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忠成
《绀珠集》说:“东南,天地之奥藏,其地宽柔和卑,其土薄,其水浅,其生物滋,其财富,其人剽而不重,靡食而偷生,其士懦脆而少刚,笮之则服。”土地宽柔,滋生宽柔的人性,“懦弱少刚”的、呢呢喃喃的、轻抚风月的、浅斟低唱的诗歌由此诞生,成为南方诗歌共同的“症候”。南方诗歌,从整体主义向度看,普遍具有泛神论、温润感、碎屑性、日常态相结合的气质,在此基础上构建辨识度。
南方大地山水相连,气候趋近,物阜类同,地理同构,土壤相似。温润潮湿的气候催生结采绵靡的修辞格局,纵横密布的江河湖海派生丰沛充盈的生命意识,歧义纷呈的方言舌苔承载小语种的百态人生,肥膏厚腴的物产营造缛锦繁艳的市井生活。南方诗人总体上脾性弱,尚奢靡,工精巧。相同的南方地缘直接决定诗人的审美倾向、气质、脾性,甚至能催生出异质同构的语言、哲学、价值观、写作风格。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曾提出,支配人们的东西有许多,气候、习惯、宗教、法律、政府的准则、风俗等,但只有包括土壤肥瘠在内的气候带才是支配一切的东西。弗罗斯特觉得,人的个性一半是地域性。《文心雕龙》认为北方的《诗经》“辞约而旨丰”,“事信而不诞”,是质朴的“训深稽古”之作;南方的《楚辞》则“瑰诡而惠巧”,“耀艳而深华”,“奇文郁起”。这是对地缘催化审美倾向较早的阐述。南方诗歌的同构性是由空间、地缘、气候、土壤、民情等的同构性决定,这种同构性能穿越时间的万水千山,抵达当代。
本文涉及的南方,涵括江南、华南,部分西南地区,从每个省抽取一两个南方审美气质比较明显的诗人,进行文本细读,着重评析安徽的陈先发、浙江的沈苇、广东的黄礼孩、重庆的冉冉、广西的刘春、福建的卢辉、湖南的周瑟瑟、四川的杨然、云南的海男等。
泛神论,又称万有神教,反对超越神论,否认神的位格,以及上帝创世之说。泛神论把大自然当作神祇,当作至高无上的宗教进行崇拜,江河湖海、草木鸟兽都是神祇。陈先发、黄礼孩、冉冉、刘春、沈苇、周瑟瑟、卢辉等人的诗歌,大量以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山川河流为“兴、观、群、怨”的载体。
黄礼孩写过《飞鸟和昆虫》《苔藓》《一棵树》《花影》等,其泛神论气质,有点类似惠特曼,大量诗歌表现出了深深的“南方症候”:透亮、朗畅、温暖、柔弱。阅读他的诗歌,你脑海中经常会下意识浮现一个南方男孩迎着阳光在田野上张臂放歌。“你坐在窗下//窗子突然被阳光撞响//多么干脆的阳光呀//仿佛你一生不可多得的喜悦”(《窗下》);“树穿过阳光//叶子沾满光辉”(《飞扬》);“阳光偶尔对它露出笑容//很快又消失”(《苔藓》);“白色的时间//敲打出阳光的酒酱‘(《未眠的眼睛》)。黄礼孩的诗歌中诞生了大量“阳光”这个根词。“阳光”是地缘上的南方最强悍的“资源”,是南方区别于北方、西方等空间的符号,相当于南方这具躯体的“纹身”,正是“阳光”强化了南方的“位所”特征。我们可以想象,在南方,阳光像一个小男孩在挨家挨户敲开众人的门。海子诗歌中的太阳是原型神话,充满狂暴与谵妄,是炙烤灵魂的;而黄礼孩笔下的阳光则是自然主义的,充满脉脉温情,是脆弱的。这个时间化的“阳光”为转变成空间化的“阳光”提供了可能。南方的阳光,与北方不同在,它炽热中带着滋润,携生命元素,而大西北沙漠上的阳光,只能带着欲炙烤生灵于死地的狰狞。男方诗人的笔尖流露对太阳的感恩、亲近,横穿沙漠者只能对阳光切齿诅咒。
南方气候湿润,水草丰茂,物群麇集,大自然像一个富矿提供了斑斓壮丽的生灵图像,这本身是催生泛神论的温床。我们很难想象在光秃秃的黄土高原、在风沙弥漫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能产生泛神论,能孵化出像黄礼孩这样的自然之子,能诞生像“花影在时间的耳垂上//移动,带来阳光的味道”这样浑然天成的自然主义诗歌。黄礼孩诗歌中的泛神论倾向,本身就是南方这个空间孵化的结果。作为佐证,中国早期最杰出的泛神论代表庄子,也是南方人。这也印证了孟德斯鸠的观点:只有包括土壤肥瘠在内的气候带才是支配一切的东西。
对山川物阜进行拟像,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是南方诗人写作的另一种常态。山川、地理、物产是文学写作波澜壮阔的题材。土能生万物,地可载山川。大地催生一切生灵,孔子谓之“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文学像蘑菇、青草一样从土地里生出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南方密布着纵横交错的江河,溪流像毛细血管般流淌在南方大地,南方诗人的作品中水题材特别丰富,冉冉、海男、汪剑钊、周瑟瑟、陈先发、杨然等写过大量这类题材的诗。冉冉的诗集《望地书》,随手一翻就是水题材,开篇长诗《大江去》长达34页,汪洋恣肆;此外还有《河水又涨上来了》等。汪剑钊的《浙江之心》首句就是“对于水,我素来怀有深切的好感”,《龙门古渡》里有“在泥沙的不断推搡下,时间之水∥流过历史的脊背,颠覆人类的想象∥布满砾石的河畔,一道道花枝招展的裙边∥肆意飞舞”。周瑟瑟的故乡湖南湘阴那一带,湖泊、池塘随处可见,滨湖、江河、溪谷共占湘阴县总面积的44.4%,他直接把故乡的湖、塘、河、沟大量搬进诗里,这样的作品有《樟树镇有多神秘》《潭水脚里》《拦家龙》等。陈先发的《寒江帖》《南洞庭湿地》《扬水》等,充塞着水、湿地、江河等词像。海男的长诗《边疆》,从澜沧江延伸出了大量生命原欲意象。杨然的“在水多的地方∥一年四季清清亮亮,潺潺流响∥天空总是织满翅膀∥在鱼畅游的方位,充满迷人的鸟叫”,把南方的水系写出梦幻感。南方诗人这些“气伟采奇”“情辨以泽”的水体意象,在内蒙、新疆、青海、宁夏等相对干燥缺水的北方,是不大可能出现的,即使那边的诗人写江河湖泊,也不可能产生南方诗人“腴辞云构”“博雅夸丽”的效果,湿润的水土滋养了南方诗人水漾漾的修辞结构。
生长在南方的花草树木,深深嵌入南方的诗歌软舌,也成为辨识南北方诗人的标识之一,北方诗人几乎不可能主动书写南方植物,他们的诗歌触觉未嗅过、尝过南方的花草香。生长在南方大地的榉树、苦楝树、乌桕、红豆纷纷在陈先发、冉冉、沈苇、杨然的诗笺拂过痕迹。陈先发的《丹青见》《观音山》《扬水》等大量写到南方的树木。沈苇的《雷声滚过醒来的田野……》写下“茄子、豇豆和番茄已经种好∥清明的冥币也已准备∥新栽的枇杷需要木桩支撑”,《童年的时间——致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有“我参与桂花树、苦楝树的时间”,南方的新鲜果蔬跃然纸上。杨然有一首专门写南方特有树种《苦楝树》,“跑道上洒落多少青青果子∥才知道操场边砍倒了一棵苦楝树∥原先它跟一伙杨槐树混在一起……”把苦楝树的果实治病功效,围绕苦楝树的童年往事刻画得淋漓尽致;杨然还写有南方树木《冉义红豆》《酸枣树》等诗。沈苇那首《初春》,摹写遍布南方房前屋后的柿子的丰茂场景,“红柿子到九月就疯长∥树身总是不堪重负∥摇一摇,让果实滚进深秋∥就像你放下一座图书馆的重∥开始关心节气和菜蔬”,柿子可能是江南、华南一带最普遍的水果,普遍到泛滥成灾的程度,在永定土楼景区,每当深秋,公路边的红柿多到无人采摘、任凭腐烂的地步,催生了柿子饼深加工等产业。
以植物、山川、动物入诗,稍不留意就会沦为标本说明书或生物辞条和地理指南。“造化赋形,肢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刘勰),是这种题材的一般原则,心生文辞,运裁百虑。刘勰认为,“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要根据这个物类自然状貌进行社会学引申,文化学烛照,情感学衍射,联通物类与精神,在器与道之间架起桥梁,比之为义,取类不常,喻于声,方于貌,拟于心,譬于事。这些南方物产,成为盛装乡愁的器皿,是促成作者建构精神地标的附着物。对一个人的味觉、嗅觉、饮食倾向会起到终生的主宰、引领作用,奠定一个人切入世界的色彩与味道。
弗洛伊德在《文明与缺憾》中,把泛神论称为泛灵论,“毫无疑问,有过一个既无宗教也无神的时期,它被称为泛灵论时期。那时世界上充斥着类似于人的心灵存在物,我们称它们为精灵”。每棵树、每朵花、每条小径可能都驻扎一个地方小神或精灵,泛灵论其实是童年期人类的原始莽荒的浪漫主义美学习惯,穿越漫长时空抵达当代,穿上了现代主义肌肤。弗洛伊德认为“今天的哲学依然保留着泛灵论思维方式的某些特征,它过高估计语言的巫术作用”,这句话令笔者想起于坚的判断,他认为诗歌的语言本质上巫师、祭司的语言。这种语言强调通灵性,相信仅仅凭靠语言本身就能打通与万物对话的关节,让万物直接承载人类的痛楚、哀伤、喜庆,不须中介。
泛神论诗歌很容易被打上纯诗的标记,上世纪90年代,中国诗坛曾围绕是否存在纯诗、什么是纯诗嚣嚣然争辩过一阵,已有很多年没人提这个概念了。这类诗追求语言的纯粹感,像水中捞起的玻璃,脆弱、富丽、迷炫、华饰。里尔克在《哀歌》里写道“骏马奔驰,奔向纯粹空间”,诗人们手持凿子、铁锤,在纯粹空间里痴迷地雕琢属于他个人的迷眩意象。物像密集是纯诗的一个重要特点,且为实体性物像。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认为“一首诗的价值在于它纯诗的内容,即超于异常的真理,在完全无用的领域里的完善适合,在不可能的产物中明显而有说服力的可能性”。无为、无用是纯诗的显著标志。纯诗中的物像从表象升华到空灵的隐喻,从实体的“鸟”“山水”转化为虚拟的、形而上的“鸟”“山水”,一种看不见的相。纯诗的旨趣,就在于对模糊不清意境的偏好,像雕琢一个水晶体一般加工语言。中国的古典山水诗被认为是纯诗的源泉与代表,空灵、超越、隐逸,逃避感情、逃避知识、逃避道德、逃避政治。对物像有异乎寻常的热爱,艾略特判断“诗人,一种词语的唯物主义”,是纯诗写作的群谱。
南方的季节嬗替、气候变化,南方特有的民俗风情、小语种方言等,也是诗人经常光临的题材,这本来属文学里的“常然”。刘勰在《物色》一文中说:“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 梁宗岱觉得“我们最隐秘和最深沉的灵魂都是与时节、景色、气候很密切地相互纠结”。
冉冉在《大江去》这首长诗独辟蹊径,花开叶落、斗转星移引发的并不是古典文学常见的感逝追怀,而是一种人性的热烈,情感的张扬,“枫叶的金红,银杏的亮黄,∥梧桐的芜杂……是这座水城∥入秋的颜色,它的秋季热烈∥而短暂。地铁车窗的滤镜”。卢辉的《让春天带个路》,写出了南方春天的陶醉感,“春天刚刚开张,我只负责赶路∥备种,下地,看天气,要是早晨还在∥这个季节,我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年了,我没有把春雨当粥喝∥落锄,刨泥浆,育苗∥一天天,一次次”。沈苇有一首《雷声滚过醒来的田野……》,“三月,雷声滚过醒来的田野∥桌上新茶和咖啡起了波澜∥几只沃柑,跳出篾筐∥一幅油画里的小河绷紧神经∥喜鹊在门口水杉树上歌唱”,跟卢辉那首一样,充满昂扬向上的劲头和饱满的生命意识。同样荡漾生命感的诗还有杨然的《谷雨》《惊蛰》。汪剑钊写的《樱花的消息》,“仿佛青春穿着长城牌老式风衣归来,∥哦,记忆可以让岁月逆转……
(我相信!)……夏天的湛蓝与暑热正在被孕育。∥请带上一本薄薄的诗集,∥为落地的花瓣读一读风声和鸟鸣,∥预报秋天的好消息。”
“这首诗跟前几首立意、定格不同,是一首沉吟追怀之作,时序转换触发作者的思念如雨点般繁密,想起青春消逝,岁月不可逆转,感慨良多。
诗人们笔下的春天,烙上了深刻的南方印记,而北方地区,特别是东北、新疆、内蒙、宁夏那一带高寒地区,三月恐怕还覆盖着厚实的积雪,一片肃杀,哪来的育苗播种、鸟语花香?把思想与情感嵌入时令、节气,是中国文学的悠远传统。“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刘勰《物色》),说的正是天人感应,物我同一。伤感时,看蜡烛如谁哭红的眼;萧索时,见枫叶如弃妇;豪迈时,见群山如千军万马。花草树木在移情之下充分人格化,充当人类喜怒哀乐的容器。古典文学笔下,“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摹出日之容。
俗话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广大南方地区遍布少数民族,其民俗民情、传统文化、典礼仪式千差万别,是挖掘民俗学的富矿之地,诗人们积极用诗歌语言记录、传唱它。沈苇的《卑微之神》《女神娶到了黎里》是其中的佼佼者,前者写到“晴朗日子里,行三叩九拜∥用香烛、黄酒、公鸡、白水鱼∥和七色头绳,召唤他∥闭户七天,方能开门迎客……”这首诗写的是南方多地通行的民间祭土神仪式,建新房之前要挖土动工,必须先祭拜土地伯公,征得他老人家同意,帮助宅主攘灾祈福,否则煞气渗入墙壁,有可能变成凶宅。土里有土神,灶膛有灶神,水里有水神,养牛牧马有畜牧神,赚钱有财神,想生儿子有送子观音,每个领域都虚构了一个微观神在维持秩序,各领域遍布小众神,正是泛神论发达的症候。在当今许多边远农村地区,仍延续这个小众式图腾。《女神娶到了黎里》写民间婚嫁风俗,“渡过黎川河,穿过几条暗弄∥神轿和花轿,结伴到黎里……爆竹锣鼓,华盖绣袍∥八抬大轿把人和神都颠晕啦∥神轿上盘龙有点呲牙咧嘴”,这首诗读得我心头灼热,同时黯然神伤。抬花轿等结婚传统礼仪在很多地方丢失殆尽,丢失的还有婚书,清朝民国年间的婚书写得多么雅懿绵靡: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冉冉的《大江去》第二章记述了福建、江西等南方的悬棺葬人风俗,江西鹰潭龙虎山一带,在紧邻大江大河的悬崖峭壁上凿洞,把棺材搁进去。笔者也写过几首丧葬、祭祀类的诗,含《父亲用干草和清水为爷爷奶奶招魂》《祖先的骨骼肌肉与树根草根长在一起》《血管里的血要找得到故乡》。杨然把触角伸入春节的传统风俗里,写有《年》《过年》《斜江河春分》等。酿酒、打灶台、婴儿弥月、周岁抓周、过继转房、祈福迎神,这些一度是古典文明的重要成分,民间风俗最重要的载体之一,它们承载的是悠远的种族记忆,帮助一个族群构建文化认同感,提升凝聚力。冉冉在《大江去》第二章中还原了当地的酿酒文化,“向镇口作坊的酿酒人致意,∥大铁锅大灶台,大甑子大瓦缸∥空气里弥漫酽酽的曲香。∥向泥瓦匠剃头师拾荒人致意”。笔者也写有一组诗《寻找一壶遗失在乡间的客家米酒》,写出客家米酒酿造全程,从选优质糯米、挑酒麯、下瓮,一直到熬火、发酵、蒸酒等流程,通过酿酒、喝酒衍射客家人好客热情的民情民性。
婚丧嫁娶等风俗中包含稠密的传统文化仪式,生活须要仪式感,而科技文明的演进,使得人类只剩赤裸裸的物欲,与单刀直入的贪婪。
仪式感可促进葬礼的庄严,增加婚姻的文采。文采的重要性犹如文章,“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情采》刘勰)。仪式感带来的隐秀、含蓄、神秘主义可增加爱情的张力,相当于往爱情之火撒一把盐,使它更炽热。
一个地方所有形而上的东西,鬼神、小宗教、地方伦理、宗法制等,以及形而下的婚姻、饮食起居、生老病死,都离不开方言这个载体。南方人绝大部分居住在方言里,方言是一个地方宗法群体的共同住宅。中国有八大方言,其中七个方言分布在南方的崇山峻岭之下,含客家方言、粤方言、吴方言、湘方言、赣方言、闽东方言、闽南方言,方言的云朵覆盖了华东、华南、西南十几个省。华北、东北、西北、部分中原地区只有一种方言,就是普通话,各省之间仅仅是音调高低、音域宽窄等细微差别,至少互相之间能听得懂,能进行基本交流。整个北方,用一条普通话的巨大舌头就能够席卷而空。而广袤的南方大地,不同方言之间的族群,相互根本听不懂,巍峨高耸的大山隔绝了族群之间的语言交流,高山雄川充当了《旧约·创世纪》中通天塔的阻挡功效。柔媚的方言之舌伸缩于水声荡漾的南方幽巷之中,传承于青烟缭绕的宗庙祭祀典礼里,接续于皱纹密布的祖母慈祥地呼唤儿孙乳名回家吃饭的伦理谱系内,撒落于媒婆搀扶新娘下轿殷殷嘱咐的青石板上。
汪剑钊、周瑟瑟、杨然、林忠成都曾用缪斯的芦笛吹出柔软神秘的方言音韵。汪剑钊的《浙江之心》写到“复杂的方言是一枚枚尖锐的松针,∥刺痛了曾经灵活的舌苔……∥但今夜,我与村民的交流不再有障碍:∥一杯清冽的土茶,一个会意的眼神,∥一小碗醉红自暖的米酒,∥一双手紧握另一双手”,写出了舌尖上的微型“通天塔”妨碍交流带来的尴尬,但这个尴尬很快就被温暖的民情民风化解。周瑟瑟有一首《方言》的作品,把方言的神秘与在当代的失落感写了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在窗外用方言回答//另一个人的询问//她说出了我小时候//常常说出的话//声调平和//四声上扬//她的舌尖上//保存了故乡的秘密//我知道就在唇齿之间//但我已经丧失//不是所有的方言//都能从故乡带走”。笔者写有一组《故乡活在方言的血液里》,写父亲用客家方言驯服牛犊,方言决定了乡亲们咽喉的深度广度,塑造了客家人的唇齿形状。杨然的《卡尔马基》是一首写四川邛崃方言的诗,“卡尔马基”是当地方言中的一个常见词,不管是谁,只要他嘴上常挂这个词,在地方上就有风度有权威,可见方言具备普通话无法获得的命名效果。
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方言是承载一个地方日常生活的最重要价值系统,它能替一个族群保留古老的民俗民情,与众不同的生活习惯,这个族群千百年来的呼吸节奏与阐述世界的语法特征。
方言是实现一个地域、一个族群区别于其他地方的最强烈识别物,是维持语言价值体系丰富、差异、互补、增值不可或缺的营养。方言的危机就是语言本身的危机,进而演化为存在的危机。上帝早就看出了这一潜伏的语言危机,古巴比伦人使用统一语言,试图构建通天塔,耶和华敏锐地察觉到了语言统一的可怕,于是更改了人类的喉舌与发音系统,令各地方的人群操持不同语言。
在现代主义卷起全球化浪潮铺向世界之际,方言再次危机四伏,通天塔摇摇欲坠。英语、计算机语言系统随着全球化浪潮推进,逐村逐族地取消方言,在经济利益与社会发展的诱惑下,同质化的英语与计算机语言统一了人类的喉舌与发音系统,构建通天塔的威胁变得越来越明显。方言承载的那一套地方性价值谱系也变得岌岌可危,取消一种方言意味着消灭一种生活习惯、消灭一种风土人情,世界将陷入千人同腔、万人同调的可怕深渊,世界观和方法论也将在全球化语言同构下变成一片沙漠。方言取消后,舌苔上的故乡必将取消,乡愁再也找不到载体。形而上的的故乡消失后,人类将找不到归属感,找不到对大地的认同感,从而开启精神上的新一轮流亡。当全球化消灭了所有方言,大地将沦为纯物理学住房,人类内心将被钢筋水泥焊死。近40年来,有一个普遍现象未引起足够重视,学校与家长都向子女传授普通话与英语,排斥故乡的方言,无意识中沦为消灭方言的帮凶,使得80后、90后、00后那三代人几乎遗忘了方言,成为全球化语言同化里的“夹生饭”,还未融入世界,已经丢失故乡。
南方的节气、民俗、小语种、地方宗教、民间传统习惯等强化了文本的地方性,地方性是往本土写作里打进特殊品质的一枚楔子,它强化了故土的本体性,亚里士多德主张“本体亦即怎是”,它怎么会是此在的、排他的、充满个人DNA和遗传密码的,必须要用语言使之澄明,把那些语言到达之前的黑暗本体呼唤出来。故土的本体性千百年来一直存在在那里,在袅袅炊烟的上升与花桥的喧闹里,在神秘的祖牌和庄严的仪式中。古希腊的巴门尼德早就说过“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问题在于人能不能用语言把存在对象化与物理化,进而历史化。现代主义与全球化浪潮加速了方言、小语种、小众式图腾、边远地区小宗教、民间伦理、地方风俗、传统习惯的瓦解消亡。在推土机的轰鸣声里,高速公路开进了人类内心,钢筋水泥丛林强行在枯萎的心灵构筑起冰冷干燥的盛世图像。高速公路和铁轨铺到哪里,就把现代主义的同质化污染到哪里,也就把千差万别的地域文化、民族风情、本土气质摧毁到哪里。推土机蛮横的霸权话语,阻断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天地互文性。
普遍意义上看,南方诗歌有一种内在的缓慢节奏,调子普遍比较柔和,口感比较温润,语像比较碎屑,与南方这个感性十足的词语内蕴相匹配。黄钟大吕是一种风格,温文尔雅也是一种风格,没有谁比谁更优秀的区别。黄钟大吕常常被意识形态绑架,成为空洞的、很压迫人的架构,相关联的叙事有:宏阔、高远、史诗、全景等,这种写作基本上掏空了个人性,只剩集体、族群、国家形态等。黄钟大吕式的写作基本上是代言式写作,被使劲往历史叙事靠,承载着太多精神重负。从地域上看,北方更容易出现黄钟大吕风格,不仅仅是开阔的平原或强悍的民风使然,与地缘政治有一定关系。《绀珠集》对此归纳得非常准确:“天地之劲力,雄尊而严,其土高,其水寒,其生物寡,其财确,其人毅而近愚,饮淡而轻生,士沉厚而慧,挠之不屈。”昊天厚土,雄山大川,苍莽平原,容易在审美追求上把人往宏大叙事上推。有一段追崇狂风暴雨的历史时期,把温文尔雅当做个人情调,当作脱离实际的低级趣味,这是很偏执的风格歧视。允不允许异质文本存在,是判断一个地方写作环境是否成熟、理性的一个重要标准。写作视角向内转,关注个人的零碎生活,是南方诗歌的一种特征。七零八碎、小意象本身是大多数人的常态生活,哲学家们常说:存在决定意识,文学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结果。
慢节奏、碎屑感、尘世性,这种生活哪都有,但生活的内在里子不同,质感相异。北京的慢生活表现为大爷大妈提着鸟笼溜公园,胡同口吃杂酱面拉家常;广东诗人杨克说过,广州人的慢节奏却是另一种风格,市民穿着大裤衩,趿拉着拖鞋走进超市,迈入豪华大酒店吃饭,这种随意性休闲风格与密布摩天大楼的现代化大都市峻切、庄严、整饬、规整气质发生严重冲突。岭南人的慢,带着一股后现代主义的戏谑,瓦解庄重肃穆的都市整体主义,他们偏偏要以拖鞋、裤衩、背心反抗大都市对人性的压抑和囚禁,把卧室和卫生间的轻慢、率性、邋遢风格,直接携带到宏阔的广场、伟岸的大厅中去,以证明他们的日常生活并未被整体主义文化驯服。
卢辉那首《慢慢的……》很有代表性,“我希望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慢慢的∥旧火车慢慢的开∥铁轨慢慢的锈,大人小孩都慢慢的走∥雾慢慢的来∥蹲在地上的花慢慢的说话∥一株藤蔓慢慢的爬∥小掌心慢慢的展开”,笔者觉得,真正高品质的尘世生活都是慢节奏的,只有放慢脚步,你才能腾出足够的余暇,伸长舌头品砸五色、五味、五音,而南方炜烨奢靡的物产为浅斟低唱的慢生活提供了基础。冉冉的《大江去》第二章写出了南方日常生活的常态,“青石街道,穿斗结构的房子,∥细木雕花门窗,带天井的老客栈。∥沐浴着早阳,临江茶馆里∥陆续有人入座,异国红发小伙∥成为小酒吧最早的客人。∥小店开卖煎饺、米糕、炸酱面、∥现磨豆浆,人们一边享用”,在读者面前铺开了一幅南方市井生活的画卷,在光影摇曳的河岸,笼罩蒸米糕、芋子包的氤氲热气,家长里短跳跃于方言的唇齿间,伟大的日常性穿越千年,从唐诗宋词的勾栏瓦肆承续而来。强调日常写作的他们诗派为什么诞生于南方,这有着文化发生学和地缘背景性的深刻缘故。尘世生活的谱系难免带来碎屑性,这在写作上根本不成为问题,谁的日常不是由碎片构成?碎片飘入诗行之间,堆砌成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碎屑性也是南方诗人的一个文本属性,刘春的《一个俗人的早晨》《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还原了日常生活的碎片。沈苇《初春》写道“初春之夜依旧料峭∥那就围着火炉读诗、饮酒∥火光映照一张张亲切的脸庞”,打通幽深的古典主义文脉。诗人更向往的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式的常态生活,远离黄钟大吕的宏大叙事,只愿枕着爱人的手臂沉沉睡去。日常生活就是一种温情脉脉的意识形态,它擅于修复男人在江湖上的创伤,消解强力叙事对人性的压迫与抑制,帮助打开被关闭许久的触觉神经,唤醒人作为形而下容器的肉体性、物性那一面。对部分南方诗人来说,日常生活就是他的道和太乙。
从文化整体主义角度考察,南、北诗人在题材拢聚、审美向度、哲学取向、文化烛照上存在差异,这直接决定南北诗人的辨识度。西北诗人昌耀、叶舟的诗,有着强烈的西北地域风格,大漠、黄沙、草原、经卷、神、马奶、琴等充满地方风情的词像频繁出现,反复使用。由于他们长期居住在西北边陲,那里的朔风、雄鹰、干旱、辽阔塑造了他们的诗歌气质,形成了迥异于南方诗人的辨识度。有的评论家把昌耀、叶舟等人的诗称为新边塞诗,这个命名非常表象,非常粗疏。他们的诗仅仅用边塞这个容器不足以容纳,还有生命原欲、终极价值、精神家园、心灵救赎、思想皈依等哲学子题充塞期间。比如叶舟的《飞将军》这首诗,读毕一股男人的铁骨柔情伴随着大漠铁蹄的踩踏声油然而生,耳边传唱“饮不尽杯中酒,杀不尽仇人头”的慷慨悲壮,金戈铁马是升华男人英雄主义的一条肾上腺激素分泌线,它能超越狭隘的日常生活,把人性推向“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的壮阔境界。
从整体主义角度剖析,南方诗人大部分呈现博喻酿采、繁缛远奥的特点,统述性灵,敷写万象,镂心山水之中,织辞渔网之上,义溢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读之如珠玉潜水,秀于无形,内明外润。南方诗人普遍具备隐秀气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认为:“夫隐之为文,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意象纯粹,质地清脆,句子仿佛放入清水洗濯过。“纤手丽音,宛乎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容华。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深浅而各奇,秾纤而俱妙。”(《文心雕龙》)隐秀之文,必来自一颗雅懿之心。这颗雅懿之心,气含风雨之润,笔吐星汉之华。一个粗粝的打铁汉,只能写下“我名叫男人∥海盗的诨名∥我有无数发达的体魄和万恶的嘴脸”。蕴藉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自古皆然。
南方诗人追求诗歌的纯粹感,偏爱飘逸的山水、圆润的器乐、闲散的心境、低低的吟唱,把它们大量纳入文本,超越红尘纷扰,擢拔于阴鸷的人事倾轧,贵柔守雌,知白守黑。闲散到极致、超越到极致就是无为,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但是,这种倾向的写作,要注意内容与形式的尺度,孔子曾提醒过“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思想轻,修辞重,是这些诗歌的共同点;思想重,修辞轻,是历史写作的弊端,比如北方的意识形态写作。诗人的高明在于,把无用、无为的器象,写得充满说服力,化无为有,这才是追求纯粹性的难处。“诗人必须具有独特的组合秩序的直觉,某种客体的(思想的)组合,在普通人看来没有价值,在诗人看来却存在着,并自己显示出来。”(《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
除了以上列举的作者,浙江的野外诗群,广西的自行车诗群,福建的丑石诗群,广东的白诗群,江西的谷雨诗社等都有南方这个磁场特有的“翕翕容与,靡靡悄悄”(左思《吴都赋》)的文学症候。当然,个体的创作纹理相当复杂,在南方共性笼罩下,流溢在纸页上的还有千差万别的个体差异,像陈先发的烂若舒锦,余怒的精微顿挫,杨克的简省就实,郑小琼的繁文绮合,安琪(南方时期)的堆垛芜垒,刘春的纤尘不染,梦亦非的铺张扬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