鲜活跃动的身体,打破具象与抽象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充分给予观者不同的诠释和想象空间。
“‘重’即是立点、立论”①陶冶.执此一念 已度十年[J].艺术评论,2019(1):70.,《重3》是创团的起点,也是陶身体创作历程的“轴心之作”。十几年间,逐步成熟并不断延展的“数位系列”,记录了陶身体剧场日益深化的创作观和身体观。《2》是“数位系列”确立的开始,是对舞者“对立与统一”二元关系的探索;作品《4》则是在隐匿与爆发中,积淀思考并正式建立“圆运动”的技术体系;作品《5》中,外在整合圆运动之外的观念,展现了一种深刻的连接与绵延;“直线三部曲”《6》《7》《8》则凸显了陶身体指向性的大胆尝试,“减无可减”让身体“视觉艺术化”②参见:高雁,范西.陶身体:蓄力一纪[J].舞蹈,2020(6):49.,限制、隐藏、克制与回归,是这三部作品独特的艺术气质;《9》的不破不立,探索了“人与介于人之外存在”的多元关系,和而不同,但又彼此共在。“数位系列”经由10年从起点《重3》到《9》的探索,“九九归一”,留下了陶身体剧场新的创作尝试轨迹。
如果说《9》之前“数位系列”的作品都在作减法,在限制中探索自由,那么后续陶身体的系列创作中,则在探寻身体与空间、舞者与世界的丰富连接和感知。作品《12》是2019年陶身体剧场与云门舞集共同创作的《云门舞集×陶身体剧场:交换作》中,陶冶为云门舞者编排的作品。该舞被赋予了某种“云”的意象,不仅保留了陶身体一如既往对“重心”“划圆”的身体探讨,更凸显一种万物循环、时间更迭的生命之象与自然之意。《10》的创作尤为特殊,它诞生于疫情开端,因而被赋予一种更为深沉的价值与情怀,它同时也开启了陶身体剧场“作品与世界”“作品与人”当下链接的新发端。由“热身仪式”为灵感,以“祈愿”为旨归,作品释放了对手部动作的开发,在自由中找到整体的限制—舞者既要遵循圆形的运行轨迹,也需通过自身身体的“圆”运动感知彼此。如何呼吸、互为镜像,是作品《10》的身体探索;如何内观、自我对话,是《10》对现实境遇的回应。
2021年,陶身体进一步延伸了“数位系列”,探索即兴的边界。《11》的“下身限定、上身即兴”,这种既矛盾又和谐的创演方式,使舞者在身体“分裂”运动中不断突破体能极限,时刻感受肢体、心灵与头脑的对抗和撕裂。或许是疫情缘故,也或许是对当下现实的反思,让一度规避“即兴”的陶冶,逐渐意识并理解—“生命本身就是一场即兴,我们在生活的时时刻刻都面对着即下的感知与选择。”③陶身体数位系列11:自由更烧脑,探索身体的全新路径[EB/OL].(2021—10—23)[2022—05—01].https://www.sohu.com/a/496768388_121117596.在当下的陶冶看来,“即兴”不仅仅是一个概念或技术,它可以是专注,是聆听,是对话,是勇气,是冒险……更是人类自己!
随着陶身体剧场步入创立的第14年,他们在创作上并未承袭惯性思维,又进入了另一个艺术实验—“无数系列”。《对照》便是这一系列推出的第一部作品。如果说“数位系列”是一种内向性的对身体的极限探索,那么“无数系列”则是陶身体向外延展与打开的另一种创作面向。《对照》作为“无数系列”的首部作品,在创作与表演方式上,不同于以往“数位系列”逻辑缜密的舞蹈编排,而更偏重于现场的“即兴”和舞蹈与音乐的视听呈现,并集中呈现了陶身体一整套从运动到技术再到美学的身体逻辑与表演方式。从作品意义而言,几乎贯穿陶身体剧场整个成长经历的独立音乐人小河从幕后走到了台前,共筑陶身体的艺术现场,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这一刻能让小河与我们一同见证这一刻的在场,不是只有他的声音,而是他整个人的存在。”④腾讯网.从陶身体《对照》看到无可替代的剧场生命力[EB/OL].(2022—03—04)[2022—05—01].https://new.qq.com/rain/a/20220304 A06K0U00.新作中,不仅蕴含了“数位系列”与“无数系列”作品间的对照,也有陶冶与小河作为创作主体间的对照。《对照》中陶冶、段妮的同台共舞,更使作品有了一种自体反思性,映照出陶身体剧场这一路走来的经历。
当然,陶冶的纯粹与执着,使他怀抱着一直创作下去的理想—“数位系列会做下去,可能会到《99》甚至《100》,这是一个方向感,但并不代表就是终极的,过程产生意义—存在过的人站在舞台上,我们一起体验过。”①观剧评审团.观剧评审团—集体访问Vol.1:十问陶冶[EB/OL].(2018—04—08)[2022—05—01].https://mp.weixin.qq.com/s/lnc7s0ciNl LPMKIcIQJorw.但每增加一个人,也意味着多一分现实压力和挑战。这的确是一个潜在的“传承”与“生存”议题。未来,“数位序列”或许会延续下去,但那应该是一个新的运营机制下生成的,因为舞台上的数位与舞团人员编制不可能成正比。
作品《4》之后,“圆运动”理念就贯穿于陶身体整个创作过程,以及追求极致的身体美学与逻辑思辨之中。在陶冶看来,“圆”首先是一种源头。他将身体作为“原点”出发,在通过身体周而复始、不断靠近本质的运动过程中,反复回到“聚焦身体原有的存在”而通向精神之地。“圆”也是一种“身体基础法则”,是一种有逻辑的身体建构。舞者通过身体内外空间几何图式、运动轨迹的探寻,体验身体每一处轴心的转动,来创造“圆规运动”;同时,在运动中,每个身体也是彼此的镜像,通过舞者自我与他者间的观察、对照与共舞,相互映射。“圆”更是积累,一种连接的循环、生命的永恒。身体在一次次的带动、传动和随动中,关注过程的连贯与持续性,逐步建构起圆运动的“九大训练系统”,并通过每一次起心动念的深入叩问与回应,让生命表达的思辨“圆圆”不断,身身不息,寓予了一种中国传统道家的美学观念与哲学思考。
表2 陶身体剧场作品创作历程简要梳理② 参见陶身体剧场官网及微信公众号:2016 TAO Dance Theater[ EB/OL].[2022—05—01].http://www.taodancetheater.com;陶身体剧 场[EB/OL].[2022—05—01].https://mp.weixin.qq.com/mp/profile_ext?action=home&__biz=MzAxNzYzOTU0OQ==&scene=124#wechat_redir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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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圆运动体系”既是一种方法论,也是一种艺术观、世界观。纯粹极简、循序累积的抽象舞动,传递出陶身体剧场理性思考与感性体验紧密联系的身体观。也呈现出中西合璧的跨文化身体美学—既是充满禅意且有着“东方之美”的身体之动,也可被视为在精练、克制、重复中“近乎哲学思考的方式发展出‘东方后现代舞蹈’”①张懿文.中国式的后现代抽象舞蹈《4》《8》[EB/OL].(2016—11—16)[2022—05—01].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2055.。这不仅为国内现代舞开辟一条新道路,更为世界舞坛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身体文化与美学思辨。
从迈出国门与世界舞台“接壤”到逐渐开放的跨界“对话”,从“墙内开花墙外香”到获得国内认知,从对身体舞动的刻苦钻研到意念深处的内省自观,陶身体剧场可被视为重建与突破中国当代舞蹈“身体景观”模式化的典型代表之一。他们的系列创作与实践,饱含了当代中国艺术家陶冶作为人类个体对舞蹈本体价值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的深刻反思。由此能够看出,陶冶及陶身体剧场如今的丰硕成就与国内外受众所形成的强大话语场,不仅流露出这支舞团日益纯熟的舞蹈技术,独特鲜明的身体美学,同时,他们也建构了作为中国独立现代舞人和民营团队的新的文化身份。在我们心里,陶身体剧场,作为独立舞团在中国难得的存在,超越了“陶身体”这一符号本身,而具有象征性和重要的现实意义。
当前,陶身体剧场正迎来他们创作转型的关键时期,从2009年开始的“数位系列”到2022年“无数系列”的创作思考,从舞蹈与媒体、影像等其他领域的跨界与无界,从创作实践到公共课堂教育的种种尝试,都能够体会到陶身体“有意”或“无意”的转向。而陶冶及陶身体剧场依旧坚定着初心与艺术理想,拒绝为了“个性而个性”,也不为一时流量而参与任何比赛或选秀获取关注度,以“拒绝任何娱乐化”的初心来对抗“流量至上”的时代潮流。我们实在不忍看到这股“清流”干涸。
陶身体剧场创团10周年的时候,其关键词之一还是“传承”,其中就有段妮和年轻舞者张俏俏之间的身心相承。“棍舞”是纪念演出最具标志性的一个作品,这支舞见证过段妮的身体巅峰状态,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让她一度陷入绝望,直到她向张俏俏完全开放与接纳。由于张俏俏的新生与段妮的重生,“棍舞”获得了共生的契机,也让观众感受到了“传承”的力量。
“传承是终极意义啊。”①慕羽对陶冶采访,杨普超文字整理。时间:2018年10月29日;地点:陶身体剧场驻地。在陶身体剧场创团10周年之际,陶冶掷地有声地表达。“传承”,于陶身体剧场而言,不仅有舞者代际之间的技艺延续与身心相承,同时还饱含着陶身体剧场对未来发展的期盼和希冀。“解散”,于我们而言是难以释怀的,虽然内心在强烈呼唤:“再见!望再次相见!”但对囿于困顿的陶身体而言,是传承还是解散?解决之道又何在?这都是需要直面的现实议题与拷问。
其实,“解散”,对一个现代舞蹈艺术家团队而言,似乎是一个自然议题。历史上许多国际知名舞团的解散、重组、改革、复建并不鲜见。而“解散”与“传承”一直紧密联系在一起;即使没有疫情,任何艺术团体也会面临主动或被动解散的抉择。世界级现代舞团这两难中展现出“生存”与“传承”的不同路径,如玛莎· 葛兰姆舞团(Martha Graham Dance Company)以经典作品为延续的重要纽带;霍塞· 林蒙舞团(Jose Limon Dance Company)、艾尔文· 艾利舞团(Alvin Ailey Dance Company)、保罗· 泰勒舞团(Paul Taylor Dance Company)的解散等是开放合作、多元共生,敞开接纳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他们都是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代际传衍”;默斯· 坎宁汉舞团(Merce Cunningham Dance Company)是真正意义上的解散,但坎宁汉基金会(The Cunningham Foundation)仍然存在并获得授权、继承舞作,走了一条“社会传承”之路;乌帕塔尔舞蹈剧场(The Tanztheater Wuppertal Pina Bausch)与云门舞集则是迎来了新的“掌门人”,带领舞团开启崭新纪元,这是一种将传承议题交予未来的“自然传承”。这些“传承”议题显示出,尽管“并不是每一刻为当下而起舞,都会被记录在案”,但对现代舞实验精神与独创意识的坚守,对现实的深刻体认,“往往就有可能会被历史所选择”②慕羽.世界级现代舞团的“传承”议题启示[N/OL].中国艺术报,2018—12—03(3)[2022—05—02].http://www.cflac.org.cn/zgysb/dz/ysb/history/20181203/.。陶身体剧场近年来的发展,一直欣欣向荣,在2019年也相继与云门舞集完成了“交换作”,参与并见证了云门舞集“由一个时代走向另一个时代”的代际更迭。这无不让我们相信,陶身体剧场也一同进入了“传承”路径。2022年,本来陶冶、段妮要将亲自重登舞台完成他们的谢幕演出,以开启陶身体剧场的新篇章。
谈及舞团中舞者的频率流动,陶冶在采访中对我们坦言,舞团的人员更迭“是一种困窘,也是永远的宿命,无法解决的宿命”③慕羽对陶冶采访,杨普超文字整理。时间:2018年10月29日;地点:陶身体剧场驻地。。“没有人”就意味着作品无法得以延续,而随着舞者身体的技能的迅速下降,其开创的独特身体文化与训练系统的“传承”也就变成了“天方夜谭”。陶身体剧场作为一种身体文化象征符号,如何将“圆运动体系”及“数位系列”作品进行持久、稳定、活态的延续,不仅在于相对稳定的演出环境、资金来源,关键在于“人”,它也关乎着作为独立舞者的身份存在感。
过去的12年里,陶身体剧场受邀辗转于世界各地40多个国家(地区)和全球上百个艺术节。突如其来的疫情,使陶身体剧场仅在2020年一年中就取消了全球十多场巡演,在国内的演出也是举步维艰。他们不得不放缓脚步、留在原地,开启一支独立现代舞团在中国本土所能开展的各种新可能和新尝试。这支独立舞团在14年的潜心创作与执着坚守后,在舞台之下和身体之外伸展出许多对身体探索的可能性,以及对时代潮流的种种独特回应,他们一直在努力尝试、延展着各种自我输血机制,不断注入新的力量,让舞团保持活力。
2021年创办的陶身体教室,是陶身体剧场从创立初期就葆有的初心。一直以来,陶身体剧场以身体训练和工作坊的形式,面向公众展开互动和教学。从最初复杂技术的讲授到“行走”的回归,再到“圆运动”教学体系的搭建,相较于一些“拷贝”“快餐”“速成”式的培训模式,陶身体教室是在与公众的一次次互动中探索和建立一种独特的教学模式,吸引人们亲身感受“当下身体”的魅力。
陶身体教室在疫情期间的创立,似乎更能凸显“教室”“现场”与“教育”的关键意义。如果说,陶身体的剧场让我们凝视身体的极致运动及其所展现出的哲思,那么,陶身体教室的现场则邀请我们进入共同的场域,关注身体、探索身体、发现常人身体的无限可能。陶身体一直在极致的舞动中追求不断迸发的生命张力,它扩展了人们对身体、生命与意识的认知,这一生命体验是十分宝贵的。“人在哪,现场就在哪”,他们以真诚、开放的心,欢迎所有人分享身心体验、建立感受与意识的深层连接、共同内观身体感知当下,以此对抗时代的种种浮躁和焦虑。
疫情之下,陶冶与段妮思考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即“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扮演什么角色?”①陶身体剧场.“战疫”时刻第一份美好礼物 自观:开始跳舞 就有希望[EB/OL].(2020—03—21)[2022—05—01].https://mp.weixin.qq.com/s/ggFZ-WCZuNVF-dD7Aj8KYg.他们给出的答案是:“分享美,给予他人一份美好、充满希望的礼物。”②陶冶,范西.舞者—段妮[J].舞蹈,2020(3):2.自2020年3月21日起,陶身体剧场先后在其微信公众号平台推出20期“美好礼物”系列舞蹈影像,在云端与大众重建身心联系。“自观”“瞬间”“极致”“悬挂”“时间”……陶身体“选择不去遗忘”,将身体在当下的真实体验和对现实的关怀都寓于这一份“美好礼物”中,“向人们传递着对于专注、自信、笃定的信念”③曾婕.千磨万击还坚韧:新冠肺炎疫情下的个人舞团[J].舞蹈,2020(4):14.,升腾出一种希望的力量。
除了在创作上的持续表达,陶身体剧场也将“触角”不断延伸至时尚、艺术设计等多个领域。与日本设计师山本耀司的合作在疫情之前就有,那是2015年巴黎时装周,舞团受邀表演了《6》,从头至尾贯穿整个秀场。山本耀司说:“动起来吧,这是生命中唯一永恒不变的定律,也是我唯一的灵感来源。”最巧妙的商业代言就是去掉商业化色彩,回归品牌核心。即便在方寸之间,6位被黑色裹覆的并排身体也洒脱自如,秀场上,山本耀司与陶身体剧场共振出运动身体的简约之美。
疫情之下,陶身体也继续另辟蹊径,靠商务合作与不同时尚品牌、杂志和公众人物建立联系,寻求新发展。不仅如此,陶身体从跨界合作到“无界”的自立,在2021年创立了陶身体剧场的艺术延伸品牌DNTY,并策划了一场“无限行走”④于2021年9月28日举办,受邀于以“超级链接”为主题的北京设计周—751国际设计节。的别致“演出”。他们的秀场打破以“职业模特”为服装展示载体的惯例,更突破以往“时装走秀”的形式,邀请舞者、明星以及普通人共同参与其中。在多元的身体特质中,既呈现身体的共性与个性、运动的多样性,更探索了服装、音乐、行为与舞蹈艺术之间深层的内在关系。“人人皆可舞动”“服装唤醒身体”,陶身体不仅内在地探索了艺术的市场属性,更让服装和秀场成为延展其艺术表达以及探索“如何动”的全新途径。
然而,现代舞作为小众“精英艺术”,其本身在艺术市场中就一直存在着“生存”困境。对拥有丰富国际视野的年轻一代舞者而言,“国际舞台”的确是不能忽视的生存空间,甚至国际演出还是当前中国部分全职现代舞团及独立舞者的生存基石。尽管艺术家在国内因为资金压力而艰难生存是事实,但艺术家们的坚守与强烈的使命感,使他们并不愿意放弃在中国的土壤上致力于现代舞的传播和推广。
2022年4月28日,陶身体剧场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推文,题为《陶身体数位系列全演取消|改为4月29日视频号直播〈4〉〈10〉世界舞蹈日线上相聚》⑤推文中明确了“陶身体剧场5月之后即将解散”的消息,因线上直播因故取消,推文也随即删除。。如果说这篇文章的标题让人感到遗憾,文章的内容则更如“晴天霹雳”,在整个行业引发了极大震荡与广泛关注。尽管推文在发布后不久便删除,但是我们仍然能够在其他媒体平台上搜索到被转载后的文章。我们分明看到的是—“这次全演与艺术节的主题是过去、现在、未来”,“这代表着舞团生存现状”,“2021年底,舞团开始负运营”,“5月过后,舞团将无力承担团员工资等运营成本,因此我们不得不计划解散。”⑥参见:陶身体数位系列全演取消|改为4月29日视频号直播《4》《10》世界舞蹈日线上相聚[EB/OL].(2022—04—28)[2022—05—01].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634763214452753195&ivk_sa=32692.
疫情之下,国内外演出大幅停摆、资金链断裂及人员流失,对依靠国外巡演“续命”的商业舞团、独立舞团与个体舞者而言,无疑是种种“致命”打击。舞团创始人之一王好在朋友圈中也坦言,舞团的困境是实情,他们只能积极筹措,寻求舞团持续发展的各种可能性。坚持,是否也预示着舞团未来发展新的“可能”呢?
同一时期,本应在4月27日天桥艺术中心上演的侯莹舞蹈剧场新作《消失》,就被迫“暂时消失”了。尽管惋惜,但剧场演出“常态化”的消失、暂停、延迟……我们似乎已不再陌生。甚至此前,一篇题为《向内,抵达无穷》的访谈记录中,陶冶就曾直言“我们天天都在想解散这件事情”⑦姜思达.向内,抵达无穷[EB/OL].(2022—04—22)[2022—05—01].https://mp.weixin.qq.com/s/_QET3SsMQQ3Bfja5BIyVLA.。“天天在想”似乎是一种对“解散”的“预防针”,但“都会有解散的那一天”,仿佛还在说着遥远的未来,未曾激起我们心中太多波澜。与其说我们无法预料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还不如说我们更难以相信,或难以接受一个蒸蒸日上的陶身体剧场会在此时“解散”。
同样令人震惊的是,历经19年、世界范围内演出近7 000多场的《云南映象》演出团队也于当天宣布正式解散。相关的微信公众号文章不仅引发了舞蹈爱好者在朋友圈中“刷屏”,有关两个团体解散的消息更登上了当日的微博“热搜”。我们看到了艺术家之间的感同身受与惺惺相惜—作家/媒体人洪晃在视频号发布的“不言告别 只说再见”视频中数度哽咽,坦言陶身体将解散,“可以说是我近几年来听到的最沮丧的消息”①洪晃HUNGHUANG. 不言告别 只说再见[EB/OL].(2022—04—29)[2022—05—10].https://v.douyin.com/hckeERq/.。音乐人阿朵也在微博中流露“今天我看到两个我非常喜爱尊敬的团体解散的消息,一直坐在窗前眼泪一次次溢出来”②阿朵于2022年4月30日20:42在个人微博平台发布。参见:阿朵[EB/OL].(2022—04—30)[2022—05—01].https://m.weibo.cn/status/4764054360687052.;我们也深刻感受到了官方网络媒体予以的重视与关注,“人民文娱”③人民文娱官方微博于2022年4月30日12:29发布“杨丽萍宣布云南映象演出团队解散”及“陶身体剧场计划解散”等相关信息,参见:人民文娱.杨丽萍宣布云南映象演出团队解散[EB/OL].(2022—04—30)[2022—05—01].https://m.weibo.cn/7362512027/4763930390170690.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方微博于2022年5月1日08:05发布“云南映象演出团队解散”及“陶身体剧场即将解散”相关信息,参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杨丽萍宣布云南映象演出团队解散[EB/OL].(2022—05—01)[2022—05—01].https://m.weibo.cn/1973319807/4764226189790178.的微博号对杨丽萍《云南映象》团体与陶身体剧场的同时提及,进一步引起行业内外对民营艺术团体生存现状的积极关注与深度讨论。
无论是融合了主导文化、精英文化、大众文化和民间文化四重风景的《云南映象》民族歌舞剧组,还是代表着小众精英文化的“陶身体剧场”,它们都是各自文化生态的代表性符号,疫情之下,每个民营舞团、剧组和独立舞者面临着的“生存危机”,实在令人为之喟叹。
2015年,北京当代芭蕾舞团艺术总监王媛媛就曾感叹:“有经济压力,我每天都想把团关了。”⑤廖阳.专访|王媛媛:经济压力太大,我每天都想把舞团关了[EB/OL].(2015—10—13)[2022—05—01].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84034_1.面对现实的生存压力、市场与行业的筛选,“解散”逐渐成了民营舞团与独立舞者的一个“日常想法”。尽管“陶身体”“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等都被视为“民营舞团”“独立艺术家团队”“新文艺工作者”的典型符号之一,却仍不时在“解散”边缘徘徊。那么,是否意味着还有更多不为我们所知的新兴舞团与舞蹈人难以坚持、无法存续?我们的艺术市场、演艺行业以及整个社会,如何凝聚力量以让他们继续“存在”,是亟待思考的。
中国民营艺术团体的生存状况,在一定程度上,确保并决定着整个表演艺术领域“生态多样”的持续性与整体性。由此,如何探索出与中国艺术生态相适应的演出模式,如何在变革与重塑中找寻新的发展道路?民营现代舞团与独立舞者一直尝试着相应的“自救”手段,而社会整体也需进一步探寻并突破上述种种议题。
陶身体剧场释放出的“解散”信号,引发了中国现代舞一些标志性人物对当前民营艺术团体生存现状的回应。“世界舞蹈日”当天,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及侯莹舞蹈剧场,分别推出了舞蹈影像“不熄之火”及题为“用时光铭记舞蹈”的微信公众号推文。“我们为灵魂起舞……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⑥北京当代芭蕾舞团.不熄之火[EB/OL].(2022—04—29)[2022—05—01].https://mp.weixin.qq.com/s/x2gbegZB3MVZWJ43-sDe3Q.,“疫情过后我们一起走进剧场去看舞蹈、感受舞剧的现场氛围……”⑦侯莹舞蹈剧场.4.29世界舞蹈日:用时光铭记舞蹈[EB/OL].(2022—04—29)[2022—05—01].https://mp.weixin.qq.com/s/5OyiOIZ04LDk 69cCCEj9Ug.,舞者、艺术家以动人的舞蹈和真挚的文字,对我们的当下语境流露着真情实感与深刻反思。上海金星舞蹈团艺术总监金星于5月1日凌晨转发了舞团的官方微博,在推出新作品的同时也表达出舞团发展的未来性—“已进入舞5G时代”⑧参见:金星.[EB/OL].(2022—05—01)[2022—05—01].https://m.weibo.cn/2006277991/4764162964586788.;同天,高艳津子在微博中发布了一篇题为《我听他们说,北京现代舞团不会解散》的文章并配文:“生命在,舞蹈在,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团……”⑨高艳津子于2022年5月1日14:09在个人微博平台发布,参见:高艳津子[EB/OL].(2022—05—01)[2022—05—01].https://m.weibo.cn/1935587477/4764317923411193.
我们看到不同艺术家、舞者以独特的方式来回应现下的时代困境,以及对舞团未来发展的信心和决心。我们更深刻地感受到,中国民营舞团、独立舞者目前所共同直面的艰难处境,以及他们在困境中执着的坚持与不变的情怀。他们的存在和对世界的宣告,如“强心剂”一般,安抚着行业、社会的动荡与不安。但重要的是,前路坎坷,应当如何破解生存所带来的重重险境?
首先,是个体的“自救”尝试。全球范围内,不同艺术家在面临舞团“存亡”的难题时,采用了许多方式来化解危机。阿库· 汉姆舞团(Akram Khan Company)“项目制”合作模式的灵活,金星舞团“以综艺养舞”“曲线救国”的迂回,以及史晶歆、王亚彬、颜荷、宋欣欣等“体制内工作、体制外创作”的从容,他们的“自救”策略对于当前的现状仍具有重要的参考和借鉴价值。
人是舞团立身之本,作品打造舞团基石。独立舞者相对自如,多数民营现代舞团的处境却只能用“窘迫”形容。如果注册为“公司”,民营舞团无法获得减免“营业税”的权利,还需像普通企业那样缴税,除非注册为“民办非企业单位”。即便如此,为了争取作品制作费、排演场地租用费,艺术家们也不可避免地四处奔走,还要确保舞者们的工资能发得出来,社保能交上……因为,演出收入根本不能维持这些开支。
可以说,依靠申请“项目制”经费的是“民营(全职)舞团”生存下去的一个重要选择。一些舞蹈创作者幸运地获得了不同类型的艺术基金资助,比如侯莹舞蹈剧场2021年的作品《消失》,由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委约,并与McaM明当代美术馆联合制作;同年,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的新作,舞剧《白蛇—人间启示录》则是在北京文化艺术基金2019年大型舞台艺术创作资助下,展开的一次“在限定中寻求突破”的舞蹈创新。但是,据《经济观察报》记者报道,由于“预收款生变故,导致经费被砍”①陈月芹.幕布升起前 舞团已解散[EB/OL].(2022—05—17)[2022—05—17].https://mp.weixin.qq.com/s/fV8bdSq7OqaSznzGk08jeA.的情况时有发生,获得资助的民营现代舞团也伴随着许多不安定感。
不过,“项目制”作为国际上较为推崇的小型现代舞团运营机制,本身也是打破“全职舞团”的一个重要策略。2000年,舞蹈家阿库· 汉姆与制作人法鲁克· 乔杜里(Farooq Chaudhry)合作,创建了一个自由灵活的跨文化合作模式,不再沿用全日制、固定的合作班底。在相对独立的“项目”中,阿库· 汉姆与不同的艺术家、演员跨界合作,也与来自世界各地的舞者们共舞,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独舞项目。这一模式进一步打开了观众圈层,甚至成为伦敦商学院分析艺术与商业结合的成功案例。再比如“莎莎· 华尔兹和朋友们”(Sasha Waltz & Guests)团队也一度遭遇解散,在“项目制”运营机制的转向中又得以重启。
但打破“全职舞团”的“项目制”未必适合陶身体剧场这个依托特殊的身体经验、舞者筛选与训练体系的团队。因为即便是专业舞者,做到对“圆运动体系”的游刃有余,仍需要至少一年的时间磨炼。疫情之下,各个舞团及独立舞者所探索的各种“自救”模式或许能支撑起舞团的基本运营费用,但要扭转乾坤,彻底改变舞团的发展道路,更需要找到适合舞团个性化发展的独到模式。
1988年,当时已有15年艺术历程的云门舞集就经历了一场为期三年的“解散”。30多年前,在财务危机、社会失落以及专业环境的种种压力下,林怀民不得不按下舞团发展进程中的暂停键。但云门舞集却从未停止找寻出路,而是在与社会的密切互动中获得了持续运营的重要经验。首先,是云门基金会的成立。20世纪90年代以来,有多位企业家及企事业团体为云门的发展注资。一方面,基金会能够为“参与云门募款的企业或个人提供财团法人的收款凭证,作为企业充抵税款的凭证”②卢庆泽.云门舞集(1973—2013)生存与发展的状况分析[D].哈尔滨:哈尔滨师范大学,2015:33.;另一方面,以基金会的平台联结各领域精英通力合作,共同为云门的各方面发展助力。其次,云门舞集在官网发起“云门之友”③一年捐1000元以上,就能成为“云门之友”,同时可以享受云门之友的专属权益(如出席特别聚会、参观舞团排练或彩排、票务服务与优惠、被云门所有公开宣传平台记录在集等)。参见:云门舞集基金会官网:云门舞集基金会[EB/OL].[2022—05—01].https://www.cloudgate.org.tw/friends-of-cloud-gate.的众筹模式,不仅以舞会友,更以这样别致的“会员制”方式维续舞团的运营。再次,云门舞集还以“椅友会”以及“定制赞助专案”的方式,接受个人与企业的赞助。这不仅是记录舞团与公众之间独特的连接与“在场”,同时也以明确性、精细化的资助分类与社会企业建构不同的合作方式。作为回应,云门舞集通过免费户外公演、推行“艺术下乡”等公共文化活动来回馈社会。通过面向本土的文化传播方式,云门舞集不仅培养了较为稳定的观众群体,同时让整个社会看到了云门舞集的存在带来的艺术价值和社会影响力,充分建立起艺术团体与社会之间的信任与联系。由此看出,云门舞集的强势回归既得益于奋力“自救”,同时更依靠“社会互助”的宝贵经验。
“众人拾柴火焰高”,更重要的是,要想让现代舞艺术在中国长足发展,独立舞团及艺术家的生存、生活与创作均得到保障,存续还需要整个社会建立起一种互助的网络和模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重塑创意政策——将文化作为全球公益物》中明确提出,建议政府机构优化政策,为艺术家和文化专业人士提供充分社会保障与经济扶持。④参见:UNESCO. Re|shaping policies for creativity: addressing culture as a global public good[R/OL].(2022—02—08)[2022—05—01].https://unesdoc.unesco.org/ark:/48223/pf0000380474.作为英国公共文化服务与文化管理的重要法宝—“一臂之距”(ALP:Arm’s Length Principle)模式,为全球艺术文化的管理及资助模式提供有力参考①参见:黄斌.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化产业与政府职能转变[J].学术研究,2001(11):72.。“不能不管,也不能多管”的理念,使这种“分权式”间接管理模式,不仅为艺术团体及创作者提供可靠且有力的生存保障,同时还使舞团确保其创作的独立性、开放性而避免对政府与非政府组织机构的过度依赖和行为束缚。
试想,未来受到不同资助的陶身体剧场如果能继续他们的“数位”或“无数”的创作,或可成为真实体现这种“一臂之距”在地化模式的探索成果,这需要充分契合现代舞在中国文化语境发展的规律。除此之外,欧美公共文化服务还有“民间主导”(美国),或“政府主导”(法国)的不同管理模式②参见:李荣华.西方国家公共文化服务的典型模式、特点及启示[J].经济与社会发展,2014(6):102.,主张政府与非政府组织间的密切合作,重视不同艺术、文化在公共文化服务中的独特地位,通过多元化的供给主体来满足不同层次公众文化的个性化需求。这些理论与实践,都给予中国现当代舞蹈的社会发展、资助体系建立以宝贵的经验参考。
无论是艺术团体个性化的“自救模式”,还是“一臂之距”“民间主导”“政府主导”等资助模式,充足的资金始终是文化艺术事业发展的必要保障。整个行业现在需要的是更广泛的政策关注与扶持,以及逐渐探索出一种基于现实,并符合舞团实际现状的自救与互助模式。因此,社会和行业需搭建一种更为恰当的“社会互助”体系—以个体发展及需求为出发点,充分发挥和重视非政府组织在公共文化服务中的独特作用;建立起多元化的资金投入机制,加强个人、团体、政府及企业间的紧密合作和联动,从而保证现当代舞蹈艺术生态的多元性、丰富性以及民营舞团和独立舞者未来的持续存在。
现代舞是身心合一的思维性艺术。对世界而言,现代舞团和现代舞艺术的存续是“确保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的重要生态和文化力量。在中国,优秀民营舞团和独立舞者的持续存在,为社会提供着丰富的艺术养分,也承载着当今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殷切“向往”。对观众而言,现代舞是一种重要的精神生活选项。
对中国现代舞团及舞者个体而言,在这个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当下,所有危机可能是转机,所有困境也孕育着新的成长和活力。杨美琦老师在出离悲伤后,曾给予舞团一句重要的精神馈赠:“磨砺催生智慧”。不禁让人想起,陶冶曾在舞团成立10周年时,坚定地表达—“艺术一定可以慰藉你,它是面对恐惧和虚无最强大的力量”③澎湃新闻.专访|陶冶:年轻的身体里住了一个老灵魂[EB/OL].(2018—04—07)[2022—05—08].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 97051955418622326&wfr=spider&for=pc.。艺术的强大力量,在于使人“自省、自辨、自教、自明”④参见:陶身体剧场官网“编舞理念”内容:2016 TAO Dance Theater [EB/OL].[2022—04—30].http://www.taodancetheater.com/Archives/IndexArctype/index/t_id/16.html.,通过一次次生命的向内探索,以对抗生命消逝、自我消耗所带来的恐惧。舞蹈家金星在微博中也曾感慨道,“坚持是一辈子的事情,放弃只是一句话的事”⑤金星于2022年5月1日凌晨03:53在个人微博平台发布,参见:金星[EB/OL].(2022—05—01)[2022—05—01].https://m.weibo.cn/2006277991/4764162964586788.。
在宣布计划解散的几个月后,陶身体剧场正准备重启,这得益于社会各界人士的关怀。如何能让“暂渡难关”变为“可持续发展”,还需“社会互助”体系的制度性建立。如何为中国重要社会作用的“新文艺工作者”营造安全、包容及可持续的生存环境,让民营现代舞团在中国这片大地上“存在”,使它们可以“持续性”生存,是我们这个社会亟须持续面对的重要议题。
现场对于表演艺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后疫情时代下艺术家们也不得不考虑生存和存在的新样态。正像崔健在4月15日的线上演唱会上温和地说:“还是要尊重网络文化”。“莎莎· 华尔兹和朋友们”目前思考的议题之一,也是“我们如何在一个数字世界重建我们的剧场”⑥参见:“莎莎· 华尔兹和朋友们”YouTube官方视频订阅号:SASHAWALTZGUESTS. In C:by Sasha Waltz & Guests — about the Project[EB/OL].(2022—04—29)[2022—05—01].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YLho8e7tD4.。这让我们不禁想起了一件没有发生的“美好心愿”:就在陶身体剧场无奈宣布现场观演活动取消,以及舞团即将解散之际,他们依然选择为线上的网友们带来一份“美好礼物”—网络直播。尽管心愿未最终成形,但这是世界舞蹈日我们收到的最诚恳的礼物。在严峻复杂的“战疫”时刻,这场“数字序列”舞蹈于我们内心已开始跳起来了,恰如陶冶的那句话:“只要跳舞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