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
化龙的时辰已到,龙衙众人严阵以待,只为斩杀试图化龙的巨蟒,以解中州生灵涂炭之灾。水性最好的叶雪澜带头上阵,尽管水里已布置好各种机关,部署万无一失,但巨蟒的攻击力实在太过惊人……
叶雪澜站在悬剑桥上,背向大海,面朝潜河上游。
此时海水倒灌已经停止,河水与海水清浊界限复又分明,只是这界限并不在入海口,而是在上游,如一道门槛,卡在两岸的海防堤之间。水面波澜微起,远处水清,倒映着阴沉沉的天色,近处水浊,水面下的一切都看不清楚。
悬剑桥两侧的海防堤上各有二十人,都是赤膊,一起推动桥头的石盘,拉磨般一圈一圈地转。石盘下连着的石柱慢慢转动,绞在柱子上的粗铁链一寸寸放开。
脚下的桥身发出“咔嗒咔嗒”声,铁链全部放出,十七张闪着金光的丝网露出水面,缓缓升起,挂在栏杆下方的排水口上,将桥洞完全遮住。
水浪自下而上翻涌,在悬剑桥的丝网升起之后,潜藏在入海口水底的机关也完全展开。一道横梁露出水面,略高于悬剑桥,两侧有栏杆,中间宽阔,能容车马通行,下方十七根石柱支撑,垂下一排铁索。
横梁与悬剑桥犹如外城墙与内城墙,中间那一段河道就是翁城。叶雪澜站在悬剑桥上,是第一道屏障,高行周和沈敬山在横梁上,是第二道,也是最后一道屏障。
即使有本事越过悬剑桥,从她的刀下逃得一命,也必然力竭,落在中间的翁城中,届时前后夹击,瓮中捉鳖,不怕拦不住。叶雪澜用力握住刀柄,只觉指尖冰凉,掌心冷汗涔涔。她稳住微微颤抖的手,目光逆着涌到脚下的海浪看向远处。
时近辰时,黑云遮日,支撑龙门的两条玉柱此时已由雪白变为青色,原本绕在柱子上的两条青龙不见了踪影。龙门最顶端横梁上那巨幅的山河图,褪色了似的,由翠绿转为浅青,图中祥云四散,显出原本拱卫的高山。山浓墨重彩,仍旧是翠绿色,只自下而上颜色渐深,最终在山顶凝成一点幽绿。
陡然间,电闪雷鸣,龙门上金光大盛,上通九霄,下入深海,令人不敢逼视。
叶雪澜侧头让过刺目的光,极目远眺,海天相接处,一道银白色的线疾行靠近,到了龙门下化为滔天巨浪,如千军万马齐头并进,直奔着入海口而来。不等她一句“小心”出口,只觉面前多了一面白色城墙,压得人窒息。
十丈高的“城墙”到了悬剑桥边,轰然倒塌,声如奔雷,水从头顶直直砸下。叶雪澜抓着栏杆稳住身形,顺势回头看向潜河上游。倒塌的城墙变回了千军万马,长驱直入,气势汹汹,潜河的水节节败退,直至上游那处急弯。海浪撞上海防堤,又化为坚实的城墙,浪头腾起几丈高,猛地砸向堤岸。
“都没事吧?”叶雪澜清点与她一起站在桥上的捕头人数,确认没有损失才放下心,又指着悬剑桥东侧堤岸,冲着身边的人大声道,“两侧紧邻桥头的三个,去堤上守着,让看热闹的都回去。”
话一个接着一个地传到桥头,再一个接一个地传回到叶雪澜耳朵里。
“我们劝过了,没用。都说这是几百年难见到一回的大场面,要留在这儿亲眼看看。还说他们就在海防堤后头看,不会被海浪冲走,不给咱们惹麻烦。”
“看热闹不要命。”叶雪澜皱起眉头,“让他们赶紧把这些人轰回去,别让我看见堤岸上有人,否则跟他们没完。”
站在叶雪澜身边的人闻言,劝道:“叶捕头,还是算了吧,他们愿意看就看呗,海防堤牢靠着呢,不会出什么事儿。本来就只有二十来个人跟着你,人手不够,再下去六个,这活儿还怎么干啊?”
“守两头的水性都不怎么样,原本安排的时候,我也没打算让他们留在桥上。”叶雪澜说话间,回头看了一眼海面,催促道,“赶紧传话让他们下去,又有大浪来了。”
那人只得依样传话,让守着桥头的人下去。一个接一个,话刚传到桥头,海浪就到了近前,好似有人端起了海劈头往下倒,满眼里见的都是水,口鼻之间全是腥味。
桥上的人被水砸得东倒西歪,叶雪澜扶着栏杆勉强稳住身形,也顾不得回头确认横梁上的高行周一行人是否安然无恙,此时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潜河上游。
两次大浪冲击之后,海水再次倒灌入潜河,上游那道急弯处的水已不复清澈,涌动的水浪里,数个或红或黑或青或白的小点,如夜幕上的繁星,随水面起起伏伏,时隐时现。
叶雪澜紧握刀柄,深吸一口气,大喊道:“都听着,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跃出水面,杀无赦。”
江浪汹涌,水中星星点点越聚越多,连成线,再结成面,摊平了铺展在水面上,眨眼间到了悬剑桥下。水中千万尾的鱼挤成一团,堵住整个河道,顺着后撤的海浪齐齐朝悬剑桥涌来。整条潜河的鱼都被驱赶到这里,风高浪急,这一浪接着一浪中,晃着人眼睛的并非是水,竟然全部都是鱼鳞。
鱼浪到了桥下,撞上了悬剑桥的金丝网,立刻肚皮朝上翻在水面上,分明是被金絲网给杀了,可后面那些鱼就像是不知道前方有危险一样,依旧前赴后继朝着金丝网撞去。
不一会儿工夫,悬剑桥下就堆满了各种鱼的尸体。海水还在继续后撤,带着那些死鱼牢牢地堆在金丝网上,越来越高,眼瞧着就要到了脚下。
万物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些鱼恐怕并不是不顾生死,而是身后有更厉害的东西驱使。
叶雪澜紧盯着脚下水面的异象,又看向远处,潜河水抵着后撤的海水向前。
乌云低垂,积蓄着万钧雷霆,忽然云缝中一道白光乍现。
电闪疾速,已足够叶雪澜看出水中端倪,她立刻大喊道:“水中有巨蟒!”
话音未落,雷鸣隆隆,水面上死鱼翻飞,悬剑桥旁腾起三丈高的浪,一条蛇尾凌空抽来。叶雪澜忙闪身躲在一旁,手起刀落。
蛇尾受到阻击,倏然撤回水中,死鱼漂浮在水面上,一双碧绿的眼在水中若隐若现。
叶雪澜知道,悬剑桥下死鱼堆得小山一样高,几乎将金丝网完全遮挡住。巨蟒碰不到金丝网,就意味着悬剑桥下的机关对它没了用处。以方才的蛇尾来推断,这条巨蟒恐怕连毒牙都比自己高。
悬剑桥传出“咔嗒”声,巨蟒正推着死鱼堆猛力撞击金丝网,金丝网承力后略有弯曲,眼下还没有被推开的迹象,可是能撑多久,叶雪澜心里也没有底。
她抬手向两侧的人打了个手势,众人收刀取下背着的强弩,上箭拉弓对准了桥下那一片死鱼。
这巨蟒极为聪明,始终潜藏在水下,死鱼铺在水面上,形成天然的挡箭牌。除了悬剑桥不停地因为被撞击而发出声音之外,几乎察觉不到水下还藏着这种庞然大物。
“叶捕头,怎么办?”
“是啊,什么都看不见,这箭往哪儿射啊?”
叶雪澜微一沉吟,道:“你们在这儿看着,一旦那巨蟒露头,立刻放箭。”说完,她紧握鱼刀,纵身一跃,跳进死鱼堆里不见了踪影。
水下不如水面那般浑浊,视野反而更好。叶雪澜屏息凝神飘在水中,一动也不敢动。她跳下来时,水浪波动,已让全身都浸在水中的巨蟒有所察觉。它一面用尾巴抽打鱼堆,不停地撞击着金丝网,一面眨着两只灯笼大的绿眼睛,在昏暗的水中搜寻不速之客。
叶雪澜缓缓下沉,顺着水流漂到悬剑桥的桥柱下,背靠在桥柱上,仰头看时,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死鱼,巨蟒的身体盘踞在水中,螺旋向下一直延伸到河底。饶是已经揣测过这东西的大小,亲眼见到也还是吓了一跳。
她脚蹬在桥柱上,借力向前一蹿,来到巨蟒腹前。身形未稳,巨蟒已经感知到水流变化,缩身垂头来咬。叶雪澜旋身躲过血盆大口,鱼刀一送刺向蛇腹。刀尖还没碰到巨蟒身体,蛇尾已到脑后,她不得不反身收刀去迎,只觉是砍在了盔甲上,手一麻,刀脱手,相撞的力道带得她在水中不停地打旋翻滚。
头晕转向之时,叶雪澜本能地伸手去抓周围的东西。几次落空后,终于抓到了一块凸起。这东西触手生温,与冰冷的海水形成强烈对比,她也来不及看是什么,只死命抓住。忽听一声尖锐的叫声,叶雪澜不由自主地被带着上浮,眨眼间就已经冲出了水面。
巨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在水里乱扑腾。悬剑桥上,弩箭如雨,落在巨蟒的鳞片上铮铮有声却伤不了它分毫。叶雪澜单手吊在巨蟒身上,随着它一起来回晃动。身体猛然往下一沉,同时巨蟒挣扎更盛刚才,掉转头往水里扎去。
它反身向下,叶雪澜终于得着机会跨坐在蛇身上,与它一起复又回到水下。
此时叶雪澜才注意到,自己方才握着的是一把刀。刀身没入巨蟒身体,只露出刀柄,恰好被叶雪澜抓在手里。方才一番挣扎,本已经与巨蟒融为一体的刀被拔出了一半,伤口向外渗血,疼痛导致巨蟒突然发狂。
叶雪澜紧握刀柄打算将巨蟒的脊背直接剖开,还没动手就被巨蟒冷不丁一个翻身,连人带刀给甩出了几丈远,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桥柱上。
血絲在水中拉出一条线,巨蟒扭头瞪着两只大眼睛,张开大嘴朝着叶雪澜冲来。
叶雪澜心道不好,连忙沿着桥柱飞速上浮,挥刀劈开挡在前面的死鱼,纵身跃出水面,一手抓住悬剑桥栏杆,反身挥刀直奔着巨蟒的头挥去。
巨蟒吃过这把刀的苦头,不敢往前,陡然刹住,缩回水中不见了踪影。
叶雪澜松了口气,手一用力跳上悬剑桥。
“叶捕头。”桥上的人向叶雪澜靠拢,离着远的只扭头看过来。
叶雪澜打了个手势,让所有人不得擅自离开现在的位置,自己缓了口气,抬右手将刀举在眼前。
这刀插在巨蟒身上不知多少年了,却仍旧光亮如新,毫无锈迹。刀身窄而长,有三道血槽,槽中有血积聚,沥下后没半点儿残留。看不出材质,也没有任何标志,只能从外形上判断,这是龙衙捕头才会配备的刀,由普通鱼刀改良而来,专为配合刑刀刀法。
叶雪澜垂头想了一想,又上前扶着栏杆往下看。
巨蟒自身体里的刀落在叶雪澜手里了之后,就再没有露面,始终潜藏在水底,一下接着一下撞击金丝网,企图从水下通过悬剑桥,不与桥上的人正面硬碰硬。
叶雪澜揣测,这巨蟒连用死鱼做挡箭牌的办法都能想出来,可见是颇有灵性的,既然如此,那它一定知道,方才两次对敌,桥上这些人的刀和弩箭对它根本不是威胁。
“它一定是忌惮这把刀。”叶雪澜低低笑了一声,叫旁边的人,“在桥上守着,留意远处是否有其他东西接近。这会儿海水渐退,说不定会有什么跟着水一起过来。”
“是。”那人领命,又问道,“那叶捕头你呢?”
叶雪澜不答,目光落在桥头的石盘上。她不懂悬剑桥的机关内里是什么构造,但从石盘的略微倾斜中已经可以判断,巨蟒撞击金丝网的力通过铁链传递到了岸上。照这样下去,那金丝网早晚被撞破。
“叶捕头?”
“我?我去把那大海怪砍个七八截,带回去做下酒菜。”说完,叶雪澜执刀跳入水中。
有那把无意中得来的刀壮胆,她心里也有了底气。不似上次那般小心翼翼,反而可以弄出极大的动静,引着巨蟒来找她。
水浪涌动,巨蟒却不上这个当,只用眼睛盯着她,提防着她,没有想要主动攻击她的意思。
一人一蟒在水中对峙,巨蟒慢慢盘起身体昂首积蓄力量,尾巴却一下又一下击打死鱼堆,不停地撞击金丝网。
叶雪澜缓缓上浮,来到水面,乍一出水换气的瞬间,只觉得脚下一股激流涌来,推得她几乎横倒。她索性一拍水面,凌空跃起,翻身双手持刀,向下扎进水中,直奔着巨蟒的脑袋而去。
巨蟒转动圆滚滚的身体躲开刀锋,向前一蹿,尾巴横扫向叶雪澜的腰。叶雪澜闪身躲过,蹬水向前挥刀去斩巨蟒的尾巴,巨蟒却似早有准备,一转身首尾调换位置,张着血盆大口,露出一人多高的毒牙,要把叶雪澜吞进肚子里。叶雪澜连忙后退闪避,与此同时,巨蟒的尾巴高高扬起露出水面,一通乱扫之后,朝着悬剑桥用力抽了下去。
只听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巨石纷纷砸落在水里,悬剑桥中央被打出一个缺口,拦截在桥洞前的金丝网也落在了水里。
叶雪澜心里一沉,来不及细想,先巨蟒而动,纵身出水,踩着水面向悬剑桥的方向飞奔。赶到桥下,她在缺口处停住了脚,踩着死鱼站在水面上,刀尖冲下,凝神盯着水中。
悬剑桥上的人都被蛇尾扫进了水里,他们索性据守在缺口附近,与叶雪澜形成半包围之势。
“上去。”叶雪澜急喊一声,可惜已经迟了。
她只看见巨蟒的眼睛在鱼堆里闪了一下,漂浮在水面上的人连个呻吟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拖进水里不见了踪影。其余还在水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战战兢兢握着手中刀和弓弩,四下里乱看。
叶雪澜脚踩着死鱼不敢乱动,只急得大喊道:“上岸,都给我上岸!”
“啊!”她话音才落,又一个人被扯下水面不见了。
叶雪澜目测距离,纵身跃上前,反手握刀插入水面。刀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只是没有刺进去。她收回刀,发现血槽中有鲜血。刀尖划破了巨蟒的鳞片,侧过刀身鲜血滴下,仍无半点残留。
“叶捕头。”
不远处有人突然喊了一声,叶雪澜循声看过去,水面上漂着一丝血迹。
“闪开,快闪开!”
叶雪澜一面喊一面飞奔向那个人,可那人就好似没听见一般,仍旧漂在原地。他这是在拿自己当诱饵,让巨蟒露出行踪。
不等叶雪澜奔到跟前,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叶雪澜愣了一愣,来不及伤心,立刻回身奔到原本悬剑桥的位置,守在缺口前。
其余漂在水里的人像是得到了启发,迅速朝着叶雪澜聚集,手挽手在她身前形成一排人墙,同时堵住了悬剑桥大半缺口。
“不要命了吗?都给我上去。”叶雪澜厉声道,“我用不着你们帮,都上去!”
他们没有动,连头都没有回,只是一起大喊道:“叶捕头,留神了!”
巨蟒身形庞大,桥下河道又被巨石塞住,想要通过缺口,必定要先解决这排人墙。人命关天,叶雪澜不敢稍有大意,顿时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
死鱼本是堆在金丝网上的,现下悬剑桥拦腰塌陷,金丝网垂落,鱼堆失去依靠,从缺口处流向入海口。叶雪澜并未留神去辨别,这顺水流动的鱼堆里有没有其他东西,她相信站在横梁上的高行周和沈敬山会处理。
缺口处的水流越来越急,结成人墙的捕头虽然奋力要稳住身形,奈何水性着实有限,被死鱼烂虾三撞两撞之后,不得不放开相互挽着的手,与双脚配合划水。
水面起伏不定,晃动得厉害,叶雪澜不得不连续变换落脚点来稳住身形。在她第三次跃起落下后,巨蟒毫无征兆地从水中蹿出,水花将水里的人掀翻在一旁的死鱼堆里。
巨蟒的身体绷得笔直,如同一支巨型的离弦利箭,想从缺口处飞过。这已经是它跃起的极限高度,饶是如此,仍低于悬剑桥的桥面。
叶雪澜急奔向尚未损毁的桥柱,蹬着石面一路上到桥面,并不停留,翻身来到桥朝向大海的一侧,脚踩在栏杆上,双手持刀,纵身一跃,单膝跪在巨蟒身上。
刀直直地没进巨蟒的头骨,巨蟒发出尖锐的叫声,又向前飞出几丈远,已大半个身子都在入海口与悬剑桥之间的水域。横梁上射下一支弩箭,正中巨蟒左眼,又一支箭落在叶雪澜脚边,上面系着绳索。
叶雪澜拔刀割断绳索缠在手上,上前一步踏在巨蟒伤口上,往前一跳。巨蟒吃疼高仰起頭,她趁机反身挥手,刀割开巨蟒的咽喉。她一路下坠中,手片刻不停,使出龙衙的刑刀刀法。墨、劓、剕、宫、大辟五式从头使到尾,再从尾使到头,循环往复,寒光交错,血滴飞溅,巨蟒露出水面的部分已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入水中后,叶雪澜只觉浑身酸疼,执刀的手更是已经脱力,索性将刀收在腰间,任由绳索拉着自己漂到入海口横梁下。
她抓着绳索,蹬着横梁支柱上到横梁,回头再看巨蟒,它晃了两晃,直直拍进水里,水花四溅,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血染红了大半河道,身子淹没在水下,水波涌动时鳞片若隐若现。
“没事吧?”沈敬山丢下手里绳索,上前问道。
叶雪澜摇头,拔出别在腰间的刀笑道:“多亏了这把刀。”
“刀?”沈敬山不解,“刀怎么了?”
高行周道:“这把刀插在巨蟒身上三百年,想不到仍然如此锋利。”
“您认识这把刀?”叶雪澜有些吃惊,脑子里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转瞬即逝,待要细想,又觉得眼下大敌当前不是时候,于是上前道,“那巨蟒似乎颇为忌惮这把刀,想必是个斩妖除魔的神兵利器。有这把刀在,我一个人也守得住悬剑桥了,甭管再来什么妖孽,一刀砍了就是。头儿,您把其他人撤下去吧。”
高行周摇头:“不用了,你也不用回去了。”
“嗯?”
“三百年前这条巨蟒曾化为真龙,虽然不足一个时辰,但也足够它成为这潜河中的霸主了。”
“难怪那些鱼会受它驱使。”叶雪澜恍然大悟,“这么说,龙灵之力算是保住了?”她说话间目光流转,不经意瞥见下方水域,大惊失色道,“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沈敬山连忙扶着栏杆往下看,水上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死鱼,哪里还有巨蟒的影子?
“巨蟒的尸体呢?怎么不见了?”
说这话时,沈敬山已向两侧的人打了手势,所有人都张弓搭箭,对准了水面。不一会儿,一支弩箭在死鱼中间现身,漂来漂去。
叶雪澜眼尖先看见,指着道:“是沈大哥的箭。难道是巨蟒自己拔出来的?这可真是成精了。”
高行周在一旁道:“敬山,问问水中机关的动静。”
“是。”
沈敬山拿出一支响箭搭在弩机上,射向西侧海防堤,才近堤岸就已力竭扎进水里。片刻后,堤上也依样射来一支响箭,射程不及刚才那支一半远,就被风吹歪了。
“不是绞进机关里了。”高行周皱起眉头,“已经开膛破肚,怎么会没死?”
叶雪澜道:“也许是沉了,我下去看看。”
水底下并无活物,只有已经完全展开的机关。巨型机关伫立在水中,大大小小的齿轮相互咬合,借着水流的力量缓缓转动。
再向下,光线更加昏暗,叶雪澜沿着机关的各个齿轮,摸索着往更深处沉去。她屏息凝神,感受着周围的动静。海水倒灌进潜河,此时水流如潮汐一般,时而上涌时而后退。在这有规律的水流之中,有一股明显与其他的流向不同,不仅杂乱无章,而且含着挣扎和恐惧。
叶雪澜一手攥紧了刀柄,另一只手轻轻一推机关,借力飘向那股怪异的水流。离得近了才发现,巨蟒的尾巴正胡乱摆动,似乎是想要挣脱什么可怕的东西。
不等凑得更近些看个究竟,只见巨蟒的尾巴劈头甩了过来。叶雪澜忙闪身躲开,心中暗自惊诧,这巨蟒明明已经被她开膛破肚,竟还有如此力道,当年它化为真龙时是何等无可匹敌,可想而知。
巨蟒的尾巴落在机关上之后,机关缓缓转动,将巨蟒的尾巴绞进齿轮之中,拉着巨蟒向机关的方向慢慢靠近。
叶雪澜不敢擅动,此时水中血肉横飞,本就昏暗的视线更是模糊一片,缓慢靠近的除了巨蟒的头之外还有其他东西,比巨蟒更大,也更难对付。
不一会儿,一条巨大的飞鱼出现在叶雪澜的视线中。它咬着巨蟒的头不撒口,左右晃动,想要将到嘴的美食从机关里扯出来。
怎么是它?叶雪澜瞪大了眼睛,想不到斩龙渊中那条海怪似的飞鱼,竟被海水给冲到了这里。这家伙也打算跃过龙门,夺取龙灵之力吗?心念一动,刀已横在身前。
飞鱼翻着灯笼大的眼睛瞟了叶雪澜一眼,而后不再理她,一心一意对付面前跟自己抢食的机关。然而它并不是那机关的对手,对峙半晌,最终只得松口,眼睁睁看着长长的巨蟒被机关搅成了碎肉,漂浮在水中。饶是这样,它也不想放过到嘴的食物。只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将混合了血肉的水吸进嘴里,再从两腮喷出多余的水。
叶雪澜忙闪身躲到它后面,盯着专心进食的飞鱼。她在斩龙渊里进出几次,知道这庞然大物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其实它只吃冷食,从不主动攻击活人,故而只需在龙门异动期间诱它留在这片海域里,等海水回归正常,它自然就会随之回到斩龙渊。
打定了主意,叶雪澜悄悄上浮,来到横梁上,将所见与对策告知高行周。
“您放心,这家伙贪吃得很,明日我去斩龙渊找些它日常吃的东西来,一定能诱使它留在此处。”
“这是养虎为患。”高行周皱着眉摇头,“如你刚才所言,若它想要入海,水下的机关决留不住它。”
“它并未受到龙门异动的影响,自然也不会入海跃龙门。眼下这情形,不去招惹它才是上策,真惹怒了它,恐怕又要搭上许多条人命。”
“你怎么知道?”高行周紧盯着叶雪澜,“卷宗上并没有这东西的记录,有没有影响谁都说不准。更何况这东西是从斩龙渊来的,只这一点,它就比潜河中的鱼蟒危险百倍。”说完,他回头吩咐沈敬山,“弓弩准备,只要那条鱼冒头,立刻射杀。”
“是。”
高行周又对叶雪澜道:“眼下的形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该知道,无论中州还是并州,都经不起万一。待敬山他们做好准备,你去把它引出水面。”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将绳索缚在腰上。”
这不容置疑的语气,显然已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叶雪澜只得抱拳垂头道一声“遵命”。
再入水中,飞鱼已停止进食,正懒洋洋地随水流漂着。它见叶雪澜出现在面前,鱼鳍轻轻一划,水流推着叶雪澜向远處飘出丈余,而后它又恢复张开双鳍,一动不动的状态。
这似乎是不希望被打扰。叶雪澜远远地看着飞鱼,举棋不定。互不相犯,各自相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高总捕头的命令又不得不执行。
正当她犹豫时,一支利箭打破了眼前的平静。
叶雪澜回头,箭是从水面擦着绳索斜射进水中,算着方位,若她刚才没有被飞鱼推开,那么这支弩箭就会刺穿飞鱼的脑袋。
腰间绳索是救命的手段,也是定位的方法,高行周算准了她不会立刻动手。
绳索绷紧,叶雪澜飞速后退,同时弩箭一支接着一支落在眼前。飞鱼正吃饱喝足,闭目养神,冷不丁一下,鱼鳍边沿被弩箭擦伤,渗出血丝。
飞鱼受伤,保命的本能令他奋力反抗。它用力煽动鱼鳍,水中立时波涛汹涌,本是朝着潜河上游涌动的水竟霎时逆转倒流,朝着叶雪澜扑来。
叶雪澜吃惊之下,本能地用力一拉牵引自己的绳索,借力迅速上浮,纵身跃出水面。才一露头,立刻见水面上弩箭交织,全无空隙。她只得一面以刀挡开利箭,一面反身回水中,割断腰间绳索,向更远更深处游去。
箭雨戛然而止,叶雪澜在水下听见岸上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浮出水面,只见横梁上站着的所有人正一齐冲着水面大喊。
“我拉你上来!”沈敬山一见叶雪澜,立刻射出拴着绳索的箭。
叶雪澜舒手去抓绳索,与此同时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直从水中飞起,迎面扑来的风让人睁不开眼睛,低头一看,自己正踩在飞鱼的脊背上。离地已有十丈有余,如此高度,稍不留神就会见阎王。叶雪澜不敢擅动,只得暂时先稳住身形,随着飞鱼一起翱翔于空中。
此时,飞鱼张开两鳍,好似大鹏鸟,越过阻在入海口的横梁,朝着宽阔的海面上飞去。在它身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仰面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奇景。
眼见着飞鱼已完全越过横梁,高行周突然反应过来,一把夺过沈敬山手里的强弩,瞄准了在半空中滑翔的飞鱼。
沈敬山忙喊道:“头儿,雪澜!”
他话音才落,三支弩箭齐发,直奔着飞鱼而去,不偏不倚正中飞鱼雪白的腹部,直没至箭羽。
飞鱼吃疼,左右倾斜晃了两晃,而后头朝海面栽了下去。
“啊——”叶雪澜扑倒在鱼脊上,衔住刀,两只手死死抓住鱼鳍,跟着飞鱼在半空里滚了几圈,不由自主地往下坠去。耳边只剩下风声,面颊被刮得生疼,继而风声戛然而止,海水扑面而来,涌入口鼻,猛烈的撞击使得四肢百骸散了架似的疼,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咳。”血从口中溢出,叶雪澜这才觉得五脏六腑也疼得很。她忙屏息,忍住呻吟,以防呛水,又四肢并用,趁着这口气还未用尽,拼命游向水面。
眼前光线渐强,叶雪澜冲出水面,深吸一大口气,猛咳了几声,呼吸之间全都是血腥味。她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水,环顾四周搜寻,哪里还有飞鱼的影子?再看向不远处的龙门,山河图中那一点翠绿更加鲜艳欲滴,天际层层黑云衬得龙门愈加霞光艳艳。
不知那条飞鱼是死是活,水下水面皆没有它的尸体,难道顺势回斩龙渊去了?叶雪澜捂着胸口咳了两声,五脏六腑比刚才更觉有撕裂感。呼吸不稳,她不敢贸然潜入水中查看,可飞鱼入海,如今活不见影,死不见尸,回去也必定无法跟高行周交代。
正当叶雪澜拿不定主意时,又一波海浪自远处疾速涌来。排山倒海之力,眨眼间到了面前,不由分说,连推带搡,人如一片秋叶在水中沉浮。
自高处跌落水中,摔得不轻,叶雪澜只得随波逐浪,顺势回到入海口。
守在海防堤上的捕头扔下带着绳索的铁钩,将叶雪澜从水中拉到海防堤上坐下休息,一面又着人通知高行周和沈敬山。
片刻后,原本守在横梁上的那队人陆续来到海防堤上,叶雪澜勉强起身相迎。
“雪澜。”沈敬山快步跑到叶雪澜面前,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松了口气,“幸好没事。”
叶雪澜报以一笑,目光越过沈敬山,看向随后赶来的高行周。
高行周面色平静地回视叶雪澜,似有千言万语,又似没什么好说的。
沈敬山站在中间,分别看了两人一眼,忍不住道:“雪澜,头儿也是斩杀妖孽心切。况且他知道你的本事,即便落入海中,对你而言也算不上什么。”
“我知道。”叶雪澜深吸了口气,压下疼痛,向高行周道,“水中昏暗,所以属下并未亲眼见到那条鱼的尸体,是死是活还要再去查看。”
高行周见她如此说,轻轻点了点头,道:“此事结束,我向朝廷给你请功,擢你去六扇门。”
“总捕头好意,雪澜心领。但这飞鱼是总捕头您杀的,雪澜不敢冒功。”叶雪澜手腕一转,双手擎刀递到高行周面前,“这把刀原属龙衙的前辈,请总捕头代为收回吧。”
高行周盯着刀看了一会儿,又抬眼看向叶雪澜:“此事彻底结束之后,再归还也不迟。”顿了一下,面上露出颇为愧疚的神情,“倘若那条飞鱼真的没死,你有个防身的兵刃在手,我也放心。”
叶雪澜见他如此说,也不再坚持,反手将刀扣在手臂后,对身旁的捕头道:“去找条渔船来。”
沈敬山上前一步道:“我跟你一起去。”
“海中不比潜河,你去了反而麻烦,还是留在这里吧。”
“可是……”
“敬山。”高行周打断了沈敬山的话,“你跟着去,不是帮忙,是给雪澜添乱。”
叶雪澜心知沈敬山在担心什么,于是笑道:“放心吧沈大哥,就算那条鱼真的还活着,凭我手里这把刀也足以将它杀了。况且它中箭在先,跌落在后,几乎不可能还活着。”
“那你多加小心。”
叶雪澜颔首,脸上笑容未落,只觉脚下地震了一般猛烈晃动。她忙回头看向水面,只见倒灌入潜河的水迅速后撤,裹挟着入海口的死鱼一股脑涌进大海。潜河如同上游山洪暴发,水自上游转弯处奔腾而下,如脱缰野马,直冲着辽阔的大海飞奔而去。
河水倾泻,海水后撤,两股巨大的冲击力在入海口处叠加,拦腰折断的悬剑桥在水花四溅之中轰然倒塌,水裹挟着巨石狠狠撞击在机关和石柱上。
海防堤晃动得更加厉害,同时水底传来天崩地裂一声巨响,水底机关齿轮崩裂,碎石飞溅,支撑横梁的石柱也随之出现裂纹。裂纹自下而上蔓延,十七根石柱一齐坍塌,整条横梁砸入水中。目之所及已分不清是水浪是石浪,水和巨石参杂在一起,青白交错翻滚朝着龙门方向而去。
潜河的水仍在不停涌向海面,像是被压抑得久了,要在此刻狠狠出一口恶气。河水与海水的分界线越推离岸边越远,离龙门越近。龙门与海防堤之间的水域,几乎都变成了潜河延伸。
“头儿?”叶雪澜扭头看向身旁的高行周,只待他确认。
高行周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化龙。”
“什么?化龙?”沈敬山惊呼,“这怎么可能?那条鱼中了三箭,竟然真的还活着?还是说,还是说潜河中除了那条巨蟒之外,有其他的东西,我们遗漏了?”
高行周缓缓摇头:“不知道,也不重要。”
的确不重要,不管这东西化龙之前是什么,化龙成功之后都会变成巨大的威胁。
叶雪澜紧紧握住手中的刀,目光片刻不离龙门。
山河图上那一点幽幽翠绿绽放出耀眼的光芒,龙门下海水涌动,一浪高过一浪,层层堆叠出通向龙门顶端的台阶。海浪翻滚,不停上涨,显出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
飞鱼如同弄潮儿,随着浪头时起时伏,一步步来到龙门之下。它扇动鱼鳍,从水中跃起三尺,却没有顺势滑翔,而是重重拍回水面。
可见是受了重伤,正在垂死挣扎。
“我去杀它。”叶雪澜紧走几步,纵身就要往水里跳时,被高行周叫住,“总捕头?”
“来不及了。”高行周抬了抬下巴,“你看。”
叶雪澜回头看向龙门,只见那条飞鱼已奋力跃起在半空,似一只巨大的风筝,乘着海风,飘飘荡荡朝着龙门上方的山河图而去。它腹下伤口鲜血淋漓,在山河图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迹。
甫一过了龙门,飞鱼精疲力竭,倒栽入海中。与此同时,龙门发出“嗡”的一声,无形的力量朝着四周扩散,推开海水直到海防堤下。
压迫感扑面而来,海防堤上的人都站立不稳,只得单膝跪地,朝向流光溢彩的龙门。
叶雪澜站在最前面,被压得无法抬头直视。
片刻后,忽听身后不知是谁,惊恐地大叫了一声:“看,是龙!”
的确是龙,传说中的,只在卷宗里才出现过的青龙。
它从波涛中露出头,青中泛着金光的鳞片像一身威风凛凛的铠甲。
它凝视着海防堤上的人,双目澄澈透亮又深不见底。
它张开巨口,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吟。
无形的压力消散,叶雪澜一时热血上涌,倏然起身,提刀上前,昂首直视这立于海天之间的庞然大物。只见青龙靠近海防堤,并未完全出水,只露出上半截身体,伸出巨大的脑袋凑过来与叶雪澜对视。
一瞬间,时间似静止了一般,叶雪澜的眼里只剩下了眼前的青龙。
她死死握住刀,身体因恐惧不停地颤抖,脸上却不露怯,只是瞪着近在咫尺的青龙,几乎能感觉到从它鼻子里喷出的热气。
卷宗中记载,一旦妖孽化龙成功,必须要在半个时辰之内将其斩杀,否则龙灵之力将彻底与这妖孽融为一体,到时就再无转圜余地。
前人有言,青龙下颌处的逆鳞是它唯一的弱点。这样的距离,挥刀必中。
叶雪澜心里催促自己赶快动手,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握着刀的手更是颤抖不已。
“嗖”,箭自背后射来,打破了一人一龙对峙的平静。
箭正中青龙鼻梁上的鳞片,崩落在一旁。特制的箭尖能穿石破金,现在却被龙鳞撞成了平的。这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给了叶雪澜挥刀的勇气,她反手使出刑刀刀法中的“墨”,直取青龙的下颌。
青龙昂首躲开,直起身体,冲着叶雪澜大吼一声。海水陡然涨起三五丈高的浪头,跟着吼声一起朝着海防堤拍过来。
叶雪澜忙纵身后退,与沈敬山会合。脚才站稳,就听身后万箭齐发,目标都是青龙的下颌。
箭矢不停地撞在青龙的鳞片上,它不耐烦地晃了晃头,像是厌恶这蚊蝇一般的骚扰。叶雪澜全神贯注,紧握着刀,防范青龙突袭。
只见它缓缓地转过身去,朝着龙门的方向渐行渐远,毫不理会身后的箭雨。
青龙这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叶雪澜不禁跟着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它的背影疑惑不解。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传说中祸国殃民的怪物,对他们似乎并无恶意,甚至认为它可能会跟中州和平共处。
正当叶雪澜发愣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跟着身体一沉,脚下的海防堤出现了一道裂纹。她吃惊之下忙闪身躲开,不料一连幾处落脚点都出现了坍塌,固若金汤的海防堤好像变成了一堆流沙,稍微碰一下就凹下去一大片。
几个起落之后,叶雪澜才终于站稳,回头再看,海防堤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海水倾入桥东镇。
眨眼间,靠近海防堤的所有货仓房屋都淹没在水下。滔天的海水如脱缰野马,在桥东镇肆意奔腾,所过之处只有一片汪洋,听不见人的叫喊,也看不见有人浮出水面。对于桥东镇的百姓来说,一切都太过突然,以至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葬身水中。
伴随着海防堤大幅度晃动,巨响接二连三,缺口也越扩越大,往日里阻挡了无数大海潮的堤岸,此时竟一溃千里,不堪一击。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叶雪澜已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只握着刀站在原地,看着桥东镇中涛涛海水,呆若木鸡。
“叶捕头!”
一声惊叫让叶雪澜猛然回神,只见一个捕快朝着自己扑过来,在他背后,海浪如巨锤狠狠砸下。
血从年轻的捕快口中溢出,落在叶雪澜的脸上。他冲着叶雪澜勉强咧嘴笑一下,渐渐放松了按在叶雪澜肩膀上的手。
又一个海浪劈头落下,两人一起被撞倒在地。
叶雪澜一只手将刀插入海防堤的石缝中,稳住身体,另一只手去抓年轻捕快的手。指尖一空,定神细看时,年轻捕快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迅速后撤,积蓄下一波攻击力量的海水。她闭了闭眼,忍下泪水,起身拔刀,不远处的高行周正指着海面,冲她喊着什么。
两人隔着海防堤的巨大缺口,期间海浪奔腾汹涌,叶雪澜听不见高行周的话,也看不清他的口型,但注意到他一直在重复做两个动作,一个是指向海面,另一个是抹脖子。
海中,斩杀。
本已离开的青龙去而复返,庞大的身躯在海浪中时隐时现。随着青龙的靠近,灌入桥东镇的水更加汹涌澎湃,大有要将陆地上的一切都淹没的架势。
叶雪澜想起了海妖的传说,水漫并州。
是她想错了,传承千年的化龙为祸,岂是捕风捉影?妖孽对人,怎么可能存有互不侵犯之心?哪怕是从前那只飞鱼,与她井水不犯河水的同时,不也是以入斩龙渊采珠的人为食?倘若刚才她没有犹豫和胆怯,桥东镇也不会有现在的灭顶之灾了。
青龙行至近前忽然停住,一双巨大的眼睛紧盯着防海堤的缺口,歪着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它垂头一个猛子扎进了海水中,朝着防海堤而来。
叶雪澜见状,再没有片刻迟疑,立即纵身自缺口处跳进了海浪中。
水中泥沙混杂,石块翻滚,叶雪澜扒着缺口处凸起的石头才勉强稳住,没有被水流冲向桥东镇。她紧贴在防海堤的基石上,只等着青龙游至近前,趁其不备,偷袭它的下颌。
然而青龙并没有给她偷袭的机会,临要到海防堤时,它像是知道了缺口处有一把锋利的刀在等着自己一样,忽然改变了姿势,掉头往左侧而去。庞大的身躯因为龙头的转向而横了过来,顺着水的流向径直拍向缺口处。
叶雪澜吃了一惊,连忙下潜,这才躲开了一场被镶嵌进石头的厄运。她摸着海防堤的基石朝龙头的方向潜行,即将要摸到龙须时,按着海防堤的手感受到了奇怪的震动,继而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海防堤中爆发。
这力量之大,竟将涌向缺口的水流都推得逆转,叶雪澜被狠狠推了出去,失去支撑,裹挟在水流之中漂出去几丈远,才终于抱住一块海中巨石,勉强稳住身形。
离得远了她才发现,随着刚才那股力道,海防堤的基石上又多出一个缺口。两个缺口一个在龙腹旁边,另外一个在龙头附近,相距甚远,大小形状却都十分相近。
更重要的是,横拍在防海堤上的青龙,正艰难地调整自己身体的位置,用肚子和头挡在缺口前,尤其是龙腹旁那个缺口,虽不至于滴水不漏,但已足够让堤岸上的人及时填入防汛沙袋,堵住缺口。
青龙斜眼看向叶雪澜,它眨眼的速度越来越慢,高昂在缺口前的头也渐渐有了下垂的趋势,像是已经体力不支,用目光恳求她过去帮忙。
叶雪澜也顾不上惊诧,放开手随着乱流向前,撞在青龙坚硬的鳞片上。她抓着鳞片借力向上一蹿,恰好来到青龙的下颌处,脸侧即是那片白色的月牙形鳞片——逆鳞。
这是青龙身上唯一的弱点,只需用刀刺入这片龙鳞中,这条龙就会消失,她也就完成了斩龙之责。
叶雪澜盯着龙鳞,手臂缓缓抬起,利刃一寸寸靠近逆鳞。
忽然,青龙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继而海中的水流变了方向,整条龙似体力不支般,贴着防海堤的基石往下滑了一段距离,原本被青龙堵住的缺口再次涌进海水。
不管这场水漫中州是不是青龙造成的,现在它用自己身体堵住缺口是千真万确、无可否认的事实。如果失去了青龙的助力,那桥东镇就真的没人能活了。
叶雪澜打定主意,摸着青龙的龙鳞一路来到它头上,扬手将刀插入高处石缝中用以借力,一只手拽着龙角使劲往上提。
青龙倒也配合着努力往上抬了抬头,重新将缺口堵住。
叶雪澜心中稍稍松了口气,放开龙角,探身伸手摸了摸青龙的鼻梁,以此向它致谢。不料,伸出去的手尚未收回,一支利箭自水面射入,直奔青龙的头而来。
眼看着箭越来越近,青龙却一动也不动,只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水中这一人一龙心里都十分清楚,此时只要龙的脑袋稍有移动,缺口就堵不住了。于是,叶雪澜一个旋身,反手抽刀将箭打偏,护住青龙的头。
她仰头看向水面,心中盘算,如何能想个办法,让堤岸上的高行周和沈敬山知道,想要阻止这场水灾,他们需要青龙的帮助。只是还未盘算出什么结果,身旁的海防堤震动,龙头正上方的基石崩裂,碎石飞溅。
叶雪澜下意识举刀挡在身前,却也知道这是徒劳。这一次崩塌力道之大,连青龙都被震得偏了头,何况她凡胎肉体,血肉之躯?碎石打在身上任何一处,都足以留下对穿的血窟窿,必死无疑。
既已选择来到此地,就已做好了殉职的准备,心中已无惧怕,只有诸多可惜。
她再不能替小蒲照顾他的爹娘,亦没有信守对青黛和方骏声的承诺,而那一句“登门拜访”也成了空谈。她回不去了,将从此长眠水下。
种种遗憾浮现,可当此生死关头,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耳畔响起青龙的长吟声,眼前闪过一道青色,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亦没有被无数碎石打成马蜂窝,叶雪澜惊魂甫定,发现自己已被青龙用身体团团围在当中,是以躲过一劫。
不等露出死里逃生的欣喜,更大的危险扑面而来。水涌进缺口,巨大的推力使得青龙这等庞然大物也难以稳住不动。即使有青龙遮挡庇护,也不足以完全躲开水流的裹挟。叶雪澜被海水推了个跟头,接连翻滚了几圈后,结结实实地一头撞在坚硬的龙鳞上。她余光里瞥见了残破的海防堤,脑海里一下子闪过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只是还来不及仔细思索,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叶雪澜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是疼,从头到脚,四肢百骸,浑身上下,连骨头带肉,没有不疼的地方。等缓过了这阵疼,身体才渐渐有了别的知觉。
仰面朝天,后背贴着冰冷的地面,胸口却不知什么缘故,有一阵阵微风拂过,风是温热的,驱走了寒气。张开手臂,右手摸到了身侧的刀柄,左手摸到了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正是微风的源头。
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皓月当空,繁星点点,高山剪影直入云霄,可以确定现在是躺在山脚下。转头看向左侧,青龙巨大的头闯进视线中,自己的手还搭在它鼻子上。
“啊!”叶雪澜吃惊之下,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单膝跪地,举刀护在身前,盯着跟自己只相隔一臂远的青龙,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青龙抬起搭在岸上的头,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回视。
月光清冷皎洁,将山谷里照得通亮,叶雪澜顺着龙头向远处望去。
两山之间的河道刚好够青龙浮在水面,它长蛇似的身体顺着河道蜿蜒,无论是宽窄还是形状都十分合适,好像这河道就是为它量身定制的。
叶雪澜心中一动,想起龙门异动之前,出现在天空中的海市蜃楼,几乎与眼前所见一模一样。
夜风吹过,湿衣服贴在背上,冷飕飕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才意识到,刚刚青龙对她非但没有恶意,还以龙息为她取暖驱寒,故而自己的衣衫前襟是干爽的,背后仍湿漉漉。
明白了这个,表情也缓和下来,叶雪澜放下刀,双手抱拳对青龙道:“多谢你救了我。”
青龙歪头,眨了眨眼睛,周身出现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光与龙鳞反射的月光不同,没有清冷,亦不夹杂夺目光泽,只有纯净的金黄色,一派温暖柔和,让叶雪澜想起了昏迷中感受到的龙息。
光晕越来越亮,将青龙完全裹住,它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延绵数十里的水面金灿灿的,像是铺满了深秋时节的银杏叶,带着蓬松柔软的质感。
青龙缓缓垂下头,闭上眼睛,表情肃穆安详,渐渐与光晕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叶雪澜盯着眼前的奇景,目不转睛,直到青龙凭空消失,才回过神来。
难道,刚才所见这奇景就是真龙现世?
龙衙卷宗的记载,龙灵之力与跃过龙门的妖孽融为一体之日,就是真龙现世,为祸中州之时。
然而,自龙衙建立以来,千百年间历经数次化龙为祸,龙衙捕头从无败绩。是以没有人亲眼见过真龙现世,只知道卷宗记载,真龙残暴嗜杀,所过之处,无人生还。
可是,如此平和的光晕中,真的会诞生祸乱天下的妖孽吗?既然残暴嗜杀,又为什么要放过她?难不成,这化龙也跟讨口封一样,只要人对它说的第一句话是善意的,它就会跟着转了性子,从此放下屠刀当条好龙?
想不通的事太多,脑子里千头万绪混成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水面哗啦作响,惊动了岸上沉思的人。
凭多年經验,叶雪澜断定,这是水里有东西要上岸。她忙持刀后退,伏身屈膝,伸出手臂,刀尖虚点在前方不远处,护在身前。
岸边先出现的是一对鹿茸似的犄角,跟着小马驹似的头也冒了出来,嵌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肉乎乎的前爪先搭在岸上,然后一蹦,长长的身子完全离开水面。
这突然出现的东西站在岸边,冲着她摇头摆尾,看似无害,可叶雪澜不敢大意,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同时上下左右将这东西打量了一番。
鹿角、牛耳、马头、鹰爪、蛇身、鱼尾,再加上这浑身覆盖着的青金色鳞片,可以肯定,这小东西与之前那条青龙是同类。只不过,它非但没有青龙的威风凛凛,恰恰相反,光影昏暗时,乍乍一眼瞧过去,简直跟两三个月的长条型小狗差不多。
是幼年时期的青龙,这一点叶雪澜可以肯定。她虽不知道它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但是知道,在此次飞鱼跃过龙门之前,中州是没有龙的。
知道这小东西是自己旧相识,自己的命又是青龙救回来的,叶雪澜心中提防之意大减,脸上认真严肃的神情也渐渐变成了友好的微笑。
也许是感受到了这种态度变化,那小青龙立刻撒开四爪飞奔过来,全然就是小狗见着主人的样子,根本不在乎那明晃晃的利刃还挡在它和叶雪澜之间。
叶雪澜怕伤了它,忙翻腕收刀。但她本已疲惫至极,刚才情急之下保命要紧,还能勉力支撑,眼下放松了精神,只觉手臂发麻。刀并未如预想中那样,画个半弧后稳稳扣在手臂上,而是在转手腕的一瞬间,脱手飞向水面。
“我的刀!”叶雪澜惊呼,挣扎着要伸手去接。
身形才动,只见奔向自己的小青龙突然刹住脚,掉转头纵身跃起在半空,伸出两只前爪扑向刀刃,又听“当啷”一声,刀被按在石头上,距岸边仅一指宽的远近。
叶雪澜一步三晃走过来,单膝跪地握住刀柄,将刀拎起。有血顺着刀刃流到血槽中,并不沥下,盈盈一汪,存在其中。
她吃了一惊,忙转头去看后退到一旁的小青龙。只见它左爪虚点在地上,爪尖挂着血珠,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叶雪澜将刀放下,从随身布袋里摸出常备的药瓶,跪坐在它面前,用商量的语气道:“给我看看你的伤口好不好?”
“呜。”
它一瘸一拐后退几步,趴在地上,头枕在受伤的前爪上,眼睛盯着叶雪澜。
叶雪澜晃了晃手里的瓷瓶,说道:“上了药就能止住血,就不疼了。”
“呜。”
“不上药也行,你让我看看,我给你包扎一下,好不好?”
“呜。”
无论说什么,得到的回答都只有低声呜,简直像个任性的孩子。
只是人有人言,兽有兽语,龙听不懂人语,人也听不懂龙言,叶雪澜除了等它理解自己的善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先盘膝坐下,努力做出和善温柔的表情。
小青龙趴在地上看了叶雪澜好一会儿,才终于站起身朝她走去,前爪已经可以完全落脚踩实,想必龙的恢复能力极强,小小的伤口顷刻间就能痊愈。
叶雪澜虽然心中好奇,可是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生怕把它吓跑。
只见它慢慢走近,忽然又停住,歪着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好像在琢磨什么。
等了片刻,不见小青龙有什么动作,叶雪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着去摸它。
她已做好了被小青龙攻击的准备,没想到它竟然十分配合地向前伸头,用鼻子去碰指尖。柔软的触感,与刚醒来时摸到的一样,龙息如和煦春风,是山谷中唯一的温暖。
这触碰又如同一种靠近许可,小青龙蹦到叶雪澜身边,用头蹭她搭在膝头的另一只手。
叶雪澜双手轻轻捧住它的头,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它的头顶,低声道:“谢谢你。”
谢谢它救了自己的命,谢谢它帮自己抓住了刀,更谢谢它没有变成一个嗜杀的怪物。
“呜。”虽然得到的还是这个回答,可叶雪澜觉得,这回它是听懂了自己想说的话。
“呜。”它又叫了一声,从叶雪澜的手里挣扎出来,摇头摆尾走到水边,“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叶雪澜虽然很想跟着下去一探究竟,可也清楚,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一旦下水那就等同于是跳河自尽。她只能坐在岸边,一面等小青龙回来,一面观察周围环境。
此处三面环山,应该是在深山,这在叶雪澜意料之中。桥东镇虽然西南临海而东北靠山,地势上却是西南高而东北低。当时海防堤决堤,海水涌入桥东镇后,自然会由西南向东北流入山中。
以眼前河道的宽度推算,十有八九是在潜河的某一条支流上,待到恢复体力之后,只需沿着河道顺流而下,就能回到并州府城。
确定自己不会困死荒山,叶雪澜心情舒畅,这才觉得又饥又渴。
她伸手掬水来喝,嘴唇才沾到水,立刻疑惑地“咦”了一声。山中河道都是淡水,哪怕海水倒灌,也决不会是这个味道。手里这一捧分明是海水,难道这里是海上?
再次环顾四周,河道中流着海水,并且有进无出,两侧又有高山耸立。这样的地方,她只能想到一个,那就是斩龙渊。
可桥东镇的地界中,能容青龙这等庞然大物通过的河道,没有哪一条是直接入海的,怎么会把她冲到了这里?难道山中另有疏通海水的河道,而她并不知晓?
“啪嗒”,水里飞出的蚌落在叶雪澜旁边,打断了她的思索。不等叶雪澜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蚌接二连三跳出水面,落在岸边,不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小堆。
小青龙跳上岸,一屁股坐在叶雪澜身旁,竖起身子,两只小爪子捧起一只蚌放在叶雪澜腿上。
叶雪澜疑惑,双手捧起海碗大小的蚌,放在眼前,吃了一惊,连忙拿过身旁的刀剖开蚌壳。
果然,雪白的蚌肉上躺着一颗青中泛着金光的珍珠。
她拿出珍珠,将蚌放下,再拿起另一只剖开来看,里面也是一颗翠珠。接连四五个都是如此,可以确定,这些蚌并非是被海水冲到这里,而是生长在此处。
是因为青龙乃飞鱼所化,故而有意带她来此?还是海水不只淹了桥东镇一處?叶雪澜心里一沉。
“呜。”
小青龙用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她的膝盖,叶雪澜转头,只见它两只前爪将蚌壳掰开,嘴凑过去,舌头探入蚌中一卷,连蚌肉带珍珠都进了嘴里,然后它扔下空蚌壳,“噗”一声吐出软嫩蚌肉中的硬物,一颗浑圆翠绿的珍珠掉进水里。
咂咂嘴,小青龙看向叶雪澜,满眼里都是期待。
叶雪澜略一沉吟,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让我吃蚌肉。”
她拿起刚才撬开的蚌,取出蚌肉送进嘴里,再看身旁的小青龙尾巴乱晃,拍打地面,发出“吧嗒吧嗒”声。
它又抓起一个蚌给叶雪澜,然后再拿一个自己吃。
叶雪澜见它又要把翠珠吐进水里,连忙伸手到它嘴边:“既然你不要,那给我吧。”
它舌头一送,翠珠落在叶雪澜掌心。
一小堆蚌,叶雪澜只略吃几个就饱了,其余都进了小青龙的肚子。叶雪澜看着身前小半袋的翠珠,琢磨着回去让青黛換成银子,也算自己为重建桥东镇尽一份力。
“嗒”,一片月牙形石片从小青龙嘴里吐了出来,掉进叶雪澜的布袋里,显然在它看来,不管是扁的还是圆的,白的还是青的,统统都是耽误它享受蚌肉的异物。
叶雪澜觉得眼熟,伸手取出细看。
这月牙形石片呈半透明状,轻盈坚韧,表面有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泽,指甲轻叩有金石声,像极了青龙的逆鳞。
“小家伙,抬头我看看。”叶雪澜一面说,一面仰头给小青龙做示范。
小青龙一翻身,肚皮朝上,四脚朝天躺在她面前,毫不设防。
叶雪澜轻轻摸了摸它肚皮,沿着它胸脯一直捋到下颌,青金色鳞片之中,月牙形的白色鳞片尤为显眼。拿着手里这片凑近,仔细对比,逆鳞与手中石片除了大小不同,几乎完全一样。
她握着逆鳞,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小青龙,它身上鳞片的颜色与翠珠一模一样,再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河道,蜿蜒如潜龙在渊,恍然明白,笑道:“想不到,我们渔民口口相传的故事竟然是真的,千百年前,真的有龙死在斩龙渊,难怪只有这儿的蚌里才有翠珠。”
青龙死在此处,身上的鳞片被蚌磨成了翠珠。然而,她掌心中这片逆鳞竟仍然能保持原样。它长在龙身上的时候,是所有鳞片中最易被刺穿的一片,可离开了龙,竟能在成百上千年的琢磨中丝毫不损。
说不定龙的灵气都在这逆鳞上,叶雪澜心中点头,从布袋中取出荷包,倒出里面的龙衙腰牌,将逆鳞放入荷包中,又拆了系在腰牌上的红线扎紧荷包口,将小青龙叫过来,将荷包挂在它脖子上。
“希望你的先祖保佑,让你一直当一条好龙。并州水灾,你若帮得上忙,我想他们也会觉得你是好的,不再伤害你。”
“呜。”
小青龙爪子一扒,荷包就来回晃动,它像是找到了新玩具,不停伸爪子摆弄颈上荷包,憨态可掬,惹得叶雪澜笑出声来。
夜更深,乌云遮月,风雨欲来。
叶雪澜填饱了肚子,也已恢复了些气力。她带着小青龙往山里走了一段,在一处向外凸出的山石前停住。石头旁有不停沥下的清水可饮,石头下足够遮风挡雨,是个安歇的好地方。
片刻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石头前形成水帘,里面一人一龙并排躺着。
叶雪澜枕刀入睡,半梦半醒之间,忽听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声音如雨落铜铃:“我也要谢谢你,没有在它落入陷阱时,趁人之危。它救人是身不由己,是我对它的影响。原本担心随着它长大,这影响会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消失,幸好有你。因你一人,活了整个中州。”
“谁?”叶雪澜豁然睁眼,恰逢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周围。
石头下,水帘中,只有卧在她身边安然入睡的小青龙。
它咂了咂嘴,大约是梦见了鲜美的蚌肉。
次日一早,叶雪澜和小青龙沿河道向斩龙渊入口游去。
叶雪澜重伤尚未痊愈,体力不比从前,只能勉强让自己浮在水面。小青龙体型尚小,只能拖着她前行,但也省了她不少力气。
可就算有小青龙帮助,叶雪澜也还是个把时辰就需要上岸休息片刻,免得脱力沉底,把自己淹死。如此就耽搁了行程,一人一龙折腾了整一天,总算到了斩龙渊的入口。
旭日东升,叶雪澜站在岸边眺望,晨曦给入口中央那块巨大的礁石镀上柔光。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抱着小蒲的尸体站在礁石上,一步步向前,下定决心要与小蒲一起葬身大海。
物是人非,触景生情,叶雪澜走进水里,回手招呼仍站在岸边的小青龙:“咱们去那块石头上。”
小青龙凫到身旁,叶雪澜手才搭上它脊背,立刻皱起眉头。
龙和鱼一样,周身始终冰凉,与海水一个温度,可现在不知什么原因,它身上竟然温热如人体。
难道是一路拖着她,累病了?
这担心的念头才起,叶雪澜就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将这条龙视为朋友一般,正因为关心,故而不自觉间就忽略了它本身的强大,无端生出许多没来由的担心。这就是关心则乱,心乱了,也就忘了这小家伙真正的本事。它可是条龙啊,别说拖着个人,就是拖着条船,恐怕也绰绰有余。
是以,它的体温升高定然别有缘故,只不知对它来说是弊?是利?
叶雪澜正心里暗自担心,猛觉手上一空,回过神来,只见眼前茫茫大海,哪里还有小青龙的影子?这一惊吃得不小,她忙屏息下潜,四下里乱看。
昏暗的海中,看不见小青龙的踪迹,倒是有个影子缓缓靠近,瞧着像是具尸体。
叶雪澜带着伤,一口气撑不了许久,连忙拿出渔网,扬手撒开,将那人裹在网中。自己用尽全力,猛一纵身跃出水面,跪在礁石上,吃力地收网。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人拖上了礁石。叶雪澜只觉眼冒金星,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一只手撑地稳住身体,一面大口喘息缓过了这口气,一面探手去试探渔网里的人。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眼清秀,衣着整齐,可惜已没了气息。看样子不像是遭了海难在水中漂了很久,倒像是刚死不久就被扔进了海中。至于是海葬还是别有缘由,眼下叶雪澜也没心思猜。
她已力竭,短时间内不能再下水,只好瘫坐在石头上,眼睛不离水面,心里盼着能寻到那小小的青色身影。可它就像是凭空融进了水里似的,全然不见踪影。
日影渐移,越等越担心,她终于忍不住扶着石头挣扎起来,打算冒险再下水看看。脚还没碰到水面,就听见身后有人轻声道:“我在这里。”
叶雪澜吓了一激灵,抽刀转身循声看去,渔网中的“尸体”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是诈尸?是借尸还魂?是海妖幻化?还是冤鬼索命?
一霎时间,叶雪澜脑中转过数十种从小听到大的故事,越想越觉四肢冰冷,脊背发凉,浑身僵硬,抖着嘴唇吐出一句:“鬼啊!”
“你别怕,我不是鬼。”少年从渔网里钻出来,向前走了两步。
“别过来!”叶雪澜惊叫,接连往后退了几步,一只腳已经踩进水中。
“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别动。”他连忙站住,“要是再下水累着,伤可能会更严重的。”
叶雪澜闻言惊讶,再看他双脚踩地,身后有影,的确是个活人,便问道:“你到底是谁?”
少年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回答道:“我是青龙啊。”
“青龙?”叶雪澜几乎将眼珠子瞪出来,挑高了语调,万分怀疑地道,“你?”
“对啊,是我,我真的是青龙。”少年从衣领里拎出一条线,摘下挂在脖子上的荷包,“你看,这是你给我的,你还让我当条好龙呢。”
叶雪澜将信将疑,往前蹭了一小步,伸头就着少年的手看了一眼。
赭色荷包的左下角绣着一个“雪”字,是她通过龙衙考核那天,青黛送给她的贺礼。之前里面放着她的龙衙腰牌,前两日才送给小青龙,放着那片奇特的逆鳞。
确认了真是自己的东西,叶雪澜顿时松了口气,手里的刀也跟着放下,嘟囔道:“你还真是青龙。”
“我不会骗你的。”少年将荷包挂回脖子上,宝贝似的贴胸口放好。
叶雪澜惊魂定下,向前几步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少年不解,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看,反问道:“人不都是这个样的吗?”
“是。”叶雪澜心觉好笑,又用两只手边比画边道,“可你本来是这样的,现在不是了呀。”
“我也不想啊。”少年垂头丧气道,“都怪那个人,他的魂魄跟龙灵合而为一了,我不想变成这样都不行。你看这细胳膊细腿,哪有龙的样子威风?”
叶雪澜闻言失笑,摇了摇头,安慰道:“现在这样也很好啊,长了一张俊俏的脸,人见人爱总要好过谁见你谁害怕,对不对?”
“那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啊,谁会不喜欢长得漂亮的少年呢?”
“你喜欢呀?”少年若有所思,又笑道,“好吧,看在你喜欢他长相的分上,我原谅他了。”
倒还真是个纯良少年的心性,叶雪澜轻笑,又好奇道:“你说的人是谁?为什么会跟龙灵合而为一?”
“中州始皇的儿子啊,你不知道他?”见叶雪澜摇头,少年面露诧异,“怎么会呢?知道龙灵之力却不知道他?当年要是没有他,中州始皇根本不可能得到龙灵,更别说龙灵之力了。”少年说完,又满脸郁闷地道,“就是因为他这个人能为别人舍了自己,连龙灵之力都不得不认可他,让他成为龙的一部分,所以我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可我记得,《中州志》写着,中州有龙,始皇斩龙,方得龙灵之力。”
少年连连摇头,一口咬定是书上写错了:“当年中州始皇得到青龙卵,却无孵化的办法,研究来研究去,最后是他儿子献祭了自己的血肉魂魄,龙灵诞生,中州才有了青龙,然后才有杀青龙取龙灵之力,用龙门封印龙灵的事儿。”
“这样啊。”叶雪澜也不与他争这对错,继续问道,“那龙的一部分又是怎么回事?你之前明明从头到尾,怎么看都是条龙啊,哪里像个人?”
“决堤那天去堵缺口,这种本能反应就很像人嘛。”少年气鼓鼓地道,“要不然,我才不会明知道是陷阱,还去管什么发水淹死人的事呢。”
真的是身不由己。原来雨夜那天自己听到有人说话,并不是做梦。可那人还说,随着青龙长大,这影响会消失,到时候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叶雪澜问道:“那你还会不会变成,我见过的那条大青龙?”
“当然会啊,我本来以为我过了幼年期,接下来就会是那样,可没想到还要先当个人。”少年嫌弃地撇了下嘴,嘟囔道,“不过我猜应该不用当很久吧?毕竟我是龙不是人。”
“这也就意味着,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不会受人的影响了。”叶雪澜悄悄握紧手中的刀,“那等你变回龙形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少年歪着脑袋想了想,笑嘻嘻地问道,“姐姐,你打算去做什么?带着我好不好?”
叶雪澜一愣,这回答着实出乎她意料之外,她下意识反问道:“你想跟着我?”
“对啊。”少年认真地点点头,“我喜欢跟着你。”又看了一眼她的刀,确认道,“就算你想杀了我,一天砍我好多刀,我也想一直跟着你。你放心,我的龙鳞很硬,砍不坏。”
“为什么?”叶雪澜莫名其妙,“你要知道,倘若你变成大妖怪,伤害中州百姓,那你我可就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因为我觉得你好呀,像海上的阳光一样好。这几日跟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开心,比从前捕杀猎物还要开心。”少年迈步向前,亮晶晶的眼睛盯住叶雪澜,“猎物不重要,我跟着你,变回龙之后,也一定不伤害你说的那些人,你说好不好?”
叶雪澜呆住,因她一人活了整个中州,原来是这个意思?
“姐姐,你怎么了?”少年怯怯地看着叶雪澜,“你是不愿意带着我吗?”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是高兴。”叶雪澜连忙拉住少年的手,“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跟着我。不过,我还有事要办。”
少年急忙道:“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不是,当然不是。”叶雪澜摸了摸少年的头,“我是想问,你先随我回并州府城一趟好不好?刚好你现在还是人形,不会被发现。等我办完了事,咱们就一起出海。”
她带着少年远离中州,到时候就算它野性难驯,再掀起惊天巨浪,也不会伤及无辜。至于确定他不会伤人之后,是浪迹海上不回来,还是找个没人烟的地方隐居,一时半会儿也虑不到这么远。
少年用力点头,又郑重承诺道:“我一定会听话,不会伤害那些人。”
叶雪澜温柔地含笑点头,正待要说话,见少年目光转向她身后:“有船来了,好像在叫你。”
少年的话音落下,叶雪澜才听到有人叫她,“阿雪——阿雪——”
熟悉的声音乘海风落在耳边,她忙回身看向海面,一艘船转过山脚驶来,船头站着的人正是青黛。她双手拢在嘴边,冲着礁石大喊,又扬起两只手乱挥,显然已看到礁石上的人了。
船顺风而行,很快到了礁石边。
叶雪澜嘱咐少年多留神少说话之后,带着他一起上了船,脚才踏上甲板,就被青黛一把抱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水一定淹不死鱼,你一定还活着。”青黛抱着叶雪澜又是哭又是笑,连声叫着,“你答应过我会回来,就一定会活着回来。他们都说海防堤决口的时候,你跟海怪同归于尽了,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呢。就是全龙衙的捕头都死了,你也不会死,是不是?”
“是,我命大,又有贵人相助,想死也死不成。”叶雪澜轻拍着青黛的后背,“好了好了,快放开吧,再这么下去,我可就要断气了。”
青黛放开手,抹了一把眼泪,将视线转向一旁的少年,只看了一眼就破涕为笑,向叶雪澜道:“没想到你不仅没死成,还因祸得福,捡了个俊俏的公子回来。早知如此,我也不忙着找你了。”
叶雪澜笑道:“要是没有他,你今儿就见不着我了。”
“他救了你?”青黛惊讶,又把少年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咂舌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位公子看着年纪不大,文质彬彬,一身书生气,竟然有这么好的水性?比你还要好?”又好奇道,“看你这浑身上下的穿戴,似乎是大户人家出身,也是被水冲到这里的?不对不对,桥东镇和府城近郊的富贵人家,拢共就那么几户,我都知道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外来的?”
少年得了叶雪澜的嘱咐,不敢随意开口,只是眨着澄澈的眼睛,望着青黛不说话。
叶雪澜眉峰一动,注意到青黛话中提到了两个地方:“你是说,连府城近郊也都淹了?那渔场呢?”
“渔场……嗯……”青黛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半晌也没一句整话。
叶雪澜见她如此,顿时心凉了半截:“过了桥东镇往府城方向,唯有渔场所在的那条河道能入海。青黛,你老实告诉我,乌老大和江不由他们,是不是都……”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只紧紧盯著青黛的眼睛。
青黛垂下视线,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各处都还在清点中,没有确切的消息。”
“你能这么快找到这里,是因为顺着水流的方向。”
“我确实路过渔场了,可谁都没见到,我也没有停留。”青黛抿了抿嘴,“尸体……太多了。”
闻言,叶雪澜身形一晃,向后踉跄一步,站在身后的少年连忙抬手扶住她手臂。
她转头看向少年的脸,海防堤决口,水淹桥东镇的景象在眼前晃过,杀意猛地蹿上心头,手不由自主地握上别在腰间的刀,只想立刻出手,杀了这场水灾的罪魁祸首,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
“不是我。”少年没有后退,只是委屈巴巴地看着叶雪澜,“那是陷阱,不是我。”
“陷阱”二字如同炎炎烈日中一盆冷水,劈头泼在叶雪澜脸上,让她立刻清醒过来。
从梦中那个声音到眼前的少年,都曾提过这是陷阱。难道海防堤决口真的是有意为之,以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为诱饵,只为捕杀青龙?
叶雪澜寒从心底起,袭遍全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转念再一想,卷宗里只说真龙嗜杀,从未有一言半语提到过龙有救人本能,怎么会有人未卜先知,设下如此丧尽天良的陷阱?
又或者,这就是高行周和沈敬山瞒着她的事?念及此,叶雪澜心里一紧,脸色更加难看。
“阿雪,你怎么了?”青黛伸手握住叶雪澜冰冷的手,“是不是不舒服?”
少年在一旁接口道:“一定是,她摔进水里的时候受伤了。”
“受伤?”青黛立刻原地跳了起来,“伤哪儿了?严重吗?给我看看。”
叶雪澜缓过神来,摆摆手:“不要紧,早就没事了。”又问青黛,“海防堤决口,官府出了告示?”
“出了,城门口和码头上都贴了。”
“说是什么原因?”
“年久失修。”
“年久失修?年年都修,去年还是大修,怎么就年久失修了?真当人都是傻子?”叶雪澜皱眉气道,“找不到原因就随便给个说法,方骏声真是官场呆久了,这种大事都敢敷衍。”
“我倒希望是他敷衍,可是……”青黛犹豫了一下,不肯继续说下去。
“可是?”叶雪澜追问道,“可是什么?”
“算了,等回到城里,你自然就知道了。”青黛拍了拍叶雪澜的手背,“看你这么憔悴,这两天一定累坏了,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青黛,”叶雪澜反手握住青黛的手,沉声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青黛无奈道:“船还在海上,就是知道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叶雪澜缓下语气,故作轻松地笑道:“做不了也要知道,我这人一向好奇心重,你是知道的。如今话都起头了,你却不说完,这不是有意吊着我的胃口,让我不能好好休息吗?”
“那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能着急。”
“好。”叶雪澜答应,心里愈加不安。
青黛深吸了口气,道:“告示第二天就出了,可不是知府衙门贴的,而是龙衙出的。告示上说,因为知府方骏声私吞了去年拨下来的修缮款,加固海防堤时用料不足,这才导致海防堤承受不住此次大海潮最终决口,死伤无数。此事关系重大,龙衙会出面解决,给大家一个交代。”
“怎么交代?”
青黛艰难地道:“当天,龙衙总捕头高行周亲自去了知府衙门,傍晚时分,贴出告示,说知府方骏声已认罪,为平民愤,上吊自杀了。”
“你说什么!”叶雪澜眼睛都直了,“你再说一遍,方骏声怎么了?”
“我见了告示之后也不信,就去龙衙找高总捕头求证真伪。他说,方骏声亲口承认,是他一时贪念,偷工减料,才有了并州这场水灾,如今大错铸成,悔之晚矣,自己无颜苟活于世,只想留个全尸。你也知道,这是要凌迟的大罪,高总捕头念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就没拦着他。”
“你说,方骏声……死了?”
“嗯。”
“上吊自杀?”
“嗯。”
“在知府衙门?”
“嗯,当着高总捕头的面。”
“这怎么可能?”叶雪澜失神站在原地,嘴里念叨,“这怎么可能呢?”
“阿雪,阿雪?”青黛连唤两声,叶雪澜都没有反应,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可能”。
青黛吓坏了,连忙和少年一起将叶雪澜扶到船舱里,让她坐下。两人一左一右站定,四只眼睛紧紧盯住叶雪澜的脸。
过了一会儿,叶雪澜终于不再念念有词,她起身走到船舱门口,直勾勾地看着外面出神。
船已快进入并州沿海水域,遥遥可见缺了一大块的海防堤。目之所及,桥东镇已经成了一片汪洋,对比完好无损的桥西镇,更觉那缺口触目惊心,令人心生怨恨。
“阿雪?”青黛走过去,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叶雪澜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少年,对青黛道:“太扎眼了,帮我给他找一身合适的换上。”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青黛愣了一下,她连忙点头答应了,又劝道:“我知道你跟方骏声情同手足,可事情既然发生,你也别太难过了。”
“我没事。”叶雪澜勉强笑了一下,对少年道,“跟这个姐姐去换身衣服吧。”
“你呢?”少年脱口问道。
“我就在这里,有些事还要再想一想,你们先去吧。”
少年随着青黛出了船舱后门,往船尾去了,叶雪澜退回到船舱中坐下,扭头望着并州方向。
这几日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听到了太多截然相反的说法,孰是孰非,孰真孰假,她已经无从辨别,也不想再听任何答案。
她只想知道真相,必须要知道真相。
她必须要知道,这些枉死的人究竟因何而死,必须让罪魁祸首偿命。
“阿雪。”青黛捧着叠好的衣服,站在一旁看着她。
叶雪澜起身接过衣服,转手放在桌子上,摘下肩上挎的布袋,放在青黛手里,道:“朝廷的救济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也不知能到多少,这些翠珠你拿着,往后用得上。”
青黛垂眼看着手中布袋,半晌才道:“我认识你之后,一直很好奇,你这样温柔和善的人,当年去向人寻仇时,是什么表情。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见到了。”
“我只是想不通。”
“利欲熏心,谁都有可能变成这样。毕竟去年大修海防堤的时候,谁都没想到,并州今年会因龙门异动遭遇百年难遇的大海潮。他自杀,也是因为过不去自己良心这一关。”
叶雪澜摇头道:“谁都有可能,但方骏声不会。至少,不是他一个人。”
“你是说,他是被杀人灭口,推出来顶罪的?”
“桥东、桥西两镇的堤,去年是一起大修的,没道理只有一侧决口,更没道理是桥东镇的堤决口。因为方骏声跟我都是在桥东镇长大的,镇里还有不少我们的旧相识,而且小蒲也葬在桥东镇。”叶雪澜长叹了口气,“但是,他的确知道桥东镇会出事,否则也不会突然將小蒲的父母接到知府衙门。”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是不是池渊也事先知道,所以才倒贴钱让别人雇走桥东镇的人?”青黛凝眉细想,慢慢地道,“这倒解释了,他为什么会突然做起赔钱的买卖。”略一沉吟,她又惊叫道,“但是不对啊,既然他们知道会出事,那为什么不提前通知镇里的人,让他们都搬走呢?”
“我不知道。”叶雪澜摇头,“所以我要回去弄清楚。”
“你打算怎么做?”
叶雪澜没有回答,反而指着桥西镇问道:“现在还有货船装盐启运吗?”
“有,虽然只有一江之隔,但桥西镇的盐场丝毫没有受影响,所有的生意都照常做。”
“好,”叶雪澜点头,“咱们去桥西镇,然后跟货船一起走,避开沿途的官府中人。”
青黛略一沉吟,诧异道:“难道你怀疑高总捕头?”
“没有找到证据之前,活着的这些人都有嫌疑。”叶雪澜深深地看了青黛一眼,“也包括池渊。”
青黛怔住,片刻之后勉强笑道:“你放心,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入夜后,围在府衙门口的人渐渐散去,留下一地的烂菜叶和臭鸡蛋,还有包含着无数咒骂和怨愤的唾沫星子。
叶雪澜带着青龙走上台阶,叩响了始终紧闭的大门。
来开门的并不是之前的差役,而是一位老者。随着门缝越来越大,老者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他看到叶雪澜,愁云满布的脸上立刻起了变化,诧异、惊喜、庆幸、悲伤,所有情绪混成一团,最终变成老泪纵横。
叶雪澜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对老者说,可到了嘴边,就只剩下一句:“蒲叔,我回来了。”
蒲老汉连连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扯过衣袖擦了擦眼泪,一面又忙将门缝开得大些,让叶雪澜和青龙进来。
知府衙门一片漆黑,半点烛光也见不到,只有月色落在前堂空场上,清冷如霜。阖府静悄悄的,该当值的差役一个都不在。以知府衙门如今的名声,生怕惹祸上身也是人之常情。
叶雪澜低声道:“蒲叔,骏声的事,我听说了。”
蒲老汉摇头叹道:“从你方伯没了之后,他们娘儿两个相依为命,骏声那孩子就是你方伯母的命根。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你方伯母这辈子苦啊。”
“骏声没了,她老人家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你放心,我怕她想不开,让你蒲婶寸步不离陪着呢。”蒲老汉又将叶雪澜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硬扯出个苦涩的笑容,“老天让你好好回来,总算是待我们三个不薄,给我们留一个孩子。走,她们都在后院呢,看见你回来肯定高兴。”
“且不忙。”叶雪澜一把拉住蒲老汉的手臂,“蒲叔,我想先去看看骏声。”
“骏声他不在衙门里,被带走了。”
“谁带走的?”
“龙衙的总捕头,那天他说还有一些没了结的事,所以要先把骏声带回龙衙去。”蒲老汉恨恨地道,“他逼死了骏声,连尸体都要带走,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可是,民不与官斗,就算不讲理,我们也争不过,只能眼看着他让人把骏声抬走了。”
“您说龙衙的总捕头逼死了方骏声?是您亲眼所见?”
“这还用什么亲眼所见?骏声本来好好儿的,前几日还说等这些事都过去,你做完差事回来,大家一起给你方伯母做寿,可龙衙的总捕头来了,两人在骏声书房里嘀咕了半天,然后骏声就寻了短见,这不就是被逼死的吗?要我说,他逼死骏声一定是想来个死无对证,让骏声替他背贪污修缮款的黑锅。”
叶雪澜轻轻点头,低语道:“不管人是不是他逼死的,他都得带走骏声,而且不会送回来了。”
“人都没了,他留着具尸体能干什么?”
“龙衙已经出了告示,说海防堤决口主责在骏声。可这一次決口不比从前,民怨沸腾远不是一纸告示就能平息的。只看衙门口那些人就知道了,连公然侮辱知府衙门的重罪都已顾不上,可见心中是怨恨非常。想要尽快平息众怒,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蒲老汉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你是说,他们打算将骏声曝尸菜市口,让、让人千刀万剐?”
叶雪澜艰难地点了一下头:“我了解高头儿,为了完成朝廷的命令,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朝廷三令五申,一定要稳住并州局势,不能出乱子。让百姓将怨恨撒在罪魁祸首的身上,无疑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
“这怎么行?”蒲老汉急得直搓手,“不行不行,咱们得把骏声要回来。再不济,也得在骏声被人糟践得不成样子之前,给他收尸。”
“您别急,这件事交给我。”叶雪澜轻声道,“我这就去龙衙,带骏声回来。”
“不行,这更不行。”蒲老汉抓住叶雪澜的胳膊,“龙衙那么多厉害的捕头,你再厉害,也是一双手,能打几个?不能因为已经没了的人,再把你也搭进去。”
“蒲叔。”
“我说不行就不行,咱们再想想,一定有办法。”蒲老汉紧抓着叶雪澜不放,在她眼前来回踱步,忽然又道,“对了,咱们可以让大家都知道,骏声是被冤枉的,他没有贪银子。”
叶雪澜闻言,眼前一亮,忙问道:“您有证据?”
“没有,但是骏声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干出这种昧良心的事。再说,他们龙衙的人不也没有证据吗?他们是龙衙的捕头,你也是龙衙的捕头,都是捕头,说话的分量也一样,大家伙儿都会听的。他们能红口白牙污人清白,你当然就能反驳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可现在这个时候,哪有这么多道理可讲?”叶雪澜的笑容苦涩而无奈,“您放心,既然我是龙衙的捕头,自然有我的办法能将骏声带回来。”她握住胳膊上那只皴裂粗糙的手,“但我想请您帮我个忙。”
“你说。”
叶雪澜转手将身后的青龙拉到身前,对蒲老汉道:“这少年是我流落海上的时候遇到的,他家里人都没了,自己也因为惊吓过度,忘了从前的事情。我与他患难之交,已结为异姓手足,想请您帮我照顾他几天。”
蒲老汉将青龙细细看了一看,连连点头道:“好,孩子,你怎么称呼?”
青龙没有回答,扭头看向叶雪澜。
叶雪澜道:“他自己不记得了,这一路我俩始终一起,我也就没想起要替他取个名字。”
“这样啊。”蒲老汉看着青龙出了会神,末了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那咱们叫他小蒲吧?正好年纪也差不多,又和你是结拜的姐弟。”
乍听这名字,叶雪澜一怔,不等她开口,只听青龙道:“姐姐睡梦里也念叨这个名字,一定很喜欢,那我就叫这个。”又转头仰起脸问叶雪澜,“好不好?”
“好。”叶雪澜摸了摸青龙的头,嘱咐道,“我要出去办事,你老老实实留在这里,不许出去。还有,要听蒲叔的话,如果有人闯进来,你要保护蒲叔他们,但是不能伤人性命,知道吗?”
青龙郑重点头道:“知道,答应过姐姐的事,我一定做到。”
别了蒲老汉和青龙,叶雪澜一路往龙衙走。
桥东镇海防堤决口后,城中拥入大批难民,为了防止有人在城中闹事,并州打破了几十年来金吾不禁的惯例,实施宵禁。
她躲过路上巡逻的差役,拣阴影处沿潜河疾行,一路上遇见的都是难民,被巡逻队赶得无处可去,索性就在码头的台阶转角处安顿。虽然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但好歹有了个喘口气的地方,不在街上也不算是违反宵禁法令。
龙衙大门敞开,里面灯火辉煌,即便已是入夜安寝时分,也仍旧很多人进进出出,神色匆匆。门口有眼尖的捕快认出了站在街上的人,几步跑到近前,使劲揉了揉眼睛,又凑上去仔细看她的脸。
“叶捕头,真的是你?”那捕快大叫道,“太好了,你没死。”
“嗯,没死。”叶雪澜微笑着回答,“总捕头在吗?”
“在,在,总捕头刚才还给我们下了命令,让我们沿水流往山里去找你的下落。”捕快看见叶雪澜,好似流徙的人遇上了大赦,“这下好了,我这就去告诉总捕头,你回来了。”
捕快说完转身跑进龙衙,叶雪澜握了握手中裹着青布的刀,随后迈步跟在他身后。
里面高行周听说叶雪澜回来了,一面迎出来,一面大声问:“雪澜呢?在哪儿呢?”
“总捕头。”叶雪澜在门口停住脚,抱拳垂头,低眼瞧着脚尖前的门槛,“我回来了。”
话音甫落,她两只胳膊立刻被一双大手扶住,抬眼看近在咫尺的高行周,刀光剑影里眉头都没皱一下的人,现如今热泪盈眶,满眼里都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叶雪澜鼻子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叫了一声:“高头儿。”
“你总算回来了,自打你掉水里,派了好几波人出去找,都回说没见你人影。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以为你被大鱼吃了,寻思着给你往上报个因公殉职,公文可都写好了。”高行周朗声大笑,“哎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走走走,你这一路也累坏了,咱们进去说。”
叶雪澜举步跟在高行周身侧,似笑似叹道:“因公殉职了也好,死得其所。”
旁侧的捕快闻言接话道:“叶捕头,别听咱总捕头现在说得轻松,其实最听不得你因公殉职这话的就是他了,这两日谁要是敢在活要见人后头接一句死要见尸,咱总捕头能立刻把他扔河里喂王八。”
“啧,多话。”高行周眉头一抬,“别以为躲了这趟活儿你就没事了,去,上城外一趟,把沈敬山给我叫回来,就说我说的,让他腿脚麻利点儿,即刻回来。”
“这可不用您嘱咐,沈捕头要是知道了,肯定立刻脚不沾地,飞奔回来。”捕快别有深意地看了叶雪澜一眼,对他们二人抱拳道,“属下告辞了。”
叶雪澜跟着高行周来到前堂,这才发现里面已空无一人,架子上烧着几十支手腕粗的蜡烛,将屋里照得通亮,桌上地下铺满了卷宗,横七竖八摆着几张桌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照例,給后人留个详细记述,也好给他们提个醒。”高行周坐在主位上,脸上显出疲惫来,抬手随意一指,“你自己找个空地儿坐下吧,喝口水,歇会儿,咱们再慢慢说。”
叶雪澜只是应了一声,并未坐下,她展开青布,取出刀,上前几步,双手捧到高行周面前,道:“龙死了,请总捕头收回这把刀。”说完,她将刀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高行周一扫倦容,立刻正襟危坐,直视叶雪澜问道:“事关重大,你确定它真的死了?”
“海防堤决口之后,属下与龙一起顺着水流到了斩龙渊。总捕头知道,属下能在斩龙渊中出入自如,就是因为对水底的地形了如指掌,于是趁着龙虚弱的时候,借助地利与它周旋,终于杀了它。”叶雪澜说得平静,逆着高行周的目光回视,没有丝毫躲闪,“龙周身鳞片刀枪不入,唯有下颌处的逆鳞是破绽,这把刀破逆鳞直入龙的咽喉,槽中血迹就是明证。”
高行周且不急着查看血槽中的血迹,只是摸着下巴沉吟不语。
叶雪澜紧紧盯着高行周的脸,生怕错过他任何一闪而过的表情。
半晌,高行周慢声问道:“你说那条龙有虚弱的时候?”
“正是,此前因龙衙前辈们的截杀,鱼蟒即使跃过龙门,也没有机会真正变成龙,是以没有人知道,其实鱼蟒夺取龙灵之力后,虽有龙形却不是真龙。肉身与龙灵之力需要一定的时间融合,此时的龙最为虚弱,对周围的觉知能力和躲闪速度都会下降,是最佳的攻击时机,故而它才会命丧我手。”
高行周不置可否,拿起刀看了片刻,又问道:“尸体呢?”
“已沉入斩龙渊中。”叶雪澜想了想,补充道,“本想割下龙头带回来作为凭证,可属下当时伤及五脏六腑,气息不稳,不敢在水下多做停留,再加上一番争斗之后已经力竭,只来得及确认它的确是死了,其余的实在是有心无力。”
高行周缓缓点头,问道:“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歇几天就好了。”
“嗯,年纪轻轻的,自己多留神,别落下病根。”高行周放下刀,站起身,双手抱拳对着叶雪澜深深一礼,郑重地道,“你不顾自己安危斩杀真龙,化解了中州灭顶之灾,我高行周替所有的百姓谢谢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总捕头您这是折我的寿。”叶雪澜连忙抱拳还礼,“身为龙衙捕头,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况且,我没能阻止飞鱼跃过龙门,让那妖孽掀起大海潮,致使海防堤决口,认真论起来,叶雪澜是过大于功,对不起并州父老。”
“这也怨不得你,海防堤决口也是谁都没想到的事。”高行周并不想就这件事多说什么,转而笑道,“斩杀真龙是惊天的功绩,我这给你请功的文书一送上去,龙衙恐怕就留不住你了,定然擢升入京。你心里什么想法?去天府,还是去六扇门?我在公文里给你提提。”
叶雪澜没有回答,只垂眼盯着刀不说话,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总捕头,既然是惊天的功绩,那是不是我求什么事儿,都不算过分?”
高行周表情僵了一下,恍然明白她这话背后的意思:“方知府的事我已经上报朝廷,至于怎么处理,还要等朝廷的批复。”
“这么大的罪,肯定要被千刀万剐,总捕头没拦着他上吊,已经是仁至义尽。”叶雪澜低着头轻声道,“现如今人已经死了,死者为大,求个全尸入土为安,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还加上将功抵过。”她抬眼直视高行周,“我并非是想要替他遮掩,只是希望将他尸体带回去。方骏声上有高堂,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残忍了,总不能下葬的时候连个全尸都没有。”
高行周语重心长地道:“雪澜,你立下这等奇功,他日擢升至天府,可以说是前途无量。但你若出面力保方骏声的尸体,那往后的路可就难了,甚至可能这辈子都只能是个捕头,再没有升迁的机会。这场水灾有多严重,你来的路上想必已经看见了,朝廷决不会轻易放过罪魁祸首,哪怕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总捕头是为我好,我知道。可我与方骏声好歹是朋友,实在不忍心看他落个这样的下场,总捕头只当成全我朋友之义吧。”
高行周摇头道:“若是因为其他原因方骏声遭难,你为他这么做,我当然愿意成全你的朋友之义,可眼下这情形,整个桥东镇加上城郊几十万人死伤惨重,流离失所,都只因他一时贪念,这样的人值得你称一句朋友,为他毁了自己的前途吗?”
叶雪澜坚定地点点头,道:“还请总捕头成全。”
高行周重重“唉”了一声,又不死心地道:“你可想清楚,这公文一旦呈上去,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高头儿,我与方骏声相识,并不是因为他来并州做知府。”叶雪澜不疾不徐地道,“我和他都是桥东镇人,从小一起长大,直到他上京求学。从前他母亲对我照顾良多,这是报答。”
高行周惊讶道:“你说方知府是桥东镇人?”
“也算是吧,朝廷虽有明令,禁止回原籍做官,但他祖籍不在并州,只是在桥东镇长大,所以皇榜高中之后才能回来。”叶雪澜一面说话,一面暗自观察高行周的反应。
只见高行周眉头紧锁,似是在思虑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片刻之后,他忽然问道:“那以你对方骏声的了解,你觉得他会做出这种事吗?”
叶雪澜看着高行周,双唇微动,不知如何回答,犹豫半晌,忽然想起在船上与青黛的对话,于是答道:“利欲熏心,谁都有可能变成这样。毕竟去年大修海防堤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今年会有鱼蟒跃龙门的事。自杀,恐怕也是因为过不去良心这一关。”
“所以,连你也觉得他做得出来?”高行周再一次确认道。
叶雪澜点头,盯着高行周的眼睛道:“从前那个桥东镇的书生或许做不出,可他是并州的知府。天底下,面对那么一大笔银子却不动贪念的,又能有几个呢?扪心自问,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这话倒在理,自古贪财好色两大难关,多少英雄好汉过不去。”高行周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啊,不仅大好的前程白白断送了,还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他长舒一口气道,“也罢,毕竟方骏声的母亲从前曾对你有恩惠,我不成全你的朋友之义,也该成全你这有恩必报。”
见他答应了,叶雪澜的表情放松下来,抱拳道:“多谢总捕头。”
“尸体在后堂放着呢,等敬山回来,我让他帮你送到知府衙门去。”
“这就不劳烦沈大哥了,您着两个差役随我一起送回知府衙门就行,我这就回去了。”
高行周笑道:“急什么?怎么也该等敬山回来见一面再走,这几日他也很惦记你,这是被我用差事拴住了,脱不开身,不然早就跟他们一起去山里找你了。”
“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高行周摆手道:“虽说这几日的确是活多人少,可也不差你一个,落下病根了那可是大事,你在家多休息几天,养好了再来。”
“已经不碍事了,眼下正是缺人的时候,我在家躲清闲,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叶雪澜微微一笑,“身上有伤,要力气的活儿的确做不了,可在您这儿整理文书记录还是可以的。”
“咱们龙衙识文斷字的不多,这活儿可不比出力气轻省。”高行周抬手阻止叶雪澜与他争辩,“你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都是硬撑。这事儿我说了算,你身上有伤,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家歇着,我这儿的人够用,没什么活儿留给你。”
叶雪澜微笑道:“就算人手足够,没我的差事,我明日也还是得来。”
高行周奇道:“这是为什么?”
“您忘了?您可是答应过我,只要我活着回来,您有问必答,什么都不瞒我。”
高行周愣了一下,旋即点头笑道:“不错,是答应过你。”
话没有接着往下说,叶雪澜不催也不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高行周无奈地摇头道:“行,那明儿你过来,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谁让你是咱们龙衙的大功臣呢?”
“多谢高头儿。”叶雪澜抱拳,“那我就先回去了。”
临转身前,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刀。
烛光下,血槽中的龙血依然盈盈一汪,如同刚蓄上一般,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锁在了血槽里,无论如何晃动,既不会滴落也不会溢出。这把刀像是专为收集龙血而设计的,只是不知道铸刀的人是谁,收集龙血又有什么用。
高行周目送叶雪澜带着方骏声的尸体离开,而后坐在前堂主位上,凝视着桌上的刀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高行周抬眼,沈敬山已迈步进来。
沈敬山给高行周见了礼,道:“头儿,听说雪澜回来了?人呢?”
“她杀了那条龙,来送还这把刀。”高行周答非所问,而后站起身,双手托起桌上的刀走到门口,撂下一句,“你跟我来。”
沈敬山不敢迟疑,立刻迈步跟上。
两人一起来到高行周的卧房,高行周走到床前,伸手向枕头下摸了一把,只听“咔嗒”一声,整张床向着左侧滑开一人宽距离,露出下面的台阶。
拾级而下,光线由暗渐明,拐过几个弯之后来到一间密室,高行周停在门口。
屋子的四壁以白玉砌成,屋顶是一整块墨玉,上面镶嵌着夜明珠,按着二十八星宿的方位排列,外面斗转星移,这些夜明珠的位置也会随之变化。
密室正中央摆着一个青铜樽,高约一丈,一条青铜龙盘踞其上。没有被龙覆盖的地方,可以看见刻画在青铜樽外壁的图形,依稀是中州的江山社稷图,龙头所在处正是京城。下方是漆黑不见底的深渊,一直延伸到屋子的四壁和门口,这青铜樽上无牵引,下无承托,凭空漂浮。
“这是堪舆樽,它能探查到中州的龙气。现在龙头指着京城,是因为皇室血脉中有龙灵之力,在京畿范围内形成了龙气。”说完,高行周抬手将刀扔向堪舆樽。
刀在半空里打了几个旋之后,不偏不倚正好插入堪舆樽的正中央,血自内而外渗出,转眼流遍青铜樽外侧的每一道纹路。屋顶夜明珠的位置飞速变化,像是时间在眨眼间飞速流逝,而盘踞在樽上的青铜龙,舒展四肢和身体,昂头望天,似要长吟。
沈敬山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高行周道:“雪澜当时从巨蟒身上拔出的那把刀,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有,您说是龙衙前辈之前斩龙时留下的。”
“嗯,就是因为有这把刀插在身上,有了一丝龙的气息,所以那巨蟒能号令潜河中的生灵。”高行周负手看着堪舆樽,“当年始皇孵化青龙卵后,用残留的外壳打造了这把刀,同时也打造了堪舆樽。刀是堪舆樽的核心,而堪舆樽是确定斩龙是否成功的关键。”
沈敬山小心翼翼地问道:“可雪澜不是说,龙已经被她杀了吗?”
高行周转头看向沈敬山:“我不是不相信她的话,只是事关重大,容不得大意。只有堪舆樽探查不到龙气,才能确定那条龙的确是死了。”
沈敬山默默点头,等着高行周的吩咐。
“从今天开始,你与我一起轮流守在这儿。记住,一旦樽上的青铜龙移动,要立刻来告诉我。”
“是。”
“如果之后的九天里,什么动静都没有,那就说明那条龙是真的死了。”高行周又叮嘱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末了长叹一声道,“希望它是真的死了。”
叶雪澜让差役将方骏声放在门口,待他们离开后,才抬手叩门。来应门的是蒲老汉,身后跟着已名为“小蒲”的青龙。
两人抬着方骏声沿夹道往内宅走,叶雪澜跟在后面,一路默不作声。
早在龙衙见到方骏声尸体的时候,她就已暗中查验过方骏声脖子上的勒痕,的的确确是上吊而亡,并非是她此前猜测的那样,先被人勒死再伪装成自杀。
难道,方骏声真的是因为过不去良心这一关,所以才以死谢罪?
夹道已到尽头,转过门就是内宅。
叶雪澜在门口停住脚步,没有随着蒲老汉他们一起进去。
停了片刻,听见内宅里传来凄切哭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孩子,你怎么舍得就这么弃娘而去?没有你,娘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孩子,你醒醒啊,你看看娘啊!”
字字句句落在心头如针扎一般,几年前,叶雪澜也是听着小蒲的娘亲如此哀泣小蒲的。对于母亲而言,最痛莫过于丧子,她着实不忍再听下去,抹了一把眼泪,沿夹道快步离开了内宅,直走到前堂。
叶雪澜站在前堂正中央,看着黑漆漆的公堂。
堂上主位正上方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此时被阴影遮住看不分明。叶雪澜走上堂,站在黑影里,抬头看向匾额的方向。
她记得,这匾额上写的是“清正廉明”,方骏声到并州当知府的第一天,就指着这块匾对她说,如果当年桥东镇的知县能做到这四个字,那小蒲一定还好好活着,他放弃在京城做官的机会,选择回到并州当知府,就是为了做到这四个字,弥补他当年无能为力的遗憾。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方骏声,你睁开眼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叶雪澜抹去脸上眼泪,对着匾额低声自语,“明知道桥东镇会出事,却只是接了小蒲的父母出来,弃十几万人的身家性命于不顾,你是不是觉得良心不安?不安到要以死谢罪?可是,从小到大,咱们三个里就数你最孝顺,所以你就算要自杀,也一定会先安顿好方伯母,對不对?这么突然就撒手人寰了,一点儿也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就这么匆匆忙忙地一条白绫了断了自己?是不是有人逼着你赶紧去死?可这个人又是谁呢?真的是高总捕头吗?”
风从堂中穿过,带走了叶雪澜的低语,如同人死之后,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杳无踪迹。
次日一早,叶雪澜和平时一样,按时出现在龙衙前堂门口。
前堂里早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两个书记官外加三个颇识几个字的捕头,正埋首卷宗堆,认真地查阅着过往的资料,高行周则坐在主位上奋笔疾书。
他抬眼见叶雪澜站在门口,立刻抬手招呼她进来:“你来得正好,这三个实在不顶用,斗大的字认不上一箩筐,找出来的东西驴唇对不上马嘴。”
叶雪澜走到桌前,眼睛在书案上大略扫了一眼,立刻知道高行周在写本次化龙之祸的卷宗,旁边摊开放着的都是过往龙衙留存的资料,还有些野史轶闻,便于了解民间舆情之余,也可以充作参考。
再仔细看,高行周正写到“海妖”一节,讲的是流传在并州民间的传说。
此前历次斩龙,民间总会添油加醋,编出些故事来流传,其中三分真七分假,朝廷也乐于让这些故事流传,以便掩盖事实真相,故而龙衙要如实记录这些口口相传的故事,确保其中的真相始终都在三分之下,不泄半点天机。
“去年整理卷宗室时,我已将这些分门别类整理在了不同的书架上。”叶雪澜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卷宗散乱得好似遭过强盗,不由得苦笑一声,“若是仍旧在卷宗室里,查找的速度要快得多。”
高行周闻言,道:“卷宗室地方小,腾挪不开,五个人站进去转个身都费劲。这帮小子又都毛手毛脚的,说不定哪一个失手掉个火星子,就把整个卷宗室给点着了。”又指着那三个捕头道,“行了,叶捕头回来了,你们仨可以忙你们的去了。”
三个捕头忙丢下手里的卷宗站起来,对着叶雪澜千恩万谢了一番,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高行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瞧这德行,比死囚得了大赦还高兴。等着吧,来年考核,我非得加上读书认字不可,让他们给我好好下一番工夫。”
叶雪澜一面收拾地上的卷宗,一面随口问道:“沈大哥呢?他进过学堂,念过书,正好派上用场。”
“他另有事情要去办,反正你也回来了,用不上他了,你比他强多了。”
叶雪澜捡卷宗的手顿了一下,故作玩笑地道:“高头儿,你们俩不会是又有什么事瞒着我吧?”将卷宗码成一摞后,她直起身看着高行周,“上一件事可还没完呢。”
高行周放下笔,笑道:“我既然答应了要告诉你,那就肯定会告诉你。”他向另外两个文书道,“你们俩去卷宗室,把剩下的都搬过来。记住,按照架子上的顺序码在地上,再弄错我可要动棍子了。”
两个文书正看得头昏眼花,也如得了大赦似的,连忙起身应命离开。
高行周指着椅子让叶雪澜坐下,自己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道:“这话还得从卫无端身上说起。”
“卫总捕头?”叶雪澜一惊,“他也牵涉其中?”
“这倒不是,卫无端那直脾气可做不来这种事。”高行周笑着摆了摆手,“他带来的那个紫檀木盒子,你还有印象吧?”
“有,当时您说这东西丢了有一阵子了,只是一直暗中寻访,没有声张。”
“这是我和敬山瞒着你的第一件事。”高行周坦然承认,“这盒子里是一份绝密卷宗,牵扯着一桩皇家秘事,当时鱼蟒跃龙门在即,我担心此事会给龙衙惹出麻烦,于是决定不让你知道。如此,即便我和敬山出了事,龙衙中还有你能担起斩龙重任。”
“总捕头思虑周全。”叶雪澜点头,“那第二件事是?”
“我让敬山跟踪你,去杀卫无端来并州追捕的那个人。”
“是怕卫无端问出盒子里的秘密?”
高行周摇头道:“他们那个行当有他们的规矩,拿钱办事,别的不会多问。但卫无端是个聪明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人落在他手里,早晚会生出其他事端来。你也知道,那小子就是个属驴的,拧劲儿一上来,谁都甭想拦住他,这盒子可牵扯了好几桩命案,难保他不会一路追查个水落石出。可这件事要是真翻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最重要的是,这会害了卫无端的性命。”
叶雪澜心中暗道,这倒也跟那逃犯对她说的差不多。
“那么,第三件事是什么?”
“这是下定了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叶雪澜笑道:“既然开了头,总不能留个谜团当结尾。况且,我为了这盒子,又是下水又是抓人,还差点儿让沈大哥扎成马蜂窝,想弄个清楚也不为过吧?况且,常言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盒子里的东西如此重要,一次不成肯定有二回。说句不好听的,这盒子指不定哪天还得丢,往后真有什么闪失,我这捕头知道是什么,也好能知道往谁身上查不是?”
“这话也在理,我今年黄土埋到腰,明年黄土埋到脖,龙衙迟早要交到你和敬山的手里。你比敬山心思细,这事儿交到你手里我也没什么不放心。也罢,就跟你说说。”高行周一拍扶手,从椅背上坐直了,看着叶雪澜,压低声音道,“但这事儿要紧得很,只你我二人知道,不能对别人说。”
叶雪澜故作不满道:“原来在总捕头心里,就只有沈大哥是能保守秘密的君子?”
“瞎说,你比他强,比他强,我这也是嘱咐习惯了。”高行周连忙解释道,“主要是怕万一哪天敬山好奇,你心软禁不住他央求,顺口说给他听。”
“我说高头儿,越抹越黑,您就快别往回找补了,别人您不了解,沈大哥您还不知道?他这人一向最缺的就是好奇心,您不跟他说的东西,他从来没问过半个字儿。要不然,您也不会放心大胆地跟他一起合起伙来瞒我,我说得没错吧?”
“啧,怎么还记上仇了?三句话不离我瞒你的事儿。”
叶雪澜微笑道:“只要您打今儿起什么都不瞒我,那咱就翻篇儿再不提了。”
“这不是正要跟你说嘛。”高行周无辜地摊手道,“让你打岔,都忘了说哪儿了。哦对了,盒子里的东西是吧?”
叶雪澜点头,听高行周继续道:“《中州志》你看过吧?始皇斩龙那一篇曾经提到,说中州是先有龙为祸苍生,然后才有始皇斩龙取龙灵之力救天下。其实这是修改之后,流传于世的一种版本,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
“想必盒子里的卷宗记录了当时的真实情况?”
“不错,当年中州面临一场灭顶之灾,想要阻止这场灾难,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机缘巧合之下,始皇得到了来自异族的青龙之卵,本打算孵化之后获取龙灵之力阻挡异族入侵,可惜失败了,那颗卵根本没法孵化。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年仅十三岁的皇长子站了出来,用自己的血肉作为祭品献祭给青龙卵,最终孵化出了青龙。始皇统御中州之后,追封他为明德太子。”
叶雪澜暗自点头,这说法与青龙告诉她的一模一样,看来青龙现在的模样就是当年的明德太子了。
“始皇驾崩,新君即位,才改成了现在这个版本的《中州志》。只是因为龙衙身负斩龙之责,不能出半点差错,对于龙的任何信息都必须准确无误,所以才存留了最初版本的《中州志》作为参考,一直作为绝密卷宗,保存在卷宗室的暗匣中,不到龙门异动,鱼蟒跃龙门在即,谁都不许拿出来。”
“难怪我没见过这盒子。”叶雪澜想了想,又问道,“就算当年新君即位,怕自己兄长声名盖过自己,篡改史书抹杀兄长功绩,也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谁会在这个时候翻旧账,拿此事来做文章?”
“你不懂,朝廷里的事,复杂着呢。”
叶雪澜正待要细问时,门口进来一个捕快,抱拳见礼之后,垂手立在当地。
高行周看了叶雪澜一眼,对那捕头道:“有什么事直说,叶捕头又不是外人。”
捕頭也朝叶雪澜看了一眼,犹犹豫豫地道:“赃银的下落找到了。”
赃银?叶雪澜眉头一挑,下意识联想到了方骏声的事,立刻转头看向高行周,发现高行周此时也正神情尴尬地看着自己。
她起身道:“我与方知府有交情,理应避嫌,先出去了。”
“没这个必要,留下来一起听听吧。”高行周叫住要离开的叶雪澜,对那捕头道,“说吧。”
“是。”捕头清了清嗓子,回禀道,“属下奉命追查,前并州知府方骏声所贪银两的下落,追到并州最大的黑市渔场时,遇到了一个人,他声称知道这批银子的下落。”
高行周问道:“此人是谁?现在何处?”
“此人是渔场两个领头的之一,现已押至门外,等总捕头审问。”
“带上来。”
捕头得令出去,片刻后回来,身后跟着两个捕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
那人穿着单衣,敞着怀,赤着脚,走得闲适,不像是过堂,倒像是逛街。
两个捕快推搡拉扯不动,只得随他慢行。
叶雪澜一眼就认出这人是江不由,又见他锁骨下方一道血红的伤口,豁然起身,迈步就要迎过去。
江不由冲叶雪澜轻轻摇了摇头,在门槛外停住脚,大剌剌地对高行周道:“我这一路上臭鱼烂虾踩了不少,你屋子里这一地的书,我就不进去了,免得沾上臭味儿,熏着了以后常翻书的人。”
听他说话中气充沛,想是没什么大碍。叶雪澜悬着的心放下,不由得低头抿嘴轻笑,她跟江不由提过,自己在龙衙常要整理卷宗文书,想不到他还记得。
高行周对此冒犯不以为意,打量了一番江不由,令左右捕快给他松绑,笑道:“委屈足下了,若不是你心甘情愿,想必我龙衙的捕头也没这个能耐把你请来。”
江不由一面活动手腕,一面道:“听说你们在追查方骏声的赃银。”
高行周点头:“我也听说渔市从不与朝廷合作。”
“在渔市的眼里,这些都不过是生意罢了,只要价钱合适,一切好说。”
“龙衙是个清水衙门,恐怕出不起足下要的价钱。”
江不由哂笑一声:“要是图财,我又何必将那批赃银交出来?”
高行周疑惑道:“那足下是看上龙衙什么了?”
“我听说海防堤决口之后,并州府城里有很多百姓请愿,希望朝廷能将罪魁祸首方骏声千刀万剐。”江不由盯着高行周的脸,慢慢地道,“我希望你,照做。”
叶雪澜听得心猛一跳,不由得道:“可人已经死了。”
“尸体还在。”江不由仍旧直视高行周,“我听说,你去兴师问罪之后,方骏声悬梁自尽,尸体则由你带回龙衙,等候处置。”
高行周只得点头承认:“确有其事。”
“好,只要你照做,我就可以将那批赃银交给你。”
“我怎么相信你?”
“并州这地界,向来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只要做得不过分,民不举官不究。可凡事总有个万一,历来当官儿的都怕上头查银子的来历,所以不等卸任,就会先暗中把银子运到别处,这算是并州知府这位子的传统了,前任传后任,路线和抽成也都是循老例。不瞒总捕头,我们这群水上讨饭吃的人,想瞒过官府的眼线送东西出去,可比你们想的要容易很多。”
叶雪澜插话道:“你的意思是,方骏声将银子交给你们,再由你们运出并州?”
江不由看向叶雪澜:“若我们知道,那是修海防堤的修缮款,决不会帮他。”又转回头看高行周,“银子还没出并州,我可以先给你一半,以示诚意,等方骏声被千刀万剐了,再给你另外一半。”
“这——”高行周犹豫半晌,末了看向僵在原地的叶雪澜,“你觉得呢?”
叶雪澜默然不答,握着扶手缓缓坐下,看着地面出神,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不说话,高行周也不好贸然答应江不由的要求,屋里屋外,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叶雪澜,等着她的回答。
半晌,叶雪澜终于开口道:“听说此番决口,渔场也损失惨重。”她的目光落在江不由脸上,“到什么程度?”
“只剩我一个。”
“领头的?”
江不由轻轻摇头,面带悲戚,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意味着整个渔场,百十来号人,只活了江不由一个,其余的都葬身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水灾中。
她曾让这些人留在渔场,不要出去,没有想到,结果却是害了他们。
叶雪澜闭上眼睛,忍住眼泪,低声道:“总捕头,就照他说的办吧,水灾之后急需银子,耽误不得。”
“难为你了。”高行周叹口气,对江不由道,“方骏声毕竟是朝廷命官,虽然死了,但也不是说剐就能剐的,须得容我写一封公文上报朝廷。”
“三天。”江不由立刻道,“三天之后倘若你没有做到,可就不只是得不到另外一半银子这么简单了。”
“好。”
“你们带人跟我一起去取银子吧。”江不由说完,又看向叶雪澜。
四目相对,江不由几度欲言又止后,怅然离去。
叶雪澜一直目送他离开龙衙,方才收回目光。
高行周问道:“你们认识?”
叶雪澜点头承认,解释道:“他是江湖人,我是龍衙捕头,他不想给我惹麻烦。”
“既然认识,或许他能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与方骏声为难?”
叶雪澜摇头:“总捕头借口公文上报拖出的三天,已经足够方伯母与方骏声告别。届时私情已了,三日之后便是公事了。”
(未完待续)
江不由带着赃银出现,这其中有什么隐情?贪污一事真的是高行周一手策划的吗?在真相大白之时,叶雪澜又该如何抉择?所有谜团即将揭开,精彩尽在下期《祸起龙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