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比死了。”他说。他的嘴巴噘着,嘟嘟囔囔又说了些什么。我说,你说什么呢?他说,科比死了。我说,我知道了,就是那个打篮球的NBA明星吗?他说,是的。他的眼睛看着我,神情有些呆滞和失落。我低头把沙发上的衣服拿起来,然后拿在手中,有些张皇失措。平时,都是肖佳,他的妈妈,在做这些事情。我和他除了把衣服胡乱丢在沙发上,很少把衣服从沙发上捡起来,放到对的地方去。你很喜欢这个叫科比的球星吗?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你谈起过他呢?
“因为爸爸你从来都不喜欢看体育节目,跟你说了也白说。”他的话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委屈。我不喜欢体育节目,怎么就会让他委屈了呢?我一时想不大明白。他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一般,面前的面包还是老样子,还有两只不安分的鸡蛋,只要有一点点触动,它们就会从光滑的桌面滚到地上。
“你写完作业了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条件反射似的,嘴里跳出这句太无趣的话。其实,这并非我的本意,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似乎没法用别的话来回应他,因为我不想让孩子失望,我不想在孩子心中降低我作为家长的权威。仿佛在这样的责问当中,我就会重新获得我那自以为是的家长权威。
果然,他的神情变得更加沮丧了,两种不同的沮丧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行为变得有点别扭。他想用筷子夹起鸡蛋,却怎么也夹不住。他说:“还没有。”我说,现在都几点了,你还来得及应付吗?一般情况下,他倒是不会欺骗我,要是面对他的妈妈,他肯定说他写完作业了。他说应该来得及。我说,你不会去抄作业吧?他说那不会。“你抄过作业吗?”我问。他鼓着腮帮子吃饭,一时沉默了。我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不也抄过作业嘛,可我不能告诉他。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那他是得什么病了?”他愣了下,抬头望着我:“你说科比吗?”我点点头说:“是的。”他说:“科比不是得病死的,他的飞机掉下去了。”“太惨了。”他补充了一句。
他去上补习班了,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拿起手机,这才看到各大网站的显要位置都在推送这条新闻,这的确成了这个时刻地球上最大的事件。我点开新闻后,看到了很多细节。科比和他的第二个孩子吉安娜,以及另外七个人,他们乘坐的直升机坠落到了山崖下,随即燃烧起了熊熊大火,无人生还。
“真是太惨了。”我想到他刚刚说的话,心里不由得也感慨了一遍。
我不喜欢篮球,不喜欢球类,可何止是球类,我几乎不喜欢任何体育运动。但我也知道一个NBA的超级明星意味着什么。在我小的时候,同学们喜欢的是那个外号叫“空中飞人”的迈克尔·乔丹,他们说他可以在空中走三步。我没有看过他的比赛,但关于空中走三步的意象倒是植根于心底,不曾忘记。我试着在空中迈出步伐,但准确地说,我只走了一步半。我从不因为自己的挫败,就怀疑别人。不,我从不,我知道迈克尔·乔丹肯定可以,一点问题也没有。问题是迈克尔·乔丹还活着,可比他年轻得多的科比却死了。属于我的那一代人依然可以肆无忌惮地谈论迈克尔·乔丹,而我儿子这一代人却不得不谈论一个悲剧。我坐在餐桌前,面对着空碟残迹,尤其是那一堆碎裂的蛋壳,竟然发起了呆。我应该找个时间,比如他今天补习回来要是不忙的话,跟他聊聊迈克尔·乔丹的事,聊聊空中三步走什么的。我从来没有跟他聊过这些,也许我应该跟他说说这些,就像跟朋友一样,他会感兴趣的。就算他不感兴趣,至少让他觉得他爸爸不像他印象中那么刻板。
微信响了,我以为是肖佳的信息,肖佳六点钟就出门了,那会儿我和儿子还在睡觉。但不是肖佳,是微信的新闻推送。新闻几乎是一切软件的必备功能。在那一堆新闻当中,当然包括科比的死讯,我已经了解了(显然太不够了,我还会继续去了解吗?也许我需要儿子的动力),但还有更多的新闻,尤其是那个陌生病毒的新闻。我差点忘记那个病毒了。那个病毒在另一座城市里开始蔓延,导致那个城市三天前已经被封城了。虽然我没有任何亲人在那座城市里,但我还是感到了某种特别的担心。这种担心里面,当然不乏有着怕它传染出来的恐慌,但也有着对那个城市中的人感同身受的东西。这种情形让我想到加缪的小说《鼠疫》,上大学的时候我读过那本小说,至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已经基本上忘记了那本书中的内容,只是隐约记得里边也有被封城的事实。我总想着最近是否再拿出来读一读。
我已经很久没有阅读过正经的文学作品了,说起来我的工作还是有些文艺色彩的:我经营着我们这座小城里最好的电影院。尽管不大,永远比不上一线大城市,但它是我们这座小城唯一一所拥有IMAX放映系统的电影院。我有时一个人坐在里面,欣赏着那种震撼的视听音效,深感骄傲,仿佛这项技术是我发明的。我准备好了在这个春节加班的准备,去年的业绩至今让我兴奋。电影院是前年搞好的,但一直亏损,直到去年春节,我才终于尝到了甜头。科幻大片《流浪地球》成了去年春节的爆款,直到深更半夜,还是场场座无虚席。但是谁能想到呢,今年快过年的时候,病毒却开始肆虐了,不管多么不情愿,影院都得关闭,这样的公共场所简直是病毒传播的化学器皿。我懂,我说过,我读过《鼠疫》。因此,我不得不在家里,独自度过余下的春节假期。
就在前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了个年夜饭,打开了寂寞太久的电视,看了春晚,吃了饺子。昨天,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三口在家好好聚了一天。好久没有整天时间聚在一起了,大家都有些兴奋,话越说越多,直到说到了陌生病毒,气氛才有些冷却。要高考了,儿子主动提出大年初二他就要去补习,这是好事呀,我和肖佳当然支持。肖佳轻描淡写说,她明天就得去上班了。对于她,任何時候去上班,我都不会吃惊。但我知道,这次的情况有些特殊,我心里一揪,嘴上反而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了。她在医院上班,只是个普通的护士,我经常劝她辞职,我不想她那么辛苦。但我的劝说无效,她每次下班回来居然可以做到如沐春风,犹如度假归来,还继续收拾打理我们父子弄乱的一切。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我问她,她笑而不语。但是,她收拾房间的时候,我简直像个被当场逮住的罪犯,极为局促不安。其实,一开始我会主动收拾房间的,但在她眼中,永远是不合格的。然后,我便逐渐不思进取,任由她惯着了。
“做惯了这些事情,顺手罢了。”她朝我笑了一下,“最近有啥好电影,帮我留意着。”
“这个你放心,给你放专场。”
“不,我喜欢跟大家一起看,热闹。”
“行,给你找个热闹的午夜场。”
“最好是爱情片,年轻人爱看的。”
“小年轻们拥抱在一起,亲亲热热的时候,看你怎么办。”我揶揄她。
“那可麻烦大了。”
她笑了起来。我们笑了起来。那曾经是我们的梦想,可我们谈恋爱那会儿,没什么像样的电影院,只能在大街上溜达。过去的美好永远留在我的心底。此刻,我们的谈话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虚构,似乎病毒并未肆虐,影院照常营业。
他们都去忙他们的事情了,只剩下我了。比起医院的压力,比起高考的压力,我这个暂时不能放电影的事情简直算不得压力,只是一种强迫休假。我当真从书架上找到了《鼠疫》,然后泡了一壶茶,坐在窗前,逼自己读进去。读了一会儿,我的心又开始嘀咕,贷款该怎么办?如果情况一直这样下去,我能撑多久?我不敢去想。我继续读,书里写人们忙忙碌碌,永远都是为了发财,人们因此而厌倦,并让自己习惯。我就是厌倦而习惯的那类人吧,这就是写我的,我得认。热爱电影是我的梦想,赚钱也是我的目的。我希望生意能大好,能赚大钱,让肖佳踏踏实实辞职,或者有能力支持她做别的工作。
读了第一章,我就困乏不堪。好久没读书,读书的速度降低许多,竟然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去厨房里打开冰箱,把剩下的饺子放进微波炉热了下,简单吃了,便躺下午休。动物一般的生活,动物一样的幸福。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片场指挥拍摄一部科幻片,扮演外星人的演员竟然就是外星人,真正本色出演。我不慌不躁,淡定指挥着外星人。醒来后,我先是发愣,后来乐不可支,一个人傻笑了挺久。
下午我没能继续读《鼠疫》,长期感染我的那种浮躁的感觉,沉渣泛起,让我坐不住了,我必须要行动起来。但我能做点什么呢?不如就做饭吧。能做上一顿美食跟亲人分享,也是一种人生享受。我戴上口罩,据说那种陌生病毒会靠空气传播。我来到楼下的商场,看到门口在推荐土猪肉,肉摊背后张贴着一个巨幅广告,画面上站着一头壮硕的黑色土猪,下面写道:
“我们是没有打抗生素的猪。”
不知道有多少人留意过这个广告,但是这则广告让我觉得很不舒服。那个“我们”的口吻非常诡异。既然是“我们”了,那我们还要吃掉我们中的成员吗?如果那个“我们”的范围很小,仅仅指的是猪类,但是作为猪类的“他们”又如此宣称,好让“我们”更加放心地吃“他们”?吃就吃吧,还要让动物心甘情愿,这种感觉很别扭。我没有买它,从那堆红色的肉块前边迅速掠过。我得承认,如果没有看到这个广告,我大概率会买一些土猪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电影看多了,我对生活中的细节充满了敏感,觉得到处都有戏剧性。而那些戏剧性多多少少会影响我的判断与选择。
商场里人不算多,但商场坚持开业。电影院不开业其实不影响生活,但商场不开业,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了。我小的时候,一到春节,所有商铺都关门了,街上反而没有平日里热闹。这样想着,我对商场充满了感激之情,很多商品在我眼中忽然就变成了艺术品。我好不容易参观完这场大型的艺术展,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食品与用品,回到家中,感到了一种虚无的疲惫。我呼叫智能音箱,让它随便播放一点什么流行歌曲,它用机器的匀速腔说:“好的,主人。”然后,意想不到,响起的竟然是罗大佑的嗓音,这可不是什么当下流行的歌,流行于我小的时候吧,甚至比我小时候更早的时候。那旋律太熟悉了,我的脏腑像拳头那样攥紧了,等待着唱词的袭击: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我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我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冰凉,用手一摸,竟然是泪水。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多久没有哭泣过,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哭泣的时候,我却没有意识到我在哭泣,更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
就这样发发呆,恍恍惚惚的,突然发现时间已经五点半了。儿子怎么还没回来?这个时间点他早就应该回来了。就算他还想在外面逛荡一下,他肯定会跟我发个信息的。我对他的管教一点儿也不严,但凡他的要求,我不能说都满足,但基本上不会反对。因为他的妈妈太忙了,有时没法及时看信息,因此我们定下了规矩,他每天必须把行程提前发给我。我给他发了个信息,让他看到信息后回复我,我怕他现在正忙着解题呢,也许是一道很难的数学题,已经到了关键的环节。我还记得,那些自己以为能够解开的难题,是最为耗费时间的。也许到最后,题也没能解开,还不如那些一眼看上去就不会的题,那些题被远远绕开了,不敢去触碰。
半个小时后,我把菜都洗好了,切好了,他还是没回我。我直接打电话给他了,电话是通的,但就是无人接听。我着急了,我打电话给补习老师,老师说他早就走了。我心中一沉,“噢”了一声,却还没有忘记祝老师春节快乐。老师说:“别说什么快乐了,只要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就好。”我说是的,一点也没错。挂完电话后,我准备问问肖佳,但马上意识到,不行,这会让肖佳着急的。问问他要好的同学?我倒是存了几个号码,但这大过年的,这样问来问去,对孩子也不好。我只得又给补习老师打电话,询问我的儿子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状况?老师愣住了,沉吟半天说:“异常情况真没有,一切都很平常,或者说很正常,他的进步很快,悟性很高……”我说:“谢谢老师,都是您的功劳,今天他有和您聊天吗?比如科比?”老師的语气不平静了:“科比?你是说打篮球的科比?没有没有,聊他干什么?我们聊的都是学业,都是干货,不闲聊。”我说:“我知道老师您很专业,那就不打扰您了。”老师说:“你等等,他今天临走的时候突然提到了莫比乌斯圈的问题,莫比乌斯圈你知道吗?就是正面和反面是处在同一个平面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问这个,因为这个虽然也是数学,但跟最近的学习内容是无关的呀。”我喃喃道:“莫比乌斯圈。”老师说:“你们当家长的现在可不能松劲啰,最后一百米,要冲刺好,可不能再去关心什么科比了。”我认真地说我知道了。
我突然有些生儿子的气。就像老师说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开这种玩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接我电话,联系到早上的表现,他是有一些不太对劲的东西。我觉得还是跟科比之死有关系,但我也不知道关系在哪儿。难道这个孩子真的特别喜欢那个生活在遥远美国的篮球明星吗?他又不爱打篮球,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篮球明星呢?也许,他在那个篮球明星身上寄托着一种情感,而这个想象中的亲人突然过世了,他陷入悲痛而不能自拔?情况会那么严重吗?可我们对孩子又能了解多少呢?在我们小的时候,不也有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情感,以及某些诡异的心灵寄托吗?就像那个《变形金刚》里边的机器人“擎天柱”,曾经就是我的偶像,现在想来都好笑。
难道出事了?我早就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手机是通的。这个孩子有这个毛病,遇事喜欢把自己包裹起来,属于“蜗牛疗法”。就在不久前,他跟我大闹过一次。不算大的一件事:我逮住他吸烟了,我狠狠批评了他,仿佛我从未吸过烟。他认错了,并让我不要告诉妈妈。可我没忍住,还是跟肖佳说了。肖佳的反应之大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气哭了,用泪眼望着儿子,一句话也不说。他扭头不看肖佳,使劲瞪着我,眼神里的憎恨犹如滚烫的炭火。我又火了,心想你还要造反了?我也瞪了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摔门跑出去了。我赶紧去追,可他已经没有了踪影。我真担心这小子,赶忙给他拨电话,可他就是不接。我变得极为懊恼。我打破了和他之间的“男人协议”。吸烟,从成年人的视角来看,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冷静下来,思考道,我不应该只盯着他吸烟这件事本身,更应该关心让他吸烟的真实动因。有的人是架不住狐朋狗友的带动,便一起吸上了;有的人是心事重,需要吸烟来缓解情绪。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属于后者。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我的判断。他那天离家出走后,居然一个人躲在学校的操场上哭泣。这是他后来亲口告诉她妈妈的,然后肖佳转述给了我。我没想到我的儿子,一个男子汉,也会表现出这样的脆弱。他不像我小的时候。我小的时候,遇到问题似乎不会哭泣,而是会钻进游戏厅打游戏发泄,会在溜冰场里对着漂亮的女孩子吹口哨,完全是老师最为头痛的那种坏孩子的模样。我的儿子不会去那样的场所,他厌恶那样的场所。他是个乖孩子,上下学都会直接回家。我一度有些担心他,觉得他会不会有些孤僻?担心他以后不懂得怎么与人相处,变得很难融入这个社会。
但是,他母亲坚持说:“我宁愿他现在这个样子,哪怕一个人待着,我也不希望他跟那些坏小子混到一起去。”
“他可以不跟坏小子混,但他可以跟那些好学生,或者是普通的学生一起多玩玩,不要显得那么孤单。”我说。
肖佳白我一眼:“玩什么玩?现在孩子和我们小时候不一样,有时间玩不如多去参加补习班,竞争多大呀。他这样多好,不会被别人把他带偏了,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里,我心里觉得踏实。”
“你这样不好,不利于他成长。”我说出这句老生常谈之后,像弗洛伊德那样对她进行了精神分析。我说:“这反映出你的母爱是有些自私了,具有绝对的掌控性,只要他在你的掌控之中,他做任何事情,你都是可以接受的,这样长此以往,一定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什么后果不后果的,”她往脸上贴了面膜,像是面具人一般面对着我,“老娘可管不了那么远。”
我忘不了肖佳那个样子,她偶尔犯起浑来,我也拿她没脾气。对此,我也想清楚了,这只能让我确认我一直爱着她。我从不相信爱一个人也爱对方的缺点之类的鬼话。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对对方的缺陷只能转过脸去。但对方如果非要让你正视,你要么会不知所措,好像对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你要么会大发雷霆,觉得对方冒犯了你,成了你的仇敌。而如果你觉得无所谓,那说明你可能不爱对方了。
可这个臭小子今天是跑到哪儿去了?不理他了!我吃飯,自己吃。新买的那堆菜,看来也派不上用场了,哪有心思细细料理。我打开冰箱,看到了剩饺子,中午已经吃过一顿,现在还有七个。热一热,继续吃吧。但是,我胃口全无,而且发现自己如此虚弱,几乎浑身都在不规则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身体里没有热量,而是因为某种焦虑,太多的焦虑,我没法告诉其他任何一个人。我不能再增添亲人和朋友的焦虑。我忽然像是机器人接收到信号一般,径自走出厨房,穿上外套,走出家门。我要去寻找我的孩子,我的脆弱的孩子,他也许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哭泣。
城市不大,但对于一个渺小的人来说,依然大得如大海,寻找便是大海捞针。可我儿子不是针,我儿子被某根看不见的针给刺痛了。我能慰藉他的疼痛吗?冷风吹在我的脸上,我的颤抖没有加剧,反而平息了。我觉得自己变轻了,轻飘飘的,像是失去了存在的根基。街上人影稀少,就连平日路上没完没了的汽车,都要过上好一会儿,才从我身边掠过。这真是一个冷清的春节。微信新闻提示,那个未知病毒的感染人数相较昨天,有了极为可怕的暴涨。跟我的印象不同,病毒更喜欢冷,而不是热。在寒冷中,人变得瑟缩,而病毒开始活跃,一退一进,只能节节败退。
我心里慌乱,不知去哪儿,东瞅西望,好像儿子会藏在某个角落,就像流浪汉那样。但脚步自带导航,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是往他的学校走去。走去他上次哭泣的地方。上次他自己一个人在校园的角落里哭泣,因为我批评了他;这次,我要能找到他,我会陪着他。我会心平气和地告诉他,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再乱跑了,感染了可怕的病毒怎么办?我知道这病毒是通过呼吸道传播的,匆匆忙忙间,竟然还没忘在口袋里装两个口罩。肖佳戴口罩回家的时候,问我有没有体会到医务人员的好。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这点好太小了,想到你会越来越忙,越来越危险,这点好又算得了什么呢?”但肖佳不同意,她说:“不是这点儿,是很多,我在用专业知识来保护你们。”当时我不以为然,但现在才发现她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路上已经有人戴着口罩了。我还没戴。冷风袭面,鼻腔有点儿疼,戴上口罩至少可以让脸部温暖一些,但一想到口鼻被遮盖,我就觉得窒息。我已经很压抑了,病毒还有说不上来的可怕东西,正在抽空这个世界里的氧气。我用力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让白色的雾气从嘴中喷出,我这是在确认自己还活着。我这是在确认,这世界还遵守着基本的物理规律,还没有乱套,还有救。我已经戒烟许久,这个行为给我带来了那种久违的快感,类似吸着某种无害的香烟。路边出现了一家明亮的便利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买了一包烟。准确地说,是一包红双喜。不是什么好烟,但包装喜庆,总是能多多少少对冲一下吸烟时的负罪感。往外走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还需要一个打火机。我已经不是那个随身带着打火机的瘾君子啦。我在挑选打火机的瞬间已经想好了,等会儿我找到他,我一定跟他好好聊聊天,聊聊科比,以及别的很多事情,比如为什么我不爱打篮球,也不喜欢看别人打篮球。最重要的是,聊的时候,我会给他发一根烟,给他点上。然后,我们一起吞云吐雾,天南地北胡侃。哈,这种行为可不像是一个好父亲,但今晚,我不想当他的父亲了,我想当他的朋友。
校门紧锁,我吼了两嗓子,但没有保安出现。不等了,来吧,翻过这个铁栏杆,老胳膊老腿了,但经验依然保存在记忆中。我甚至对自己恨恨地说,老子在读书的时候,没少翻这玩意儿!可我在下滑的过程中,裤子被勾住了,显然撕了个口子。顾不上那么多了,起跳,站在了校园里,像个贼。我向操场走去,太黑了,今夜没有开灯,谁敢独自待在这里?我打开手机的灯,在黑暗里挖了个大窟窿,窟窿以外的地方更加看不清了。我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又喊了一声,连回声都没有,那声音被窟窿吞了。我关了灯,愣愣地站在黑暗中,只有天空有些暗光,铁蓝色的微光,几颗依稀的星如弹孔。突然,天空有强光照亮了我的眼睛,随即一声声爆炸响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原来是哪里放烟花了。毕竟还在过年呢。烟花一朵接一朵,把黑暗的天空炸开了花,我没心情欣赏,赶紧四下张望,操场上空无一人,平时流窜的野猫也没影了。我继续喊他的名字,并且跑了起来,边跑边喊。突然,一切重归于黑暗。我几乎本能停下了,仿佛那黑暗是坚硬的。
我恍然想起去年的大年初二,我们一家三口是在一座海岛上。那个海岛很大,叫南澳岛,自成一县,北回归线从岛上穿过,因此,岛上还专门立了个北回归线纪念碑。我们坐在纪念碑下的石台阶上,据说晚上十点的时候,就会有人放烟花。这不是什么硬性规定,就是有人喜欢放烟花,形成了一个小传统。十点的时候,儿子还专门对我说:“十点了。”我们抬着脑袋,像原始人期待神迹那样望着天。果然,烟花在天空爆开了。尽管是小型的烟花,但我们还是开心极了。每天晚上都放烟花,让每个夜晚都变成节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这就是幸福吗?廉价吗?也许,但很美,确实很美。尤其看到儿子的脸被烟花照亮的时刻,他的脸已经像个成年人那样棱角分明了,但还透着单纯与稚气。青春就是暧昧,正如这烟花的朦胧之光。烟花冷寂后,我带着儿子去沙滩上散步了,退潮了,退得很远,我们在沙滩上向海的腹地走去,突然,大海一个反击,飞扬而起的浪花把我们的衣服给打湿了。我站住了,而儿子继续往前走,在浪花里尽情玩,蹦着、跳着、喊着,得意忘形。我看着他,意识里再无其他,觉得自己也在那里蹦着、跳着、喊着,得意忘形。
手机突然响了,在操场上手机铃声显得格外单薄。陌生的号码,还是赶紧接了。对方是个女人,说她是肖佳的同事,然后说,你儿子在医院呢,但肖佳正在手术室,出不来,你能来接儿子回家吗?我愣了一下,说:“他怎么去医院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声音之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赶紧向对方道歉,说自己快急疯了,这会儿在学校里找他呢。
“您这下可以放心了,赶紧过来吧。”对方温柔地说,“我们也不方便问孩子发生了什么,看上去他心里有事。”
“好的,我马上到,谢谢您!”我差点带出哭腔。
我简直连滚带爬翻越了校园栏杆,这时背后有束手电的光照着我,我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影子,同时,听见了保安严厉的质问声:“什么人?干什么的?”
“我来找我儿子的,他是这里的学生。”我头也不回,挥手拦车。
“神经病吧!这是大年初二,神经病!”
“对,我是神经病!”我毫不犹豫地喊道。
他愣住了,我没听见他再骂我了,我在他的手电光照耀下钻进了的士,向医院驶去。的士司机從后视镜不时看我,也忍不住问我怎么回事。
“我真的在找儿子,他今天去补习班后还没回家呢。”
司机听我这么说,猛踩油门,车子飞跑了起来。
“儿子在医院呢?”他问。
“在。”我说,“但他没受伤,他妈妈在那儿上班。”
“嗨。”他松了一口气。
“但他妈妈并不知道。”
“啊?”他半晌没说话,车速也没降低,过了会儿,他感慨地说了句:“现在的孩子呀,搞不明白。”
“我很想搞明白。”我说完,又问他,“你知道科比吗?”
“打篮球的那位?”
“对。”我叹息。
“他今天出事了。”司机说,“太惨了。”
“是的,太惨了。”
“你平时看篮球吗?经常看科比?”
“做我们这行的,没时间呀,可我能听。”他腾出右手打开了广播,一阵“嗞嗞啦啦”的声音后,中年男低音开始解说某场比赛。“听听他们打篮球也很精彩的。我儿子喜欢NBA,什么科比,什么湖人队,什么小飞侠,都是听他说的。”
“你儿子多大?”
“十五岁。”
“我儿子十八岁了,还喜欢这种东西。”我口气中有着不自觉的抱怨。
“三十八、四十八岁的人还喜欢呢。”
我被司机戗得说不出话来。我还是被自己的偏见给束缚着,某些时刻,我也厌恶这样的自己。但很多时候,我会忘记自己的这一面。
车到了医院门口,我跟司机连说了几声感谢,能在大年初二跑出来开的士的人,肯定有他的无奈和隐痛。
我跑进医院,奔向了刚才电话里约好的五楼护士站。远远就看到一个护士朝我招手,她戴着口罩,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跑到她面前,她没什么客套,直接说:“我是经常看肖佳发的朋友圈,才在走廊上认出他的,包括现在一眼认出你。”肖佳是一个喜欢发朋友圈的人,只要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哪怕就在家,她都会特别兴奋,拍拍照,发发照片。我和儿子对她的这种行为一开始经常抗议,我们可不愿意让人看到我们在家邋里邋遢的样子。后来,我们也习惯了。吃饭前,手机镜头先吃;忙忙碌碌的时候,她突然拿手机拍我们,我们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成为她单位的“名人”是意料中的事情。
“他……人呢?”我朝她勉强笑了一下,赶紧问。我忘记了自己也戴着口罩,对方也看不清我的表情。
她朝我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里边呢。”我看清了她的眼睛,那眼神示意我不能轻举妄动,或是不要暴躁。我读懂了。
我蹑手蹑脚往门口走去,仿佛儿子在熟睡,不能惊醒他。我看到他了,他坐在那里,书本在面前的桌面摊开着,他正在学习,还在用笔写着什么。这个情景与他在家毫无二致,但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心底反而更没底了。
我站在原地用指关节敲敲门框。儿子扭头看到我,轻轻叫了声:“爸。”
“哎。”我答应着,这才走向他,直至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的手感到他的身体战栗了一下,也是,我上次跟他这么亲昵的接触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的身体随后陷入了僵硬,这种僵硬仿佛会传染,我的手也变硬了。
“你没事吧,来这儿是找你妈?”说着,我的手就下意识地缩回来了。
“我,我就是想来这儿看看。”他的身体依然僵直。
大年初二,还这么冷,你想来这儿看看,看什么呢?我在心里对他说。我的手插到口袋里,摸到了香烟。这要是户外,没准我就真拿出来给他了。但这是医院,我扭头看了看门口,只看见了肖佳同事的背影。她的白大褂让她显得瘦小,像是在一个布袋里挣扎的小生物。
“你想看看你妈妈?你知道你妈妈非常忙,她在手术室里,你见不到她的。”
“我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了,看着我说:“我不是来找我妈的。”
“那你……”我后退了半步,有些紧张,不知道他想干吗。我的心跳加快了,我惧怕他说出一些让我难以接受的秘密,但我又期待着他快点说出。
“我想看看,”他的声音忽然颤抖了,有种奇异的尖细,“我想看看……太平间。”
“孩子,你真吓到我了!”
“我想看看死人。”他的声音变大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与恐惧让他的脸扭曲变形,“我想看看人死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肖佳的同事应该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我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白大褂逼近了门口,但我不能扭开我的目光。我盯着我的儿子,我知道他陷落在一个巨大的凹坑里边了,我得全神贯注地陪着他,并想办法把他从那个凹坑里边给拽出来。
我和儿子的目光对接在一起,但他的目光是飘忽的,犹如冬日的寒雾。我被他的目光给笼罩了,似乎看不清他了。我努力朝他看,眼睛都酸涩了。忽然,我搂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搂着他这样哭泣,作为一个父亲,我全然顾不了许多了。我听到他也哭了起来。肖佳的同事从外边把门关上了。在医院里,哭声是最常聽见的一种人类声音,只不过有时是因为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有时是因为刚刚离开这个世界,有时是因为茫然失措。我们茫然失措吗?当然。可我们比茫然失措的病人更加茫然失措,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茫然失措。
“儿子,别哭了,我们聊聊科比。我想和你聊聊科比,今天早上太匆忙了,没来得及好好跟你聊聊。”
我的话几乎是非理性的呢喃。我控制着自己的身体,让它平复下来。但我的儿子停顿了一下,继续在哭泣。我想,让他好好哭吧,哭够了,他会跟我聊聊科比的。只要他肯和我聊聊科比,我就能把他从那个凹坑里给拽出来。与此同时,也很有希望把自己给拽出来。
王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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