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曦露
有这么一种人,乍看之下懒懒散散,举止和站姿却围绕一根轴心,眼里锐利一闪即逝。即使只松垮垮站著,也自有种豪侠的气势。
我心目中的令狐冲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他又何尝真正逍遥自在过呢?金庸笔下这个魍魉江湖没有纯粹的恶,皆是执著于名利、仇恨、门派、正邪而迷失了本心的可怜人。令狐冲内心清风明月,自然没有这些执念。但他也有羁绊,他的羁绊就是“情义”二字。如果连情义也看淡,那么支撑着令狐冲的轴心,也一并不复存在了。
故事一开始,华山派就已危机四伏。日月神教在远处虎视眈眈,嵩山派左冷禅又暗地图谋合并五岳剑派,争霸武林。这时,华山派大弟子令狐冲,对所身处的江湖仍懵懵懂懂,最大的心愿,是将来能承师父衣钵,娶小师妹为妻。与乔峰不同,他对天下大势是不感兴趣的,也舍不得将自己交付给江湖众生。但,他更擅长的是守护,守护他内心深处珍惜的东西。
从这点看,他和《银魂》主人公坂田银时倒是一类人。
“天空?国家?给你也无所谓。我单要守护眼前的东西已经够忙了,而且还守护不了。”
为自己,每天可以潦倒草草;可为了朋友和爱人,则恨不能多出几条性命,逐一相抵。
于是分裂出现了。快意恩仇、肆意高蹈的天性,面对的是由阴谋与野心掌控的武林。五岳剑派聚集在嵩山绝顶封禅台侧合议并派时,岳不群为拉拢令狐冲,说:“冲儿,我和你向来情同父子,你师娘更是待你不薄,难道你就不想和我们言归于好,就同从前那样吗?”
我重温《笑傲江湖》时,觉得这一段很虐心。岳不群心里早已将令狐冲视为陌路,而他所说的,又句句是实情。令狐冲后来完全看穿岳不群的为人,可瞥见他伏尸在地的那一瞬间,还是“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直到小说最后一章,令狐冲和方证大师讨论“朝闻道,夕死可矣”,仍顺口提及“我听师父说过的”。下意识里,他仍称岳不群为“师父”,这不经理智过滤的情感惯性,才是最让人感喟的地方。
令狐冲始终怀着温柔之心守护的姑娘岳灵珊,从她还是个小女孩时起,他就一直伴着她,伴着她出落亭亭,直到嫁作他人妻,最终殒落在自己怀抱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千里之外默默挂念一句:“小师妹这时在干什么呢?”像蓦地想起,又像是念兹在兹。
嵩山封禅台侧,五岳剑派群贤毕集。女儿成了父亲赢得五岳盟主的探路石,同门之间不惜兵戈相见,辟邪剑谱的不祥之气瘟疫般笼罩在掌门人的谈笑间。左冷禅不及岳不群之处,即在于他将野心暴露得太明显,而他对武学的天真痴迷,也被岳不群拿来冷静利用。武林已经堕落了,嗅到的全是政治阴谋的味道。而恰恰这时,令狐冲和岳灵珊在天下英雄面前,使出了两人青梅竹马时合创的冲灵剑法。
青梅如豆、柳叶似眉,雾中初现、雨后乍逢……直到,同生共死。一套“冲灵剑法”就是一个完整的两情相悦的故事。残酷的现实里无法交付的,终于在这个短暂的平行时空,圆圆满满地走完了一遍。
金庸写冲灵,真是写得五味俱全。封禅台侧乌烟瘴气、步步凶险,衬托得冲灵剑法极美好又极脆弱。两人比剑时,群豪诧异:“眼见这路剑法招数稚拙,全无用处,偏偏又舞得这样好看。”岳不群更瞧不上这无聊而无用的“同生共死”。可是,爱之迷人处不正在于它的“全无用处”吗?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可我难免觉得,盈盈更像读者们(其实是杰克苏金庸本人)怀着受挫的梦想YY出来的人物,仿佛专为令狐冲量身定制的标配,太完美又虚飘飘的。或者说,是因为太完美而虚飘飘的。从她出场,金庸就在下很大一盘棋,之后上演一出令狐冲率领群豪攻打少林救心上人的浪漫大戏,营造了十足十的媒体推广效应。
其实早在令狐冲真心爱上盈盈之前,也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在冲盈理想化的琴箫合奏中,也掺杂着一些顺应情势、步步入彀的被动。反而,冲灵这种充满误会、背离、守护、谅解的关系,却拥有着一种超脱于魍魉生死的永恒。
金庸后记里提到令狐冲是“天生的不受羁勒”。
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
话说回来,若没有盈盈、仪琳、岳灵珊;若没有风清扬、向问天甚至田伯光等,那么给令狐冲完美的自由自在也是空洞无意义的。任心而行的散漫之中,支撑他的轴心就是傲气和一颗温柔守护的心。令狐冲之所以放浪形骸于外,也正因他内心,时时有可皈依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