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翠琬,李小荣
(1.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2.闽江学院 学报编辑部,福建 福州 350108)
禅籍是唐宋时期口语化程度最高的文献之一,具有大量使用民间俗语的特点。禅籍俗语,主要包括“口语、谚语、歇后语、白话诗等等,大多是唐宋时期活生生的语言”(1)周裕锴:《禅宗语言》,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22页。。关于禅籍的口语化特点,20世纪初的新文学运动中,梁启超、胡适等学者就有所关注。(2)梁启超首先注意到禅宗语录在中国文学变革方面的重要价值(梁启超撰、陈士强导读:《翻译文学与佛典》,见《佛学研究十八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99页),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更是指出 “佛寺禅门遂成为白话文与白话诗的重要发源地”(胡适撰、骆玉明导读:《白话文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24页)。具有现代学科意识的禅宗语言研究,从20世纪80年代才真正开始。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禅宗文献词汇尤其是俗语研究逐渐取得较为丰硕的成果,但主要集中于对俗语的考证、释义方面。(3)雷汉卿:《禅籍俗语词札记》,《江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第48-52页;雷汉卿:《禅籍俗成语浅论》,《语文研究》2012年第1期,第40-45页;周裕锴:《禅籍俗谚管窥》,《江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第42-47页。近十年来,在考辨、释读、补正、甄别禅宗俗语的基础上,学界开始关注俗语在禅籍中的衍生义和流变。(4)雷汉卿全面分析了禅籍俗语词的构造与衍生模式,范春媛等结合社会文化、宗教语境探索词义的变换或其反映的民俗文化现象(雷汉卿:《禅籍方俗词研究》第四章《禅籍方俗词的衍生义》,成都:巴蜀书社,2010年;范春媛:《禅籍俗语语义研究》,《兰州学刊》2007年第2期,第204-205页;徐琳:《唐宋禅籍俗语中的民俗文化蕴含》,《 文化学刊》2011第6期,第100-105页)。“唐宋社会文化生活是禅宗语词产生的沃土,一些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俗语进入禅林语境后被赋予新的含义,成为别具特色的宗门术语,因而需要从社会生活、民俗文化以及宗门理念等角度探寻其意义的演变路径。”(5)雷汉卿、王长林:《禅宗文献语言论考》,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7页。也就是说,对于禅籍俗语的研究,不仅要关注词语本身,更要关注相关俗语进入禅籍以后,在不同的社会文化氛围、时代环境、宗教语境中发生的意义变化。“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6)该诗中的“远观”或作“远看”,“山有色”也作“山在色”,“花还在”也作“花犹在”。因上述文字上的差异与本文主旨关系不大,故本文不作具体考辨。这首众人耳熟能详的诗歌的传播及衍变,即生动展现了僧俗两界的话语互动。由于该诗的作者和诗题,还是讨论不定的话题,为行文方便,我们暂称其为“远观”诗。本文先追溯其来源,再进一步讨论其进入禅林后的传播情况与衍变过程,从中窥见其所反映的文化变迁现象。
现当代以来的诸多小学教材、古诗词读本、唐诗选集等均有收录“远观”诗,诗题多作《画》,作者多题为唐王维。因《王右丞集》《全唐诗》及后来的补辑之书、历代诗集、选集中都没有收录该诗,因此,许多学者对该诗的作者提出了不同的说法:有作唐代孟浩然、大川禅师,元代王冕,明代唐伯虎,清代高鼎,亦有作佚名、无名氏,莫衷一是。近年来,有研究者认为该诗作者乃宋代道川禅师,更有学者往上追溯,将其作者认定为唐僧释了明。但上述结论仍有待商榷。
认定该诗出自禅籍的,以王宗康(7)王宗康主编:《古诗五百首 历代格律诗萃选》,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267页。和陈才智(8)陈才智:《〈画〉的作者是王维吗?(外一篇)》,见王志清主编、潘鸣副主编:《王维研究》(第七辑),济南:齐鲁书社,2015年,第414页。为代表,二人均认为其作者为宋代道川禅师。杨琳(9)杨琳:《“远看山有色”是谁写的》,《光明日报》,2019年1月25日第16版。则通过详实的史料,否定了这一观点,认定其作者为唐僧释了明。释了明,事迹不详,历代灯录和僧传均未见有关于此僧人的记载。据《宝祐仙溪志》可知,其为唐代福建仙游人,承怀素和尚法要,但同时,材料中又载其临终说法时有“雪峰不打南泉鼓”(10)(宋)赵与泌、黄岩孙纂修:《宝祐仙溪志》卷三,清抄本,第11页。句,怀素(737—799)的活动时间早于雪峰义存(822—908)近百年,可见,二者时间明显是相抵牾的。但这一细节上的矛盾,似也不能完全证伪整则材料的记载。材料上的真伪杂糅,是佛教文献中常见的现象。若将“雪峰不打南泉鼓”句移除,似也不妨碍文字材料的完整性。乾隆《仙游县志》卷四十五《人物志十三·仙释》就有相似的记载。(11)(清)王椿修、叶和侃纂:《乾隆仙游县志》卷四十五上,清同治重刊本,第1页。目前,尚未见有其他材料可供我们进一步了解了明禅师的事迹。但仅据上述一则材料即主张“诗的作者姑且可以定为释了明”(12)杨琳:《“远看山有色”是谁写的》,《光明日报》,2019年1月25日第16版。,恐嫌武断。
杨氏文中列有一条极为重要的史料:明朱有燉所辑的《东书堂集古法帖》中收录有宋太宗的一幅墨迹,写的就是这首“远观”诗,只是该墨迹写作“远看”而非“远观”。该诗下有北宋王举正所题之跋:“太宗皇帝统临天下,元日端拱,先臣直西省,尝恩赐御草书金龙纨扇,谨追琢琬琰,刊摹丕范。翰林侍读学士臣王举正记 。”(13)(清)陆绍曾:《古今名扇录》卷十三,清抄本,第5页。金龙纨扇乃宋太宗御题赏赐给王举正父亲王化基的,王举正将太宗御书勒石传世。这是目前所见完整记录该诗的最早文献。据此,“远观”诗出现于北宋之前,是可以确定的。宋太宗以“远观”诗题扇,说明它可能在当时已经为世人所喜爱,也应该为世人所熟知。
从现有典籍记载看,“远观”诗首二句先见于唐僧了明,全诗四句则首见于宋太宗。宋代以来,该诗于禅林和民间都广为流传。那么,是不是可以推定,此诗就是禅僧所创作的偈颂,而后流传进入世俗社会文化领域呢?答案曰否,这是因为,在唐末五代的佛教典籍中均未见其相关记载。如果说它是禅僧创作的偈颂,尚未在禅林中流传,却已在世俗社会广泛传播,似乎不太符合情理。因此,笔者认为,更为合理的解释是,唐代了明禅师的临终偈和宋太宗的御题,应该有一个共同的语料来源——俗语。
宋王安石有《和平甫舟中望九华山》极尽笔墨铺写九华山之情态,其第二首诗中有“远之妍西施,近或丑无盐”句,宋李壁在该句下注曰:“俚语:‘远观山有色。’”(14)(宋)王安石撰,(宋)李壁注、李之亮补笺:《王荆公诗注补笺》,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第313页。这一材料首次明确揭示出该诗的原始“身份”——俚语。《尚书·无逸》曰:“俚语曰谚。” 《礼记·大学》曰:“谚,俗语也。”俚语,即俗语,跟雅言相对应,具有群众性、口语性、通俗性等特点。“远观”诗本身朗朗上口的语言特质及其在后代的传播情况,正符合俚语的这一特征。
“远观”诗本为俚语,还可以从它在后代的流传情况得到佐证。前述王宗康、陈才智认定其作者为宋代的道川禅师,是因为它完整地出现在道川禅师《金刚经注》的一则颂古之中。但是,生活年代稍后于道川禅师的杨圭(1151—1235后),在其所编纂的《十七家解注金刚经》中,引录了道川禅师的颂古,在“人来鸟不惊”后,有小字夹注“古人画屏诗”(15)(宋)杨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集解》卷二,明戚继光校刊本,台湾图书馆藏。。成书于宋元之际的《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拈古请益录》卷上也说:
佛鉴拈云:“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此一联语,是题山水画图,佛鉴拈来出一只眼。(16)(宋)正觉拈古、(元)行秀评唱:《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拈古请益录》,见《卍续藏》第 117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853页下栏。
万松老人即万松行秀禅师,生活于宋末金元时期。他也明确指出“此一联语,是题山水画图” 。宋太宗题扇、“古人画屏诗” 、“题山水画图”,一首不具名的小诗却在社会上广泛流传,一定程度上佐证了其俚语的性质。明嘉靖时期,朱□□撰辑的《丽泽录》卷四收录了道川禅师的 “远观”诗偈,并评论说:“川老□其□□不止如此,用俗语尤其所长,姑取可□者例之。”(17)(明)朱□□辑:《丽泽录》,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朱氏玄畅新馆刻本,第57页。已明确指明该诗为“俗语”了。
综上所述,其一,这首诗在古代诗文集中未见收录或记载,那么它可能不是文人作品或者是不知名文人所作。其二,它常见于百姓生活日用之中(题扇面、题画屏、题山水画,之后还有瓷枕、酒器上的题诗或作诗谜、酒令等),说明其在社会上流传之广泛,符合俗语之流传于民间的通俗性特征。因此,这首诗有可能是唐代某位不知名的文人所作,后来流入民间,诚如吴超所说,它“可能是文人创作,后传到民间的”(18)吴超:《试谈谜语的特点及其表现手法》,见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上海分会、上海文艺出版社编:《中国民间文学论文选》(1949—1979)(下),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405页。;也有可能它本身就是产生于民间的俗语。不管如何,从民间传播及宋明时期僧众的认知情况来看,基本可以肯定其俚语的性质。因其本身蕴含着一定的哲理性,故而进入了禅师的视野,在唐宋以降的禅宗典籍中频繁出现。
唐宋以降,禅师在说法时,经常会随机引用一些含有理趣的谚语、歇后语来证禅。以俗语证禅,成为禅师随机说法的重要方式之一。周裕锴将南宗禅的语言特点归纳为“农禅话语系统”,所谓“农禅话语系统”指“禅宗典籍中占主要地位的俗语言,即所谓‘宗门语’,它是流行于平民大众口中的活语言”,又指出“除去俗语言之外,诗句的大量创制和引用,也成为中唐后禅宗语言的一大特点”(19)周裕锴:《禅宗语言》,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2-33页。。从现有禅籍看,禅林上堂、拈提、颂古的语料很多是社会上广泛流传、世人寻常可见的俗语。源自俗语的“远观”诗进入禅师视野后,随即在禅林广为传播,其蕴意也根据传播语境的不同而有所变迁。
从表1可以看出,“远观”诗在禅林的传播,主要从宋代开始,至元明清以来一直未断。其传播途径主要有上堂、拈提、颂古、示众、评唱。其传播形式有首两句引用、首两句分开引用、四句引用、前后联分开引用等,但以首两句引用或首两句分开引用为主,可能首两句声色对举、有无相生的哲理蕴含,更契合禅境。
表1 唐宋以来“远观”诗在禅林的传播情况简表
《坛经》云:“说似一物即不中。”(20)(唐)慧能著,丁福保笺注、哈磊整理:《坛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30、28页。故而禅师在说法或接引学人时,往往不直接说破,反而通过引用诗句、历史典故或者富含哲理的一些俗语(主要为谚语和歇后语)来证禅,这是禅林突出语言无限性,开拓言说空间的一种言语艺术。 相对于“以诗证禅”,俗语的通俗性、活泼性、随意性更符合禅宗随机说法的特点。宋僧惠洪就曾说:“禅家语言不尚浮华,唯要朴实,直须似三家村里纳税汉及婴儿相似,始得相应。他又岂有许多般来此道?正要还淳返朴,不用聪明,不拘文字。今时人往往嗤笑禅家语言鄙野,所谓‘不笑不足以为道’。”(21)(宋)正受编:《嘉泰普灯录》卷第二十五,见《卍续藏经》第137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349页。禅林中引用民间俗语的地方处处可见,如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22)(唐)慧能著,丁福保笺注、哈磊整理:《坛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30、28页。来讲参禅的体验,禅悟之道具有直觉性,是不可言说的,只能亲身体会;“徐六担板,只见一边”(23)(宋)祖庆重编:《拈八方珠玉集》(上),见《卍续藏经》第119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239页上栏。,比喻执着于一端;“丙丁童子来求火”(24)(清)集云堂编:《宗鉴法林》卷五十四,见《卍续藏经》第 116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689页上栏。,喻指即性即佛,无须外求。这些通俗又富有哲理的俗语的运用,摆脱了生涩艰深的佛教义学传统,使禅师说法更贴近大众,也增强了禅籍的生动性、趣味性。
如表1所举,宋代以来,“远观”诗常被禅师用于阐发禅理,随着传播语境的变换,该诗也衍变出了多重“禅趣”。
1.似是而非,真空假有
“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画中蕴含的山水真假、声色有无自然相对的特性,正契合禅宗关于有无真假的根本理念的阐述。据《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拈古请益录》卷上载筠州高安白水院本仁禅师:
上堂曰:“老僧寻常不欲向声前句后,鼓弄人家男女。何故?声不是声,色不是色。”僧问:“如何是声不是声?”水曰:“唤作色得么?”僧曰:“如何是色不是色?”水曰:“唤作声得么?”僧作礼。(25)(宋)正觉拈古、(元)行秀评唱:《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拈古请益录》,见《卍续藏经》第 117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853页下栏。
声与色,只是假名,并非真有。“远观”诗画中的山水声色,也都是似有实无,似是而非。因此,这两句诗也成了禅宗真假有无的形象化说法。
释祖庆重编《拈八方珠玉集》卷上载:
佛鉴拈云:“忽有人问老僧相似句,但云:‘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僧云:“不会。”师云:“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且道是同是别。”(26)(宋)祖庆重编:《拈八方珠玉集》(上),见《卍续藏经》第119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229页上栏。
据《十诵律》卷四十九载,能够分别“相似句义”是佛教徒所必须做到的五事之一(27)(后秦)弗若多罗共罗什译:《十诵律》卷第四十九,见《大正藏》第2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第362页。,分别“相似句”也成为禅宗弟子要参悟的话头。
僧问夹山:“如何是相似句?”曰:“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复曰:“会么?”云:“不会。”曰:“风吹柳絮毛球走,雨打梨花蛱蝶飞。”(28)(宋)正受编:《嘉泰普灯录》卷第二十六,见《卍续藏经》第137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365页上栏。
荷叶与镜子虽然都是圆形的,但荷叶与镜子显然是不同的事物;菱角与锥子虽然都是尖锐的,但菱角与锥子显然也是不同的事物。据此,我们可以知道,所谓“相似句”,是指似是而非、似有还无的现象而言。关于“如何是相似句”,禅林常说,“毋将支遁鹤,误作右军鹅”“沙囊挂壁休思饭,弓影沉杯莫认蛇”。(29)(清)集云堂编:《宗鉴法林》卷六十一,见《卍续藏经》第 116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766页下栏。就“远观”诗而言,画中所见的山、水、花、鸟,似有而实无,是假有而真空。佛鉴用“远观”四句回答什么是“相似句”,也正蕴含着上述的禅理义趣。
2.自性清净,直指本心
《建中靖国续灯录》卷第八载舒州浮山太平洪琏禅师曾引“远观”诗前两句,论“见性底道理”:
问:“达磨西来,教外别传,为什么将往随后?”
师云:“锦上添花。”
师云:“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敢问诸人,作么生说个见性底道理?”良久,云:“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30)(宋)惟白勒集:《建中靖国续灯录》,见《卍续藏经》第 136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136页上栏。
可见,北宋洪琏禅师也以“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参悟“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也就是说,禅林对于“远观”诗的解读,从一开始就将其与参悟“佛性”联系在一起。《拈八方珠玉集》卷上载:
本仁上堂云:“眼里着沙不得,耳里着水不得。”僧便问:“如何是眼里着沙不得?”仁云:“应真无比。”僧云:“如何是耳里着水不得?”仁云:“白净无垢。”
佛鉴拈云:“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31)(宋)祖庆重编:《拈八方珠玉集》(上),见《卍续藏经》第119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213页下栏。
“应真无比”“白净无垢”,所讲即为本性之清净。佛鉴即以“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开示。万松老人指出佛鉴此处的拈题乃是“拈来出一只眼”(32)(宋)正觉拈古、(元)行秀评唱:《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拈古请益录》,见《卍续藏经》第 117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853页下栏。。在佛教文化中,“一只眼”乃是一个高妙的禅林用语,指于佛法上具有真实正见之慧眼,而非凡夫之肉眼,义同顶门眼、正眼、活眼、明眼。《碧岩录》第八则:“具一只眼,可以坐断十方,壁立千仞。”(33)慈怡主编:《佛光大辞典》,台北:佛光出版社,1989年,第65页。所谓“佛鉴拈来出一只眼”,一方面,可以说是佛鉴“独具慧眼”,发现了“远观”诗中所蕴含的禅趣;另一方面,也可以说,“远观”诗直指人心,阐明了“明心见性”的不二法门,乃真正见物之“一只眼”也。
3. 声色俱泯,实相非相
“远观诗”前两句侧重于空,后两句侧重于有,前者蕴含了“似是而非,似有还无”的空幻,后者又包含了“自性清净、不生不灭”的实有,形成了一番新的禅理。宋道川禅师在《金刚经注》中,便引用此四句诗,形成一首新的颂古之作,用来解说《金刚经》中的“实相非相”。
远观山有(34)“有”,《卍续藏经》本原作“在”,但其他转引道川禅师颂的《金刚经》注文,如宋杨圭《十七家解注金刚经》,明朱棣《金刚经集注》,明韩岩集解、程衷懋补注《金刚经补注》,清行敏述《金刚经如是经意》,皆作“有”,故《卍续藏经》本应有误。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头头皆显露,物物体元平。如何言不会,只为太分明。(35)(明)朱棣集注,李小荣、卢翠琬校笺:《金刚经集注校笺》,成都:巴蜀书社,2021年,第242、241页。
头头,犹处处、每桩(事)、每件(物)。《续传灯录·慧力洞源禅师》云:“头头皆是道,法法本圆成。”(36)佚名:《续传灯录》卷第二十六,见《大正藏》第 51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第648页下栏。世间一切有为法,都是自性大道的显现。以清净自性观之,万事万物,本来平等无二。可为什么禅师苦口婆心地讲说,世人却仍旧不能领会呢?那是因为,人们自性的光明已经被“分别心”的思维遮蔽了。所以,川禅师八句偈颂,所要阐明的就是《金刚经》破除诸相的经义。“世尊!是实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来说名实相。”(37)(明)朱棣集注,李小荣、卢翠琬校笺:《金刚经集注校笺》,成都:巴蜀书社,2021年,第242、241页。实相,指的是“性”,但“性”又并非“相”。清净自性这个般若实相,如太虚之空,无有形迹,不可描摹,只是名之为“实相”而已,所以说“实相非相”。参禅之人,如果太执着于参悟“实相”,就又陷入另一种偏执,犹如世人执迷于幻相一般。所以,《金刚经》不仅要破除虚相,同时连实相也要破除。破除诸相,自性才能自然显露。此时,再以清净自性观之,则山水花鸟,又自然是一幅活脱脱的模样。
经过不同禅师的印证,“远观”诗已脱离了其原本的意义,衍生出多重禅趣。在此过程中,其俚语的色彩不断淡化,诗性的意味越来越浓。黄庭坚曰:“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38)(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答洪驹父书》第十九卷,《四部丛刊》景宋乹道刊本。禅宗在应机接人或制作偈颂时,常巧妙运用俗语,以创造新的禅林语境。“远观”诗在禅林的传播,正是禅师“点铁成金”之作,也是其“化俗为雅”过程之体现。
综上所述,“远观”诗最早可能是一则流传于民间的俚语,出现于唐代,至宋开始流行。因其通俗生动,适用于儿童启蒙,又具有大众传播基础,现当代教材编纂者就把它选入各种《语文》课本及诗文选集中。或许由于王维擅写山水诗,兼善作画,苏轼更说王维的诗画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39)(宋)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见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911页。,教材或书籍的编纂者遂将其附会为王维所作,以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以讹传讹。
随着禅籍在僧俗两界的传播与流布,经过禅师演绎后的“远观”诗,又重新进入民间,对世俗生活及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佛教仪式中的唱颂,传统诗文以及戏曲、民间传奇、小说、鼓子词等通俗文学作品对其多有引用。即源自俗语的“远观”诗成为禅籍的语料来源,后又因禅籍的流布而在世俗社会中进一步传播,进而影响到文学创作。
禅宗话语对俗世文化产生影响,其中一个重要途径就是佛教世俗活动。祈福禳灾和超度亡灵是佛教世俗活动的重要形式,在进行这些相关活动时,僧侣们自然需要礼诵佛经,甚至演唱佛教歌曲。佛经的内容,就在世俗社会盛行的超度佛事中,通过扮戏唱词进入世人的生活。梳理相关文献,我们可以发现“远观”诗在民间的传播路径。
明成祖朱棣御制的《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名称歌曲》和《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神僧名经》首先提供了具体的考察例证。永乐十五年(1417),明成祖朱棣下令,将世俗社会上流行的南北曲牌以及一些耳熟能详的少数民族曲调,改编、创作并配上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等名称,形成4 000多首礼佛歌曲,这就是《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名称歌曲》(以下简称《名称歌曲》),与此同时,还颁布有《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神僧名经》(以下简称《神僧名经》)。从内容上分析,这两者“应该是曲与文的关系”(40)孙云:《佛教音声为用论》,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9年,第141、146、142页。。上述两部著作编纂完成之后,永乐帝即以“经、曲一体”的形式,颁布全国寺院。“朕……间取诸佛、如来、菩萨、尊者名号,著为《名经》《歌曲》,遍布河沙刹土,广作方便,俾一切有情,皆超佛域。”(41)(明)朱棣:《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名称歌曲》卷四十八,见《永乐北藏》第180册,北京:线装书局,2000年,第833页下栏。按常理,《名称歌曲》与《神僧名经》只是颁布到全国寺院的,“但是从其他文献记载以及甘肃张掖的遗存来分析,《名称歌曲》在当时已不限于寺院流传,而是举国上下人人诵读。甚至不仅是中国,连当时朝鲜等地也广为传诵”。(42)孙云:《佛教音声为用论》,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9年,第141、146、142页。永乐皇帝的这一做法,是“将世俗音乐直接转变成为佛教音声,使‘俗曲佛用’……在世俗政权之下合法化、普及化”。(43)孙云:《佛教音声为用论》,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9年,第141、146、142页。俗曲的应用,促进了佛教经义的传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皇帝的宣扬鼓动下,很容易形成举国上下唱诵佛曲的情形。
《神僧名经》卷二十九、《名称歌曲》卷三十一《弘利益之曲》两处引用到了“远观”诗:
佛如来,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兀则见那春去华犹在,人来鸟不惊。头头皆显露,物物体元平。佛如来,如何言不会,只为太分明也。诸佛如来。(44)(明)朱棣:《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神僧名经》卷第二十九,见《永乐北藏》第178册,第865页;(明)朱棣:《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名称歌曲》卷第三十一,见《永乐北藏》第180册,北京:线装书局,2000年,第319页下栏-320页上栏。值得注意的是两处全引道川八句偈。
《神僧名经》《名称歌曲》大量引用了川禅师的偈颂,“远观”诗八句偈先后两次被引入书中,经文与歌曲互相配合。在上述时代背景下,“远观诗”得以更大范围地传播并对世俗文化形成影响。
佛教瑜伽焰口仪式中的唱词也有引该诗:
一心召请。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45)圣凯:《中国汉传佛教礼仪》,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 , 2001年,第78页。又,丰子恺在《缘缘堂续笔》的《放焰口》一文中曾讲到《瑜伽焰口施食》的文词“骈四俪六,优美动人,不知是谁作的。有人说是苏东坡所作,未可必也”(丰子恺:《缘缘堂续笔》,北京:海豚出版社,2016年,第106页)。
瑜伽焰口是用来超度亡灵的一种佛教施食仪轨制度,其仪式主要有讽颂经文、宣讲佛教教义和施食。这种仪轨制度传自印度,唐朝以后即在中国世俗社会逐渐传播。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一仪轨制度不断融入中国文化因素,有关文本也历经多次删改。上引这首唱词出自《瑜伽焰口施食》文本中的“召请文”,此书大概编成于明代(46)杨秋悦:《瑜伽焰口仪式音乐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也就是说,至迟至明代,“远观”诗已在这一仪式中得到引用,并由此扩大其社会传播。
文人们在与禅宗典籍的广泛接触中,也深化了对该诗“禅意”“理趣”的理解。众所周知,中国古代文人,在研究儒家经典之余,常常出入于佛老之间,尤其热衷于研读禅籍。“远观”诗进入禅籍后,其丰富的禅趣很快引起了文人的兴趣。前述明嘉靖时期朱□□撰辑的《丽泽录》卷四收入了川老解《金刚经》“实相非相”的“远观”诗偈,并且赞誉“川老解经不落言诠”“比训诂家较缊藉可玩”。(47)(明)朱□□辑:《丽泽录》,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朱氏玄畅新馆刻本,第57页。
与此同时,作为俚语的“远观”诗,很可能还存在另一条“上升”渠道——化俗为雅。与道川时代相接近的南宋诗人曹勋(1098—1174)《深夜谣》其二“花落春犹在,人存事已非”(48)(宋)曹勋:《松隐集》卷三,民国嘉业堂丛书本,第48页。,明代诗人解缙(1369—1415)《送刘御史弟子渊还西昌》“都城花落春犹在,远岫云寒雨半收”(49)(明)解缙:《文毅集》卷五,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657页下栏。,都明显裁自“春去花还在”一语,并反其意而用之。明代诗人赵宽(1457—1505)《三月八日省中偶成》“墙隈风静花仍落,树下人来鸟不鸣”(50)(清)张豫章辑:《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御选明诗》卷七十六,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4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868页上栏。之句,亦取于“人来鸟不惊”之语。上述材料,可见出“远观”诗在社会上流传之一斑,且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摆脱了“俚语”的“俗味”而富于“诗性”了。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诗人写景并非是客观的被动反映,而是在特定心境情感的引导下,从远景到近景,从视觉到听觉,从动态到静态多角度观察进行描写的。”(51)秦缘:《中国唐诗艺术歌曲中的意境呈现》,《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第166页。诗人对“远观”诗的化用,在无形中强化了其别致的诗性。
诗歌之外,“远观”诗也对俗文学产生了一定影响。明代以后,一些民间传奇、小说、戏曲等常引用该诗。清代小说《闽都别记》记载,一寡妇开酒肆,酒招上写有四句云:“壶近斟闻无响,桌平倾倒不流。君子尝了好交游,甜之如蜜情久。”其实,寡妇所卖“原来皆似水,吃无酒味”。有人就抱怨说,此店乃是“真方卖假药,分明是卖水,招牌写这般佳美来骗人”。小说主人公林仁翰便说,酒家并未曾骗人,招牌上写的就是水,“又要说明水,又要与汝看不出才妙。头句乃古句‘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可是水吗?”(52)(清)里人何求纂:《闽都别记》(中),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75-776页。指出酒招之首句其实是以“近闻无响”暗指“水”。
该诗还常作为酒令、谜语等日常娱乐之用,并一直流传至今,一些谜语书、酒令书中都有收录它。汪曾祺《我的小学》一文中还说到他那时的课本中以“远观”诗做字谜。(53)徐强主编:《汪曾祺全集·6·散文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86页。传奇、小说、戏曲于市井坊巷中流传,虽不登大雅之堂,却受到大众的喜爱,酒令、谜语亦都是百姓中常见的娱乐方式,这种情境下的“远观”诗,主要还是作为俚语而存在的,具有寓乐于俗的特点。
如前所述,唐宋以来,“远观”诗常用于题扇面、题山水画。此外,它还常题于日用器具(如瓷枕、酒器)上,赵凡奇《“潞安府”坛初探》(54)赵凡奇:《“潞安府”坛初探》,《文物世界》2017年第2期,第35页。中载有一万历丁亥年酒海,器身上就有此诗。如果说,在这种情形下,“远观”诗还处于被动使用的状态,那么,在文人画中,则蕴含了更多的创造与发挥。据清陆心源记载,明董其昌曾作有四幅《五叶春》流传于世,清代初期有僧侣性□品题该画作说:
“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此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董其昌)……为明万历间儒臣,志乐佛乘,名闻当代,尤善丹青。尝与紫柏、憨山二大师为法喜之游,天下士多重其品行。此画四幅,乃其翰墨游戏之绪余……(55)(清)陆心源:《穰梨馆过眼续录》,见徐娟主编:《中国历代书画艺术论著丛编》第39册,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第405-406页。
董其昌是明代著名的书画大师,在绘画方面,尤其擅长画山水,明代朱谋垩《画史绘要》说:“董其昌山水树石,烟云流润,神气俱足,而出于儒雅之笔,风流蕴藉。”(56)(明)朱谋垩:《画史绘要》第九册卷四,崇祯四年刻本,第61页。这四幅《五叶春》画作,虽是“翰墨游戏之绪余”,同样“饱含文人之性灵意趣”。(57)杨理论:《宋代画史大势与宗室绘画的群体趣尚》,《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第137页。又据《明史·文苑传四》记载,他“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58)(清)张廷玉:《明史》第2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396页。。上述品题也说他“志乐佛乘……与紫柏、憨山二大师为法喜之游”;其画作“五叶春”之名,或许又与禅宗“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有一定关系,品题者又是僧侣,则该画作蕴含浓厚的禅趣,也是很有可能的。“远观”诗“亦诗亦画”,且蕴含着极为丰富的禅趣,僧侣性□引用他来品题董其昌的这一画作,正是对其特殊韵致的发挥与自觉应用。“远观”诗的“禅趣”与“诗性”在此得以完美地交融。
由此可见,宋元以来,“远观”诗在进入禅林广泛传播、不断禅趣化的同时,它的俚语身份并没有被完全消解,文人的关注,更赋予了其浓厚的诗性。总而言之,宋元以来“远观”诗的传播,体现出俚语、禅趣、诗性三线并进甚或交融的情况。
“远观”诗经过禅林与民间的循环、多向传播,逐渐完成了从俗到雅、从俚语到禅趣、从禅趣到诗性的转变,但其本身的俗语言性质,也仍然存在于百姓生活日用之中。通过对这一具体个案的细致梳理,可见出古代僧俗两界话语互动的良性关系。从更深的层面看,俚语的禅化、雅化及寓乐于俗,又是宋代以来社会文化变迁的综合反映。
刘浦江指出:“唐代是佛教义学最繁荣的时代, 而两宋以下则是佛教的社会影响最广泛的时代。”(59)刘浦江:《宋代宗教的世俗化与平民化》,《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2期,第117、119页。在宋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几乎都能看到佛教的影子,其中,受南宗禅的影响尤其深远。南宗禅的崛起,是佛教走向平民化的重要一步。“平民化的教义、简易便捷的顿悟法门、 入世的宗教精神, 这就是新禅宗 (南宗禅)能够在宋代以后的平民社会中风靡于世的原因 。”(60)刘浦江:《宋代宗教的世俗化与平民化》,《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2期,第117、119页。佛教的平民化,不仅使佛门成为儒家士大夫阶层的“逋逃渊薮”,更让佛教获得了广泛的社会基础,朱熹就说:“今看何等人,不问大人小儿、官员村人商贾、男子妇人,皆得入其门。”(61)朱杰人、严佐之主编:《朱子全书·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959页。士农工商,老幼妇孺,皆有佛教之信仰者、支持者。佛教不仅以高深的义理得到士大夫阶层的认可,更通过极具感召力的世俗信仰,在中国社会中得到普及,乃至有“家家观世音,处处弥陀佛”的说法。
佛教信仰的世俗化,大大促进了僧俗两界的交流互动。禅籍俗语的广泛使用,既是这种交流互动的现实需求,同时又是这一互动过程的产物。一方面,禅僧从社会生活中吸收富有哲理的俚言俗语进入禅籍,以适应佛教普及和禅宗说法的需要。“他们把时代中的俗语从其特殊的表现中加以曲解。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来表达相同的语言,为了去消解深嵌于其中的规范和基础。”(62)[美]赖特:《禅悟的话语:经典禅宗的修辞实践》,转引自周裕锴:《禅宗语言研究入门》,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6页。也就是说,禅师在说法时,将俗语置入特定语境,从而抛开其原始意义,赋予它新的表现力。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来自民间的俗语有些是“旧貌换新颜”,有些是“语是而义非”,获得了特殊的宗门意义。这些获得宗门意义的俗语,又因为禅籍的传抄印行而再次流行民间,并对世俗文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我们称这一过程为禅籍俗语对世俗文化的“反哺”,这构成了僧俗互动的另一个方面。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禅林指修行已达到很高的境界,但仍需向上参悟(63)湖南长沙招贤大师示偈云:“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宋)道原:《景德传灯录》,见《大正藏》第5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第274页中栏。,俗语则用以指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要更加进步;又如“竿木随身,逢场作戏”,原意为遇到合适的场合就开始表演,在禅林中喻指随机说法(64)圆悟佛果禅师云:“随处作主,遇缘即宗。竿木随身,逢场作戏。”(宋)绍隆等编:《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第一,见《大正藏》第47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第714页下栏-715页上栏。,在后代的俗语中,则又用来指随俗应酬,灵机应变;还有“头头是道”,在禅林的“宗门意义”指道无所不在(65)慧力洞源禅师云:“方知头头皆是道,法法本圆成。”佚名:《续传灯录》卷第二十六,见《大正藏》第 51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第648页下栏。,在世俗用语中,则多形容说话做事很有条理。这些都生动展示了禅宗话语对世俗文化之影响。
语言是思想的载体,思想需要借助语言进行表达、交流与传播,但是,语言常常不能完整地表达思想的内涵,甚至会造成歪曲与误解。中国佛教在传播的过程中,很早就认识到言语和教义存在着“二律背反”,因此积极探索对语言的运用,形成以下两条发展路径。
其一,从经典话语到俗言俚语,再到化俗为雅。作为一种外来宗教,早期佛教传播主要是翻译、解读佛经,在语言方面由此形成了佛经话语体系。禅宗兴起以后,这一状态出现了根本性的转变。早期的禅宗修习者多来自底层民众,文化层次低,所以禅师们在说法时常有意引用俚言俗语,以更为质朴的语言来启发参悟者,促使他们顿悟佛门真谛。这一特点,在南宗禅的传播史上表现得尤其明显,南宗禅也因此形成简捷、质朴、生动活泼的的语言风格。随着南宗禅的一统天下,本土的农禅话语体系逐步取代外来的佛经话语体系。到了宋代尤其是北宋中后期,禅师的文化水平明显提高,文人士大夫逐渐成为参禅修行的主要群体之一。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禅宗的语言风格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化俗为雅,就是其中最为明显的表现。禅师偈颂、诗僧艺文由此勃兴。
其二,从崇奉经典到“不立文字”,再到“不离文字”。佛教传入中国的早期阶段,翻译、解读佛经原典无疑是修习佛教的核心内容,佛经中的说法也因此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随着中国佛教义理的不断形成,禅宗最终创立。禅师们发现,佛教的第一义无法通过言语表达。“若大乘人,若最上乘人,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常观照故,不假文字。”(66)(唐)慧能著,丁福保笺注、哈磊整理:《坛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50页。因此,佛法的修行,就要打破经律论的文字束缚,“不立文字”的宗风由此形成。然而,拳打脚踢、机锋棒喝引发的顿悟毕竟不可捉摸,这无疑不利于佛教的传播。到了北宋时期,禅师们开始博究经史、留心内典,出现了大量的禅籍和佛经注疏。禅林围绕语录公案展开了形式多样的注解、品读方式,有拈古、代别、颂古、评唱等,通过考证、注解以发明禅理。“不立文字”发展成了“不离文字”。也就是说,禅师习禅、悟禅的方式已从实践层面转为文字层面,从早期拳打脚踢、机锋棒喝的直截体悟转向通过文字途径悟道。
上述两条路径,殊途同归,最后走向交汇,就自然形成了言语雅化的“文字禅”。文字禅,“即所谓‘以文字为禅’,是包容了佛经文句、古德语录、公案话头、禅师偈颂、诗僧艺文等等形式各异、门风不同的一种极为复杂的文化现象,但其中贯穿着共同的精神,即对语言表意功能的承认甚至肯定”。(67)周裕锴:《文字禅与宋代诗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前言第3页。“它以通过语言文字习禅、教禅,通过语言文字衡量迷悟和得道深浅为特征”。(68)魏道儒:《中华佛教史·宋元明清佛教史卷》,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50页。这样的“文字禅”,既要依靠语言文字,又不能落入语言文字的藩篱,为了解决“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的矛盾,宋代禅师借鉴并改造了佛经阐释学中“遮诠”的方法——绕路说禅。(69)周裕锴:《绕路说禅:从禅的诠释到诗的表达》,《文艺研究》2000年第3期,第50-55页。其中,以诗为说或以诗代答,就是禅师绕路说禅的手段之一,是以“说为不说”取代“不说为说”。(70)葛兆光:《门外谈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8-24页。禅师们在说法过程中,“或声东击西,或将计就计,或以诗代答,虽‘不离文字’……借着自然天成的语言,最大化地实现了‘不立文字’的初衷”。(71)张轶男:《从“如来慧日”到“中国禅月”:佛教中国化的诗学视角》,《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第139页。宋明时期, “远观”诗被频繁引用到拈提、颂古、评唱中,以发明古则,解悟禅理,就是绕路说禅的典型运用。
从“远观”诗的俚语来源及其之后在禅林、文坛、民间的交互传播情况可以看出,民间俗语与禅林的互动关系,是我们今后研究中值得关注的一个方向。正如周裕锴说:“禅语和民间俗语之间的互动,借鉴和反馈,也将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课题。”(72)周裕锴:《禅宗语言研究入门》,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