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艳 彭静[东南大学成贤学院,南京 210088]
英国苏格兰女作家阿里·史密斯(Ali Smith,1962— )凭借其作品《何以成双》(How to be Both)摘得2015年百利女性小说奖桂冠(Baileys Women’s Prize for Fiction),成为这个奖成立以来的第二十位得主。百利小说奖发端于20世纪90年代,如今已成为“最被尊重的、最为有名的、最为成功的”文学奖项之一。
作为对文学界性别歧视的“矫正”,百利女性小说奖的评委由五位女性担任,其中一位由组织者任命为评审主席,每个评委有相同的投票权,评委每年更换。并且,被提名的作品必须是前一年4 月1 日到评奖年3月31 日之间在英国出版的女性作家用英语书写的小说,必须由英国的出版社或者评委提名,但作家的国籍不限。
阿里·史密斯出生于苏格兰的茵沃利斯的一个拥有五个孩子的家庭,父亲是电气工程师,母亲是公共汽车售票员。从剑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史密斯任教于一所大学。由于慢性疲劳综合征,她重返剑桥并开始写作,她写作的目的部分是要恢复双手和双臂的工作能力。截止获奖之时,她已经出版了四部小说集和六部小说,其中《何以成双》和《饭店世界》(Hotel World)获得漫·布克奖提名,《意外》(the Accident)获得惠特布雷德图书奖。
百利小说奖获奖小说《何以成双》此前已经获得了曼·布克小说奖提名、科斯塔小说奖(the Costa novel award)和金史密斯文学奖(the Goldsmiths),是一部已经受到广泛认可的小说。2015 年百利女性小说奖评审主席莎米·切克诺巴蒂(Shami Chakrabarti)是这样评价这部小说的:“它让我想起了读弗吉尼亚·伍尔夫、詹姆斯·乔伊斯,以及所有大师的感觉……这并非是一部好的小说,这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在我死后很久,人们仍然会读它。”显然,这是一句很高的评价。
2015 年百利女性小说奖入围作品,每部都经过了千挑万选,除了阿里·史密斯的《何以成双》之外,其他五部分别是英国女作家雷切尔·卡斯柯(Rachel Cusk)的《轮廓》(Outline)、英籍巴基斯坦裔作家卡米拉·夏姆斯(Kamila Shamsie)的《每块石头里的神》(A God in Every Stone)、美国女作家安·泰勒(Anne Tyler)的《一卷蓝线》(A Spool of Blue Spread)、英国女作家莎拉·沃特斯(Sarah Waters)的《房客》(Paying Guest)和剧作家莱恩·葩尔(Laline Paull)的小说处女作《蜜蜂》(The Bees)。
这几位作家除了莱恩·葩尔是新人以外,其他几位都是创作多年并享有盛誉的作家,都曾被提名格兰治(百利)女性小说奖。阿里·史密斯能脱颖而出,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何以成双》并无多么纷繁复杂、令人惊心动魄的情节。阿里·史密斯主要描写了两个人物:当代的英国剑桥少女乔治和画家弗朗西斯科·德尔·科萨。
乔治芳龄十五,正在经历丧母之痛,她来到伦敦国家美术馆,看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弗朗西斯科·德尔·科萨(Francisco Del Cossa)的画作“圣·文森特”,这让她回忆起母亲生前曾带她和弟弟去过意大利文化名城菲拉拉旅游,在那里她参观过齐法诺亚宫,那里有弗朗西斯科·德尔·科萨的壁画作品,“画面热闹非凡,有独角兽、小天使、小鸟、婴儿、花朵、工人、恋人和乐器、笑呵呵的天鹅、小兔子、鸭子等”,这些壁画曾深深吸引了乔治。
小说描述的另一个人物则是画家弗朗西斯科·德尔·科萨本人,只不过她穿越了重重时光,从文艺复兴时期来到了科技发达的当代,对人们手上拿着手机、对着手机不断讲话的情景而疑惑不解。画家的鬼魂在伦敦美术博物馆里游荡,看到了正在看其画作的少女乔治的背影,误以为乔治是个男孩。“乔治和弗朗西斯科虽然相隔六个世纪,但是她们互为镜像:同是雌雄同体,同样经历丧亲之痛。”这样一部既无复杂情节,也无重大主题的作品能在该次百利女性小说评奖中独占鳌头,主要是因为这部小说特别契合这个奖项的初衷,即奖励那些“优秀的、有创新性的、可读性的全世界女性作品”。
作家玛丽·凯恩斯(Marian Keyes)曾说:“写女性故事的女作家很有可能被贴上让人轻视的琪客文学标签。”在美国俚语中,“chick”意指年轻女郎,“chick lit”指的就是女性作家写的以女性为主要读者群的描述女性生活的小说,这种文学常常被认为是垃圾,被排斥在严肃文学之外。因而,作家莎拉·迪特姆(Sarah Ditum)认为,“设立一个专门用来奖励女性的文学奖是对这种态度的回击”,而“今年百利奖得主是尤为适当的一个”。因为“阿里·史密斯的《何以成双》并不仅仅是一本非常优秀的小说。女性被排除在我们应该有一半份额的文化之外,我们要想方设法取得话语权,这部小说就是与这两方面有关的优秀小说”。这种评价对阿里·史密斯来说是非常公平的,她自己就直言不讳地说:“我的名字就是女性主义者,不做个女性主义者,怎么活得下去,这世界充满了有趣的优秀女人。”
《何以成双》里所描述的画家弗朗西斯科·德尔·科萨实际上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他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画家,在伦敦国家美术馆还存有他的画作,但对于他本人的记录,除了可能的生卒年月,出生在一个可能从事制砖或者建筑的家庭、一封给其赞助人要求更多经济支持的私人信件,再也找不到任何信息,这也就给史密斯一个重塑他的理由。
在《何以成双》中,乔治发现,画家弗朗西斯科实际上是一个女人,她在孩提时代失去了母亲,为了发掘她的天才,父亲把她打扮成男孩送出去学艺,这样她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绘画事业。史密斯个人的一段相似经历促使了她的这种塑造。当她在东安哥尼亚大学执教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意大利女士来采访她。“我们走进在一个四方院子,这个女士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一群男孩儿在踢球。球被踢到了这位女士身边,她将球踢到了半空中,并用头顶住球换给了男孩子们。这些男孩子当即就愣住了,我当时也是。”这位女士说:“我是意大利少年足球队的,可是19 岁的时候,他们对我说,你不能再做男孩了,你必须离开球队。”当时的史密斯就想如果这种事情在有生之年能碰上,也许它一直就在发生,“我有一种理论,那就是整个文艺复兴的先驱们都是装束成男孩子的女子们,这样她们就可以从事艺术行业了”。
通过对弗朗西斯科·德尔·科萨的塑造,史密斯肯定了女性的创作才能,她们和男人一样具有才华,应该同男人一样被肯定。
在《何以成双》中,弗朗西斯科的母亲这样告诉她的女儿:“过上我们想过的生活,必须要有运气和公正。很多种子都未发芽。它们掉在了石头上,它们被压得粉碎,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烂掉,它们还没发芽就被拔掉,渴死了,干死了,甚至没有破土而出就冻死了,更别说长出一片叶子。”这里的种子实际上象征着女性不幸的际遇。
因为想让女儿避开这种被浪费的命运,弗朗西斯科的母亲让她女扮男装,走上艺术的道路。当弗朗西斯科问母亲什么是公平的时候,她是这样说的:“公平,正确,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你得到的食物、教育以及机会和你的兄弟一样多,和这个城市或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多。”可以说,阿里·史密斯借母亲之口说出了对男女平等的渴望,暗合了百利女性小说奖设立的初衷:作为作家和读者,女性也应该得到应得到的那一份。
除了对男女平等的呼吁,这部作品还通过弗朗西斯科的艺术创作体现了女性杰出的、可以引以为豪的创造力和才能,并通过乔治对弗朗西斯科壁画的欣赏,体现了女性间的相互关注和欣赏,即“艺术是证明我们存在过,使我们相互了解的途径”。
《何以成双》另一个显著的特点和成功的诀窍是其原创性、实验性。
谈到《何以成双》的创作时,阿里·史密斯说:“20世纪60 年代佛罗伦萨的著名壁画被洪水淹没损坏,复原艺术品的工人们发现在原初的壁画下面还有些不同的东西。这深深震撼了我,我们看到某件事物的表面,并以为我们看到了所有,但实际上,在它的下面,还有一些东西,只不过我们看不见。”
实际上,阿里·史密斯借鉴了绘画中的壁画技法,以原创性的两层手法进行了创作。这部小说的两部分并无一二之分,两部分都以“一”做标题,是先读乔治部分,还是先读弗朗西斯科部分,全由读者自己选择,并不影响阅读和理解。
2015 年百利女性小说奖评审主席莎米·切克诺巴蒂就说她用两种方法阅读了《何以成双》,先是以乔治的视角阅读,然后以弗朗西斯科的视角再读一遍。阿里·史密斯的这种创作手法的深意是乔治部分看似独立成章,但并不完整,还有更深层的弗朗西斯科部分,弗朗西斯科部分也是独立成章,似乎已经完整,却隐藏着乔治的故事。
这种处理表明,在阿里·史密斯看来,乔治部分和弗朗西斯科部分在重要性方面并无高下之分,正如壁画一般,我们肉眼能见到的壁画并非是画作的全部,画的表层之下还有画,虽然看不到却真实存在。应该说将壁画技法作为小说的框架结构,这种创新是前无古人的,凸显了《何以成双》的独创性和实验性。
阿里·史密斯的创作观点也在《何以成双》中以母女对话的形式表现出来。在看壁画的时候,乔治说壁画就是画在墙壁之下的画,对于她的观点,乔治的母亲是如此评论的:“我们看见的第一幅画,而且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看见的唯一的画,是表面上的那一层,可是这就意味着它是最重要的吗?如果没有人看见下面一层的画,难道就可以说它是不存在的吗?”
除了壁画的创作手法之外,小说的试验性还表现在作者对两个人物的处理上:乔治和弗朗西斯科相隔了6 个世纪,却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这种双重叙述在15 岁的当代英国少女和15 世纪的女艺术家之间形成了一个奇异的镜子,彼此对照,相互映射。弗朗西斯科这个人物,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笔下的奥兰多,不受性别影响而跨越了几个世纪。
除了新颖的形式和技巧之外,《何以成双》意蕴丰富,包含了深邃的哲思。上文所述及的小说的双层形式、人物的双重叙述不仅仅是一种技巧上的创新,在更深更广的层次上,是一种世界观、一种哲学。
在2013年4月13日的Frieze杂志上,阿里·史密斯第一次看到弗朗西斯科·德尔·科萨壁画中的形象,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皮肤黝黑,眼睛充血,看起来很健壮,手上拿着腰间的绳结。这幅画中的对立统一深深震撼了阿里·史密斯,她说这幅画“对对立面的表现如此有力。如此褴褛又如此富有,如此落魄却又是如此圆满。那是一个某种程度上被奴役的男人却又有完全的控制力”。这幅画促使阿里·史密斯自己去参观了弗朗西斯科的壁画,并且创作了她想象中的弗朗西斯科,同时,她对壁画的创作理论进行了研究,阅读了艺术史教授阿比·沃伯格有关这些壁画的演讲:“他(画家)非常明白对立面统一的那一刻对大脑、对灵魂、对艺术来说是最富有创造力的。”
除了在小说的框架结构上作者采用了两个叙述者却统一在一本书的壁画技法之外,这部小说还包涵了其他更多的对立统一的元素:乔治属于现在,弗朗西斯科属于历史;乔治仍然存在,弗朗西斯科已然故去;乔治和弗朗西斯科都拥有男人的名字,却拥有着女性的身体。但这些二元对立并非仅仅是对立,“从1995 年她出版第一本小说,她就一直关注性别的流动性、易变性,却并不接受二元对立”。这些对立面在阿里·史密斯的眼中是统一在同一事物中,因而“成双”。
阿里·史密斯在小说中探讨的二元对立统一的问题有:“怎样同时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怎样在痛苦中欢笑,怎样知道你是谁却又逃离那个身份,过去的时光如何存在于当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失去的母亲意味着她永远不会被忘记但也不会再复活,她一直在那里却一直又不在,而对弗朗西斯科来说,艺术对她而言,既代表着让她心醉神迷的真、善、美,却又是挣钱的工具。
在这样的世界观影响下,阿里·史密斯在《何以成双》中对二元的关系也进行了深入的思考。首先是时间:过去与现在,看似相隔遥远,实际上却息息相关,发生过的事情并非了无踪迹,它存在于艺术品或我们的意识中并影响到现在,比如说弗朗西斯科是在6 个世纪之前完成这些壁画的,但那些过去已经凝固在壁画之中并影响着当下的乔治,乔治的母亲已故去却依然隐藏在乔治的意识中。
这种二元对立的联系还表现在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的关系,乔治在伦敦国家美术馆观察着弗朗西斯科的壁画,而弗朗西斯科的鬼魂也正在观察着这个观察她画作的孩子,并一度认为她是个男孩。观察者同是被观察者,再次体现了二元对立。
在《何以成双》获得百利女性小说奖以后,阿里·史密斯这样回答跟奖项有关的问题:“奖项很好,但一旦作家完成了写完,作品就有自己的境遇和生命了。作家遇到的事情则在书本之外。事情发生在表面,但是表面并非是真正的要紧的。”这句话再次表明了她的看法,即二元对立却又统一。
一部实验性很强又充满哲理的小说,却能以轻快、细腻、感性的语言表达出来,是《何以成双》成功的又一秘诀,正如作家劳拉·米勒(Laura Miller)在《何以成双》被提名布克奖后在《卫报》上评论的那样:“她以一种蓬勃的、有感染性的温情去处理内容,她的步骤是很坚实的。《何以成双》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次嬉闹(如果你先读的是德尔·科萨部分的话),直到它的深度、内在和智慧显现出来。”
正因为这些特点,《何以成双》具有很强的可读性。2015 年百利女性小说奖评审主席莎米·切克诺巴蒂充分很肯定了这一点:“一方面它具有高度的可读性,另一方面又是优秀的艺术。”
阿里·史密斯的《何以成双》以其实验性、女性主义、丰富的哲理、优美的语言征服了评委和读者。“假如性别不公是这个星球上最大的不公,那么讲述女性的故事非常重要”,因为“故事改变世界,比新闻、伟大的演讲甚至司法更有力量”。
《何以成双》的获奖必将激励更多的优秀女作家讲述她们的故事,淋漓尽致地发挥她们的天赋和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