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紫薇 曹祝兵
(阜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阜阳 236037)
胡敕瑞先生(2005)在《动结式的早期形式及其判定标准》一文中,根据动词后能否带宾语,将古代汉语中的动词分为三类:一是可以带宾语的“杀”类动词;二是不带宾语的“熟”类动词;三是可带宾语也可不带宾语的动词,即“破”类[1]。本文以“折”“断”“败”为例,讨论了“破”类词语的同一性问题及其历史演变的轨迹。
若按照传统的观念来审视“折”“败”“断”的词性问题,很多学者往往采取非此即彼的做法,可能他们只是单纯地将这些动词归入及物动词或是不及物动词一列,而这种分类方法存在的问题恰恰是忽略了“折”“败”“断”等动词的同一性问题,因而略显草率。“折”“败”“断”各自究竟是一个词还是多个词,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深思的问题。
(一)“破”类词语语音之清浊对立。根据前代多名学者的研究成果,我们基本可以判定上古汉语中是存在使动化*s-前缀的,而正因为*s-前缀的存在,使得上古汉语可以用声母的清浊交替来表示自动使动的语法意义。至于使动化*s-前缀的清化作用,我们可以这样表示:
1.s-清化作用(阻塞音obstruents):s-浊阻塞音〉s-清阻塞音〉清阻塞音
2.s-清化作用(通音sonorants):s-浊鼻音〉s-清鼻音〉清鼻音
我们将“折”“断”“败”各自清辅音声母所表示的自动词和浊辅音声母所表示的使动词直观展示出来,如下表所示:
表1 “折”“断”“败”清浊声母表
结合上文所说的清化定理,我们将其进一步表示为:
表2 “折”“断”“败”清浊声母表(据清化定理)
由上表可见,“折”“断”“败”都带有*s-前缀,因而在上古汉语中是清浊别义的动词。根据判断词汇同一性的三大标准,显然“折”“断”“败”并不符合第一条的语音标准。因为其虽然在形体上重合,但在语音上存在清浊的对立,故应当将清声母的“折”“断”“败”和浊声母的“折”“断”“败”视为不同的词,可分别记为“折1”“折2”,“断1”“断2”,“败1”“败2”。
(二)“破”类词语的句法表现与语义特征。
1.“破”类词语的句法表现。从总体上看,在古汉语典籍中,“破”类词语可以充当的句法成分主要包括谓语和饰语(定语和状语),在特殊的情况下会以名词性的成分出现,但这是极少的情况,也非本文讨论的重点,故不再赘述。
句法表现一:“破”类词语单独做谓语(非被动句)。
“断”“折”“败”都可以单独作为句子的谓语成分,即出现在“主语+谓语”的结构中,并且此句子非被动句。例如:
(1)事败与主分其祸。(《韩非子》)
“事败”即“主语+谓语”的结构,“事”是主语,“败”在此结构中充当谓语,表示事情败露。
(2)举事亦然,为其后可复者也,则事寡败矣。(《韩非子》)
这句话的意思是:做事也是这样,做那种日后还能补救的事,那么事情就很少会失败了。此句非被动句,其中的“败”充当谓语,其后没有宾语。
句法表现二:“破”类词语单独做谓语(被动句)。
在“主语+谓语”的结构中,“断”“折”“败”都可以单独作为句子的谓语成分,但其中存在部分意念被动句。所谓意念被动句,即在形式上没有被动标记,但从整体语义上看,该句子具有被动的含义。例如:
(3)一日犯机,是节之其始而暴之其尽也,焉得无折?《韩非子》
此句是一个反问句,同时也是一个意念被动句。“焉得无折”的意思是“怎么能不被折断呢”。“折”在此句中单独充当谓语成分,但从语义上看,它表示的是被折断的含义。
(4)王之兵自败于秦、晋,丧地数百里,此兵之弱也。(《韩非子》)
大王的军队被秦、晋打败后,丧失土地数百里,这说明楚国军队软弱。
(5)且虞庆诎匠也而屋坏,范且穷工而弓折。《韩非子》
“弓折”的意思是弓被折断,句法表现三:“破”类词语做谓语,其后带有宾语。
(6)中车,折轼。《左传·成公十六年》
“折”为折断之意,“轼”是古代马车上的横木,是名词,在此句中充当宾语,故而“折轼”为动宾结构,表示折断横木,“折”后带有宾语。
(7)豫让乃自黔劓,败其形容,以为智伯报襄子之仇。《韩非子》。
(8)败法之人,必设诈托物以来亲。《韩非子》
古代汉语中的“形容”是一个并列词组,表示形体容貌的意思,“败其形容”即败坏他的形体容貌。“败”作为谓语动词,其后带有宾语。“败法”是一个动宾词组,“败”作为动词,其后带有宾语“法”,表示败坏法律。
(9)断指与断腕,利于天下相若,无择也。《墨子》
这句话中出现了两个“断”,后面均带有宾语,“断指”与“断腕”,表示砍断手指和砍断手腕。
句法表现四:“破”类词语充当饰语(包括定语和状语)。
(10)子在君侧,败者壹大。《左传·成公十六年》
“败者”即“战败的人”,“败”表示失败的,做定语。
(11)于人为言,败言为谗。《左传·昭公五年》
“败言”即“败坏的言语”,这里的“败”做名词“言”的修饰语(定语)。
以上是对“破”类词语的所有语法性质进行了总括,而本文着重讨论的是作为动词的“破”类词语,即上述前三点。通过前文的论证,我们知道“破”类词语带有使动化的*s-前缀,所以使得清浊不同的“破”类词语也有语法意义上的差异,也就是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的对立,这里暂且将及物的“破”类词语的和不及物的“破”类词语分别记为“破1”和“破 2”,“破1”中包括“折1”“断1”“败1”,“破2”中包括“折2”“断2”“败2”。
通过对大量古籍语料的分析,我们发现“破1”“破2”出现的句法环境是不同的。“破1”作为及物动词,主要出现在“主语+破1+宾语”的结构中,而“破2”作为不及物动词,主要出现在“主语+破2”结构中,且该结构不是被动句。一般情况下,上述结构中的主语和宾语都是名词性的成分,所以我们可以将“破1”“破2”的句法结构表示为如下的两个句式:
A.名词1+破1+名词2
B.名词+破2
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A、B句式中虽然都有名词,但是其语义角色是不同的。A句式中的两个名词,从语义角色上看,其中的名词1是施事,名词2是受事,而B句式中所出现的名词从语义角色上看应属于当事。例如:
(12)汝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左传·哀公六年》
该句中的“折”是“折1”,其中的名词1“汝”作为主语,在语义角色上是施事,名词2“齿”为“折”的宾语,在语义角色上是动词“折”的受事。
(13)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老子》
“木强则折”即木强失去柔韧之性,易招致断折。这里的“折”是“折2”,在句中单独做谓语,“木”从语义角色上属于当事。
2.“破”类词语的语义特征。清浊别义,清浊的不同导致意义的不同,清辅音声母的词具有使动含义,浊辅音声母的词则具有自动含义,这是由于语音的不同而带来语义不同的一种现象。古汉语动词之“杀”类、“熟”类、“破”类分别具有不同的语义特征。“杀”类主要具有动作性语义特征,“熟”类主要具有性状性语义特征,而“破”类词语的语义特征相比于“杀”类和“熟”更为复杂,其兼有动作和性状两种语义特征。
“破”类词语有主要有四种不同的句法表现,分别对应着不同的语义特征。当“破”类词语单独做谓语(非被动句)以及做饰语(包括做定语、状语)时,体现为性状性语义特征,而当“破”类词语带宾语,以及在意念被动句中单独做谓语时,则表现为动作性语义特征。例如:
(14)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老子》
“败”在此句中表示失败的,修饰名词“事”,此处作为定语的“败”具有典型的性状性语义特征。
(15)夫驯乌者断其下翎焉。《韩非子》
“断其下翎”的意思:驯养乌鸦的人剪断它翅膀和尾巴下面的长羽毛[2]。这是一个典型的SVO结构,“断”表示剪断,在句子中充当谓语,后面带有宾语,具有动作性语义特征。
“杀”类词语和“熟”类词语只有一种语义特征,而“破”类词语却兼有两种语义特征,既具有动作语义特征,也具有性状语义特征,我们推测其原因可能与“破”类词语本质上是两类词语有关。因为若只考虑“破”类词语做动词时态的句法表现,清辅音声母对应的及物动词“破1”体现为动作性语义特征,而浊辅音声母对应的不及物动词“破2”则体现为性状性语义特征。但是这归根结底,也只能说是一类词体现出一种语义特征。由于“破”类动词是两类动词的综合,所以从总体上看其具有两种语义特征,这也不足为奇。至于“主语+谓语”这类句式中的意念被动句,这是较为特殊的情形,其中的谓语体现为动作语义特征,但根据汉语实际,“破”类词语出现在意念被动句中的数量极少,所以不影响整体结论。
综上所述,由于“破1”和“破2”语音不同,对应的句法表现和语义特征也不同,根据判断词汇同一性的三大原则,其不具有同一性。
(一)“折”的演变趋势。“折”最初见于商代甲骨文中,其甲骨文的字形像用斧头砍断树木,本义为折断。
现对《尚书》《诗经》《墨子》《左传》《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八部先秦典籍中所出现的“折”的用法进行定量分析,得到如下表格:
表3 先秦典籍中“折”的使用情况
此表涵盖了“折”在先秦八部典籍中的所有用法,由表可知,“折”在八部典籍中一共出现了73次,动词用法62次,其中及物动词“折1”和不及物动词“折2”数量比例相当,“折1”占“折1+折2”总数的56.5%,“折2”占总数的43.5%。
以下是西汉六部典籍中“折”的用法统计,此时的“折1”和“折2”数量比例为3:2,“折1”为60%,“折2”占40%,“折1”多于“折2”。
表4 西汉典籍中“折”的使用情况
再到东汉时期,据统计,佛经和《论衡》中及物动词共出现25次,不及物动词出现了51次,也就是说“折1”占总数的32.9%,“折2”占总数的67.1%。“折1”的数量比例明显下降。
魏晋六朝时期,在《杂宝藏经》《齐民要术》《世说新语》《贤愚经》《百喻经》5部著作中,“折1”仅出现了16次,而“折2”出现了60次,“折1”占总数的26.7%,所占数量比例进一步下降[3]。
动词“折”的发展变化在先秦典籍中“折1”占“折”(“折1+折2”)总数的50%。到了东汉,“折1”的占比下降到了30%左右,魏晋六朝时期又继续下降到了26.7%。由此可见,“折1”在从东汉到魏晋六朝逐渐转向“折2”。这种变化从整体上可以概括为:“折”在东汉到魏晋六朝时期呈现出自动词化的发展趋势。
(二)“断”的演变趋势。断,《说文》:“斷,截也。”本为动词,表示用刀斧之类的利器将物体砍成两段或更多部分。
现对八部先秦典籍中“断”的用法进行定量分析,得到如下表格:
表5 先秦典籍中“断”的使用情况
由上表可知,“断”在先秦八部典籍中一共出现了188次,“断”的动词用法出现了173次,其中及物动词“断1”占总数的57.2%,不及物动词“断2”占总数的42.8%数量,所以在先秦时期“断1”的使用频率是高于“断2”的。
以下是西汉六部典籍中“断”的用法统计:
表6 西汉典籍中“断”的使用情况
此时“断1”和“断2”数量比例为67:12,“断1”约占总数的84.8%,“断2”约占总数的15.2%,那么在西汉时期“断1”仍多于“断2”。
东汉时期,佛经和《论衡》中的“断1”出现了272次,“断2”出现了 194次,“断 1”占总数的 58.4%,“断 2”占总数的41.6%,“断1”数量多于“断2”。
魏晋六朝时期,在《齐民要术》《世说新语》《杂宝藏经》《贤愚经》《百喻经》五部著作中,“断”出现了142次,“断1”出现了60次,“断2”出现了142次,“断1”占总数的42.3%,“断2”占总数的47.7%。此时期最大的变化是“断2”的数量高于“断1”[3]。
到唐代,在《敦煌变文》《祖堂集》中,“断”出现了303次,“断1”出现了 75次,“断2”出现了 228次,“断1”占总数的24.8%,“断2”占总数的75.2%。“断1”的数量比例显著下降,而“断2”的数量比例显著上升。
宋代的《朱子语类》《五灯元会》中,“断”共出现了374次,其中“断1”出现了44次,“断2”出现了330次,“断1”占总数的12%,“断2”占总数的82%。
“断”的演变呈现自动词化的趋势。在先秦及西汉东汉的典籍中,“断1”占“断”总数的60%左右。到魏晋六朝时期,“断1”的占比下降到了40%左右,此时“断2”的数量要多于“断1”。到了唐代,“断1”的数量继续下降至25%左右,宋代下降到了仅12%。由此可见,“断1”从魏晋六朝到唐宋时期逐渐转向了“断2”,那么这种变化从整体上也可以说是“断”在魏晋六朝到唐宋时期呈现出明显的自动词化的发展趋势。
(三)“败”的演变趋势。《说文·攴部》:“败,毁也。从攴、贝。”“败”是一个会意字,其本义是毁坏。例如,“蔽芾甘棠,勿翦勿败。”(《诗经·召南·甘棠》)
对八部先秦典籍中“败”的用法进行定量分析,得到如下表格:
表7 先秦典籍中“败”的使用情况
由表可知,“败”在以上先秦八部典籍中一共出现了376次,“败”的动词用法出现了356次,其中及物动词“败1”占总数的48%,不及物动词“败2”占总数的52%,所以在先秦时期“败1”与“败2”的使用频率大致相当。
对西汉六部文献中“败”的自动和使动用法进行统计,可得到如下表格:
表8 西汉典籍中“败”的使用情况
此时“败1”和“败2”数量比例为250:228,“败1”占总数的52.3%,“败2”占总数的47.7%,使动用法与自动用法的次数大致相当,在西汉时期“败1”略多于“败2”。
东汉时期,佛经和《论衡》中的“败1”出现了20次,“败2”出现了128次,“败1”占总数的15.6%,“败2”占总数的84.4%,“败1”数量明显少于“败2”。
魏晋六朝时期,在《杂宝藏经》《齐民要术》《世说新语》《贤愚经》《百喻经》五部著作中,“败”总计出现了67次,“败1”出现了 10次,“败2”出现了57次,“败1”占总数的15%,“败2”占总数的85%[15]。
唐代,在《敦煌变文》《祖堂集》中,“败”总计出现了41次,其中“败1”出现了2次,“败2”出现了39次,“败1”占总数的4.9%,“败2”占总数的95.1%。
“败”的发展演变与“折”“断”一样,呈现出自动词化的趋势。在先秦及西汉的典籍中,“败1”和“败2”的总数比例相当。到了东汉时期,“败1”的数量急剧下降。魏晋六朝时期,“败1”仍保持下降的趋势,而“败2”则在急剧上升。到了唐代,“败1”仅有4.9%,“败1”已基本转为“败2”,所以“败1”自动词化发生的时间大致是在东汉到唐代。
(四)“破”类词语演变的规律性。“折”“断”“败”在上古汉语中最初是两个词语,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使动词“折1”“断1”“败 1”逐渐消失,或者说是逐渐转向了“折2”“断2”“败2”,其原因和汉语语音的发展规律是分不开的。前面我们已经证明在上古汉语中,“折”“断”“败”原本都是带有使动化*s-前缀的,*s-前缀具有清化作用,可以使浊声母变成清声母,但是,随着汉语逐步的发展,这种使动化的*s-前缀逐渐从汉语中消失了,这是汉语自身演变的规律性,那么由此就使得浊辅音声母不再变为清辅音声母,原本因*s-前缀导致的清浊对立从而产生的“折1”“断1”“败1”这些使动词也就会随之逐渐减少,而“折2”“断2”“败2”这些自动词则随之增多,这是“破”类词语在发展过程中之所以呈现自动词化的重要原因。
我们对“折”“断”“败”的历时演变进行探究,可以看到“折”“断”“败”各自在发生自动化的时间上,以及自动化的程度上都存在一定的差异。“折”主要在东汉到魏晋六朝呈现自动词化的发展趋势,“断”在魏晋六朝到唐宋呈现出自动词化的发展趋势,“败”在东汉到唐代呈现出自动词化的发展趋势。由此可知,“破”类词语内部的各词语(“折”“断”“败”)自动词化的时期并不是一致的,各词语之间存在差异。而就自动词化的程度而言,通过上述的数据分析可知,相比于“折”和“断”,“败”的自动词化趋势要更为显著,或者说“败”的自动词化的程度更为彻底。
本文立足于判定词汇同一性的三大标准,对典型“破”类词语(折、断、败)的同一性问题进行了分析。首先,以上古汉语使动化s-前缀的清化作用所产生的浊清别义为依据,判断“折”“断”“败”的内部都存在清浊对立,即读音不同。并且经研究发现,清声母的“破1”类词语(“折1”“断1”“败1”)是及物动词,浊声母的“破2”类词语(“折2”“断2”“败2”)是不及物动词。其次,“破”类词语主要有四种句法表现,四种句法表现分别对应着不同的语义特征,在单独做谓语(非被动句)和做饰语时体现为性状语义特征,而在后接宾语的情况下,包括单独做谓语的意念被动句中,都体现为动作语义特征。作为动词的“破1”和“破2”句法表现不同,“破1”主要出现在“主语+破1+宾语”的结构中,而“破2”则出现在“主语+破2”结构中。“破1”“破2”不同的句法表现也对应着不同的语义特征,“破1”体现为动作语义特征,而“破2”则体现为性状语义特征。由于“破1”和“破2”的读音不同,句法表现和语义特征也不同,故而可以判定其为不同的词语,即不具有同一性。
由于汉语使动化*s-前缀的消失,“破”类词语总体呈现出自动词化的趋势,通过对各时代的“破”类词语的定性与定量分析可以发现,虽然“破”类词语内部的“折”“断”“败”等词自动词化的时期以及自动词化的程度是存在差异的,但其演变的总体趋势还是由“破1”逐渐转向“破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