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游园惊梦》的语言与文体特色

2022-02-10 12:08段然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00
名作欣赏 2022年36期
关键词:意识流游园古典文学

⊙段然[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游园惊梦》作为白先勇的代表作之一,于1961年发表在其主办的《现代文学》杂志之上,后被收入作者的小说集《台北人》中。

小说在两条时间线的相互穿插中讲述了今昔两场“惊梦”,构筑了“现实—回忆—戏文”的三重结构。一条时间线是现实中的时间线,即主人公蓝田玉赴宴窦公馆。觥筹交错间,一曲《皂罗袍》将她拉入了过往的旧梦中。而另一条时间线则是发生于过去,这条时间线上的故事在蓝田玉的回忆中以意识流的形式展开,这段意识流描写加之小说前文的只言片语,以极其隐晦的方式暗示出了蓝田玉、郑彦青、月月红三人间的情感纠葛——蓝田玉出轨了丈夫钱将军的随从参谋郑彦青,但在她为桂枝香举办的生日宴会上,她却惊然发现郑彦青与自己亲妹子月月红有私情。小说正是借两场筵席与两场“惊梦”表现了“世事无常,浮生若梦”的主题思想。

总的来说,《游园惊梦》在语言与文体上首先受到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牡丹亭》《红楼梦》等名篇的影响,全文运用了大量中国古典意象,语言细腻优美,隐晦含蓄。其中《牡丹亭》对本篇的影响尤深,作者不仅以戏点题,更将主人公的命运与戏曲紧密相连,相辅相成,表现出了小说《游园惊梦》与昆曲《游园惊梦》跨越时空的互文性;其次,小说还吸收运用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意识流表现手法,填补了中国古典小说在人物心理描写这一方面的空白,使作品具有中式古典美的同时,融入了西方现代派小说的文体特色。

一、《游园惊梦》中的中国古典文学元素

白先勇有着极为深厚的古典文学素养,小说《游园惊梦》的创作也受到了许多中国古典文学名篇的启发,其中《牡丹亭》与《红楼梦》对本篇小说的影响最为直接。

(一)《红楼梦》对小说《游园惊梦》的影响

白先勇在《〈红楼梦〉对〈游园惊梦〉的影响》这篇创作谈中直言小说《游园惊梦》的整体创作都受到了《红楼梦》的深刻影响。白先勇在该文中表示,《游园惊梦》以女主人公蓝田玉的人生经历与《红楼梦》中“世事无常”的悲剧内核相和,与《红楼梦》“浮生若梦”的主题一脉相承。

小说中的两条时间线,除了展现钱夫人蓝田玉的感情纠葛以外,更多的是通过今昔的对比,表现人事的沧桑。主人公蓝田玉一生几经起落,她曾经最为仰仗的本领、容貌、青春、人气、丈夫,都已然无法重回。小说所展现的“美的事物竟都是不长久”的哲理,正应了诗中所云:“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看似同样热闹的两场筵席上,过去的她是官眷社交场上风光无限的将军夫人,现在的她却如身上的杭绸一样不复光鲜,昔日之景愈盛,则今日之况愈凄凉。当初的筵席是蓝田玉为桂枝香做生日酒,而今两人的身份地位对调,原来意气风发的主人成了今日低调落魄的宾客,这种对比恰恰体现出了“世事无常,浮生若梦”的主题。

除去在主题思想上所受到的影响外,白先勇在上文提到的创作谈中还表示,小说《游园惊梦》在创作手法上同样承袭了《红楼梦》“以戏点题”的妙笔。小说中蓝田玉在窦公馆酒后听《游园》时那一段意识流描写堪称是全文的最高潮,两条时间线在此处交织融合,两场“惊梦”也相互重叠。虽然意识流的写作方法诞生于西方,但文中这一段意识流描写的灵感却是来自《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黛玉听到《牡丹亭》时的情节,蓝田玉在酒精与相似场景的刺激下“心痛神摇”“如痴如醉”。

此外,小说《游园惊梦》也借鉴了《红楼梦》中以谶语暗示人物命运的艺术手法。首先,瞎子师娘对蓝田玉的预言便是小说中一处最为直观的谶语,即师娘断言蓝田玉虽必享荣华富贵,可身上那一根长错了的逆骨却会成为其命中的“冤孽”;其次,小说中更多的是间接的、隐含的谶语,具体表现在人物命运与昆曲《牡丹亭》的紧密联系,人物姓名对其命运的暗示,等等。

(二)《牡丹亭》对小说《游园惊梦》的影响

《牡丹亭》是白先勇的昆曲启蒙之作。白先勇在一次演讲上曾表示自己在观看《游园惊梦》这出戏时为这种艺术的精致高贵而大受震撼,正如作者自述,昆曲《牡丹亭》之于小说《游园惊梦》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

本篇小说的题名《游园惊梦》正是出自著名昆曲《牡丹亭》的第十出《惊梦》,作家以戏点题,小说题目如谶语一般暗含了钱夫人蓝田玉的一生。蓝田玉因唱《游园惊梦》得到了将军钱鹏志的青睐,昔日秦淮河畔卖唱的伶人摇身一变,成为名利场上炙手可热的钱夫人。然而蓝田玉一辈子的幸与不幸都与这出戏紧密联系在一起,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钱夫人的一生也恍如一场“游园惊梦”。

钱将军的年龄足以做蓝田玉的祖父,他娶蓝田玉只为听她的《游园惊梦》,他也只能给予蓝田玉优渥的物质条件,却不能给她男女之爱。正值桃李之年的蓝田玉伴在年近七十的钱将军身旁,也应了昆曲《游园惊梦》唱段里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当然,这种年华空掷的悲哀中,也有其个人爱情悲剧的因素。与丈夫的随从参谋郑彦青的不伦之恋,是蓝田玉此生“命中招的冤孽”①。

在过去那场筵席中,蓝田玉目睹了情人郑彦青与自己亲妹子的私情,过大的打击使她一时失声,在唱自己最拿手的《游园惊梦》时哑了嗓子;而在现实时间里,台北窦公关的这场筵席上,相似的情景勾起了蓝田玉痛苦的回忆,一时间现在与过去的场景重合了,这使得触景伤情的她再度失声。

而作者白先勇在《〈红楼梦〉对〈游园惊梦〉的影响》一文中更是直接表示,小说《游园惊梦》无论是主题、人物,还是情节、气氛,乃至于故事节奏,都比照了昆曲《牡丹亭》。

除了《牡丹亭》外,小说中蒋碧月所唱的《贵妃醉酒》“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也以戏点题,指向了小说最根本的主题思想:“世事无常,浮生若梦。”

(三)小说《游园惊梦》与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互文性

在文学研究领域,“互文性”一般指不同文本之间的相互关系,通常也称为“文本间性”。如前文所述,小说《游园惊梦》的创作在许多方面都受到了《红楼梦》《牡丹亭》等古典文学的影响,无论是本篇小说的主题,还是艺术表现手法,抑或是人物的命运,都与这两部作品呈现出了互文性。不仅是《红楼梦》与《牡丹亭》,小说主人公钱夫人的名字“蓝田玉”出自李商隐的《锦瑟》,而小说主题与《锦瑟》的主题间也存在互文性,即同样对逝去的年华发出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慨。

此外,小说最后蓝田玉那句“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也与昆曲《桃花扇》中“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唱词互文,暗喻了蓝田玉由起到落的一生与名利场上你方唱罢我登的迭代。

(四)中国古典文学影响下的语言特色

除了受到上述具体古典文学作品的影响外,小说整体的语言艺术也都体现出了作家深厚的古典文学素养,表现出了中式古典美学。

首先是人物名字富有古典诗意美。如主人公钱夫人的艺名“蓝田玉”出自李商隐《锦瑟》的“蓝田玉暖日生烟”,窦夫人的艺名“桂枝香”是词牌名,蓝田玉亲妹妹的艺名“月月红”则是我国对月季的传统雅称。而作者对于人物命名的精心安排,不仅体现了中国文字之美与中式文学意象之美,也是“人如其名”的人物性格侧写。

其次,小说《游园惊梦》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中白描的表现手法。作者在描绘自然景物、屋内陈设、人物外貌、衣着服饰时采用了细节描写的方式,白描的表现方式不仅有助于情景的真实再现,也有助于借客观事物侧面反映人物性格,如月月红、天辣椒的红色旗袍就体现了她们张扬泼辣的性格。此外,这些细节描写涉及的物象,也都具有古典特色。“红木几椅”“景泰蓝”“观音尊”“杭绸”“花雕”“紫檀硬木桌椅”“青天细瓷胆瓶”“龙须菊”“八仙桌”“云母屏风”等富有传统古韵的物象,共同营造出了故事的古意。

最后,小说运用了大量比喻修辞,这些比喻的喻体无论在色彩上还是内涵上都饱含着中式传统美学的底蕴,故也成为小说《游园惊梦》辞藻古典美的来源之一。例如蓝田玉旗袍的丝绸是“绿莹莹翡翠似的”,月月红一身大金大红的旗袍“艳得像只鹦歌儿”,弹胡琴的杨姓票友手指“洁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等等。得益于作者极高的中国古典文学素养与美学素养,小说在整体上也呈现出一种苍凉哀艳的风格。

二、《游园惊梦》的现代主义特色——意识流手法的运用

白先勇在现代派小说技巧方面的造诣,使得《游园惊梦》中的意识流描写成为全文最精彩的片段,形成了小说融古典与现代为一体的文体特色。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小说《游园惊梦》深受中国古典文学影响,在表现手法上也对其多有继承。但我国古典小说并没有对人物心理与意识进行直接描写的传统,而是多以神态、动作、语言等方面的描写间接反映人物心理。

白先勇在小说《游园惊梦》的同名创作谈中表示,小说《游园惊梦》是他所写短篇小说中创作得“最辛苦”的一篇。作者在创作这篇小说时,共写过五遍。前三遍均采用了传统的叙述方法,但作者发现这种写法无法表现出今昔交错的效果,于是作者不断尝试,直至采用意识流的写作手法,才真正将时空界限打破,实现了小说情节与昆曲的节奏、意境融合。正如作者所言,小说中蓝田玉触景伤情时的这段意识流的描写突破了传统叙事手法的局限,使得现实与回忆重合交错在一起。同时这段描写的文字节奏极为紧凑,人物情绪层层递进,最终人物心理与昆曲唱段共鸣,回忆与戏曲同时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此时天辣椒蒋碧月一句“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一语双关,点出了蓝田玉过去与现在的两场“惊梦”。

首先,意识流手法在小说中的运用大大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在对于蓝田玉的意识流描写中,关于“马”“白桦”“太阳”的片段,是一段隐晦的情爱描写,委婉地表现了蓝田玉与郑彦青之间的不伦恋情。“太阳”象征了郑彦青与这段感情之于蓝田玉寂寞人生的重要意义,即一种滚烫炙热到不可直视的精神寄托。故当蓝田玉发现郑彦青与妹妹的私情时,不由得急痛攻心。可即便这段感情给了蓝田玉极大的痛苦,是她命中的“冤孽”,但对她来说,这辈子仍是“只活过那么一次”。在对人物心理与意识的直接呈现中,读者能够以第一视角直观地感受人物内心世界的波动,体会人物痛苦迷乱的情绪。

其次,如前文所述,小说与贯穿全文的昆曲《游园惊梦》具有互文性,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大大加强了这种互文性。在小说中,现实、回忆、戏文,是一个三重结构,随着主人公意识的流动,这个三重结构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现实和回忆的界限模糊了,戏文与现实的壁垒消失了,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达到了作者追求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境界。

此外,白先勇多次强调要将传统与现代结合,而小说《游园惊梦》正是这一创作观的体现。现代主义手法的融入,使得小说的古典气韵不减反增。意识流如梦如幻的特点与小说“惊梦”的主题相契合,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作品承自中国传统文学的沧桑感与兴衰感,使《游园惊梦》在艺术表现上达到了古今融贯,中西合璧。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身为现代文学的旗手,但白先勇并没有一味地强调意识流写作方法的优越性,他认为意识流写作方法作为一种西方实验性写作方法,并不一定能将所有文学作品表现得较好,还是应“因文制宜”。

三、结语

小说《游园惊梦》承袭了中国传统小说常见的“浮生若梦”的主题思想,以蓝田玉如戏人生中的两场“惊梦”表现了世事更迭、盛筵难再的悲哀。小说无论是语言还是主题都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且与许多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都存在互文性,故中式古典之美贯穿全文。另外,小说在艺术表现方法上借鉴了西方现代派小说的意识流手法,使其服务于小说的气氛营造,成就了小说中西合璧、古今融汇的语言与文体特色。

我国的古典文学与传统文化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极为丰沃的土壤,本篇小说正是诞生在这样的土壤之上。白先勇在进行文学创作的创新与实验时,没有刻意标新逐异,摒弃传统,而是立足传统,将新的写作技巧与之结合,达到了新与旧的平衡统一。白先勇小说对于传统与现代的把握,对于当今的文学创作也极具借鉴价值,有利于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今世界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此外,小说《游园惊梦》还被搬上了话剧舞台,其由小说到戏剧的改编过程对于当今文学作品的影视化也具有参考意义。

① 白先勇:《台北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8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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