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邦新命:乡村振兴战略中合作社的文化复归与维新

2022-02-10 03:42马治龙焦若水
关键词:农村

马治龙,焦若水

(兰州大学 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一、问题的提出

在工业社会中如何处理农村经济及其社会组织方式?这是进入现代化以来所有国家都面临的尖锐挑战。合作社的出现弥合了经济发展与社会建设的张力,其经济组织形态下本质上是对社会的回归。纵观历史,可以发现合作社经历了兴盛-衰落-复兴的发展历程,合作社的起落在不同历史阶段有着不同的逻辑,从抱团取暖的经济驱动到发展有温度的关怀经济,人们对于从社会“脱嵌”出去的经济回归的追求始终没有停息。

1844年,世界上最早的消费合作社——罗虚代尔公平先锋社(Rochdale Society of Equitable Pioneers)在英国成立,到1880年已经发展成为拥有10000名社员,多网点、多业态的综合型合作社,合作社所确立的七大原则被英国申请成为世界文化遗产。(1)1995年9月,国际合作社联盟在英国曼彻斯特市举行了联盟成立100周年的第31届代表大会,确立了合作社的七大基本原则,包括:1.自愿与开放的社员资格;2.社员民主治理;3.社员的经济参与;4.自治和自立;5.教育、培训和倡导;6.合作社之间的合作;7.关怀地区社会。在此背景下,全球合作运动蓬勃发展,劳动合作社、社区合作社和消费合作社等多样化的合作社不断涌现,西方私营化浪潮中甚至出现了以社区为基本单元的合作社,为社区居民提供各类生活服务。在全球产业结构转型和经济增长趋缓的情况下,劳动合作社还给不景气的就业市场中的年轻人带来了希望,在完全扁平化运作的合作社中找到就业的权利和尊严,避免在竞争激烈的劳动力市场中面对阶级分化和不公平的挑战,这种返潮的积极意义似乎无须多言。合作社内部密集的沟通机制和较为统一的利益诉求形成了资源流动的闭环,并且基于社区或团体的网络性联结实现了风险控制和可持续发展。合作社兼具经济与社会的双重组织特性,它的经济行为以促进其成员福祉为目标,而高度组织化的成员又能反哺合作社的生产和运营。因此,合作经济也被称为“有温度的经济”,本质上是因为这种经济形态不以利益最大化为目标,而是更加关注经济发展的社会效益,即成员能够获得公平的发展机会和高度的团体认同、社会信任,从而实现经济增长与社会发展的平衡。

值得注意的是,共享经济/协同消费经济正在深刻改变全球范围的社会经济格局。(2)焦若水,高怀阳:《共享经济:范式革命与中国叙事》,载《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特别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欧美国家去合作化潮流出现翻转,合作经济以其温和的经济发展方式又重回人们的视野,金融组织的再合作化势头强劲,(3)McKillop D., O.S.J. Wilson. Credit Unions: A Theoretical and Empirical Overview, Financial Markets Institutions and Instruments, 2011,20(3):79-123。合作共生的理念集中体现为抵抗资本剥削和营造互助团结的社会氛围,尤其是在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下,合作社在风险社会促进基层社会包容和可持续发展中起到了关键作用。(4)金海兰,张小军:《合作化的共生经济 :日本 生活合作社运动的根基》,载《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4期。由于合作社模式民主、团结、共享的价值观以及对社区的关注,凝结成了合作社与地方社区之间牢固的伙伴关系,在危机中为社区维持甚至增加了工作岗位和营业额,合作社引领的支持网络和团结感以自主行动而非外部依赖催动了后疫情时代的经济复苏,表现出强大的可持续性和复原能力。(5)Dave, Mohit. Resilient to Crises: How Cooperatives Are Adapting Sustainably to Overcome COVID-19-induced Challeng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Rural Management, 2021, 17(1):19-21。而在合作精神引导下,疫情时代的合作社进一步拓展了其增进社会福利和创造生活价值的功能,以分散合作和地方参与组织农民应对市场竞争,引导团结互助、邻里友爱的社区精神,开拓出颇具影响力的变革性社会行动。(6)焦若水:《互助服务、市场驱动与生活价值——后疫情时代英国合作社的革新与启示》,载《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4期。可见,合作社是具有经济功能的资产联合组织和社会功能的社会整合共同体,依靠经济的联动作用激发社区凝聚力和社会团结是合作社的题中应有之义,这种亲社会传统在我国合作社的发展进程中尚有较大的开发空间。从中国的国情、社情,特别是中国农村社会发展的阶段性特征出发,挖掘合作社的社会文化机制,对新时期农村社会发展与社会治理具有重要的理论与实践价值。

乡村振兴战略正在推动我国进行极其深刻的、前所未有的农业大转型。《国家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强调推动乡村组织振兴,要求发展壮大农村产业,特别是“完善紧密型利益联结机制”,合作社正是发展乡村产业和利益联结的载体。2021年4月29日,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十八次会议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乡村振兴促进法》,重申并在法律意义上确立了合作社在乡村振兴中的重要地位,鼓励合作社发挥“为农服务综合性合作经济组织作用”。如何以合作社推进强村富民,是乡村振兴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是农村基层社会治理的现实命题。而在人多地少、快速城镇化背景下探索农村合作社的中国道路,在发展壮大集体经济的同时将有益于乡村社会再组织。(7)马良灿:《新型农村集体经济发展与乡村社会再组织——以贵州省塘约村为例》,载《中州学刊》2021年第2期。然而,无论是经济效益抑或社会功能,有效的合作形式必须根植于地方社会文化土壤,在乡村振兴战略下,则是要引导合作社复归农村文化情境与社会网络,以合作社组建农村社会整合枢纽和公共性议题平台,从而产生实质性基层治理变革。

二、乡村振兴战略中的合作社再审视

新型农业经营主体的合作社被认为是农业现代化进程中的重点培育对象,通过提升小农户的资产和盈利能力,合作社有望成为乡村振兴阶段实现农村社会善治的关键组织基础。(8)王春光:《迈向共同富裕——农业农村现代化实践行动和路径的社会学思考》,载《社会学研究》2021年第2期。但是,尽管乡村振兴赋予了合作社前所未有的制度优势,但“弱者联合”的美好愿景转变为现实,却面临着实践和理论上的诸多挑战。从实践层面来看,十年间中国农民专业合作社实现了百万级的数量增长,但已有研究警醒我们,我国的农民合作社并没有真正达成社员与受益者相统一的本质规定,大多数合作社的组织形式仍然是以“公司+农户”为主,(9)邓衡山,王文烂:《合作社的本质规定与现实检视———中国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农民合作社?》,载《中国农村经济》2014年第7期。合作社的受益者只是其中的精英群体或部分成员,由关键内部人控制的农民合作社俨然成为个别经营者的“私人作坊”,组织内部矛盾冲突、侵害社员利益的现象时有发生,(10)崔宝玉,刘峰,杨模荣:《内部人控制下的农民专业合作社治理——现实图景、政府规制与制度选择》,载《经济学家》2012年第6期。导致合作的信任机制崩坏,以合作社带动农村经济发展和社会治理的初衷只能沦为美好想象。面对层出不穷的痼疾,研究界甚至对合作社的治理效能提出质疑。

在市场中处于不对等地位的“小农户”与“大市场”是合作行为出现的初始环境,合作社正是个体农民通过产权融合方式做出的反应。(11)闫芳:《中国农村合作经济组织的演进逻辑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52页。但任何合作组织初期都需要一定的组织成本,普通农民很难负担得起这些成本,所以合作组织难免要依赖乡村精英利用个人威信、社会网络等有形无形的资本来成立组织,这一初始基因导致合作社往往是核心成员驱动的,使得合作社本质规定性发生漂移的风险极大,极易导致名实分离的问题,进而逐渐脱离合作社原有的本质规定性。(12)黄祖辉,邵科:《合作社的本质规定性及其漂移》,载《浙江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秦愚,苗彤彤:《合作社的本质规定性》,载《农业经济问题》2017年第4期。而在运行过程中,合作社所强调的契约性及民主管理特性与中国农村的社会规范并不一致,在合作规则与社会规范出现相悖时,合作社就会出现各种乱象,这种矛盾充分表现为合作社规模越大,共同纽带关系越弱,成员越容易“搭便车”,(13)罗兴,等:《不流于美好愿望:金融企业家与合作金融组织供给困境的破解》,载《中国农村经济》2019年第8期。合作社沦为利用政策补贴,或者利用消费者对“有温度的经济”的想象创造出的一种私人利益团体。

理性来看,所谓的合作社真假之辩,实际上取决于评判的标准,如果严格按照国际合作社联盟的标准,我国所谓的“真合作社”可能少之又少。回到实践中,是以建设性视角推动合作社变得更好,还是以某一概念、理论、标准批判实践,是合作社研究需要作出的选择。在合作社充满多样性的实践中,围绕乡村精英主导合作社发展而出现的“精英俘获”问题,事实上并不全然以精英阶层的意志为指向,而是要综合考量制度条件、村庄舆论及其他非正式关系的影响,达成各方利益和诉求的“合意”。(14)周慧颖,王杰,张辉:《农民专业合作社必须从精英治理向合意治理变革》,载《农业经济问题》2019年第6期。转换视角可以发现,饱受诟病的乡村产业导致精英俘获问题实际上还有另一种可能,即乡村的熟人社会和紧密的亲属网络是维系合作社内部团结的另一个机制,地方精英带领小农户应对市场冲击,形成具有乡村整合作用的“经济庇护关系”,(15)和柳,庄孔韶:《农民合作社的组织文化研究》,载《思想战线》2015年第1期。发挥着正面保护功能,且这种庇护关系不再是从前的国家政权—乡村大众的二元结构,而是在大市场—小农户的框架下发挥作用。(16)赵环,等:《“为社会的经济”:社会经济的西方传统及其中国路径》,载《中国农业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因此,中国农民合作社的真假之辩及其在乡村社会的综合性价值不能仅从经济理性角度判断,从本质上看,农民合作社是人的联合,必须从行动者主体性的角度探究实践中的互动与情境化的“圈层”,(17)罗婧,张书琬:《从“志同”到“道合”——从一个泥玩具的价值变迁探微乡村的内生发展》,载《社会学评论》2021年第5期。寻求合作社的社会文化解释机制。正确认识中国农民合作社的组织属性,不能脱离其所在的时空情境,其中尤为重要的情境或要素之一便是中国人所遵从的一套“关系”准则,在这套准则下的产权概念反映的是组织与其他各类群体、组织与组织之间以及外部制度环境的交往关联,是被各种内外部要素塑造和阐释的“关系产权”。(18)周雪光:《“关系产权”:产权制度的一个社会学解释》,载《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2期。即使是大量运行并不完全规范的合作社,也受现实的合作利益或利益预期驱动,外力驱动并非唯一动因,仍然需要农民的参与和支持,这正是对关系产权的生动阐释。中国农民合作社的发展困境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关系准则,但对这种关系的有效转化利用则是破除合作社一系列发展弊病的可行路径。另外,合作组织发展过程中的溢出效应至关重要,合作社应当是基于经济和情感联结组建的共同体,是具有社会整合作用的公共领域,围绕公共空间和公共议题创建超越私人生活的社会交往,从而培育人们对公共生活和公共空间的广泛认可。(19)Hummon D M. Book Review, The Great Good Place: Cafes, Coffee Shops, Community Centers, Beauty Parlors, General Stores, Bars, Hangouts, and How they Get You through the Day,Social Forces, 1991,69(3):931.从乡村振兴战略实施的中长期目标来看,合作社既要在经济功能上组织农民应对市场冲击,更要发挥创造公共空间与社会资本的功能。

三、旧邦维新:文化嵌入与合作社的治理变革使命

本文采用多案例研究方法,从2019年4月到2020年8月,研究者以项目督导和评估专家的身份深入参与G省、S省7个农民专业合作社的评估督导工作,通过合作社发展的生态系统更为整体地理解合作社运营的社会机制。从建设性发展的角度,本研究选取较有发展活力且类型不同的3个合作组织(见表1)进行研究:一是由社会工作机构引导发展的Y合作社,以山羊养殖项目为主;二是由基金会支持的、村庄干部带头发起的“村社合一”的H合作社,以肉牛养殖项目为主;三是由村庄能人发起并负责运营的M合作社,以香菇产业为主。三个合作社分别代表了三种成立、运营方式不同的组织形态,Y合作社完全由外部组织和资金援助,属于外源型,H合作社由外部资金支持,村干部负责管理,村民运营,是外部资源和内部运营相结合的二元型合作社,M合作社由村庄精英自发成立,之后由当地政府给予政策和资金支持,为内源型合作社。通过三种不同类型的合作社,展示合作社与地方社会文化之间的冲突、博弈与融合过程,力证中国农民合作社得以成功的社会文化基础,并进一步探究合作社在地方社会的公共性拓展议题。研究表明,无论内源或外源的合作类型,合作社发展的根本问题是与地方文化产生有效互动,激发在农村社会治理和公共性议题参与中的组织潜力,充分运用合作社这一“旧邦”的组织形式,实现乡村振兴中农村产业发展与社会整合的新使命。

表1 合作社基本情况

(一)文化并接:合作社“搭便车”问题与文化规制

Y合作社的发展并非农户自主推动,而是由于交通方便并且是贫困村,被S社会工作机构(以下简称S机构)选中作为农村社区综合服务项目的实施点。S机构的经费来源为L基金会的项目资助,但申请的前提是必须有农户自筹和乡镇政府配套的经费。由于前期S机构在Y村已经执行过2年的妇女健康项目,具有开展活动的群众基础,人们熟知社会工作机构的活动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认同他们的服务,这为后期项目的执行解决了“约前关系”,缔造了人际关系存量。(20)刘世定:《嵌入性与关系合同》,载《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4期。但是从软性的社会服务项目转入真金白银的经济发展项目,S机构仍然面临巨大的挑战。

Y村原来也实施过养殖项目,但是后来惨败收场,为什么呢?村上争取到的120只羊,为了避免大家说闲话就平均发到每户,结果有的人家根本没有养羊的能力和意愿,发到手后成了负担就转卖给其他人。这种情况还情有可原,村上还有一些“懒汉坏人”,收到山羊后直接卖掉或胡花掉了。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把全村的风气带坏了,后面各个部门只要一听是Y村都绝对绕道走,这也是Y村现在这么穷还拿不到任何资源的原因(Y村合作社社长YLS,20190411)。

这种现象在农村合作社中绝非孤例,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市场化和农村社会的个体化进一步加剧,乡村情感与道德逐渐解体而公众生活中掺入了更多功利化的内容。(21)[美]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 - 1999)》,龚小夏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46页。乡村道德规范崩塌过程中所形成的利己主义与合作社经典的互助、团结原则相抵触,不断解构合作社的组织基础。S机构作为外来的社会帮扶力量,面对个人道德责任淡薄和乡村规范式微的现实,很难通过他们所遵循的正式规范约束村民,反而经常要受到村庄既有的非正式制度限制,虽然以养殖项目为契机成立合作社的建议得到众多村民的响应,但是怀疑和质疑的声音也不少。

对此,S机构发挥其在社区发展中的专业性优势,将协商议事规则和方法导入到合作社的孵化当中。事实证明,这一组织发展的先导环节在合作社可持续发展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面对村民难以统一的态度,S机构在不同意见的村民中召开几次村民小组会议后,决定以召开村民大会的方式进行公开讨论。在先后三次的村民大会上,村民分散的、随大流的意见逐渐得到改变,初步达成了建立合作社的共识,并对合作社“搭便车”问题给出了颇具民主意味的解决办法,即一改之前由村委会统一安排全体村民加入的方式,而是鼓励村民自愿申请加入合作社,加入后社员互相监督,主动履行义务,解决了合作社的主体性问题。最终全村95%的村民加入了合作社,村民参与率和后续合作社资金得到极大的保障。

吸取之前合作社运营的教训,S机构引导村民针对加入合作社又破坏规则的行为做出了创新性的规约,即在合作社存续期间,如果有社员私自变卖或恶意处置养殖项目的山羊,经合作社理事会讨论后,所有合作社成员(高达95%的村民)将不参加违约农户家的红白喜事。

村民开会讨论很多次,想要制约破坏规则的村民根本没有什么好办法,能讲理的政府和外面的人就更没有办法了。不讲理的那些人不让他难受,你说十天半月也没有用。几个村民后来提出如果有人破坏合作社规则他就不参加那家人的活动,大家一想很有道理,很快达成共识(S社会工作机构项目社工LXC,20190408)。

这样的规约意味着:第一,违约村民以前的红白喜事花费将完全成为沉没投入难以收回,在农村名目繁多且数额不小的随礼花销中,这对每家农户而言是一笔不菲的收入;第二,缺少村庄支持的红白喜事难以举行,特别是在青壮年人口严重外流的情况下,红白喜事如果没有村庄成员的参与和支持几乎完全无法举办;第三,更为重要的是,这是对村民在社区层面的孤立和公开羞辱,违约农户将在农村社区的集体生活中颜面全失,且会连带影响违约者的家庭声誉,甚至子女的嫁娶都会受到影响。这一违约的惩罚制度经过充分讨论获得社员100%的表决通过,并且以按手印的方式张贴在合作社的会议室。全员商讨形成的公共性规约确保了合作社的顺利运行,项目成功申请到L基金会的项目资金32.1万元,Y村农户自筹10万元,Y乡政府配套2.6万元,养殖项目得以开展。S机构巧妙地运用了社会工作介于个体生活世界以及客观社会环境与体系世界之间的关系,(22)张威,陈曦明:《“基础能力”社会工作理论》,载《社会工作》2021年第5期。社会工作者充当“使能者”而非为服务对象代劳,发挥了社会资本协作和再生产作用,(23)王思斌:《社会工作与乡村振兴中社会资本的协作再生产》,载《社会工作》2021年第4期。真正赋予了村民自我决断与自我管理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又通过村民的实践引入了合作社的运营管理当中。

Y合作社以乡村风俗来制约可能的“搭便车”问题,实际上是对“社区情理”的尊重和利用,(24)杨善华,吴愈晓:《我国农村的“社区情理”与家庭养老现状》,载《探索与争鸣》2003年第2期。所谓的“社区情理”正是乡村大众遵从的一套行动逻辑或文化规约。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普遍存在于乡村社会的文化规制却是一种“潜规则”,它并不会被实践的大众明确说出来,因此,挖掘并有效利用乡村文化规制,以公共性建构引导乡村公共价值,(25)任贵州,等:《乡村文化治理:能动空间与实践路向》,载《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并将农村社会的既存文化与合作社发展的文化目标有效并接,是合作社成功运营的关键。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协商议事的方式成为Y合作社一种抹不去的基因和象征符号,由于和农村社区文化的结合,以及所有合作社公共事务都需要通过协商议事方式(但不是合作社原则中僵硬的一人一票原则)进行,即便是合作社中的所谓大户,也很难联合操控合作社,阻断了以往合作社运行中精英控制的问题。

好的合作社不是说没问题,可能问题和挑战更大更多。我们的合作社最初养羊,养了几年调整成养野鸡效益更好,中间有过很多麻烦,不过大家形成统一认识了,后面的发展就不会太离谱。很多人说合作社要先挣到钱让大家看到希望,我们自己的体会是先立好规则,才能长久地挣钱(Y村党支部书记YHY,20190421)。

Y村合作社的成立和成功运转再次证明了萨林斯对经济活动的认识,“经济活动是具体生活形式中价值体系与社会关系的物质表述。”(26)[美]马歇尔·萨林斯:《石器时代的经济学》,张经纬译,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4页。建设所谓的“真合作社”必须充分认识农村社区中的社会与价值体系,并通过合作社有效强化正面社区价值,这种“文化并接”(27)张小军:《白水社区发展基金启示:共有基础上的个人所有制——兼论破解“经济学的哥德巴赫猜想”》,载《开放时代》2016年第6期。在合作社发展中如果没有得到充分重视,不但合作社本身的可持续性难以保障,而且将完全背离其发展的初衷。

(二)文化网络:合作社与地方社会的互动平衡

H村有着较长的养牛历史,但传统的黄牛养殖品种落后,出栏成长周期长且不易长膘,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市场对牛肉的消费需求。在推进脱贫攻坚工作的过程中,为了应对上级政府的要求和检查,H村专业养殖合作社挂牌成立,但并未有效运转,H村的养牛产业逐渐萧条,养牛致富路径受阻,但H村村民希望能继续从事他们熟悉的养殖业来增加收入。

2019年,H村通过政府推荐对接申请了D基金会的项目。D基金会经过基线调查,发现养牛成本比较低,需要投入的劳动力少,耗时短,市场上牛肉需求量大,价格稳中有涨,经济效益高,而且对当地生态没有破坏,养牛可以成为H村农户的主导产业。但是H村必须改变原有的养殖结构,由养殖黄牛转变为养殖肉牛,肉牛出栏率高,能增加养殖户的现金流动,特别是增加母牛存栏量,母牛以繁殖为主,提升养殖业的可持续发展能力。D基金会坚持以合作社的方式推进养殖项目,所以原有的H村合作社得以被改造,71户贫困家庭在D基金会的社员大会组织下加入改革后的H村专业养殖合作社,由基金会提供采购母牛的资金,平均每户1万元整,发展肉牛养殖。

H村合作社成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采购肉牛,由于担心当地村民个人采购出现以次充好、养殖质量难以保证的问题,D基金会最初计划通过集体采购的方式,降低采购成本。但现实情况却完全相反,合作社运转中农户与集体的挑战还没有出现,D基金会却遭遇到当地牛羊贩卖网络的掣肘。牛贩子得知D基金会要采购近100头肉牛,统一串通起来坐地涨价,甚至半路上拦截K基金会的项目官员谈回扣,试图说服采购他们的肉牛。商谈未果后又通过各种方法游说农户与他们联合对付D基金会的项目官员,当地政府则是一副项目是“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不得罪本地人”的暧昧态度,肉牛采购一度陷入僵局。为此,D基金会重新调整资助政策,召开社员大会讨论后,制定了肉牛的采购和验收标准,由D基金会预付给农户3000元的采购金,农户按照标准自行在本地或外地采购,D基金会按照标准验收,通过后支付剩余的7000元尾款。将主导权交由农户后,农户为了得到全部资助资金,都积极行动起来以最优标准采购,地方牛贩子操纵的网络不攻自破。

合作社的发展不是几个社员的事情,也不是政府、基金会哪一个部门的事情,真正开始发展的时候真的是牵一发动全身,做好了能激活整个村庄,做不好合作社自己垮了,还把大家的信心给打下去了(D基金会项目官员ZFL,20190712)。

H合作社的案例充分展现了基金会、地方政府官员、社区精英、村民之间多方博弈的过程,表明合作社发展必须有效利用地方社会文化网络的作用而非被其反制,才能最终形成较为稳定的平衡机制,发展出一套相对稳固的组织架构。

H村养殖合作社虽然初具规模,但仍然面临养殖经验不足、技术方法落后、养殖风险高等问题,H村养殖合作社原有的理事长因难以胜任而被集体罢免,养殖合作社再次陷入危机。在第二次选举中,社员中一位来自清真寺的阿訇被意外推选了出来。其后合作社发展的实践证明,具有社区声望的合作社领导人在降低合作社信任成本、提升合作社公共协商上具有非常积极的功能。

他(阿訇)有最起码的底线,不会做太出格的事情,又上过学,我们养出来的肉牛要卖要杀时还有我们这里的要求,选他出来最合适(H村养殖合作社社员ML,20190716)。

在农村社会生态中,乡村寺庙、教堂和血缘集团所蕴含的非正式制度是围绕特定连带群体发挥作用的,在农村社会规范中具有道德权威属性,(28)蔡晓莉:《中国乡村公共品的提供:连带团体的作用》,载《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6年第2期。外部资源或正式制度正是通过嵌入连带团体以获得更好的公共物品供给。的确,如果能将合作社发展嵌入到当地的文化网络系统中,其公共效用会伴随网络效应广泛扩展。

由于H村养殖合作社初次成立时没有收取会费,导致第一批肉牛出栏前缺少公共资金,严重限制了合作社的发展。H村养殖合作社在二次选举时,向每户收取了500元社员费,用于邀请专家进行养牛技术培训,通过这笔资金,肉牛养殖的饲料搭配、不同季节的养殖方式、母牛的配种和接生、青储饲料制作等全体系技术被引入到H村养殖合作社。随着公共资金的积累,H村养殖合作社投保了养殖保险,2020年爆发口蹄疫时H村20多头牛突然死亡,经由保险公司理赔避免了近30万元的损失。此外,在社区公共事务方面,H村养殖合作社每年拿出肉牛销售总额的3%用于社区孤寡扶助,逐渐承担起了经济与社会两种使命,成为具有现代价值的社区合作社。

(三)文化整合:合作社的农村社会治理使命达成

确立适宜乡村振兴战略需要的合作社发展之路,必须以乡村结构变迁和乡村振兴的战略指向为参照。从农村社会结构变迁来看,农业产业结构转型和人口大量外流的矛盾决定了农业发展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更要回应农村发展所带来的教育、养老、公共服务等一系列不利后果,因此无论是概念上或是制度结构上,“三农”问题对应的都是农村发展的综合性议题,农村社会治理至少包含了基层社会治理、经济治理和政治治理的“新三治”。(29)温铁军,逯浩:《新时代“三农”与“三治”问题的内涵转换及其问题域》,载《西安财经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而乡村振兴战略不只是应对城乡二元结构下的经济发展差距,“五大振兴”的发展目标已经表明这种综合性发展取向。回应乡村振兴战略中的农村社区综合发展理念,需要准确定位乡村振兴是国家对农村超越反哺关系的综合性回馈,(30)赵德余:《历史变迁中国家与村庄关系的演化:从资源攫取到乡村振兴》,载《河南社会科学》2019年第11期。在生产、生活、生态、文化等方面并举。合作社的功能和组织特性决定了它是农村综合性发展的重要实施单元,更加需要在文化层面与地方社会形成良好互动,发挥新时期村庄治理共同体的角色。

G省L县P村合作社是政府基础设施建设扶持下,村庄能人充分发挥企业家精神而发展起来的内源性合作社。2015年以来,L县立足资源特点、区位优势和产业基础,打破传统粮食种植产业模式,引导发展中药材、马铃薯、食用菌、草畜、林果等特色新型农业,其中食用菌产业有效对接市场需求,引进农业科技公司投资3.5亿元建设食用菌工厂化暨标准化生产示范基地,并申请500万元产业扶贫专项贷款,在全县四个乡镇投建食用菌生产基地、双孢菇生产大棚基地,建设现代农业示范区设施农业示范园。该县P村合作社为全县示范性合作社,经济效益好,社员组织化程度高,合作社也借此争取到了来自村、镇、县级多方面的支持。

然而,各级政府对P村合作社的支持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在双方不断的沟通与融合中建立的合作关系。L县P村蔬菜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于2015年由L理事长发起成立,合作社成立之初并没有来自政府任何的支持,启动资金全部来源于L理事长和几位合伙人的个人积蓄,在此过程中,合作社L理事长个人的地方关系网络发挥了重要作用。

开始搞合作社的时候大家都没听过,不愿意相信,我就先拉了几个亲戚、朋友一起出钱搞,当时也算不上合作社,就是我们几个人开的小厂子。后来政府要求在我们村上建合作社示范点,村上和镇上就找我合作,但是这里面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合作社是我们几个合伙人搞起来的,政府介入进来合作社就不能按我们的想法搞了,另一个是镇上提出合作社要发动全村人参与,可是大家根本就不相信能赚钱,不愿意参加(P村合作社理事长,LZP,20200802)。

面对来自上级政府的任务指标和合作社内部的管理权争议,L理事长灵活运用其作为村庙执事(31)执事即民间信仰中村庙事务的管理运营人员,一般由村庄较有声望的人承担。的身份,将合作社建设与村庙日常运营相挂钩,通过村庙联系起来的社会网络进行广泛动员,首先树起了村庙关键人物对合作社的信心,而这些关键人物同时又是村庄精英,村民的积极性马上被调动了起来。为了激发村民的参与热情,L理事长向村委会申请,每年抽取合作社盈利的1%用于村庙运营经费,此举更加激发了村民对于办好合作社的热情。在充分运用了地方社会网络资源和村民精神资源的动员方式下,P村合作社发展走上了快车道。

合作社理顺了内部管理运营机制之后,其作为农村经济发展和社会治理的平台作用逐渐显现,同时也得到了更多来自政府的支持。2016年由村党支部出面,为合作社申请了200万元贷款扩建合作社,合作社规模和香菇产量均实现了翻番。在内部规范和外部制度的双重作用下,合作社坚持以贫困户为主要对象,通过资金入股、劳动入股、土地入股等多种形式吸纳贫困户加入合作社,实现了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的双赢。2018年P村所在的M镇申请世行项目资金389.88万元建设扶贫产业车间,形成了食用菌棒生产车间、分包车间等一系列完整的产业链条,并配套合作社管理人员和社员培训费,使得P村合作社可以邀请省外专家常驻进行技术指导,在不断吸纳全村人口在地就业的同时,村民的劳动技能也得到了提升。2019年,P村合作社在镇政府支持下,申请到61.14万元的世行产业资金,为合作社发展注入了新的动力,年营业额达100万元,P村合作社已经初步具备自我造血功能,并为周边贫困村近100人提供就业岗位。

合作社效益的提升使其对村庙的支持作用不断增强,由于资金支持和人员身份重叠的双重联系,两者逐渐超越经济关系而在村庄公共事务方面达成统一。合作社拨付村庙的运营经费每年都有较多盈余,于是由村庙牵头将盈余经费单独列支,聘请专人负责村庄基础设施维护、老年人照护、纠纷调解等工作。合作社通过与村庙的联结,实现了对地方文化的嵌入,成为兼具经济功能和社会功能的村庄治理共同体,在增加农民收入、整合村庄内部资源的同时,又重新激活了成员的社区认同,并承担起了社区公共服务的职责。另一方面,村庙也从民间信仰中延伸出了公益性福利功能,在基层社会治理中扮演服务与整合的角色。中国特有的农政框架与资源禀赋决定了中国的农业合作社具有典型的社会公益性质,(32)黄宗智:《农业合作化路径选择的两大盲点:东亚农业合作化历史经验的启示》,载《开放时代》2015年第5期。真正体现的是小农之间的联合以代表农民利益,是农村资源再分配和社会治理变革的突破口。

四、结论与讨论

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来,农村社会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活跃期,但同时各主体在参与乡村治理中也出现了治理组织“过密化”发展的困境,(33)王红卓,朱冬亮:《乡村治理组织的“过密化”困境及整合——华南G村分析》,载《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农村社会治理视角下的合作社发展,必须充分认识中国特色合作社的特殊性,既不要放大其在乡村振兴战略中的作用,也不要以合作社经典原则否认合作社的本体性存在。尽管合作社本质上是农业商业化、农业产业化、农业市场化和农户兼业化的新型农村经济组织形式,(34)仝志辉,温铁军:《资本和部门下乡与小农户经济的组织化道路——兼对专业合作社道路提出质疑》,载《开放时代》2009年第4期。但乡村振兴背景下的合作社更是内嵌于地方社会中的一种公共领域,社会文化网络的多样性可以赋予合作社各种文化意义,从优势视角出发,引导其走出单一的经济功能局限,赋予其更多的社会文化价值,在农村社区发挥其小而美的作用,或许能为合作社发展开辟出新的道路。社会学家英克尔斯在分析工业革命时曾提出“工厂是现代人的学校”的观点。在乡村振兴战略中要让“人”产生变化,培育出现代社会分工体系中的契约、合作、效率等精神,需要众多因素结合才能产生化学反应,而情感联结更加符合基层社会治理的精细化要求。(35)徐明强:《基层政府治理中的“结对制”:个体化联结与情感化互动》,载《探索》2021年第5期。合作社是弱者联合反对资本和市场冲击的产物,在此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以互助和团结为标志的共同体,因为合作社内的资源互动根本上是一种社会交换过程,而社会交换不同于纯粹的经济交换方式,前者发生在情感互动和社会信任的环境当中,(36)[美]彼得·布劳:《社会生活中的交换与权力》,张非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第111页。也只有在社会交换的前提下才可能形成合作社本质规定性,因此合作社经济性与文化性的贯通是构建农村新型合作组织的必由之路。

农村治理的理论与实践反复证明,村规民约与文化风俗是产生治理创新的基础要素,合作社嵌入乡村治理结构中的重要一环在于充分运用其自成一体的社会文化规制,将其整合成为合作社发展和基层社会治理的公约。在农业集约化和农村治理现代化的背景下,合作社有着其他乡村组织所不具备的经济与社会二元性优势,应当积极引导合作社的综合发展理念,多层次发挥农民增收、生态改善、社会发展的综合功能,有效提升乡村的组织化与社会发育水平,并推动在县域经济层面促进传统合作社的“社间合作”,将合作社网络塑造成遏制合作社互相恶性竞争、调节合作社和企业不平等关系的超级平衡器。(37)夏建中:《社会为中心的社会资本理论及其测量》,载《教学与研究》 2007年第9期。但合作社的这种治理属性并不全然来源于正式的一纸合约,在很大程度上反而是来自非正式的文化机理,以农民主体的生活世界激发的认同与信服,才能在根本上实现文化共生、经济共享和治理共同体。

自脱贫攻坚以来,以国家为主导和社会力量多元参与的方式,优势资源不断将向农村输送,外部财力物力的大量涌入的确会给予乡村发展诸多物质保障,但忽略地方文化逻辑常常容易陷入资源错配的窘境,(38)焦若水,马治龙:《农村公办养老资源的错配与适应性改进——基于甘肃省K县M镇的调研》,载《探索》2020年第6期。很难实现再造社会网络和社会资本的目标。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合作社是嵌入在社区中的典型“熟人社会组织”,血缘、亲缘和地缘发挥着有形的维系作用与无形的监督功能,作为一种融合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组织载体,合作社具有显著的社会资本和社会资源优势,恰恰扮演了通过产业合作实现社会资本向经济资本转换的过程。迈入乡村振兴阶段,我国返贫人口和新发生贫困人口的监测和帮扶正在成为新的工作重点,农村反贫困工作的重心由救助救济转变为生产性、发展性支持。(39)王晓毅:《现代化视角下中国农村的减贫逻辑和过程》,载《甘肃社会科学》2021年第1期。本研究展示的案例中合作社将所得盈余用于社区公益事业,不但能够有效分担国家的救助资源,且更为精准,更能体现社区的温暖和关怀,已经具有了现代合作社的雏形。而走上发展轨道的合作社以产业兴旺激发了乡村的可持续发展能力,更是为农村社区自身培育了能与市场经济共生的造血器,为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推进提供了可持续的社区内生主体。

在城镇化进程中,伴随着人口外流、公共资源向城镇转移,乡村公共空间也不断凋敝——乡村学校的撤并关闭、农村医生及诊所的减少等都从不同侧面揭示了乡村公共空间缺失的问题。尽管农村社会的集市、红白喜事、市场网络发挥着重要的内生性公共空间作用,(40)曹海林:《乡村社会变迁中的村落公共空间——以苏北窑村为例考察村庄秩序重构的一项经验研究》,载《中国农村观察》2005年第6期。但结构上并不具备资源优势,并且在乡村变迁的过程中正在急剧解体,难以承担产业与社会整合的功能,而合作社这种经济与社会功能合一的实体性组织可以成为组建乡村治理共同体的基础,其中尤为重要的就是对社情民意的准确把握从而挖掘乡村公共文化资源,推进合作社成为基层社会治理的综合平台。从更长远的国家治理角度来看,合作社在农村社会的综合性功能可以进一步延伸,向农村基层社会事务各个方面拓展,使合作社在农村两委的引导下转化为一个综合性、发展性的服务网络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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