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荑且落
他们说,这是沙月城古往今来唯一的传奇。
那时,沙月城与翼天城仍有十年一战之约。
那时,沙月城仍举行着名为血祭旗的战前仪式。
三四月的时候,蔷薇花开始绽放,鲜红的花瓣如婴儿的嘴唇舒展开来,渐渐连成一片,甘甜而干燥的花香从蕊中溢出,在沙月城的天空汇聚。那时,整个沙月城就会笼罩在浓烈的花香之中,而花香就像雾、像风、像雨一样侵入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这时候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他们说,沙月城的蔷薇是战死的人的血所滋养出来的。
沙月城是隐藏在海一样广阔的沙漠和高耸入云的雪山之间的一座城。这是一座强大的城,黄泥和石块搭建而成的山一样高的城墙,城墙里一条泛着黑光的宽阔大道一望无际,大道两旁林立着沙石一般繁多的民居,而大道的尽头是他们煊赫的王的宫殿。然而,这被神明所荫护的城却草木不生,除了蔷薇。
蔷薇在沙月城里疯狂地生长,它们蛇一样爬满整个城墙,爬进民居里的院子,爬上土丘或者废墟,爬占了一切有泥土和水分的空间。春天一到,它们绽放,用花香和颜色扰乱这座城。
沙月城的强大来自另一个城的衰败。数百年来,沙月城和建立在雪山之上的倚天城为了争夺雪山下融水所滋养的肥沃草原而一直征战。战胜了,就可以让整个城丰衣足食;战败了,就忍受无尽的饥寒。数之不尽的生命为了生存反而丢失了生存的权利,遍野的尸首和日益减少的城民,终于让两城的城主做出了一个约定,他们约定十年一战。这一战,就是决定了十年里谁衣食无忧,谁饥寒交迫。
只有面目苍老、满布风霜的老者才依稀记得昔日的战事,那些属于久远年代的真实从他们沙哑干燥的喉咙里溢出,穿过铁锈般斑驳的牙,滑出枯涩失水的唇,在空气里传开,像一个毫不可靠的传奇飘进心不在焉的孩子们的耳朵。
他们说,在金乌神未眷顾他们的沙月城时,他们一直忍受着饥寒,苟延残喘在倚天城下。直至那个白虹贯日的神迹显现之日,战无不胜的金乌神降临他们的城,要求以人的热血来唤醒他熄灭的魂魄。于是沙月城民在城中建起了巍峨的神殿,神殿里供奉着金乌神的金躯。神殿之外,又建起了广阔的点兵场,和高高在上的血祭台。战争开始了,他们用了一个年轻而温热的身躯来祭旗。当鲜红而烫热的血染上战旗,他们看到身披金甲的金乌神在旗上若隐若现。出战的城民,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他们似乎也被点燃了热血,呐喊出前所未有的声势,像一场锐不可当的飓风,终于在雪山之下打败了强盛的倚天城。当时得胜的呼喊声连冰封的雪山都为之动摇,雪崩四处而起,霎时天空里雪尘飞扬,像一个意气风发的梦。
从此,沙月城就再未败过。
倚天城一蹶不振,险些亡城。直至有一天,他们在雪山找到了矿脉,于是他们挖掘这些矿脉,与沙月城交换粮食和衣物。而沙月城就用这些交换而来的矿物打造锋利的兵器,而这些兵器在战争中一次又一次刺进了倚天城战士的胸膛,鲜血四处横溢。
数百年又过去了。沙月城里繁华如锦,蔷薇花肆意开放。他们说,那些渗进土地里的血在沙月城的地底汇聚,滋养了蔷薇,所以蔷薇花艳如血,无处不发。
而她站在满架的蔷薇花下,思绪纷乱,血液翻涌。
十年来,她对姐姐的思念总在这一晚决堤。
“等到蔷薇花都谢了,我就会回来的。”她想起姐姐与她告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年前的四月初七,绛雪在蔷薇架下与她告别,她始终忘不了绛雪离去时白衣翻飞,黑发如雾,面色模糊地走入风中的景象。她听说过,风是死亡的声音。绛雪离去后,风里战鼓隆隆,暴戾而阴翳,似隐藏了千军万马的厮杀,是她从未见过的气势。
蔷薇开过谢去又盛开,绛雪却一去不回。她怎会想到,十年前的告别,绛雪是为赴一场死亡之祭。十年前,沙月城和翼天城的十年一战,绛雪是血祭旗的祭人。
如今,她是绛雪,生人对死人的眷恋,相依为命的姐妹只有这一个名字。
蔷薇花在夜色里呈现血液凝固的暗红,就像她曾经在深夜偷偷潜入神殿前的血祭台看到残留在那上面的血迹,那里面有她姐姐的血。
不知道姐姐的血是否也滋养了蔷薇?她伸出手抚摸暗绿色叶子丛中的花瓣,那冰凉而滑腻的触觉就像她记忆深处姐姐的皮肤的触觉。
这满城的蔷薇花总有一朵是姐姐的血所滋养而开放的!她这样想的时候,身体里突然起了剧烈的变化,她似乎听到体内血液流窜的声音,就像风吹动枯枝的声音。她感到體内的血拥有了自己的意识,想离她而去,想找寻另一个归宿。是姐姐的血在召唤她了!
她继承了姐姐的音容、姐姐的相貌、姐姐的名字,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们还有更深联系的两个人了。
绛雪离开蔷薇花架,像白色幽灵般潜入到漆黑一团的夜里,穿过鳞次栉比的民居,奔跑在宽阔漫长的大道上,带着花香的空气从她的脸颊滑过,她感到一种严酷而堕落的爽快。她的血液需要一条出路,她像一头赴死的羚羊,等待被撕裂,被吞噬,被毁灭,然后她的血就可以和姐姐再次相见。
远处,星辰如梦,点滴如泪。
她突然离开大道,朝布满蔷薇花蔓的林子里奔去,纠缠的蔓藤带着尖锐的刺像一群残酷的手,阻拦着绛雪的出路,而姐姐的血在召唤她,带她去一个命定的地方。
血液从她破损的皮肤里渗出,散发着不同于蔷薇的香甜味道,那是山里的野兽最熟悉的味道。狼群在她的身后聚集,绿光森森,它们是血的崇拜者。
绛雪裸露的皮肤,在枯涩的木枝之外,感受到森冷而严酷的狼牙,它们步步相随,像一把冰刀逼近她燃烧的身体。
她感觉她的血液即将冲体而出,狼牙离她咫尺之远。
突然她跌入一个怀抱,从狼牙的森冷坠入同样的寒冷中。绝望和恐惧侵袭她时,她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翻涌的血液找到出路。
她的身子意外腾空,伴随着铁链撞击的声音,紧随而来的狼牙在她的小腿上划过,血花飞溅,像飘落的蔷薇花瓣。
她仰起头来正好看到他,这个全身泛着冰光的男子。
四月初七的晚上,他们相遇在生死关头,恍如隔世的慌乱,树林里狼群幽绿的眼见证他们的相遇。
苍霍看到这个十年前应该在祭台上鲜血流尽而死的女子。
“绛雪。”他失声唤她。
而绛雪只来得及看清他苍白如尸的脸。
沙月城的清晨,在她的梦里,昔日的记忆已然苏醒。她听见自己怯懦而稚气的声音。
“哥哥,我们要去哪里?”
“离开这里。”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离开自己的家?姐姐,你说呢,我们为什么要离开?”
她频频回头,身子却伏在哥哥的背上渐渐远走。而她一直没有从哥哥和姐姐那里得到他们兄妹三人离家的原因。
“姐姐,为什么我们要走,不等哥哥吗?”
“我们把哥哥忘了吧,永远都不要再记起。”
沙月城的城民在对漫城的蔷薇花的猜测之余,又找到了新的谈资。听说已经十年未曾露过面的老城主的大儿子在不久之后就要继任城主之位,而且沙月城建立在沙漠中的剑藏也会按照惯例将派遣一位德高望重的铸剑师给新城主献上一把能与之匹配的剑。
晨曦初露,沙月城呈现蒙眬的玫瑰色,从雪山而来的不畏严寒的通体洁白晶莹的雪蝶,穿过金丝线一样的晨光,落在盛开的蔷薇花上,像下了一场飘扬的大雪。而当太阳从沙漠与天空的衔接处一跃而出时,这些雪蝶就纷纷离开花朵,成群结队地返回雪山。蔷薇花瓣上露珠盈盈,好像真的是积雪消融了。这时,花香是最盛的,似乎带着冰雪的清凉,扑面而来。
关于对即将继位的新城主的议论就在这清晨的香气中炽烈地展开,他们首先从新城主在十年前大闹祭旗仪式说起。
“当时他就像一头野兽似的,冲上祭台,眼睛都红了。”
“好像是为了救那个用来祭旗的姑娘。”
“……听说那姑娘还有一个妹妹,也是新城主在沙漠里救回来的。”
“听说那姑娘美得像一个神女!”
“后来呢,新城主把那姑娘救下来了吗?”
意外加入的女孩风铃一样清脆的声音,带着孩童的执拗和天真,让这群大人警惕起来,他们齐声缄口。
“救下来了吗?”女孩睁着好奇的眼睛。
“没有。”大人敷衍地回答。
“为什么?”
大人们心中那个心照不宣的伤疤被女孩纯粹的好奇搔痒,他们突然转头,金色的阳光填补了蔷薇花蔓间的隙缝,泛着暖暖的光晕,一个身影从一个金圈移到另一个金圈。
“他来了!”有人叫道。
“谁来了,谁来了?”女孩踮起脚跟,想让视线越过浓浓的花架,落到之外的大道上。
从沙漠的剑藏而来的铸剑师走在沙月城泛出黑铁光泽的宽敞大道上,他的身形挺拔而坚毅,厚实的背上负着一把包裹严实的剑。
那些带着敬畏的心情而把视线投向他的城民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铸剑师有着他们始料未及的年轻脸庞。
“来早了,不是吗?”
“是啊,应该明天才到的。”
“是个年轻人。”
大人们把头从蔷薇花架上缩回来,说着女孩不甚明了的话。
女孩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她叫起来:“绛雪姐姐呢,她去哪里了?”
“她疯了,蔷薇花一开,她就疯了。”女孩听到站在她身边的大人的低喃。
“可是,她去哪里了?”女孩那少不更事的眼睛透露出她的格格不入,她执意要找到绛雪,虽然她更想要的是绛雪用蔷薇花酿造的蜜糖。
可是再也没有人说话了,绛雪对于那些拥有了十年以上记忆的城民来说,是个可怕的存在。十年前,他们亲眼目睹她在祭台上如花般绽放又如花般枯萎,而十年后,她却再次鲜活地出现了,像一根刺刺痛了他们的眼睛。蔷薇花一开,她一身白衣,在深夜里奔跑,那如雪霰的沙沙脚步声总让他们睡不安稳。所以他们就相信她疯了。
绛雪清醒后,发现自己被丢在一间密室里,阳光从天窗水一样的流进密室,流满她的身体。她看见灰尘像碾碎的雪飞舞在她的周围,小腿上的伤口开出了一朵妖艳的蔷薇。她的思绪也像尘土一样纷乱,渐渐地,阳光从她的身上溜走了,黑暗代替进来,她就沉沉地睡着了。睡梦里她被一场大火围困,几乎流汗而死。她疼得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发烧了,身体里流动的血像沸腾了一样,烫得她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密室静得出奇,她又沉沉地睡着了,梦见像蝴蝶一样翩然飞舞的雪落了她一身。
后来她醒了,模模糊糊中看见自己小腿上凝固的血像一瓣瓣凋落的花,沿着她惨白的腿一路跌落了满地,她明白自己也许就要死了。
阳光再次光顾这个密室,她看见密室里躺了一地的雪蝶的尸体。她的意识又清醒了一些。她想起自己被狼群追赶,她想起那像冰刀一样森冷的狼牙划过她的小腿,带给她锥心的疼痛。她想起铁链互相撞击的声音,想起泛着冰的冷光男子,想起他如尸般惨白的脸和他脚上锁着的铁链,和他看她时,眼眸里流露的严酷的温柔,而她却想不起她是怎样来到了这里。
铸剑师被带进了城主的宫殿之中,带到了老城主和将来的城主面前。他跪在他们面前,从背上解下了进献的剑。
包裹剑的厚麻布被打开,一把通体冰寒的剑躺在那里。老城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剑叫什么?”
“血剑。”
“雪剑?”
“不,是血剑。”
铸剑师的脸上浮现神秘的笑容:“传说雪山的寒冷来自它的血,它藏身在雪山的心中,等上千億年,它才凝固成铁,才能铸出一把血剑。而失去血的雪山将冰雪消融,土崩瓦解。”
新城主伸手拿起血剑,冰一样通透的剑身映照出他的脸。
“这剑是你铸的?”
“是的。”
新城主苍白修长的手指抚过剑身。老城主叫道:“小心!”血剑的锋刃闪烁着冰雪的光芒像融化的雪渗进土地般渗进了新城主的手指,皮肉翻开,好久,才从伤口上沁出大粒大粒的血珠子,冒着森森寒气。新城主的脸上笼上冷酷而仇恨的阴影,他是故意的。
“是把好剑。”他说。
“是把好剑,可惜却没有剑鞘。”老城主说。
“新城主就是它的鞘。”铸剑师说。
新城主笑了,他把剑缠在了腰间。剑的寒冷瞬间融进了他的身体,让他的苍白而泛起了冷光的脸显得再自然不过。
铸剑师被恭敬地带走,安置在宫殿里历代的献剑人的居所,他的剑让两位城主都很满意。
铸剑师在城主的宫殿里过了一夜,就迎来了新城主的继位大典。
新城主一身隆重的华衣,在神殿之外,从老城主手中接过了掌城大印。按照惯例,这时铸剑师应该双手奉着剑,跪献给沙月城的新王。但是他要进献的剑从昨天开始就留在了城主的腰间。见过剑的人都说,这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一把剑。他们看见城主冰雪一样的脸,寒光凛凛的冷峻身体,以为是从寒冰一样的剑身上沁出的寒气所致。殊不知,他们的城主才是这剑的鞘。
城主拥有了血剑,就再也没从身上解下。
苍霍走在宫殿华丽的宫廊内,每经过一个站岗的侍卫,他就接受一次他们的行礼。他不带任何的表情,不论是他身体或者腰间的剑散发的森森寒气,总让侍卫们从心底涌起恐惧的战栗。宫里已经有了传言,说他们的城主与血剑融为了一体,他的一个眼神就能让人马上冰封。
苍霍冰冷的身体藏着的仇恨也是冰冷的,他的仇恨让他在这一刻想起绛雪。
密室的暗门被猝然打开,从天窗倾泻而下的阳光似乎受了惊吓突然暗淡了,密室被从门外而来的光线照亮,蔷薇花浓重的香味风一样吹进来。
绛雪恍惚中看到了一个扭曲的人影,像是被封在冰块中的一个人。她竭力移动自己的身体,去触摸与她既近又远的影像。
苍霍看着绛雪如断翼的蝴蝶扑倒在他的脚下,他分不清此刻他的心情是否还有悲痛。绛雪晶莹的容颜贴着落满尘土的地,像花瓣落地。他就这样看着她,光线使得绛雪的脸上盖上了一层他的影子,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看见这样的脸庞。他的心如果还留有一丝的暖意,他就该救她,就像十年前,他在沙漠里救起扑倒在黄沙上的她。
起风了。风从沙漠的深处刮来,带着燥热和黄沙,发出雷声滚动的声音,吹进苍霍的耳朵。
密室暗下来,他突然一个俯身,抱起了绛雪。
“救活她。”他把绛雪扔到宫殿里的巫医手中。
“救不活了。”巫医看了一眼,闭起了眼睛。
“救活她。”苍霍冰刀一样的眼神停在巫医的脸上。
“救不活了。”巫医睁开眼睛,打起了冷战,“血流得太多了。”
苍霍转过身,对身边的侍卫说:“拉出去,杀了。”
巫医膝盖一软,突然明白自己不该对城主说不的,即使她真的救不活了。
绛雪斜斜地躺在椅子上,微弱得像风雨中的一粒火星,随时都将熄灭。
“我可以救活她。”铸剑师来到城主的面前,垂首下跪。
苍霍失神了一会,他的眼神似乎穿过了铸剑师宽阔的背,看到了他心脏的跳动。
“你起来说。”
铸剑师站起来,就像他站在火炉前看着汹涌的炉火将生铁烧得通红般的从容。
“叫什么名字?”
“很多年前,我就忘了,也许要到某一天才会想起。”
新城主苍霍听了铸剑师的回答,露出一个冰寒的笑:“是吗?
“我让你救她。”他下了令,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月亮把整个宫殿洗刷干净,涂上了眼泪的哀愁。宫殿的庭院里,蔷薇花落了一地,散发着死亡前的香味,老城主已在弥留之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沙月城的城主都难逃早衰的厄运。三十岁登上城主之位,随即领兵出战,奔赴与倚天城的十年之约。杀敌归来他们就开始衰老,岁月流过他们的身体,却要带走比别人更多的东西。四十岁如果没有弟弟来继任他的位置,他还要披甲戴盔继续出战。这次回来,他们的衰老就更明显了,白发染上他们的双鬓,皱纹爬上他们的额头,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蔷薇花开花谢。
老城主已经卸了位,他再也没有从床上爬起的力气。
苍霍站在老城主的床前,身旁是老城主的小儿子苍祟。苍祟满脸的哀戚,身上却散发出春天牧场的气息,年轻而气盛。
老城主说,他要和新城主单独说说话。
于是所有的人都退下了,苍霍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
“你别恨我,儿子。”老城主哀恸地说。
苍霍身上的寒光更盛。
老城主把脸转向了一边,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清晰而干脆,就像他还是一个城主,威风凛凛地下令。
“让她死。沙月城不应该毁在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手上,拿她去祭旗。”
说完这些话,老城主就死了,头无力地歪在一边,好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在瞬间扼断了脖子。
苍霍想开口叫他一声父亲,但他试了几次都没法让声音从喉咙里出来。他走到窗边,打开红木镂花的窗,看到晨曦把雪山映照得金光闪闪,成群的雪蝶正扇动着翅膀,飞进了金光之中。
铸剑师救活了绛雪,用他无人知晓的药。
老城主的死并未给沙月城带来多大的悲伤,也许是那些经久不散的蔷薇花香的迷醉,也许是他们早已熟悉了无止尽的死亡。此时此刻,战争才是沙月城的主题,他们厉兵秣马,与亲人相聚离别。
城主在神殿前宣布了祭旗的人选。
绛雪被安置在宫殿里的一个别苑,等待康复等待祭旗。这是老城主生前最后的一个命令。
冷落的别苑里蔷薇花开得更加肆无忌惮,绛雪站在水一样涨满庭院的蔷薇丛中,看着雪蝶从天而降。她仰起头,闻见了冰雪的香味。雪蝶像雪花一样轻盈地落在花朵上,这是沙月城唯一的景致,春天黎明的一場大雪,梦幻而芬芳。
她穿梭在红的花、绿的叶、白的雪中,无瑕的脸上悄然浮上了快乐的神采。也许只有在这样一个盛大的梦境中,她的思绪才稍稍停顿,这时她忘记了姐姐,忘记了姐姐道别时许下的蔷薇花谢而归的诺言,忘记了血祭台,忘记了花瓣的触觉是姐姐肌肤的触觉,忘记了她要追寻的不知去向的却呼唤着她的姐姐的血。这时她可以是空气里的一颗尘土、花蕊上的一粒花粉、绿叶丛中的一只甲壳虫、泥土地上的一块石头。她愿意卑微而渺小地存在,只要她拥有这个三重色彩的梦。
“雪蝶是不是在偷运他们战士的血回城呢?”
绛雪转过身来,惊起半空的雪蝶。在纷纷扬扬的隙缝间,她看到了桑桑。在她住进这里之前,她曾被告知过,别苑里住的是遭老城主冷落的女儿桑桑。她不知道的是,桑桑有一双迷人的慵懒眼睛和丝绸一样柔软的声音。
“我想雪蝶一定能从蔷薇花上认出他们战士的血,所以不辞辛苦地带他们回城了。”桑桑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蝶,像一个人在自语,“雪山里的倚天城是否也有如我们这样忧伤的女子,看着雪蝶飞来又飞走?”
“一定有的,这些蝶本身就是无法解脱的忧伤。”
听到绛雪的声音,桑桑笑了,她的笑绝无仅有,像风吹皱湖水荡漾开来,这样的女子是怎样才会受了冷落?
“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害怕并不能改变我要被拿去祭旗的事实。”
“你也一点都不恨?”
“我想这样我与姐姐又更近一步了。”
桑桑看着绛雪,又像在看着翩飞的雪蝶。
“绛雪,你从哪里来,是什么养育了你……你不该这样美丽的。”
阳光水一样的流进了庭院,雪蝶在她们不经意间已飞远了,它们的影子就像雪山伸出的手臂,优雅又凄美。
“战争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停止?”绛雪说,茫然如婴。
“永远不会了,即使倚天城再次来投降归城。”
一百多年前,沙月城的城主以杀戮对待前来归降的倚天城城主。他说,一个城的人多了难免会有分裂,一个城少了敌人难免会有倦怠。所以,他不要战争消失,他要倚天城永远存在,以一个敌人的身份而不是他的附庸。
从此倚天城不论多艰辛都不遗余力地应战。
这时铸剑师来见绛雪,他来告辞,还从没有一个铸剑师在城主的宫殿里逗留那么久的。在沙月城里只有两种职位是世袭的,一个是城主,一个是铸剑师。剑藏建立的那年,沙月城里所有的铸剑师都迁进了剑藏。为了不泄漏剑藏的所在地,他们世代生活在剑藏里,只有那些少数的优秀的得到绝对信任的铸剑师才有一次机会走出剑藏来给新城主献剑。
他是数百年来,从剑藏里走出的最年轻的一个铸剑师。
绛雪说:“让我送你吧。”
铸剑师没有拒绝,他们告别桑桑,离开宫殿。铸剑师说想看一看那片雪山下的肥沃草原,所以他们离开了出城的道路,来到了草原。
春天的草原,牧草泛着绿油油的光芒,野花如孩子的眼睛在风里闪动着。谁能想到会有那么多的生命在过去在现在在将来为它而流血。
绛雪被草原上的风吹得裙袂飞舞,她看着云霞翻涌的雪山说:“你怎样救活我的?”
铸剑师的眼睛突然比寒星还亮。他说:“是我的血,是我的血喂活你的。”
绛雪记起她嘴角的血腥味,她回头看铸剑师,感到挥之不去的恐惧。
“绛雪,你来自哪里,是什么养育了你?
“绛雪,你忘了吗,我是你哥哥,我的血之所以能救活你,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绛雪,雪山才是我们的家。”
铸剑师对绛雪说完这些话,他们的身后就响起了击鼓一样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年轻的声音不可一世地喊:“让开,让开!”
失去姐姐的十年,绛雪第一次流下了眼泪。她悲从中来,不能自抑,感觉自己的视觉和听觉同时消失了。
几匹健硕的马载着骑手从她身边一闪而过,而在她身后一匹受阻的马将前蹄高高地扬起,在原地打了几圈才收住了脚步。
年轻的骑手打马上前,质问的话还未说出口,已被绛雪惊为天人的容貌打乱。
“你是谁?”
“她是不久之后的祭旗之人,大人。”
铸剑师代替绛雪回答。
“混账,你说什么!”苍祟扬起马鞭,来不及等马鞭在空气中挥舞出呼啸的声音,却在认出铸剑师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之后,颓然落地。
倒下的还有绛雪疮痍的身子。
绛雪陷入一个被火煎熬的梦境醒不过来。她的世界一片滚烫,像是她的血自行燃烧了。
铸剑师被留下来,继续医治绛雪。
苍祟冲进城主的寝宫,求人却还带着他的骄傲。
“哥,你放过绛雪。”
苍霍看着窗外一只不知何故而身陷薔薇丛中的粉蝶,一次又一次地想冲出囹圄,翅膀却被蔷薇的刺挂得支离破碎而始终逃不出来,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愿看一眼苍祟,他怕曾经的自己,也这样求过父亲。
“父亲,你放过绛雪。”
甚至,他们话里的感情都是相近的。
但是,父亲无动于衷,他说,不过是个女人。他高高在上地否决了他,让他感受了生命中第一次的挫败。
全部是可笑的理由。自从那个卑鄙而狡诈的城主编造了金乌神的神话,沙月城的城主一直在用这样可笑的理由玩弄着生命。已经有多少无辜的人用生命来染一面丑陋的人性之旗?怎么会有战无不胜的金乌神,怎么会有需要鲜血来召唤的魂魄?人太懦弱,都需要一个勇敢的理由。所以,无数的神明诞生了。
父亲只是想要绛雪的命,他相信是绛雪姐妹的出现,才让沙月城的巫师卜出了凶卦。父亲一直要自己相信他所相信的,不惜用了十年的禁锢。
他的血在冰冷的不见天日的石洞里,在沉重的铁链的牵绊下,终于抵挡不住年复一年的等待,背叛了他最初的心,冷却了。他输给了时间,他看着自己日益苍白,脚上的铁链锈迹斑斑,他心中火一样熊熊燃烧的愤怒就这样熄灭了。甚至,那晚他从狼群的尖牙下救出绛雪却被她的体温灼伤了。那晚,父亲来放他下山,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要成为另一个城主。父亲用了十年的时间,让他有了这个认知,他想起来就想大笑一场。
“你最好明白,父亲的命令,我唯有遵行。”
苍霍冰冷地回绝苍祟的求情。
绛雪坚持不肯醒来,她发着高烧,眼角沁出滚烫的泪。城主下令,祭旗之人,不可死。于是沙月城的所有医者都被召到绛雪的病床前,为她日夜诊治。
苍霍站在城墙之上,黎明的天色昏暗,云层翻涌。在他的面前有黄沙滚滚的沙漠,有绿草茵茵的草原,有白雪皑皑的雪山。而他的心却是在这片天地间吹拂的风,不知道来的方向也捉不住去的踪迹。这时,从雪山里飞出的雪蝶像一朵巨大的白云飘过苍霍的头顶,它们携带着冰雪的寒意长驱直入仍沉睡不醒的宫殿,飞进了绛雪的房间。
苍霍推门而入,看见满室的雪蝶幻化成一场大雪,以优美的弧度陨落,水一样淹没绛雪的身子。苍霍奋力一挥,像风神引来满室的飓风,吹得雪花飞旋,四散开来。绛雪就在这一刻从梦中惊醒,倏然起身,像在挽留风驰电掣而去的梦境,她伸手去抓,正好握住了苍霍的手,风雪中他们惊愕地对望。
“别发抖,不需要发抖。”
苍霍听见自己十年前温柔的低语,那时他正紧握着绛雪的手站在父亲的面前,恳求得到父亲的认可。那时父亲的眼神犀利如狩猎的鹰,父亲看着绛雪晶莹如雪的脸,想起巫师昨晚卜出的沙月城即将遭受劫难的凶卦,他突然得到了神秘的启示。
第二天,父亲就下了命令,让绛雪成为祭旗人。
然而,绛雪的死并未破除沙月城的劫难。那年,雪山下的草原似乎被为战争而流的血灼伤了,成片成片的牧草像被火烧了一样枯萎,散发出湿热的腐臭味。而赖以生存的牲口眼里闪着饥饿的光芒,成批成批地倒下了,那年沙月城也和雪山里的倚天城一样尝到了饥饿的味道。那时,苍霍已经被父亲锁在了深山里的湿冷山洞,但他却听到了深夜城民们饥饿的号叫。那时,他的心还是满藏着对绛雪的思念,但现在他只剩下了仇恨。
“我和姐姐不一样吧。那时城主的手是热的,姐姐的手是冷的;现在城主的手是冷的,而我的手是热的。”
绛雪收回手,半偏着脸看苍霍,纯良如婴。
“城主,我心甘情愿地成为您的祭旗人,因为我要替姐姐还您这一身热血。”
苍霍霍然转身,无情的脸上染上痛苦的神色,他原以为这就是他想要的。
这天,沙月城落满了雪蝶的尸体。太阳出来时,原本该回到雪山的雪蝶却盘绕在空中,喝醉了一样纷纷跌落。看见的人都说这是雪山落下的眼泪,他们议论纷纷,对倚天城的杀戮动了恻隐之心。到了晚上,已经有很多人要求停止两城的战争。苍霍坐在大殿上,眼神冰冷,对这个不寻常之相不置一词。他的臣子站在殿堂上,看他的眼神惊惧而沉默。苍祟也在看他,他用探究的眼光看着他高高在上的哥哥。月亮的清辉泄了进来,为这大殿的沉默增添了寒意。苍祟被这寒冷冻着了,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大殿外响起了马蹄声一样急促的脚步声,他们的巫师捧着卦象脸色苍白地跑进来。除了城主,所有人都被这脚步声弄得心惊肉跳。
巫师跪在大殿之上,说:“大事不好。”
苍霍只是抬了抬眼皮。
“我卜了很多次都看到像蔷薇一样火红的大火在沙月城熊熊燃烧。”
巫师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水,好像现在的他就被大火烤着。
大殿响起了冷风掠过夜空的惊嘘声。
城主问他:“你是说,沙月城将会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巫师看着城主无动于衷的或者是胸有成竹的脸,张着惊恐的双眼,发不出声音。
苍霍笑了:“那我们就等着,看看你的卦是不是灵验。”
他们的城主带着一种不惜一切的残酷和冷漠,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离开。那些等着他下令的臣子,张着欲言又止的嘴,看起来无辜而可怜。所以苍霍又挥了挥手,说:“你们都去睡吧,还有两天就要打仗了。”
苍祟却追上了苍霍的步伐。
绛雪站在月光里,月光的美就好像是她赋予的。苍霍看着她,想起父亲那神秘的预感,原来美丽到极致的女人反而让人联想到无路可回的深渊、无药可解的灾难。那天,父亲放他下山,看到了长成了姐姐模样的绛雪,就已经对她动了杀念。十年前那场未解开的灾难,和苍霍十年的囚徒生涯,父亲说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原来还没死。好像这世界从头到尾只有过一个绛雪。
苍祟一直跟在苍霍的身后。他看着苍霍在暗处望着月光里的绛雪,他从苍霍的背影里看出了他的纠缠了孤独、仇恨、思念的危险情感。他也听说过那段被父亲禁止提起的哥哥的爱情,就像此刻他的爱情。只是他不明白曾经承受过爱不善终的痛苦的哥哥,却为何还要他也来承受一遍,所以他恨他。
絳雪叹息一声,回到屋里去了。
“你现在一定很想杀死我,然后让自己成为城主。”
苍霍对着深夜里的空气说,话却是说给苍祟听的。
“我刚刚是这样想的。”
苍祟踩上苍霍的影子,眼睛里闪动着火苗。
“当你成了城主,也许就会做和我一样的事了。”
“永远不会。”
苍祟轻蔑的回答刺痛了苍霍,他垂下眼睑,藏住了他凉薄的表情。
“你去找铸剑师,他也许有救绛雪的方法。”他事不关己地说。
虽然谁也没有道破,但沙月城的城民都感到了乌云压顶的窒息。城里像火势蔓延一样开放的蔷薇增强了这种感觉。过了今晚,沙月城就要在神殿之前举行祭旗仪式。
绛雪纤长的手指拂过自己温热的身体,想着这个身体将会被狼牙一样尖锐冰冷的刀子刺破,开出蔷薇一样鲜红的花来,染红旗帜。她露出了迷蒙的笑。在笑里,她体会到了疼痛的爱情,就像美丽的飞鸟臣服在坚不可破的牢笼里,飞奔的猛兽停留在壮士不朽的刀上。只是她不明白是姐姐在爱,还是她在爱。
后半夜,绛雪在半睡半醒中被人叫醒。就像多年前,她被哥哥叫醒。
“我们离开这里。”
他们甚至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苍祟闯进她的房间,抓着她的手腕,要带着她逃离沙月城铜墙铁壁的宫殿,而她的哥哥是要带她逃离倚天城冰雪掩盖的宫殿。
“我们为什么要走?”她的声音竟然还带着多年前的稚气。
“难道你想死在这里,为了一个无稽的信仰?”
当年的哥哥是说:“因为一个无稽的信仰,所以我们要走。”
她是倚天城城主的二女儿。
数百年来的饥寒把倚天城的城主逼疯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古老而原始的巫术,让兄妹成婚,而他正好有全城最聪明的儿子和全城最美丽的女儿,所以他相信他们一定能产下一个倚天城的拯救者。
城主做出这个疯狂的决定的晚上,哥哥就带着她和姐姐逃离了雪山。哥哥逃进了沙漠,而她和姐姐逃进了沙月城。
今晚,她又该逃去哪里?
“我不走。”绛雪听到自己如同雪飘落大地的声音。
苍祟却似在朗朗晴天被震耳的雷击中,瞠目结舌,他天真地吼叫:“你会死的。”
人总喜欢为自己认定的事而不顾一切,绛雪看着苍祟眼睛里要救她的坚决,而她却让他看着自己执意赴死的坚决。
苍祟在这样的坚决中感到了受辱,他甩开绛雪的手,愤怒涨上他骄傲的脸庞:“我不会让你死,你听好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桑桑在庭院里拦住怒火冲冲的苍祟,这样高贵的两个生命在这一刻就如困在蔷薇丛中的卑微的粉蝶,月光洒了他们一身。而在宫殿里的另一方,也有两个身体沐浴在月华之中,眼睛透出了绝望之色,这些窥视世界的灵动之物比它们的主人更早一步预见了结局。
“你放弃吧。”桑桑劝着苍祟,“你难道要讲出那个秘密?”
苍祟露出惊愕之色。
“是的,我知道这个只许将来的城主才能知道的秘密。十年前,哥哥和父亲争吵的时候,我听见了,所以我被软禁在这里,一辈子。苍祟,没有人敢说出这个秘密,当你看到城民为热血而疯狂的面孔,当你想到这是城民勇敢的唯一信仰,当年的哥哥不也是在祭台上却步了。”
桑桑如梦如幻的声音,如一条绳紧紧捆住了苍祟的身子,他的脸上血色盡退。
此时的苍霍在城墙之巅召见铸剑师。
苍霍临风而立,问铸剑师:“你现在想起你的名字了吗?”
这句平常的问话却起了神奇的效果,让俯首的铸剑师瞬间昂首挺立,威严如一个王者。
“你怎么发现的?”
“十年前连一个秘密都无法叫出口的我确实该被你轻视,但你的眼睛太深沉了,深沉得让人不得不去注意。”
“所以,你知道我的身份?”
“是。”
“所以,你知道我已经派人洗劫了你的剑藏?”
“是。”
“所以,你知道我故意让绛雪和苍祟相遇?”
“是。”
“所以,你知道是我煽起城民反战的情绪?”
“是。”
“所以,你知道我让苍祟今晚带绛雪逃走?”
“是。”
“所以,你知道苍祟一定带不走绛雪而不得不要在明天的祭旗仪式上讲出那个秘密?”
“是。”
“但是,你却不阻止?”
“我不阻止。”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我不想阻止。如果绛雪必须偿还她欠我的一身血,那么沙月城也必须偿还它欠你们的血。而我只想做这个偿还者。”
铸剑师露出困惑之色。
苍霍抚着腰间的血剑,淡淡地笑了。
“看到它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把来索要血债的剑。”
苍霍站在祭台上,冰雪一样冷傲的眼神落在神殿前整装待发的战士,而绛雪站在他身旁,只等染红一面飞扬的旗帜。
战士们的眼中显现嗜血的暴戾,还有谁能看到祭台上曾经年少的美好爱情。
战鼓擂动,祭旗的长老从神殿内堂端出锋利的尖刀,步步进逼,绛雪再次感受到了被狼群追赶的森森寒气。
苍祟不知去向。
这是一次最顺利不过的战前仪式。
只有苍霍的眼中,看到了城外马蹄扬起的纷扰的黄沙,和一张张燃烧着仇恨的脸,他们提着沙月城的铸剑师铸造的剑,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向沙月城奔来。
然后火光四起,沙月城像下起了一场血的雪,吞噬了整个城市。四起的还有杀戮声、呼救声、马嘶声、崩塌声,曾经铜墙铁壁的一座城,也不过要归向尘土。
神殿前的人浑然不知,他们为之奋战的城即将付之一炬了,而他们却仍沉醉在血的信仰中。
当尖刀划开绛雪的身体,那喷涌而出的鲜血犹如冲体而出的一把火焰,点燃了战旗。战火已经烧到了眼前。殿前顿时大乱,他们还来不及细看那奔腾而来的如蔷薇花瓣绽放的火焰,就已经被一剑刺穿。
绛雪如花瓣陨落,晶莹的脸庞贴在黑色的祭台之上。苍霍站在她面前,时光里的回忆如冉冉而起的烟雾将他们笼罩。谁来偿还谁,他们的眼睛已经被烟雾迷漫,看不清分不清了。
如果这个世界必须要有一个神来主宰万千生命,那么它的名字应该叫做命运。它兼具幽默和残忍,喜欢把自己交付到每个人的手中,然后看着你亲自宰杀它。
风骤起,将那染血的旗帜吹起,它越过火海,像一艘沉浮的船,驶向纯净的雪山,而那满城的蔷薇终于都谢尽了。
(完)