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手老茧

2022-02-12 21:52金光
北京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麦茬麦子母亲

麦梢发黄的时候,母亲说,你该上一趟镇上了。我望着田里的麦浪,不解其意。母亲说,你是农民了,该知道这时候要干啥。微风吹来,带着黄梢的麦子忽儿往东忽儿往西,像我去参加高考时和同学们挤着敞篷车在山路上拐弯儿的感觉。母亲见我不说话,继续说,麦子熟了,拿啥去割,割了麦子往哪儿放?我忽然明白,应声说,我明天就去镇上买镰刀。

其实,我对回家务农是有心理准备的。我的理科成绩非常差,这都是两年高中时喜欢在操场边那片河滩地上搞勤工俭学的结果。我也曾想象着将来当一个什么样的农民,锄草、担粪、抬石头垒堰造地,论力气我一点也不差,干这些活不在话下。课堂上,也有老师说过: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不过真正当了农民,面对庄稼还是有点措手不及。

镇上五金门市里摆着四五种麦镰,我挑了两把买回来,母亲看看没有说话。我拿起斧头到屋后的沟里寻找刺楸树,直找到松树壕才发现沟渠边长着一蓬,顺手砍下一棵,却被刺扎了一下,也顾不得疼,拉回家刮了皮,锯成两根镰把,将新买的镰刀安好,在院里牛槽旁的大磨石上耐心地磨起来。

门外的场院春天长了草,有灰灰菜、铁扫帚苗儿、马齿苋。我将它们拔掉,借了后屋德叔家的牛,套上簸枷和碌碡,转着圈儿把场碾瓷。碌碡把虚土轧实,后面簸枷上连的捞子再将场院拨平坦。后沟的二妈从镇上买镰回来,看我杠院场,笑着说:还是上过学的人心灵,不用学直接就会干。我回了她一个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炙热的夏风,不几天就把田里的麦刮黄了。我进田割麦的时候,母亲跟了出来,她到山墙头的竹园里割了些嫩竹叶儿,又在田边的水渠上割了些丁骨碌草、野薄荷和银花秧儿,煮了一罐凉茶端到田头。

刚开始,我挥舞着镰刀,一大把将麦子割倒,然后整齐地码放在身后,但一个多小时后,太阳火辣辣地晒到了我的后背,我的手也开始疼起来。刺楸木镰把不停地与手掌摩擦,到后来居然捏不紧镰把了。割到树阴下,母亲让我歇一会儿,喝点凉茶再割。

我问母亲,这麦子得几天割完?母亲看着眼前五亩多地的麦子没有直接回答,淡淡地说,要看咱们割得快慢了,像你刚才那个劲头两天就割完了。不过你连一晌都坚持不下去,手疼了吧?我苦笑了一下,伸开磨得发红的右手掌让母亲看。母亲掏出洋布手绢,折叠了几下绑在我手上,提醒说,干活儿,不怕慢单怕站,别着急,慢慢割。

吃过晚饭,德叔过来了,问我感觉如何?我看着包着手绢的手说,手疼。德叔说,疼就对了,这手又不是铁打的,磨出老茧子就不疼了。

德叔是村里第一个高中毕业生,原本在村里小学教书,三年自然灾害时因为饿肚子,就辞了教师回家开荒地。

德叔说,他当年也一样,在梨树沟开荒,镢头把手磨得血肉模糊,但为了挣口粮,还是坚持着挖。那一年,他开的荒地收了四百斤玉谷、八十斤小豆、三十多斤花花豆……

听了这话,我对德叔肃然起敬,把疼痛的右手慢慢缩到了身后。

那一夜,我虽然很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痛恨自己的学习成绩,痛恨自己生在山村,最后还痛恨起那片金黄的麦子和自己制作的镰刀来。我恨完了一切,还是睡不着,就又恨自己的手,觉得它太不争气,才干了一天的活儿,竟如此疼痛。

朦胧中,感觉有人动我的手,睁开眼看见油灯下,母亲一手拿着棉花捻儿一手端着粗瓷碗,正往我掌心抹东西。我问她抹的啥?母亲说,先擦点盐水,等干了再抹点鸡油,歇一夜,明儿个就能干活儿了。

第二天早晨,右手掌果然不那么钻心地疼了,我和母亲又继续着昨天的活儿。

這是一个紧张的夏天,也是我对农活体验深刻的一个夏天。母亲怕下暴雨,一直催促我将五亩多的麦子割完,又扛到院场,找来邻村的脱粒机将那堆小山一样的麦子脱成一袋袋麦粒。

送走操作脱粒机的人,我跑到百花河边,脱了衣服钻进石窑门口那个一人深的水潭里,足足泡了两个小时。

小村的夏天万木蓬勃葳蕤,浓稠的枝叶间,鸟儿喧闹不停。动植物们的昂扬表情给小村带来一派生机。只是,太阳毒辣,在农田干活的人,头上顶着一团火,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麦罢,收割过的麦田裸露在太阳下,地不着急人着急。没等母亲派活儿,我从旧屋楼上拿出往年父亲使用的大板锄,天不亮就进地挖麦茬儿。

收麦之前,已经套种上了玉谷,这时麦子一收,玉谷苗儿就长了出来。挖麦茬的时候,先把三棵细小的玉谷苗儿间去两棵,再把周边的麦茬儿挖掉,将土培在剩下的玉谷苗周围。挖一锄,既要用劲又怕把玉谷苗挖掉,锄尖在麦茬上弹跳,掌握不好力度,就将玉米苗挖掉,看似简单的活儿干起来十分费劲。

我在田里猫腰干着这项吃力又单调的活儿,一团白云下的空旷田野将无边的孤独抛向我。我的心不由得飞到了家里或院场边那棵巨大的树阴下。母亲给地头放了用嫩竹叶、银花秧烧好的凉茶,我干一会儿活,就走到地头掂起茶壶咕嘟咕嘟喝几口。

我突然对一根粗壮的白白大虫有了兴趣。那是我在挖麦茬时挖出来的,它有大拇指般粗,刚出土时受了惊吓浑身都在战栗挣扎,周边的麦茬扎着它无法逃远。我用一根麦秆挑逗它。许是田里的浮土温度很高,不一会儿它就没力气了。大白虫胖胖的,躺在地上像一堆气泡。我从柿树上拽了几片树叶,把它拨上去放到树下。待我回到田里,一只喜鹊飞快地从枝头上跳下来,强盗一样叼着大白虫飞走了。

看着大白虫被喜鹊叼走,我想到了在学校时老师讲过的故事:蝉卵在地下孵三年,变成幼虫时再长三年,成为蛹时还需三年,最后出土三天交配完就死去了。我自责起来,是不是应该把它埋回土里,或许它还有三年寿命,让我不经意间断送了。

我联想自己读了九年书,也没插上知识的翅膀飞出去,而是像笨重的大白虫一样,晾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炙烤着,耗尽最后的力气。

我很沮丧,举起锄头狠狠挖地,发疯一样干着,任凭汗水溢满全身。母亲在地边大声喊我的名字,我才停下来。

母亲拿着一顶草帽,问我咋不喝水,咋不把草帽戴上?我说,不渴。不习惯戴草帽,捂着难受。母亲夺了锄头说,回家吧,不挖了,等日头过去再挖。说完,把手里的茶壶塞给我,我端起它猛灌一气,任凭顺嘴流淌的水打湿前胸。

回到家,母亲说,人一辈子就是个过程,慢慢来。你割麦子,恨不得一下把麦子全割完,也恨不得一下把麦茬全挖完,那可不中。你上学不也是一天天在念吗,哪有一下子就能把书读完?庄稼人首先得练性子,等你练好了性子,说不定就不当庄稼人了。

我说,快快把活干完就没事了。母亲说,你以为没事了,事多着哩。挖完麦茬就该锄二遍了,二遍锄完是三遍,接着就是秋收,收完了得种麦子,这活儿是一茬赶着一茬的。

我歇了一会儿说,还得挖去,万一下雨了进不去田,误事。说完,提着大板锄又往田里走。

太阳一如既往地烤着我的背。我弯腰间一下玉谷苗,再挖几锄麦茬。不紧不慢地干着,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头顶太阳的存在。

北院斗子叔要盖新房,七八个年轻人到柳树梁上放倒了一棵大杨树做大梁。树锯断后,我们将粗壮的树干用胳膊粗的麻绳绕缠着绑起来,这叫蛟龙绳,然后穿进四根木棒,八个人往家里抬。那杨树实在太重了,下坡的时候,有人的木棒架空了,结果重量就落在了剩下六个人身上,那一瞬间我们肩上的承重量都在三百斤左右。我压得腰弯了,有人提醒说,千万不能弯腰,越弯腰重量越会往自己身上落,我只得咬牙挺直身子。

那天,一公里的山坡路,我们抬了一晌午。吃完饭回到家,我还像牛一样喘着粗气。

伏天里,屋后沟渠上的水蒿、山麻秆、山棉花长得齐腰深,我拿着镰刀去割,背回家用铡刀铡碎撒到猪圈里,然后在百花河边挖点黑淤泥垫到猪圈压在蒿上,过几天再割再压。沤农家肥,是为秋天种麦子做底肥。立秋那天,我又准备去割草,母亲追出来说,别再去割了,立了秋草籽儿熟了,垫到猪圈沤不死,做了底肥明年草籽就出苗了,野蒿会把麦子吃了。

快入八月,雨水多起来,雨水和黑泥、野蒿、猪粪便掺在一起,高温天里很快便沤成了肥料。天一晴,我开始出粪,把猪圈扒开,将一圈的粪转移到场院里。翻腾过的猪粪在场院里发酵,肥劲倍增,只等着秋收后往田里运。

经过挖麦茬、割野蒿,使镢头、铁锨,我的手掌上慢慢长出一层硬皮,不再有疼痛感了,握工具时也有力量。那天,院边的核桃树上被风吹落了一个核桃,我捡起来拿手一捏,它居然裂开了,我欣喜地看着这只手,在空中甩了几下舍不得放下去。

傍晚,德叔让堂妹萍子喊我去他家一下。德叔在小方桌上摆了四小碟儿菜,放了一壶柿子酒。看见我示意坐下,倒了酒递给我说,干活乏了,想喝一杯,又没啥菜,咱叔侄俩就这一个盅,轮着喝。我说,叔,你是长辈,你得先喝。他就把杯里的酒倒进了嘴里,咂巴了两下,说,寡淡无味,凑合着吧。我看了一眼方桌上的酸菜、辣子、苦菊苗和腌韭菜,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

怎么样,当农民跟当学生不一样吧?德叔问我。

肯定不一样了。我翻了他一眼,夹了点酸菜放进嘴里。

德叔又来了一杯酒,让萍子给我们炒点黄豆拿来,继续说,这多半年我看出来了,你娃子聪明,不会在村里窝一辈子。

我干脆端起酒壶往嘴里倒,德叔拉着我的手说,不敢不敢,这样喝两口就喝完了,咱就这一点酒,搁不住这么个喝法儿。

现在考不上大学,哪来的出路?不过我想通了,你不也是县一中毕业的高才生吗,在家当农民又咋了?

德叔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我那时候不回来没办法,你二奶奶踮着小脚干不了活兒。你还小,现在这社会好着哩。

我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妈说先把农民当好再说,连个农民都当不好,还想干成啥事儿!

这话对,我赞成。德叔倒给我一杯酒,自己夹了一点辣子吃了。

我说,德叔,你是过来的人,你看我以后还会有啥出息?

德叔接过萍子端过来的半碗炒黄豆,往小方桌上一蹾,说,路子多了,参军、招工,每年村里也都有指标,还有继续努力复习,再考一次……

德叔的话把我点醒了,我眼睛一亮,抓起一把黄豆填到了嘴里。

我担了十担猪粪后坐在百花河边歇息,看见百花沟里有三个人往这边走来,近了才看清是建新的父母和建新。建新跟在父母的后面,提着一个软背包,沿着河滩的路蹒跚着走了过来。建新是我的同学,去年夏天和我一起考的学,他考上了洛阳师范学校。建新给我打招呼时,他父亲停下了脚步,问他,你们认识?建新点点头对他父亲说,我们是同学,他文科成绩可好,只是数学差了些。说完,建新又回过脸向我笑了笑,解释说,开学了,我大我妈送我去镇上坐车。我也点点头,赔着笑。

建新走了老远,我听见他父亲说,这学习好不好就是不一样,你看你同学那手,满是茧子,年纪小小的,将来……我把两只手伸开,亮出厚厚的老茧,没有生气,反而高兴起来,看着建新一家渐渐消失在沟外。

我重新挑起粪筐,到场院边的粪堆上装了满满的两筐粪,穿上扁担一挑,快步向田里奔去。

我学会了锄二遍玉谷,学会了收玉谷穗时剥开玉谷包子猛一扭,将棒子从玉谷秆上掰下。我还学会了扬粪,把粪挑到田里,两只手交叉着提起粪筐在空中一旋,筐里的粪会飞起来,然后均匀地散落在田里。我已经挑了三百多担粪,把场院边那座小山一样的粪堆全部运完,并撒在了五亩多的责任田里。

等德叔用完牛,母亲过去将两头南阳黄牛借了过来。我按照母亲的指点,把牛赶到地头,打开绳索,先套上牛接头,再挂上犁、连上纽杆、扯了撇绳,给牛戴上笼嘴,这才在母亲的牵引下,弯弯曲曲地向前犁。起初,母亲说犁扎得深了,牛拉不动,我一提犁管,犁铧却露了出来,贴着地皮往前走。母亲停下来,说,掌握住五六寸的样子,不深不浅才中。然后我们又退回去,重新扎进犁铧,继续犁。等犁到两个来回,我就掌握了手劲儿,牛也顺了,踏着犁沟往前,不需要母亲牵引了。

跟着牛稳健的脚步,犁铧将田里的湿土向外翻起,发出呼呼的声响。新翻的土地,散发着醇厚的香味。闻着泥土的味道,有点恍惚有点陶醉,感受到田园的劳作也很诗意。

德叔不放心,过来看。他观察了一会儿,说,不错,到底文化人聪明,一下子就学会了。不过牛拉半个小时得歇一会儿,它和人一样得喘口气。我就把犁扎在地头,让牛歇着。

德叔说,我学犁地那会儿,还挨过你二爷的打哩。我一下午把后沟的二亩坡地犁完了,你二爷不但没表扬我,反而火冒三丈打了我一耳光,说我非把牛挣死不可。他心疼地把牛赶到院里,给它馇了一升玉谷,还陪着牛睡了一夜……

德叔说这话时,神色凝重。从德叔的话中,我看见那个已故多年的老头儿,正赶着牛在河边饮水,投在牛身上的目光充满爱恋,他不时抚摸着牛背,跟牛唠叨着什么。

五亩多地犁了三天,我没有使牛去耙地,而是和母亲一锄一锄将土坷垃打碎,一锄一锄将地挖平,这才找来耧播麦子。

耧麦只需一头牛就可以了,只是扶耧的时候得时刻提着耧,还要不停地摇动,使漏斗里的麦种从耧的三条空心腿里漏下去,落在土里。母亲怕我不会摇耧,给我示范了几遍。告诫我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挑粪、犁地,都是为了下种,种子落在地里被土盖上了,看不见,要是摇不好耧,不是种子落空就是积成了堆,将来麦子就受影响了。我提着耧在空中摇了几下,麦种哗哗啦啦地往地上撒。母亲嗔怪说,看,撒到地面上就浪费种子了。

母親牵着牛,走几步回头看一下,不停地提醒我,看漏斗眼里堵塞了没有。我提着耧摇动着,眼睛紧紧盯着漏斗眼儿,看它均匀地往耧腿里流。

六七天后,母亲天天往田里跑,查看麦苗的出土情况,直到落霜了,才对我说,还行,不用补种了。

进入腊月,村里的人都有点慌,我也有点慌。

忙碌了一年,总要在过年时候添件衣服吧。父亲去世早,大姐出嫁了,弟弟还上着小学。往年我们身上的新衣服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添置的,现在我已经是男子汉了,我得去想办法。

村里的小当说,山南边的丹凤县有人拉了很多木板运不过来,咱们去运,回来做成床板,可以赚点钱。我问丹凤在啥地方?他说不知道,反正听人说有这事儿。我就拉着他一起去找德叔,他对丹凤熟悉,看这事靠谱不靠谱。德叔说,反正冬天没事在屋里闲着,过去看看不就行了?

第二天,我让母亲烙了几个葱油饼带着,和德叔、小当天不亮就往陕南去。翻过小界岭是桃坪的七里阴,打听了好几家,都说没有这事。我们又顺着浃河往下走,直到一个叫双路坪的地方,才看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堆了几摞木板。房东怕我们把他的板背走放飞了,就干脆让我们买板子,我们盘算了一下,觉得道理是一样的,就决定买了。谈价钱的时候,房东要一块钱一块板,我们一算划不来,就压价,直压到五毛钱一块。我量了量,官坡那边收一张床板是十块零五毛,九十厘米宽,我要扛五块板才能拼够一张床板,于是挑了五块板,交了两块五毛钱,然后用绳子拴紧。小当的力气小,他只能扛四块板,不够一张床板。大家给房东说好,明天还要来买。房东请我们吃了顿玉米糁煮毛栗子,还炒了腊肉。饭罢,我们各自背着木板返回。

进沟,上山,下山,湿木板实在太重了,走了十多里就浑身冒汗,到了小界岭已经两腿发软了。

来时一路打听找木板,耽误了时间,这会儿天已擦黑。德叔让我们把板子顺着百花沟下到申家庄路宽的地方,找个人家把板子存放下来,明天拉个架子车上来,再去背一趟,然后装到架子车上拉回去。

一听德叔的主意,我们就有了精神,摸黑把板背到了申家庄一户人家,回到家已经大半夜了。

早晨,德叔叫我的时候我还在睡梦中。我不想去了,可昨天背的木板还在半路上放着,只好咬牙爬起来。

丹凤老乡看我们来了,拿柿子酒给我们喝,我们怕误事,买了板子就赶着往家走。

天阴得很重,空中飘起雪粒。我们像昨天一样,扛着木板每走半里路放下歇息一会儿,到申家庄天又黑了。德叔套上车子,把板子装上,让我来拉。小当扶着车辕,我驾着车子高一脚低一脚在黑沉沉的雪夜里赶路。

走了大约十来里路,看见前面有灯亮,我们就加快了步子,走近一看,是母亲和小当妈在说话,她们来接我们了,还带着烧熟的土豆。我们又累又饿,坐下来每人吃了三个,然后在母亲灯笼的引领下继续赶路。

后来,我们将拼装好的床板拉到镇上收购站,我卖了21元,除去5元的买板钱,赚了16元。我把它交给了母亲。

腊月二十三是官坡镇的传统集日,家里养的大黑猪也出槽了,一大早母亲给猪饱饱地喂了一顿,我们用架子车把猪拉到镇食品公司卖掉了。

母亲用这些钱给每人扯了一身布料,让大姐在缝纫机上给我们做衣服。又买了大肉和油盐酱醋,还买了一挂鞭。

正月初一这天,母亲让我去放鞭,我没有兴趣,让弟弟拿到院里放。弟弟悄悄地揪了一把装在兜里,然后才挂在院里的枣树上点着了。若是往年,看见弟弟揪鞭我会批评他,现在却随他去放。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院里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考上了大学,和建新在同一个班里学习,老师给我们讲着课,我却跑到家里挑粪,被母亲撞见了,骂我没出息。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在窗户上,房间里一片透亮。

我靠在床头,回忆着毫无逻辑的梦,觉得有点奇怪。便打开抽屉,取出前年夏天和同学们拍的毕业合影照,一个个地数,数完了就对自己说,班里40多个人才有三个考上大学,我这也不算丢人。然后,自嘲地笑了。

麦苗已经返青,我家又逮的那头小猪也丢进了圈里。母亲一大早去村里的六奶家了,她要托人给我说媒,打听上村下邻里有哪位姑娘合适了给我介绍一个。

小当带给我一个信息,说上村老邱想组织一批人到陕西的太白山伐木材,问我想去不想去?我问他去不去,小当摇摇头说,不去。伐木是个很危险的活儿,听说还在山坡上搭个草庵子住。我也说,不去就不去,咱都不去。

果然,下午老邱派人找到我,问我去不去伐木材。我告诉那人,不去。来人问为啥不去?我说我要复习,还想考学。

母亲听见我们的对话了,那人一走就过来对我说,不去就对了,就是你去我也会挡着不让你去的。

我知道母亲肯定不放心,一直坐在院里盯着我。

母亲说,梨树沟的阳坡脸儿上有片荒地,是前些年咱们家开的,你去撒些洋小豆种上。

那片地我知道,以前放秋假时也跟父亲去收过豆子,就拿着镢头往梨树沟去了。

我已经浑身都是力气,手上长着厚厚的老茧,即使握着镢头把挖上七八天坡地,手也不会疼了。我站在荒地上,从布袋里掏出豆种,哗啦哗啦地扬撒着,然后从下往上挖起来。累了,就把镢头往虚土上一放,躺在地上闭目歇息。

我听见一声响动,睁开眼,看见对面的石梁上有只狐狸正与我对视。我迅速折起身,看看周围除了屁股下的镢头什么也没有。只好也像它一样两眼盯着它。那狐狸干脆不走了,就地卧了下来,和我耗时间。

我不明白狐狸为什么这样做,听说它是动物的精灵,带着一股仙气,所以不敢对它轻狂。我终于败下阵来,翻身拿起镢头继续着我的挖地活儿。挖到坡顶,忽然看见草丛中有响动,以为那狐狸过来了,走近一看,原来是两只拳头大的小狐狸,恍然明白,原来老狐狸是被我驚动了,才跑过去的。它是怕我伤害它的儿女。我转身看对面的山坡,老狐狸还在那儿盯着,似乎紧张万分。我顺手折了些槲树叶儿,走过去盖在小狐狸身上,然后拿起镢头回家了。

母亲问我地挖完了没有?我说没有。她问咋没挖完?我说不想干了,明天接着挖吧。

母亲告诉我,我走后,老邱又派人来叫,被她打发走了。

老邱带人离开不久,小当又给我带来个消息,秦岭金矿要招工,问我报不报名?我说当然要报名,于是我和小当一起到大队部报了名。三天后,我们被带到县医院体检,又填了政审表。

然而,小当因为鸡胸,体检不合格,没有通过。

招工的事,过了好久不见动静,听说黄了。我的心顿时凉了一半儿。母亲劝我说,以后还有机会,不要太在意了。

那天过午,我端着一碗面条坐在院门槛上正吃着,听见院场边的鸡边飞边尖叫着,跑过去一看,一只半大鸡被狐狸叼在嘴里。狐狸看见我,将鸡丢下,夹着尾巴跑到歪脖核桃树下。鸡已经被狐狸咬死了,流了一摊血,我走过去捡起来看看,它也没有多少肉,想到梨树沟里那两只小狐狸,就顺手把它往歪脖树那边扔去。狐狸退了几步,又慢慢向小鸡靠拢,然后迅疾地叼着跑了。

晚上母亲赶鸡上窝,数了几遍少了一只。我说你别数了,有一只被狐子抓跑了。她问我咋知道的?我说我看见了。母亲怪我说,你看见了也不追。我挠挠头说,根本追不上。

母亲说,一会儿给我推磨去。

农活中,我最怕的是推石磨。沉重的石磨,穿上根磨杠子一圈一圈地推,推完小麦推玉谷,推完玉谷推黄豆,推得人头晕眼花。然而,不推石磨粮食变不成面粉。

母亲把麦子倒上磨顶,在磨眼上插了根棒子,在笸箩上放上罗面床,我开始推,我推着磨对母亲说,妈,你不是为了那只小鸡娃儿惩罚我吧?母亲气得笑了,说,粮饭吃完了,你不推磨让谁推?我用手指了指后屋,说,牛呀,德叔家里有牛,借来拉磨嘛。母亲说,平时咱们种地老用你德叔的牛,那是没办法了。咱现在闲着没事,就推几升麦子,别动不动就去借人家的牛。

正说着,德叔进了院子,走过来说,我有时候也推磨,让牛留点力气好犁地。说完,拿起墙边靠的另一根磨棒,插进磨鼻里,帮我一起推起来。

母亲罗着面,对我说,你以后要学学你德叔,不但有文化,还是种庄稼的好把式。干啥啥会,啥都能干好。

不等我说话,德叔赶紧说,可别学我,我没出息,你以后说不定能成器哩。

我说,德叔,我那天救了两个小狐子,今儿后晌又给老狐子一只小鸡,算不算做了件善事儿?

母亲站起来恼怒地说,贼不打三年自招,原来是你把我的鸡喂狐子了!

德叔说,积大德了,狐子也是命,它吃鸡是食物链,你救了小狐子最起码不是坏事儿。

母亲听了起劲地把罗面床碰得当当响。

麦梢发黄的时候,我说,我该去镇上一趟了。母亲问我去镇上干啥?我说买镰、安把儿,杠院场。母亲笑了,说,镰刀去年买过了,把儿也不用安新的了。至于杠院场嘛,也不一定能轮到你了。

我一惊,问她,怎么轮不到我了?

母亲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说,通知来了,让你去金矿上班,后天就报到。

我看着那张通知单,愣了好久没有说话,蹲在地上眼泪唰唰地顺脸而下。

我说,我晚去几天,把麦子收完再去。

母亲拍拍我的头,又帮我擦了擦眼泪,说,去吧,家里有我呢,收麦的时候我捎信让你姐夫过来,往年你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回想一年多来做农活的一幕幕,末了伸开双手在眼前晃动着,手掌上厚厚的老茧像戴着一层橡皮手套。

金光

责任编辑 白连春

猜你喜欢
麦茬麦子母亲
古代冰上运动会
麦茬地
麦地
趴在麦子上的鳄鱼一家
一株麦子的抒情诗
浅析安徽省麦茬夏大豆高产栽培技术
大地苍茫
给母亲的信
麦子熟了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