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凌云
在一条开阔的溪流上,我看见过一个捕鱼的老者,他光着膀子站在竹排上,用竹篙撑着竹排。整个下午,他都在这条溪流的一处,大部分时间在用竹篙撑、划、点,让竹排移动到想要的位置,然后朝水面撒下银白色的细网。竹篙在他的手里,有一种神奇的效果,仿佛他要侍奉的是竹篙,而不是热衷于撒网捕鱼。他握着竹篙的时候,神情肃穆,竹篙在他的手里,有时与身体保持平行的垂直,有时斜靠在肩上,像吸附着他古铜色的肩膀。尤其是他平举着竹篙,双手前伸、双膝微屈的样子,感觉像一种祈祷仪式,一种巨大的静穆在天地之间弥漫。天穹之下,只有一个静穆的驭者,陪伴着他灵魂里的马。其他事物瞬间消隐,不再存在。可是,他要去往何处?那里有些什么?
他是捕鱼者,但是他脚边红色的水桶是空的,我没看到他往桶里放捕获的鱼。他只是撑着竹篙,以极具仪式感的撑篙方式,行走在流水之上。他撒网,钓线上却没有鱼钩,也没有收获,因而他算不上一个捕鱼者。他只是一个驭者,驭着一根竹篙,在溪流之上漂游。他经过的地方,溪水在静静流淌,他的身后,安静的流水拼缀着什么。他让我重新感受到另一种天穹。
在同一条溪流上,我见过他两次,拍下数十张他的远景图片。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以致每次来到这个地方,我都在溪流上寻觅这个身影。可是,后来我却没能再见到他。等了好多天,我在那里见到了另外两个捕鱼者,他们都比较年轻,身姿完全不同,没有像那个老者一样,有浑身漫溢的隐秘的话语,更没有驭者广漠无言的精神气象。
一个人怎么突然从他热爱的劳作中消失了呢?我一次次从图片与记忆中,寻找他。
他是真实的。我为他写下几首诗,一个驭者,与他灵魂中的马,在静穆的天地之间。一个让灵魂与自己紧密相随的人,能穿过现实的障碍物。一切静止即是飞行。
我想将看到的告诉他人,但听的人一定会认为我大惊小怪。可是,这个场景却长久地在我的脑海里留了下来。有几个夜晚,我久久地站在那一段溪流边,凝视那空空的暗处。那里除了沉睡的溪流,并没有任何东西,我却感到有什么在活动。我知道,那是记忆的留影,是一个驭者带给我的别的东西:一个熟练地使用一根竹竿的人;竹竿入水,出水,让竹排移动;恰到好处的力。
我体会一根竹竿上可能存在的诗教。(为什么不可能?)能言说的事越来越少,没被说出的,却在内心发出激响,那是真实的生命的痕迹。就是这些看不见的东西让我们潜入黑暗中,感受灵魂的上升与曲折,引导我们到那看不见的深处去。也是这些看不见的东西,一直在改变着周围的事物。
我与驭者,与远处水边浣洗衣服的人,在一个共存的空间,无休无止的无限之链,在鸣响,在触摸我们的视觉与听觉。在这样的活动中,真实的风,正进入我们的身体,一扇扇门正对着我们开放。我们并不是一无所得。当我们还能保持天真,保持倾听与察看,我们会遇到让人惊奇的事物。他整个人都是发亮的。他的确存在。一切并不是虚无。
惊奇产生诗歌,匮乏与渴望也能使诗歌发生。对我来说,一些诗歌就来自这里。而一些奥秘的体会与心动的时刻,却永远难以言说。
曼德尔斯塔姆说:“写点无意象的诗吧,如果你能,以及你知道怎么写的话。”而“认出的瞬间足以使我们感到甜蜜”。我尝试着写关于这位驭者的诗,可我无法精确地描述他。我只能喋喋不休地谈论,我看见过,一种真实……我知道,我心里藏着一首无法写出的诗歌,虽然常有遗憾,但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记得另一些与诗有关的事。
在一个海边,我看到有人在海岸边的石块上用红色的颜料写着“摸叶子”三个大字,后面是一个电话号码。我很好奇,这“摸叶子”是什么意思。有一天,我向当地人打听,他们告诉我,这是渔村特有的一种营生。出海的渔船,会有铁丝、渔网或绳索之类的东西缠住螺旋桨。一些水性好的人就做这种工作,他们潜到水下,清理这些东西。水下作业有一定的危险,尤其是冬天,海水经常比较浑浊,在渔船底下作业,是一件艰苦的事。可是,是谁最早想出“摸叶子”这个词的呢?水底下,带着锈迹的锋利的铁器,何以成为温柔的“叶子”?而这“摸”的动词,让我想到了刀口舔血。这是一种基于什么灵感的发明?发明者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还是对自身技艺的自信,自嘲式的用词?我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来理解。
在这样的词语面前,所有刻意美化的词汇都显得冷漠与多余。而过分解读是危险的,所有解读都会违背他们的初衷。他们一定不希望被解读,尤其对矫情的解读不感兴趣。他们只是在生活,只是在潜水,在水下清除缠绕在螺旋桨上的杂物,让机器正常运转。而我只是一个偶尔到来的远远的旁观者,无法对此做更多牵强附会的解读。关于“摸叶子”,我说得已经过多了,我不知道水下的温度,也没有触碰过那些拆除下来的铁丝、绳索与废料。我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对于是否能说出的生活的秘密,对于可以使用的词语,我心存惶然。
我本来想知道,为什么是“摸叶子”,但谁也不会告诉我。我只能在每次去海边时,想一想这个事,看到渔民时,多看他们几眼。我只看到他们愿意让我看到的。我只能看看那些废弃的旧船,堆在路边的渔网,看看以某某码头为名的海鲜大排档,以及风中飘散的鱼腥味。我看到的与人们看到的差不多,就是这些。
但有好几次,我以为看到了海的另一种面貌。有一次,我看见一只海鸟停在陡峭的崖壁上,崖壁周围寸草不生,而且海面上的风很大,那只海鸟还是久久地立在陡峭的崖壁,抬头远眺。那一天,那只海鸟就像一个轴心,世界仿佛也在围绕着它运转。
还有一个夏天,海岛的地面温度将近40℃高温,我看到几十只螺,趴在一块石头的凹坑里,只因为这个凹坑有一点点积水。只有一只手掌那么大的凹坑,它们就聚集在这里自救。遗憾的是,周围没有任何遮挡物,可以挡一下烈日。这是一种未被命名的“现场”,一场危险的灼烧,就在我们身边。悄无声息中,经过的目光纷纷落下。我无法忘记那个场景,那里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悲伤。可是谁会关心几十只螺的死活呢?它们的壳一定带着一腔恨意与火热。但下一秒,它们或许就能复活,从我们身边跌跌撞撞爬行而过。
正是这些生命,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经过,带我们奔向未知的未来。一些新的词语在合成,一些生命因为交融而没有变得迟钝与麻木。一种延伸与提醒,让万物得以互相照应。而一些诗歌也在这些事物之间运动,一些词,从一个地方,过渡到另一个地方。
向自然学习,对我来说是一项重要的生活体验,也是一种免于沉沦的救赎。当我使用名词、动词、副词,以适当的想象力驱动一首诗时,同时也受一只无形之手的调配。所谓诗艺,常常无法阐明。有时我愿意忘记那些技巧,只是让意识的耕犁经过,翻出深层的土壤。
我寻找让事物在一首诗里流动起来的方式,也常常面临难以表述的时刻。我写过,“在两堵墙之间,我等待一个孤寂的人”,写过“我相信/一颗碎成两瓣的珠子能愈合。/如不能依靠它,我最终也能独自完成”。这是多么艰难的事业。我曾沮丧,所有愿望,或许更像一个天真的幻想。但我不会退却,我要写作,还需在“两堵墙之间”,独自去拆毁一些障碍物,去接受语言的驱使,接受浓缩进我人生的事物。
抵达美和真实,都需要有一种孤绝的勇气,和近似于幻想的坚定的信念。
这种勇气中,包括热情地接受天地之间微小的事物,接受那些默默无闻的人对我的吸引——那些纯真的年轻人,那些无言的长者,他们的容貌,他们劳作的方式——以及他们手里隐藏的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