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红茶
檀家两位公子成功抓住了骷髅并交给“管家”,领了酬劳后先行离去。孙泊浮几人尚未来得及离开,就已看到前来取货的江南商会第八警戒小队,而这群头戴黑盔的骑士的坐骑,竟然是硕大的老鼠……
是漫山遍野的老鼠。
几只飞鼠在天空中展翅飞翔,伸展的双翼遮住了红月亮照耀的光芒。
酒肆外的荒原略显阴暗,老鼠们身影憧憧,大只的老鼠与小只的老鼠混在一起,老鼠爷爷与老鼠孙子搅在一堆,叽叽喳喳地叫着。孙泊浮有些恍惚,好像自己一瞬间落到了老鼠窝子里头。
“喂,不要做出这副傻呆呆的模样,武当山上难道就没有老鼠吗!”
扮作行脚商人的她凑到孙泊浮跟前,气鼓鼓地嘟了嘟粘着八字胡的嘴巴,翻了翻伪装的小眼睛,低声训斥着着少年们,狡诈的面容上露出与形象并不相符的表情。
真是无与伦比的伪装,孙泊浮在心里如此想着。
明明是被她训诫,可不知道是因为顾忌她此时恶狠狠的模样,还是因为顾忌昆仑剑仙的威势,或是因为心里本就相信这位刁蛮的剑仙一定是朋友,于是四名少年们一起乖乖地低下头去。
可是山门的荣耀总是在心中隐隐作祟,似乎心有不甘,于是孙泊浮倔强地抬起头来,目光恰好落在了她的手上。
唔,她的拳头是白皙的,与脸上的蜡黄色似乎很不一致,伪装还是有一丝破绽的。
武当山当然也有老鼠,可哪里见过这般一窝蜂似的老鼠,孙泊浮在心里如此吐槽着。
在山上的时候,闲暇的时间总有很多,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兴趣的柳阴师兄总是喜欢在山门中闲逛。
山门很大,像紫霄宫玄武殿那般不能涉足的地方有很多,同样总有很多地方可以让不安分的少年们探索,于是跟屁虫一样的孙泊浮跟着柳阴师兄到过许多地方。
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总有孙泊浮与柳阴师兄的足迹。
山门号称三千道场,于是在这样漫无目的的闲逛中,孙泊浮随着柳阴师兄去过很多散落在山间各处的冷门道场,有人丁尚算兴旺、庙宇尚算规整的地方,也有寥寥数人的冷清之所,甚至还会遇到许多空无一人的废弃道场。
厚厚的灰尘铺满了殿宇的屋脊,梁架斗拱之间缠绕着层层的蛛网。
孙泊浮曾经问过柳阴师兄,为何山门之中会有这样的无人道场。
柳阴师兄撇了撇嘴,似乎孙泊浮问出了一个很是愚蠢的问题,可还是停住了脚步,耐着性子解释了孙泊浮的疑问。
柳阴师兄说,山门再大,头顶的天空总是有尽的,脚下的大地也总是有数的。有限的天地内,总有你多我少,抑或我多你少。在山门内,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九宫道场的弟子这般过得舒适。三千道场只是数字,眼睛看到的才是真相。
孙泊浮从那天开始明白,山门就像一张大饼,只有摊饼的人才知道饼中方圆里各处的厚薄。
孙泊浮开始有些庆幸自己拜入了师父林春门下,即便自己身处的朝天宫是九宫之内最破落的,可看起来也比这些流散在山涧的旁门远支要好上许多。
老鼠们就是在这些破旧的空无人烟的道场里见到的。
灰球般的老鼠们隐藏在同样灰沉沉的殿宇内,两位少年的突然来访似乎惊扰了老鼠们闲适的日子,于是无数灰球四下乱窜,躲藏进破落道场的各处阴影之中。
可孙泊浮从没见过像现在这般的老鼠,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酒肆外的荒野上,毫不避讳人般各行其道。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似乎是车轮转动碾压着路上的碎石。
于是荒原上再次响起叽叽喳喳,苦力老鼠们更加快速地摆好桌椅茶具,迎宾老鼠们再次重新摆了一遍红地毯,将红毯上的褶皱一一拉扯平整,穿着唐装的老鼠们站在红毯两边,开始拍着小小的巴掌,摇头晃脑地哼出吱吱呀呀的歌曲般的声音。
鼠言鼠语,实在听不明白。
黑甲骑士队长从硕大的老鼠身上有些笨重地爬下来,他的黑色铠甲似乎有些沉重,黑色的甲面在红月的光芒下闪烁着妖异的暗红色光泽。
“买家们似乎真的很准时呢。”
黑甲骑士的声音透过厚厚的面罩瓮声瓮气地传出来,而后用一个极其笨重的姿势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的红月亮,飞鼠们飞到了更高的天空上以便更好地观察四周。红月亮高高挂在天幕正中,满月當空,正是夜晚的好时节。
“听说是南方那几个钱袋子鼓囊囊的老东西豁了性命也要亲自赶来,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有钱人会为了一具骷髅这般大动干戈,长生啊,真有长生这种东西吗……
“记得二十年前商会里也卖过这种类似的东西呢,那个从昆仑猎来的玲珑剑心,也是被这些有钱的老东西里的一个买下,并且当场吞下。那天的爆炸声着实很大呢,结结实实的房顶被炸出一个大大的窟窿,上万道剑气从老东西的皮囊里炸出来,飞上夜空四处乱窜,好像放了一场大大的烟花……
“十三管家,总觉得今晚有些不安心呢,怕不是像当年拍卖昆仑剑仙的‘玲珑剑心’时那般,也会出什么差错吧?”
名叫杨清风的骑士似乎有些话痨,黑色的头盔之下嗡嗡地发出喋喋不休的声音,叽里呱啦地讲着一段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的话语。
孙泊浮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因为他听到骑士说出那件十五年前震动了中州大陆的“昆仑杀仙案”。
二十年前,昆仑曾有剑仙飞升,天盛德大掌柜钱野语带着二十名狗倌进入昆仑天池击杀了剑仙,开膛破肚获得一枚玲珑剑心,当夜转运江南商会拍卖行,卖出了江南商会历年拍卖品中的最高价。妄求长生的买家当场吞下热乎乎的玲珑剑心,然后因剑气爆体而亡。
呵,又是那个故事啊,果然是一个中州大陆人人皆知的故事。
于是孙泊浮开始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他刚刚在荒原上看到过一场关于“昆仑杀仙案”的复仇,而复仇的主角就在眼前,这个扮作行脚商人的剑仙少女似乎与当年被猎杀的剑仙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孙泊浮有些担心身边这个披着古怪伪装的剑仙少女会在下一瞬间突然又要做出什么古怪的举动,于是孙泊浮的手再次悄悄地落在了山水双剑的剑柄上。
好在她并没有行动。
“杨队长当年就在现场吗?”
扮作行脚商人的她并没有发怒,冷冰冰的声音从小小的嘴巴里挤出来,伪装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细细浅浅的眉毛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好像嘴角上的八字胡翻转倒挂在眉头上了一样。
“也在,当时在下刚刚入会,仅仅是个在台下端茶倒水的杂役而已,二十年啦,说起来在下也有些苍老了呢。”
名叫杨清风的黑甲骑士似乎并未听出她话语中的异样,“二十年”三个字从黑色的面具中传出来,隐隐带着一丝沧桑的味道。
“杨队长,警戒吧,客人们应该到啦。”
似乎对黑甲骑士的话语毫无兴趣,她再次平静地回应了短短一句,打断了黑甲骑士颇有兴致的话头。
是的,客人似乎真的到了,吱呀呀的车轮转动声似乎又近了许多。
“领命!真是古怪的东西,有钱人的兴趣总是难以令人揣测呢。”
似乎她的职位在江南商会中要比眼前的黑甲骑士高上许多,骑士应答一声,伸脚踢了踢脚下的布麻袋,领命而去。
沉重的麻袋被少年们扔在地上,古怪的骷髅依然装在麻袋里头,被杨清风包裹着黑色铠甲的脚狠狠踢了一下,于是麻袋再次轻轻地晃动了两下。
“闷死啦……闷死啦……”
麻袋里传来声音,声音很小,含含糊糊,却依然带着骷髅那原本就古里古怪的腔调。似乎,脏麻袋里的骷髅再次变得不安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孙泊浮觉得眼前这个大大的麻袋似乎又变大了几分。
飞鼠们再次飞上了更高的天空,扩大了警戒范围,夜幕上那轮红红的月亮再次照亮了大地。红色的月光映照在破旧的麻袋上,破旧的麻袋也染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光晕。
一丝并不太好的预感从孙泊浮的心里悄悄蔓延着,然后她的声音再次钻进耳朵里。
“喂,记得,如果一会儿我要动手,武当山的大侠们可不要再当碍手碍脚的和事佬啦。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孙泊浮!”
扮作行脚商人的她努力让自己露出一副恶狠狠的嘴脸,可落在孙泊浮眼里,这副带着伪装的气鼓鼓的模样实在有些说不出的别扭,让他有点想咧嘴大笑,好在忍了下来。
和事佬……
大概是说在荒原上自己曾经多事阻止了她向黄阿大与黄阿二寻仇吧,但他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多此一举的举动,他仅仅是希望眼前这位相识不过两日的剑仙少女,能对敌人留存一丝丝温柔。
“动手?”
一肚子心思悄然转动着,孙泊浮并没有立刻领悟少女的意思,于是他有些迷茫地看向伪装的她。
“当然是继续讨债,讨一笔二十年前未曾结算的糊涂债。”
这次她并没有恼怒,一句冷冰冰的话语伴着荒原上的冷风一同灌入了孙泊浮的耳中。孙泊浮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得不承认,老鼠们的效率看起来似乎真的要比人高上许多。
仅仅是眨眼之间,荒原上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鋪得平平整整的红毯没有一丝褶子,拍卖席高高地搭建而起,就连客席上的瓜果香茗都备得一应俱全。
“警戒!”
名叫杨清风的骑士队长向着手下们发出命令,于是手下领命而动,穿着黑色铠甲的骑士们驾驭着座下的硕大老鼠向着远方的黑夜奔驰而去,像一把自棋盘上散落的黑色棋子。
咯吱——
咯吱——
是车轮转动的声音,声音愈发近了。
三驾拖着车厢的马车从远方的官道上走来,这古怪荒原的官道着实已经破旧,三驾马车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前行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翻车一样,好在车夫的驾驭技术着实不错,走过最后一段颠簸的官道,马车终于在靠近拍卖场的地方停下。
车夫们勒住了马缰,跟随着马车步行的三位随从打开三个车厢,将三个穿着红色、蓝色、绿色厚袄的老头从车厢里搀扶了出来,然后三名随从跪倒在地上,将三名老头背负在各自的肩上,踩着红毯一路来到拍卖场的客席前,将三位老头轻轻放入了高脚靠背椅上。
迎宾的老鼠们似乎很懂得如何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红毯两侧的老鼠们更加卖力地拍起了巴掌,发出呱唧呱唧尚算整齐的声音。
隔着茶杯冒出的氤氲,孙泊浮终于看清楚了三个老头的模样。
一样的花白头发与花白胡须,一样的面容枯槁,一样的瘦弱身材,那只剩下骨架般的衰老身体,弱不禁风得像三具已经死去的尸体。
“好冷。”
红老头用几乎不可耳闻的声音说道,于是三个仆人为三个老头各自披上了三件厚厚的披风。
“风好大。”
蓝老头同样颤巍巍地说道,于是三个仆人拉开一块大大的厚布当作帷幔,将三个老头包裹在了其中。
“茶又要凉啦。”
绿老头同样气若游丝地说道,这次老鼠们似乎听懂了老头的话语,几只老鼠沿着桌子腿爬上高高的桌子,两三只老鼠结伙儿为本就滚烫的茶壶里又加了更加滚烫的水。
现在红绿蓝三个老头儿终于安静了下来,似乎刚刚的三句话已经使尽了三个老头儿全身的力气。于是三个老头儿像三摊烂泥一般瘫倒在各自的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只是在孙泊浮看来似乎出气要比进气还多一些。
“哈,原来是他们,这三个老不死的东西还活着。”
不知道何时,派遣出手下的黑甲骑士杨清风回到了孙泊浮他们身边,隔着厚厚的黑色面具,再次说出嗡嗡的话语。
“唔,杨队长似乎认识他们?”
她扮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再次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向骑士队长。
“不瞒十三管家,在下二十年前便见过他们,这三人是江南短命四家的当代家主,所谓短命四家,便是金魏陶姜四姓,你莫要看他们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可都是江南数得着的豪富之家。
“穿红衣服的老头姓魏,是天下有名的路霸。此路霸可不是打家劫舍的意思,乃是因为江南魏家家中经营着官道修建之权。据说遍布中州大陆的官道桥梁有三成便是他家所建,魏家的官道客栈建到哪里,魏家的客栈酒肆车行便开到哪里,当真是天大的买卖;穿蓝衣服的老头姓陶,是天下有名的盐铁贩子,此贩子可不是贩卖私盐生铁的小蠢贼,乃是因为江南陶家经营着官盐与铁矿的生意,据说中州大陆的盐场与铁矿有三成属于陶家;还有姜家,更是用钱生钱的行家,据说天下各商号钱庄后头有三成都沾着姜家的关系。
“江湖上有传言,若是把这金魏陶姜四家的家产凑到一块,或许都能买下三个帝都。当然现在帝都破破烂烂,也没什么好买啦。”
这位名叫杨清风的骑士队长似乎真的很健谈,站在她的身边侃侃而谈,他把剑仙少女称作十三管家,语气中满是恭谨的样子,看这模样,似乎她伪装的这位十三管家着实不简单。
孙泊浮眨了眨眼睛,猜想着这个十三管家究竟是何职位,难道还有……十二管家、十一管家、十管家不成?
“你說的是金魏陶姜四姓,可如今怎么只来了三家?”
她继续用看似不经意的语气问出问题,可落在孙泊浮的眼中,却隐隐带着一丝明知故问的意思。
“十三管家不知,此中还有曲折,你说他们是老头,其实他们今年都是四十四岁的年纪。”
黑甲骑士的头弯得更低了,声音更小了,隔着厚厚的黑色盔甲,再次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好在几个人凑得很近,可以勉强听清楚骑士的话语。
“四十四岁?”
孙泊浮有些惊讶地失声叫了出来。
可明明眼前是三个白头发白胡须的干枯老头,眼看着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竟然只有四十四岁?
名叫杨清风的骑士同样有些惊讶地看了孙泊浮一眼,似乎是在诧异眼前这个跟随十三管家的小杂役怎的这般不懂规矩,插嘴头目们的对话。
孙泊浮脚下一阵生疼,低头看去,发现是她的脚狠狠踩在了孙泊浮的脚尖上。
知道这是剑仙少女无声的提醒,于是孙泊浮乖巧地闭上了嘴巴,骑士队长的话再次落入耳中。
“十三管家,这其中还有曲折……”
杨清风再次俯下身子,小喇叭再次开始广播了。
“金魏陶姜四姓确实是四姓不假,江南短命四家也是不假,但如今不见那金家却是因为金家早就破落了……”
黑甲骑士转动着黑色的面具,似乎是一副左右查看生怕隔墙有耳的模样,明明是在人烟渺渺的荒原上,却又做出这样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看来这真的是一件极为隐秘的秘辛。
“哦,破落了?”
她挑了挑眉头,依然还是那副看似不经意的语气。
“还不是二十年前那件杀仙案惹下的麻烦,说起来,这金家排在江南短命四家之首,论起金家家产,也是四家之首,论起家主们的才智,更是排在四家的头上。听商会的弟兄们说,二十年前咱们商会还是初起的年月,单是金家的财产便可足以抵得上咱们商会,你说厉害不厉害,啧啧……”
黑甲骑士在面具下发出两声惊叹般的声音,只是在厚厚的面具包裹下,似乎连这两声惊叹都显得有些含糊异常。
“可不知道为何,江湖上还有另一个传言,别看金魏陶姜四家表面都是如此风光,其实四家也有各自的苦衷,因为……四家都背负着一个共同的诅咒……
“传说,金魏陶姜四家的家主没有一个可以活过四十五岁。十三管家,您瞧瞧眼前的老头儿们便可知道传言不假,明明三个人都是四十四岁的年纪,却都已经衰老成这副模样,说起来明年便是三个老东西的大限,所以三人一听到咱们商会又得了这可以长生的宝贝,索性便不管不顾地来了这荒郊野岭的鬼地方,真是一副急哄哄的怕死鬼模样,嘿嘿嘿嘿……”
骑士隔着面罩发出几声奸诈的笑声,可实在有些不透气的面具将笑声包裹着发出两声嗡鸣,让孙泊浮感觉更像是一只大大的铁块在震动。
“至于那金家家主不在,是因为二十年前金家家主就已经死啦。江湖上关于这四家还有另一个传说,传说金魏陶姜四家家主的寿命与他们的财富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传说四家的家产越多,四家的家主衰老得便越是厉害,寿命便越是会短,可偏偏二十年前的金家家主又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将一个金家打理得风生水起,财源挡不住地往自己家里涌,家财雄踞四家之首,可却也正是因为太能赚啦,那诅咒便也生效得厉害,二十年前,明明只有二十四岁的金家家主便已经衰老成他们现在这副模样,啧啧……”
似乎往昔的所见依然深刻地烙印在记忆中,骑士队长做出一个惊叹般的感慨声,肩头的铁甲向着三个老头落座的地方耸动着。
“哦,杨队长见过金家家主吗?”
扮作行脚商人的她又是看似不经意地耸了耸眉毛,用听起来同样不经意的语气问道,可孙泊浮分明看到她白皙的、与脸上肤色并不相符的拳头狠狠握了一握。
“见过,不瞒十三管家说,这金家家主正是当年在‘昆仑杀仙案’后,一举拍下了剑仙玲珑剑心的最终主顾。当年在下在那场拍卖会中还只是一个跑腿的杂役,眼睁睁看着那位年仅二十四岁却又衰老无比的年轻人一口吞下了玲珑剑心,而后剑气爆体当场身亡,在下从未见过如此纯澈丰沛的剑气,像炮仗一般从体内炸开……”
似乎依然未曾忘记当日的所见所闻,骑士队长用更加详细的语言表述着二十年前那场异常血腥的拍卖会。
“好了,不用再说了。”
扮作行脚商人的她再次清冷的喝止掉骑士队长过于详细的描述,似乎是骑士滔滔不绝的话语早就撩动了心中那根脆弱的弦,即便努力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可孙泊浮看到她紧紧攥起的那双拳头似乎又握得更紧了几分,指甲狠狠掐进了手指缝隙中。
十三管家的威势尤在,一声轻轻的喝止便让黑甲骑士应声闭上了嘴巴,有些诧异地看向眼前的行脚商人。
复仇的火焰总会愈烧愈烈,尴尬的寂静更像是失控前的蛰伏,孙泊浮隐隐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好在并没有失控。
“时间不早啦,拍卖会开始吧,若是咱们再耽搁下去,只怕这几个老东西都要冻死在这荒郊野岭啦,到时候钱没赚到还耽搁了买家性命,你我二人便要成为会里的大笑话啦。”
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异常,于是扮作行脚商人的她有些不自然地挤出了一丝微笑,而后谈笑风生般讲出一个听起来并不好笑的笑话。笑话的转折还算自然,尴尬的寂静在一瞬间被冲散。
她还是那般聪明,似乎总有千万种化险为夷的办法,孙泊浮在心里想着。
“没想到十三管家也是如此幽默之人,嘿嘿……”
骑士队长配合着发出几声听起来并不好笑的干笑声,笑声捂在厚厚的铁甲中,依然像一块嗡嗡作响的大铁块。
“明年就是他们的大限之年,他们此行想必是对这堆烂骨头势在必得,十三管家大可趁此机会大大地赚上一笔,只怕是定个高高的价钱他们也一定会应允呢。
“短命四家,金魏陶姜,江湖有传言他们四家本来是一脉同气,眼看着三个老东西都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樣,面对这种各自的生死大限,真不知道这三个老东西会争成个什么样子。
“也不知道这堆烂骨头是不是真有这般妙用。喂,你们四个把这东西抬到台上去。”
眼前的骑士似乎真的有些健谈,他遥望着奄奄一息的红绿蓝三个老头儿,再次品头论足了一番,然后才志得意满地截住了话头,踢了踢脚下装有骷髅的麻袋,对着眼前的四个少年们吩咐一句。
虽然他对十三管家十分的恭谨,可对于杂役们却是显露出明显的轻蔑。
孙泊浮四人只得继续演着这出双簧戏,将重重的麻袋扛上了高高的拍卖台,然后扔在了地上,麻袋在木板铺制的地板上滚动了两下,发出了两声轻微的声音。
“好闷——这里头好闷——”
隐隐是骷髅的古怪腔调。
这古怪的东西还在破旧的麻袋里苟延残喘着,孙泊浮突然意识到无论这麻袋里的骷髅再怎样古怪,可终究还算是一个活物。
他不禁开始联想当这活物被拍卖出去,落入拍卖席下的红绿蓝三个老头儿手中,会是怎样的服用法?是生吞活剥一口吞下,还是要用炊火细细料理一番?
孙泊浮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孙泊浮隐约感觉这眼前的麻袋似乎比起方才又重了许多,又大了几分。
红月亮的月辉似乎一直在跟随着这破旧的麻袋,让它上一层暗红色的光晕。
月亮是红的;会动的骷髅装在袋子里;即将死去的老头们要用一个骷髅入药;荒原上的老鼠们无脑鼓噪着……无论怎样看来,这似乎都是一个极其古怪的夜晚。
并不太好的预感在孙泊浮心里翻涌着,似乎越来越清晰。
扮作行脚商人的她终于沿着同样是木头拼凑的台阶走上了拍卖台,站在了破旧麻袋的一边,砸响了拍卖台上的黑色小木锤。
咚——
一声轻轻的响动,江南商会的拍卖会终于正式开始了。
她站在拍卖台的桌子前面,依然顶着那丑陋猥琐的伪装,甚至还刻意地佝偻了一下原本笔挺的腰身,披上了一件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黑色长袍。
长袍连着兜帽,她的面容隐覆在兜帽中,红色的月光从天上照下来,月辉与黑色长袍融为一体,好像一块染了血污的黑色石头。
“江南商会第二十五次拍卖会,现在开拍。”
并不尖厉却又响亮的声音从荒原上响起,声音有一丝沙哑,孙泊浮知道这是她刻意隐藏了自己原本的声音。
天上巡视的飞鼠们震动着翅膀,地上忙碌的老鼠们再次聒噪地一起拍起了巴掌,营造出几分诡异的热闹气氛。
“呵……呵……终于开始了。”
坐在高脚背靠椅上的红老头发出一声含糊的声音。
“等不及了……真的等不及……”
坐在高脚背靠椅上的绿老头气若游丝地催促着。
“时间不够了……时间真的不够了……”
坐在高脚背靠椅上的蓝老头奄奄一息地说着。
三张枯槁衰老的脸上露出同样焦躁的神色,用虚弱到近乎蚊蚋般的声音说出三句几乎耳不可闻的话语后,三个老头儿再次急促地喘息起来。下人们极其伶俐地端起桌上热茶,然后各自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圆溜溜的丹药,服侍着主人们,混着热茶咽下。不知名的药物似乎颇有效果,片刻之间,三个老头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
似乎真的是衰弱至极的年迈之躯啊,想到刚才黑甲骑士的小广播,孙泊浮有些难以置信地想着。
世上当真有这种奇怪的事情么,缥缈的财运与有限的寿命产生某种并不明了的联系,财运越多,折寿越快,好似因果一般。
真是又一件古怪的事情。
“诸位贵客,少安毋躁,知道各位是从远方奔波而来,可江南商会做事总有流程,容我慢慢介绍。”似乎对老头们的催促熟视无睹,她依然用略显沙哑的声音不急不躁地讲着,然后,手中的小木锤第二次敲响,宽大的黑袍下露出一丝笑容,“拍卖开始,第一件拍卖品,也是今晚唯一的拍卖品,想必各位贵客都是为了此物而来,开拍之前我再多劝几位贵客一句。”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含着一丝狡黠的眼珠在眼眶内骨碌碌地转动了几下,八字胡下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话却在继续说着。
“咱们江南商会做生意,一向讲究的是以和为贵,买卖不成仁义在,在下也听闻三位贵客都是一脉同气的多年老友,彼此间的深厚情谊想必要比我这局外人知道的还多些。我知道今晚三位一同前来,定是各自对这东西志在必得,后辈在下在此冒昧多说一句,还请三位贵客念着多年情谊,以和为贵。”
她继续沙哑着嗓子讲着在孙泊浮看来有些多余的废话,嘴角的笑意似乎更加明显了,回应她的是台下无声的寂静。
红老头耷拉下了厚厚的眼皮,绿老头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披风,蓝老头端着茶杯的双手颤巍巍地抖动着。
让人意外的是,在扮做行脚商人的她说出这段话之后,三个老头再也没有互相多看一眼,一丝耐人寻味的气息在三具老朽的身体间渐渐弥漫。
“拍卖正式开始。”手中的小木锤第三次敲响,“今晚第一件拍卖品,也是此次拍卖会唯一的拍卖品,一具新鲜、成年的‘不化骨’。三位贵客请看——”
她从黑色的长袍下头探出脚尖,狠狠地踢了一下脚下的麻袋,于是麻袋慢悠悠晃动了两下,然后里面传来了骷髅依然古怪的腔调。
“闷死啦——闷死我啦——快放我出去,简直要闷死啦。”
古里古怪的声音传出来,就在下一瞬间,瘫倒在高脚背靠椅上的三个老头突然一齐坐直了身子,伸长了脖子,又一齐往前探了探脑袋,而后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三个脑袋互相转动了看了看,各自露出了一副顾忌的模样。
“是这个声音。”
红老头抿了抿嘴巴。
“是这个气息。”
绿老头咽下一口大大的口水。
“就是这个药,就是这个药。”
蓝老头的口水像黏稠的稀粥一般落在了衣衫前襟上。
“快拍!快拍!快拍!”
三个老头一齐冲着拍卖席大声叫了起来。
“三位贵客,少安毋躁,咱们江南商会的拍卖会总是流程在先,依照规矩,在下应当为三位贵客讲解一下这不化骨的来历。”
她再次用沙哑的声音安抚着三个有些过于亢奋的老头儿,用不急不缓的语调讲出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语。
不化骨。孫泊浮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有些生僻的名字,他绞尽脑汁在记忆中搜刮着关于这三个字的信息,可是没有,这是一个从未听闻的名字,好在下一刻,她的讲解飘入耳中。
“不化骨,乃为阴物。传说不化骨是僵尸的一种,乃是僵尸之中最高等级的存在。
“传说僵尸集天地怨气,取天地死气、晦气而生。不老、不死、不灭,被天地人三界摒弃在众生六道之外,而不化骨又是其中最高级的存在。相传不化骨是僵尸之中最为难寻的一种,不入轮回,永远徘徊在生死之间,是黄泉之外的幽魂,是僵尸中千年不见的异类。据说能见到不化骨的人都是有大阴缘者,三位贵客着实运气不错,在有生之年竟然能得见此物。
“正是由于其不入轮回,不生不死的特性,世间传言此物也有长生功效,食用此物者,当同此物一样再也不受生死轮回之苦,永世游离于黄泉之外,实在是一剂长生的神药。”
原来这具古怪的骷髅竟然是僵尸的一种。
脑海中回想着骷髅那怪模怪样的样子,孙泊浮罕见地没有感觉到吃惊。这古里古怪的东西或许本就应该属于那样的阴鸷之物吧,他在心里如此想着。
大段的讲解从她的嘴里讲出来,似乎此时的她有着极好的耐心与兴致,依然是用那般不紧不慢的语调,讲着不急不缓的话语,嘴角的一丝冷笑在月辉的映衬下似乎又清晰了许多。
不,她本不应该是这样一个耐心之人。孙泊浮感觉到一丝诧异,在心中如此想着。
“知道啦,知道啦……”
“不用讲啦,不用讲啦……”
“快拍,快拍……”
三个伸长了脖子的老头再次急躁地叫喊起来。
“三位贵客少安毋躁,你们远道而来旅途劳顿,可要注意身体才是。咱们现在就开拍啦。成年不化骨一具,肢体完整,灵魂鲜活,底价二十万金,每一万金起跳。再次提醒贵客,不化骨,只此一具哦。”
她继续用那不紧不慢的语调讲着这不紧不慢的话语,而后手中的小锤子轻轻敲在了身前的桌子上。然后下一刻,少年们一起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五十万金!”
红老头在下一刻猛然又挺了挺身子,朝着拍卖台第一个喊出了价码。
“八十万金!”
绿老头第二个挺直了身子,用更大的声音喊出了更高的价码,然后凶狠地怒视着红老头。
“一百二十万金!”
蓝老头第三个挺直了身子,用更大的声音喊出了更高的价码,然后用更加凶恶的眼神怒视着红老头与绿老头。
红月亮照耀下的荒原中,三个老头露出狰狞的嘴脸,用恶毒、怨恨、凶狠、嗜血的眼神互相凝视着彼此……
(未完待续)
不化骨的拍卖会终于正式开始,三个老头必将进行一场血腥的喊价厮杀,最终这神秘的骷髅将会落入谁的手中?它真的有长生不老的功效吗?假扮成十三管家的剑仙少女又将如何进行复仇?精彩尽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夺目卷(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